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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有婆娑一笛风
来源: | 作者:蚊 釨  时间: 2019-12-02
  “汀岸”心理咨询所。那是奉天铁东西二街一条幽静的小街路口,凤凰树掩映中一幢深灰色独楼。六月到来,高大的凤凰树羽状枝叶宽大浓密,红绿相间,看上去冷暖相宜。接待黛的咨询师,是一位高挑丰满女子,穿一身淡灰色职业裙装,黑色长筒丝袜,高跟鞋,乳白色长发。让黛稍稍意外的是,这是一位洋妞。
  黛在洋妞对面沙发上坐下了。黛穿着一条卡其色亚麻裙,梨花烫短发,托着她生就一双大眼睛的乖巧的脸,坐在那里,如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咨询室布置得简洁、舒适,深红、橘黄的暖色调装修,电脑、摄像机等电子设备一应俱全。靠近落地窗一旁,一幅黑白摄影,很大的竖幅,像素显示出清晰的斑点,大概是放大所致,却不乏年代质感,一个浅色头发的外国少年,穿着白色运动衣裤,一双硕大的旧运动鞋正奔跑在密林边缘一条碎石路上,风吹起了他头发以及背心的边缘,男孩表情坚毅,目光执着。
  洋妞注意到黛在看那幅摄影,便问:“喜欢吗?”
  黛点头。
  “我拍的!那年,我十一岁吧,你看,我的技术,还不错的,拖后腿的是设备。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萨莎洛娃,我出生在车臣。在中国,我叫梅莉。我父亲是地道的中国人,他姓梅。咖啡还是茶?”梅莉问。
  黛说:“咖啡吧,谢谢。梅小姐,您的中文真好。”
  “我来中国快二十年喽。”梅莉的语气有些怅惘,或者是感伤?黛不敢确定。
  黛看着四周,说:“看上去,您不是很忙。”
  梅莉一边打开本子,拿出笔,开启摄像机,一边说:“自以为健康的人毕竟是多数,所以,我这里安静的时候多。”
  黛自嘲一句:“我大多时候,是少数派,这是否意味着,我是不健康的?”
  梅莉似乎没想回答黛。她需要实证。
  “我们聊聊吧,时间就是金钱嘛。”梅莉说完,自己也笑笑。
  黛以笑回应一下。她知道梅莉的意思:这样的谈话,每小时90元。
  询问黛的姓名年龄后,梅丽莎直率切入:“您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到您么?”
  黛说:“我没问题!”
  梅莉的眉毛跳一下,整理一下头发:“没问题?哦,您是说,您没问题?怎么,来找我?”
  黛沉吟一下,说道:“一个朋友,给我介绍的您!”
  昨晚快八点时,果丰给黛打电话。在那之前,她把一封辞职信交给了他。在那之前,一个雨天,果丰准备邀请黛去听音乐会的那个晚上,黛给他讲述过一段故事……
  
  
  鸟鸣声第一次钻入耳鼓那年,黛六岁。像花朵绽放一样的啁啾鸣叫,从巷子深处传来,在黛敏感的听觉中,次第盛开、盘旋回绕。梳着齐耳短发的黛,坐在自家院子门槛上,大眼睛缓慢忽闪,茫茫然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巷子。整个暑假,差不多每一天,母亲去给私企打工上班,她就喜欢这样,在寂静中,满足对巷子里一切细节的好奇,一点不在意成群结帮的孩子,麻雀群似的忽来忽去出没巷子,却视她为空气。但黛并不寂寞,因为除了有一双大眼睛外,她还有一对敏锐的耳朵,一只蚂蚁在一旁折腾一片树叶的细微窸窣,她都可以清晰捕捉到,她体弱多病的身体,就像浸到水汽中,汗毛孔舒舒服服张开,吮吸使她开心、活跃的一切元素。
  孤独的黛,在那个夏日午后,忽然听到了鸟鸣。
  鸟鸣来自碎石道南侧,一扇白漆铁门院内。铁门敞开着,院内有一条通向房屋后门的红砖路,头顶是竹竿搭起的葡萄架,后窗阴凉处是一把小木椅,椅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年,理得短短的整齐头发,两手擎着一截短笛横在唇间,短笛一端,还有少年不停蹦跳着的指缝间,一串一串的鸟扑簌簌飞出来,高唱着清脆悦耳的歌声,它们五彩斑斓,姿态翩跹,明明是从少年唇间,从横在唇间的那截酒红色短笛按孔间飞出来的,却如同来自黛少女时代那些数不清的梦境……
  黛痴迷伫立门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饮酒过量,忽然想哭。
  白衣少年看到了黛。
  鸟鸣尚在黛的耳畔回旋。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你是谁?”
