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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苗
来源: | 作者:张艳荣  时间: 2019-12-02
  攀山大荒村,远望一马平川,连个起伏的小土包都没有。零星的几棵白杨树、槐花树,散落在村子周围。到了夏天,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芦苇,长满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有芦苇,就有大小不一的水塘,坑洼不平地散在房前屋后。几处农房,有起脊的,有平顶的,但都灰蒙蒙的,就是砖房,也陈年的,也像蒙了一层灰。但芦苇的翠绿,给这个八十年代的小村庄平添了亮色和清新,风吹过,送来淡淡的芦苇清香。哦,这是个芦苇环抱的村庄。平时,这个村寂静的,像是被世界遗忘了,连落在树枝的喜鹊都懒得叫。分产到户,那点水田,也收成不了多点稻子,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也卖不了几个钱。
  今天却有些不同,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对山歌。原来,村头有情况了。村头的地上放着装蟹苗的槽子,旁边放着一只卖老豆腐用的喇叭,不响,显得格外落寞。还有个破本子和笔,随便地扔在地上,风吹的破本哗啦响。赵福奇和大刘正吃力地搬运着蟹苗槽子。赵福奇扯着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不住地打量着槽子里的蟹苗,脸上洋溢着笑。那笑充满了自信和向往,哈,一副电影里演正面人物的神态。大刘则不同了,哭丧个脸,还对着喇叭踢了一脚,嘴里嘟囔着,瞅着吧,瞎子点灯白费蜡,闲扯淡。
  赵福奇像没听到,没看见,他看着蟹苗,像看稀世珍宝,估量着,嗯,这些蟹苗,咋也有百十来斤吧,领着大伙在海里捞了几天的成果啊,再养成扣蟹,连死带舍祸,就剩下这些。想想自己都可笑,那么多可选择的村,非得把这些蟹苗宝贝投放到大荒村。这个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瞎子、瘸子、带滚蹄子的,啥人都有,就是中用的人没有。多半人也懒,也不赖懒,没啥干的,又想不出想辙来,咋办?
  说到底,赵福奇心里还是惦记代代红,那年他下乡到大荒村,代代红才二十出头岁,水灵的,像带着露珠的花朵。快乐的,像个百灵鸟,整天二人转小调不离口。下乡时他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傻,且七情六欲俱全,能看出来代代红对他有意思,但他不能够啊,差着小十岁,快一代人了,他怕别人戳脊梁骨。后来他回攀山县城后,也老大不小了,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代代红认为,赵福奇就是嫌弃她是农民。听说他结婚了,彻底断了念想,她哭了三天三夜,然后她赌气,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腿有残疾的人。结婚那天还非得邀请赵福奇参加,就是要气他,让他悔恨自责。赵福奇永远忘不了在结婚典礼上,代代红那挂满泪水的脸。敬酒的时候,代代红走到赵福奇跟前,悲切、恶狠地说,这回你满意了吧,农民只配找农民。
  这么多年,赵福奇心里一直惦念代代红,但这个惦念儿女情长已经荡然无存,有的是旧日的友情。她这些年日子过的紧吧,他曾给过她钱物,都被她拒绝了。并瞪他一眼说,你能管我一辈子吗,不能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代代红说的,话糙理不糙。都说给人一条鱼,不如给人钓鱼竿。赵福奇想,养殖河蟹就是他给代代红的鱼竿,只是这根鱼竿,怎么说呢,目前有很多不确定性。就怕这鱼竿折了,更对不起代代红了,雪上加霜啊。真不知道是帮她,还是害她。赵福奇愣了会儿神,技术员大刘跟他说话,他没应声,大刘问,大哥想啥呢?这么入神。赵福奇还是不言语。大刘恍然大悟的样子,调侃道,哦,大哥我知道了,你为啥哭着喊着,要在大荒村设这个养殖试点了,大荒村有代代红啊。可问题是大荒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河蟹?
  不要一碗凉水看到底。赵福奇没抬头,平静地说。
  大哥我提醒你啊,我可不是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那代代红可不是过去的代代红了,说话没把门的,贼拉能咧大彪,那就叫破罐子破摔。
  她那是让日子累的。
  行,我说啥你都不信了,一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赵福奇不接大刘的话茬,他自己嘟囔,自问自答,这点蟹苗八成不够,将来还得自己育苗啊。育苗要有厂房,设备,这又是个大问题。行啊,先捞点蟹苗让大伙养着吧。再说,我们这样捞,长此以往,早晚得捞没。自己育苗,不但要分给农户养,还要把蟹苗放养到攀山的河沟里、水泡子里,就像那溜达鸡,自由散养。
  大刘话冲,散养?那不谁捞是谁的吗?那就等于打水漂。哥呀,这可不是吹牛呀,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咱先别长远打算,咱先顾眼目前,怎么来钱快,怎么干。人家南方都有万元户了。
  赵福奇有点盐津不进啊,非常认真地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育苗再加上海里捞蟹苗,自然放流,河蟹长大了,谁愿意捞谁捞,群众富了,攀山也就富了。咱养蟹的最终目的不光是致富,要良性循环。
  当啷,大刘把卖老豆腐的喇叭扔地上了。他是想拿起喇叭吆喝村民来领河蟹苗,听这像作报告的大话来气了。大哥,你心真大,但我不想跟你干了,没头啊。我懂得生态,我就是学水产的,讲生态我比你会。你这么整,得累死。
  你摔坏了呀,这是我借的喇叭。赵福奇默默捡起地上的喇叭,继续作报告、科普,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心,内陆蟹量增加了,入海蟹自然增加,这样既拯救了资源,又保护了资源,发展了资源,这是造福当代,造福子孙的大好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到那时候,攀山就能稻香蟹肥,老百姓富得流油。
  做梦吧。大刘赌气地拍打着溅在身上的水,澎到了赵福奇脸上。
  赵福奇讥讽的笑笑,意思我不和你犟了。他拿着喇叭吹了两下,喂喂,村民同志们,注意了,注意了,啊,到村头来了,分蟹苗,养河蟹。
  没人来,俩人面面相觑。大刘捂着肚子笑,笑赵福奇像个老干部似的,“注意了”。大刘笑的有道理,这么生产队大喇叭式的吆喝,大伙能来就算怪了,现在个人顾个人了,谁还听大喇叭吆喝。还说养河蟹,更不能来了。上坟烧报纸唬楞鬼呢,从小就看苇塘子里爬出这意儿,也没见谁卖过钱。
  赵福奇直勾勾看着大刘,计上心头,大刘,你喊,说看二人转。末了他又搭一句,代代红最爱看二人转。
  哈哈,大刘接过喇叭,刮目相看的样子,大哥,你挺狡猾啊,呵呵,小心我告诉嫂子。
  快点吧,别嘚瑟了。赵福奇一本正经地斥哒大刘。
  大刘拿喇叭吆喝,大伙快来呀,来看二人转啊,来晚了看不着了。
  吆喝声只惊飞了树上的喜鹊,从杨树飞到了槐树,叽喳叫了阵子,喜鹊也自觉没趣,又转为冷眼相看。还是没人来,不好使,不上当。
  唱!赵福奇诡异地抹搭一眼大刘。
  我?大刘惊讶地指着自己,我唱,唱二人转?
  赵福奇不耐烦,赶紧地,平常你不竟瞎哼哼嘛。。
  不是,大哥,我就会唱寡妇思春,上不了台面呀。大刘有点结巴了,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心虚。
  赵福奇急头白脸地说,这还是啥大舞台呀,这是大荒村,田间地头。唱!唱!
  你看你,急恼啥呀,我唱还不行吗?大刘把喇叭对嘴上,拿着架,清嗓子,又说,哥你来呀,你得给我配门呀,我唱寡妇,你得唱那男的。
  赵福奇很听话地凑到喇叭跟前。
  大刘嘞着嗓子唱寡妇角,绘声绘色的,还真走心了。
  七月到初七呀,天上的牛郎会织女,
  神仙也有团圆日啊,情义两相依啊,
  小寡妇我没有男人,见我干着急呀。小寡妇我没有男人,见我干着急呀……
  两个大男人对着一个喇叭正唱呢,代代红手里拎着马扎子,风风火火走在前面,这架势,像要去救火啊。后面跟着富二和赵憨,还有六七个妇女,再后面哩哩啦啦还有几位老头老太太。招招呼呼地往这走,啊,二人转,走啊,看去。
  离老远代代红就喊,呀,福奇哥,你也来看二人转了,唱的挺浪啊,可老长时间没看二人转了。她说着,顺便也就唱上了,王二嫂思春那个心里慌啊……
  富二和赵憨探头探脑地问,哪呢?二人转?刚才还唱呢。
  不用找了,大刘指着赵福奇,俺俩,转呢。
  这家伙可惹毛这几个人了,赵憨慢声憨语地说,赵福奇你咋还跑这来唬楞人呢。富二说话油腔滑调,咋地,你这县办公室主任让人给撸了,你还是闲的蛋疼。赵福奇下乡时,都同在一起劳动,彼此打闹惯了。
  大刘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唬楞你出来吗?国家号召发家致富,把心放在发家致富上行不?