  少年问黛时,黛充耳不闻,也不作答,一双大眼依然紧盯着少年双唇。黛在好奇地想,那些小鸟,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吗?现在,怎么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了?
  少年名叫苏劼。十三岁的苏劼,生有一双轮廓格外清晰的眼睛,犹如石像雕刻上那种刀法,而两眼中放射出来的光芒,又似绵羊一样。所以,尽管“你是谁”的问法貌似生硬,甚至凶巴巴,但是当黛的大眼睛与苏劼两眼在这一时刻相遇时,黛没有丝毫恐惧。
  黛只想知道,那些彩色的鸟,飞向哪里了?
  没有鸟。苏劼告诉黛。他在练习一首名曲《百鸟朝凤》。苏劼说,他家搬进巷子没几天,在这里,他还没有任何朋友,黛和苏劼就像磁铁遇到金属。苏劼是台湾人,最近随父母一起来大陆做生意。苏劼父母同在一家台北与内地通商的某贸易公司供职,平日极少在家,苏劼和外公一起住。外公是一位短笛高手,他自小跟外公学习吹奏。他对黛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知音。”说这句话时,黛看到苏劼因为开心的笑,嘴角裂开了,露出右侧一颗好玩的小虎牙,这颗牙齿加深了他笑意的真挚,还有一点暖暖的什么东西。黛欢喜。
  苏劼更欢喜。她居然能听到旋律中飞出的鸟,这是天意,他和他的短笛添了一位新伙伴。新伙伴常常坐在一边,两手托腮,张大眼睛,以她敏锐的听觉,观看这位小演奏家的表演。黛的目光,总会让苏劼力量倍增,更投入和卖力。苏劼看着黛一动不动的姿势,慢慢觉得心疼:“你累吗?”黛摇摇头,大眼一眨不眨。苏劼更不好意思,就放下短笛,与黛并肩坐到一起,大哥哥似的问道:
  “黛,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
  黛调皮般看着苏劼,大眼睛向上翻几下,学着大人那种认真郑重的口吻回答:
  “角色扮演。”
  苏劼不懂。他忽然觉得这个瘦弱女孩不一般。
  当苏劼陪黛去玩“角色扮演”游戏时,禁不住笑起来,担心黛看见生气,收敛了,虎牙没露出来。黛的“角色扮演”,就是女孩们的“过家家”。在游戏中,黛扮演妈妈,苏劼扮演爸爸,当然,他们还有一个孩子,那是用丝巾、手绢包裹着的布娃娃、小枕头,甚至一只水杯,但是他们要不停地哄这个“孩子”,拍睡、喂奶、洗澡、梳头,之外,还要栽花种草、洗衣做饭,那些东西隐在空气中,但黛似乎看得见它们,苏劼从黛的目光中感受得到,像大多数女孩儿一样,对“家”的那种本能梦幻,霞光般喷薄在她小脸上。时间久了,苏劼感觉自己也进入到那种情境中,一个可以任由他和黛自由想象和修补的“家”,像空气和水一样。苏劼说:“这个家多好呀,我们永远也不要让它消失了,好不好?”
  黛停下手中“家务活”,大大双眼中沁上泪水,难过说道:“不会的,等我们长大了,这个家就不会有了”。苏劼不想让黛继续流泪,却不知如何做,只是一味否认说不会的不会的。黛就像被什么事情激怒了一样,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神态伤心欲绝:“你骗我,我早就知道,到那时,你就会跟别人有一个家,你们会结婚,会有一大堆孩子,我呢,我的家,永远只有我和妈妈,只有我们两个人……”
      苏劼有点懂了。他不想加深黛此刻的痛苦,那是黛内心一个隐形疮疤,他和她平时都不敢触碰。苏劼觉得自己能说出的话,只有接下来这句:
  “黛,你放心,长大了,我一定娶你!”
  黛正用手背抹着眼泪,这时停下来,抬眼呆呆看他,表情是哭笑不得的。
  苏劼将双手扳住黛瘦瘦的肩膀,如同武侠在给她发功一样。他声音怯怯的,补充了一句:“黛,我发誓。”
  黛扭动身体表情激烈,用力挣脱苏劼的双手。苏劼以为她生气了,急忙将手松开,不安地看她。黛转过身,出乎苏劼预料的,她忽然开始了蹦跳,像苏劼短笛中飞出的那些斑斓鸟,姿态翩跹……
  落英缤纷的日子,黛的母亲病倒了。时逢凌晨,黛的喊叫声招来了邻居,大家给120打电话。送到医院确诊为亚急性血小板降低,需要输血。邻居们面面相觑,随后散去。黛知道,过去母亲发作过此病,邻居们已经没少帮忙。有人出主意,让黛给父亲打电话。黛没说话,她知道母亲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此前母亲不止一次告诉过她,就是死,也不会去求那个无情的男人。看着牙龈处一直流血不止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母亲,黛惶然无措,满脸泪流。
  苏劼赶来了。随即又匆匆离开,回来,他带来一沓钱交给黛,说先住院输血,后面需要的钱,他会想办法。黛并不知道,苏劼把他平时省的生活费拿来了。至此,黛确实顾不了那么多。黛在医院看护母亲,不知道苏劼在他父母那里碰了钉子。她只是认为,有了苏劼的到来,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黛照顾母亲,辛苦劳累,夜不能寐,身体渐渐支撑不住。苏劼带来的费用眼看不够了,但苏劼却一直没有出现。黛焦虑万分。
  秋风一阵阵凉了,黛无助的看着病房外广场四处熙攘的人流以及飞舞的落叶,内心无限惆怅。连续几天,广场上会隐约传来鸟鸣的声音,渺茫得如天外之声,那让黛更加盼望苏劼的到来。但逐渐的,她绝望起来,她想,苏劼已经尽力了,即使他不再来,也不该责怪他,她只能带母亲回家。这样一想,黛在内心对抛弃她和母亲的父亲,有了新的怨恨。
  母亲的病情将好未好,黛却开始了发烧、头痛、咳嗽,鼻涕眼泪一起流。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带母亲出院。
  苏劼突然出现。这是夜晚到来的时候,苏劼像一架突然降落的飞机,轰隆隆降落在病房门口,他的头发像戳在地头的草稞,灰色竖格T恤领子上甚至夹着两枚枯叶,灰头土脸,眼角浑浊,他呼呼喘着粗气,手里捧着一个纸盒,胸前挂着的短笛急促摆动着。他跑得飞快,以至于黛听到咚咚跑步声时,他已经站在走廊灯光下,背后驮着一层光漫。苏劼捧的纸盒内,堆满面值大小不一的纸币、硬币。苏劼两眼放光,仿佛在给黛充电似的说,我数过了,三千多一点,你快去交了,阿姨还没好彻底。黛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睡着的母亲。苏劼说,我在这里,你去吧。
  黛交款后返回病房,却见苏劼坐在床边地板上睡着了。他沉沉睡着,疲惫的脸灰暗瘦削,黛注视着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看见这个吹奏短笛的白衣少年,仿佛不是同一人。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她很想拿毛巾给苏劼擦擦脸,又怕弄醒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看上去,他真是困极了。
  黛一夜未眠,看着苏劼坐在那里沉睡整宿。天亮了,苏劼突然醒过来,跑到外面买回豆浆和千丝饼,一边用吸管儿喝着豆浆一边向外走,他说今天学校考试。
  黛默默看着苏劼匆忙离开,想说话,却哑了口。
  苏劼离开。从此,再无音讯。
  ……
  
  
  梅莉并不急于知道,介绍黛来这里的朋友是谁,或许她早已了解。让她饶有兴趣的,或许是眼前这个自称“没有问题”的清纯女孩,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黛的反弹琵琶,牵出来她的职业好奇心。梅莉问道:“聊点什么?比如,你感兴趣的?”她自己没有注意到,一旦不是正儿八经的所谓“看病”,她顿时活泼起来,两眼放光,甚至身体都在随着说话在扭动,胸前滚过一阵波涛。
  黛却调整了一下坐姿,像要探寻一个搬不动的疑问,湖水似的眼中泛出疑惑。她说:“我感兴趣的是,走进来坐在这里的每个人,他们是否患病,您一定有一个标准鉴定的标准,那是什么?”
  “方式有多种,最直接有效的,是听他们跟我谈经历,之后便是困境,困惑。”
  “心理健康的人,一定不来找您?我好奇,每个人对别人的心理,是否一定看得很清楚?比如我,为什么会有人推荐我来这儿?问题出在谁那里?如果,这是一个问题的话。”
  梅莉说:“当然。但您得跟我讲讲,遇到了什么麻烦。”
  黛思索着,身体向后面沙发靠了一下。她放慢了语速,说道:“我嘛,一如既往,如果说麻烦,我会不会是别人的麻烦?”
  
  
  黛口中说到“别人”,脑子里反映出的,是公司副总果丰。黛听果丰跟她说过,他第一次看见黛,是在去年ZC网络公司举行的新员工欢迎会上。夜晚,在公司小礼堂,台上,一位姓汪的同事在吹奏短笛。果丰和黛的座位并不挨着,只在同一排,中间隔着三个人。他是无意间被黛眼中噙满的泪花吸引的。他不熟悉黛。黛与他构成的是一个纯粹的180度角,黛充盈的泪花,含在她大大的眼眶内,尚未滴落,礼堂多彩灯光的折射,让那两汪剔透的清泉分外闪亮。他以为黛是一个对艺术超级敏感的女孩,却忽略了舞台此刻的演出内容。梨花带雨的黛,以一种独特的凄美,让果丰内心颤颤的,按都按不住了。果丰了解到,黛毕业于上海H传媒大学,半年前来公司上班,现在公司做读书频道编辑,爱听古典音乐。之前她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但两月前母亲病逝,她一个人生活。听说公司有男孩追求她,但她称自己有男友。只不过,那“男友”很神秘,公司从未有人见过。公司明令禁止办公室恋情,果丰的身份更不允许直接行动。但细致的果丰找到了一个渠道。
  黛正从公司大厅向外走,她刚接听完电话,身后传来果丰的询问:“你喜欢古典音乐?”
  黛的手机铃声,是一首长笛音乐《el ondor pasa》(《帕萨在翱翔》)。
  果丰觉得一只小鸟在前面飞着。
  黛知道这个骨骼硬朗的副总,是公司有名的高富帅。只不过他主管财经那边,平时工作几无交集。果丰自觉此刻的借机询问是巧妙自然的,但在黛看来其实唐突。黛没有改变步伐,略略回头,应了一声:“哦,是的。”
  果丰看似想随意聊几句:“黛小姐,业余时间如何消遣?”
  黛的双眉稍稍皱一下,她觉得果丰的唐突更进了一步。黛没有回答,继续穿过大厅,走上公司写字楼外的马路,在路边站定,等候班车。风掀着她的发梢和裙摆,像候鸟的羽毛。
  果丰读得出黛的淡然。他不纠缠,不放弃,最后对黛说:
  中街那边,有一家名叫“泰绮思”的咖啡馆,喝茶、看书、写作都好,休息时有自助古典音乐听,我推荐你去,你会喜欢。
  黛眨眨眼,看一眼果丰。是带一丝暖意的。果丰笑笑,走开去了停车场。
  泰绮思咖啡馆。白理石、红松木材料占据大半。馆内设计细致,咖啡选择丰富。亮点的确是音乐自助收听。UE18pro耳机,微信免费点击播放,几乎可以听到所有喜欢的古典音乐。只来一次,黛就有点喜欢上这里了。但是第二次来,黛遇到了果丰,准确说不是遇到,而是她赶上了果丰在,因为,这家店是他和一个朋友合开的,平时由朋友打理。公司没事他会抽空来照看。果丰一身紫红色的服务生打扮,笑容可掬给客人送咖啡、介绍曲目,额头有一绺头发总是垂下来,他几次去抚弄,忙碌的动作让黛似曾相识,黛立刻驱赶了这层联想。果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时,黛慢悠悠对他说:“您真会做生意,很会推荐哦。”果丰脸红起来,忙说:“黛小姐误会我了,我是有诚意的,为你,我可以免单。
  黛把目光移开,没说话,就像一只警觉的小兔,嗖一下跳出去。尽管果丰是一个儒雅、清爽的青年。但他双眼越真诚、越深情,黛便会越把自己当成小兔,越加疏离,越加远跳。渐渐的,黛去“泰绮思”的次数少起来。果丰有一点挫败感:这边还没开始,那边就要结束,这是如何错位的节奏啊!
  
  
  梅莉起身,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坐到黛身边的沙发上。在黛看来,坐到近前的梅莉并没有那么活力四射、青春焕发,在她长长的睫毛里面,淡蓝色的眼珠上,仿佛有一层潮湿的气息,像雾水一样漾在那里,远视不得见。梅莉说:“让我猜一猜,你的男友,他是做什么的,嗯—应该不是高富帅,但会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或许,是个艺术家?比如作曲,或者,指挥家?总之与古典音乐相关。”
  黛笑笑,问道:“为什么,他不能是一位普通人?”
  梅莉说:“直觉。不,应该说,是因为你。”
  黛懂她的意思。黛说:“我再普通不过,不同之处是因为,我看上去像一个病人。”
  梅莉说:“正如你所说,我觉得,你没有问题。”
  黛说:“可多数人认为我有问题,我是少数派,我拧不过大多数。”
  梅丽莎挑挑眉毛。
  黛这时说:“我很想知道,作为医生,您会有一位什么样的男友。”
  梅莉说:“我给你讲一段故事,在车臣,有一个男孩,他酷爱长跑,但一直跑不完42.195公里,跑不到一半就扑倒在地,但他一直在苦苦坚持,经常跑到呕吐不止,但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完成那个长度。他深爱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孩,但战乱频仍,女孩随父母去了异国,如今他俩异国两隔,始终失联,但分别前,男孩曾发誓,会永远等待女孩的归期,哎,他是一个固执的没法理喻的人。唉,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黛再次去看那幅摄影,她明白的。黛凝视着男孩翘挺的鼻子,身后广袤的异域天空,声音很小的问道:“那,现在,还有战争吗?为何不去找他?”
  梅莉没吭声。黛回头去看,梅莉也在盯着那幅摄影上的男孩,眼里涌上了泪水。她说:“也许,是该我回去找他了,我总是想如何回去,现在,为何不换一个思路,让他来奉天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自信,让他来中国,跟我一起,咹?”
  
  
  果丰的车停在黛居住的小区楼下。雨刚停,四周依然有滴水声啪嗒啪嗒的,仿佛一个隐形的钟表指针在响。果丰把车窗摇开,湿润的夜风吹进来,沉闷感瞬间被吸走。此刻,黛坐在副驾驶位置。她长吁一口气,像是准备下车告别的一个信号。果丰这时问道:“那,现在,不管他在哪儿,为何不去找他?”
  黛说:“他会来找我。”
  果丰声音大了:“傻姑娘,九年了,你要等待他的长笛声来召唤你,唤醒你?”
  黛打开车门:“对不起,很晚了,谢谢你。”
  果丰叫住了黛:“黛,我是说如果,你确定他回不来了,你能否考虑一下……”
  黛半转身,眼里有一丝水光跳着,她说:“我会介绍你们认识,到时候,让他给你演奏一段长笛曲,你会听到。”
  
  
  梅莉提醒黛,咖啡可能有点凉。黛说她其实不大喜欢太热太浓的咖啡。她端起杯子,嘬一口,点头说:“刚刚好,我喜欢。”梅莉说:“我能理解你对古典音乐的喜爱了,它跟你整个人很搭配,虽然我不是内行,但我很羡慕真正懂音乐的人。你男友,是一位乐手?长笛,我在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件乐器?你别笑我。”
  黛说:“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听到他的演奏,放心。”
  梅莉若有所思:“我好像是在这一瞬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黛忽闪着大眼睛:“什么?”
  梅莉说:“等待一个人,哦……”
  梅莉却没有说下去。
  四十五分钟。黛准备离开了。梅莉坚持不收钱,她说:“不知为何,我今天觉得,应该付费给你才是。”
  梅莉争不过黛。黛还是留下一百元钱。黛向外走,梅莉送她出来。
  握手告别前,梅莉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听你男友吹奏的第一首曲子吗?”
  黛说:“《百鸟朝凤》。”
  梅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台中。”黛回得很轻盈,就像在说一条自己每天走过无数遍的巷子。
  梅莉伸出手和黛的手握着,说道:“我想伪装一下不俗,实在没忍住好奇心。”
  黛说:“我比你伪装得好,这次不问太多了,改日,我还会来,到时,希望比你更俗一点。我走了。”
  
  
  秋风起。午餐时,黛和同桌几个同事闲聊。果丰也在,他不再表白,但对黛依然关切。聊起音乐时,喜欢吹短笛的小汪说,最近在城南公园“爱晚亭”,出现了一个短笛高手,《百鸟朝凤》吹得出神入化,那叫一个绝,不过他好像很羞涩,人少时才去,比如这种天气,八成在等待知音吧?小汪呵呵笑着。果丰不安地看黛。黛有些痴。然后,黛霍地起身,放下碗筷,说了句“抱歉有点急事”,从餐厅跑出去。
  “爱晚亭”上,果然有一个男孩在吹奏短笛。但那不是黛的男友。黛气喘吁吁瘫坐在石阶上,默默哭起来。果丰不放心黛,也驱车赶来。他看见黛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无可忍耐了:“黛!你能不能别再做梦了,幼稚,誓言早就不存在了,你醒醒吧!这个时代,没有你这么傻的人!相信什么青梅竹马,蠢不蠢啊?!”
  黛羞愤交加,流着泪挣脱果丰的胳膊跑向坡下。
  黛摔倒了。膝盖骨破裂。
  黛被果丰送进医院。果丰请假一直陪护她。果丰一再对黛说:“就算你以后起不了床了,我会继续照顾你。”
  黛不说话。出院当天,写交给果丰一封辞职信。
  黛没有从果丰表情上,看出他内心的感受。这次,他克制住了情绪。不过,当晚间八点多,果丰给她打电话推荐“汀岸”时,黛知道,果丰绝望了,甚至有了恨意。这反倒让黛觉得,伤势恢复得很彻底,身轻如燕了。
  落叶缤纷,一天清晨,黛路过“汀岸”,却发现这里已经闭店。屋内那幅男孩奔跑的摄影也已撤掉。黛赞叹,梅莉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子,她真的回车臣,去把那个男孩带来奉天城吗?忽然,黛觉得自己才是懒惰的,懒惰至这么多年,再懒惰下去,奉天已是日新月异,他即便回来,哪里去找我?昨晚,她看了一部外国动画片:人生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在爱的记忆消失前,请记得我。站在凤凰树下,黛端着手机,开始查询飞往台中的机票。风吹起了黛的裙摆。树下的黛轻灵似飞。头顶枝叶借势舞蹈。“汀岸”四周风情摇曳。洒水车驶过。车身人影渐稠。市声翻滚着,折叠着,像一个一个日子的回放与更新,又似婆娑婉约的风中,悄悄奏起的一曲短笛音乐。所有这一切,互相感染、递进着,在黛的感觉里,它们就像刚刚学会了调情,羞羞涩涩,却积蓄着后力十足的荷尔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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