  这话又惹着代代红了,因为她没钱。她说话不像富二和赵憨那么不中听,她说的和风细雨,柔中带刺,她轻轻地走到大刘面前,哼哼轻笑了两声,抽冷子,伸手摸了下大刘的脸,哎哟,大刘老招人稀罕了,哈哈,天真浪漫了不是,那发家致富不得有事干,有事干不得先有钱打底啊。钱打哪儿来,你给呀。她说着,拿眼睛瞟赵福奇,她是说给他听的。
  大刘向后躲着,附在赵福奇耳朵上小声说,看见了吧,大哥,她变了,我说你还不相信,非得把蟹苗往这个村投。富二栽歪个膀子,抢话,就是有钱打底那要是赔了呢?大刘斜他一眼说,就在屋呆着保险。赵憨还嗯讷。赵福奇看着,插不上话,他想等说他们都说完了,再说。瞅这气氛,不定那句话说差了,又得向他开炮。他听出来了,代代红对他是一肚子怨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女人啊,真爱记仇。可他何尝不是惦记着她,想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当年下乡的时候,毕竟对自己有恩。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穿着件红棉袄,总给他从家偷好吃的。如今所有都变成了纯洁的友情,情债最难还,如果做的事对她有益,就算还债吧。
  果然,刚才代代红和大刘的打情骂俏,就是为了引起赵福奇的注意,可赵福奇沉默不语,静静观看。代代红看这招不好使,直接回忆过和畅想未来了,福奇哥,你在俺们村下过乡,如今你当官了咋也得做点贡献吧,啥时候给俺们请场二人转呗。
  本来代代红想听赵福奇接她话茬能说点啥,说啥她都爱听。可又让富二抢话了,唉,你个骚老娘们,你家老爷们病成那样,你还有心思王二嫂思春。代代红说滚一边去,那我还能去死啊。富二说你死心眼,跟我过得了呗。他接着蹦高,嘚瑟腿,你看我这腿,哪都好使。代代红白他一眼。富二这人游手好闲,瞅谁家小媳妇有姿色,他就踅摸撩扯,他还不办真事,就是撩闲,都让人家揍好几回了。其实农村就这样,结了婚的女人,跟男的荤了素了,动手动脚,都行,怎么开玩笑都不为过,但男人可以讲荤段子,但绝不能动手动脚。富二就属于那种欠蹬,嘴撩闲手也撩扯,所以,挨揍是正常的。
  代代红痴迷二人转,唱的也有味道,刚才大刘确实唱的地道,她又异想天开了,奔到大刘身边,眉飞色舞,唉,大刘,咱俩一副架唱二人转呗,跑江湖,听说老挣钱了。说着张口就来,又唱上了。
  二月那个一个里呀,看花灯,
  小寡妇我有心去看灯,可惜没男人领啊。
  哎,一扭头,代代红看见了蟹苗,她抬头问赵福奇,这不是蟹苗吗?我听那么一耳朵,养河蟹?她是故意问的,别看她表面闹腾,暗地里察言观色,看出了赵福奇有话要说,看他的神色,多半是羞于开口,亦或找不到机会。
  确实是羞于开口,对养河蟹这事,赵福奇说话没底气,因为心里也没底。所以他想先可着大伙闹哄够了,他先想发言的措辞。多亏代代红问到此事,借此隆重演讲。他想,他越隆重,越能引起大家的重视。赵福奇向大家摆摆手,说大家静一静。赵福奇心里想的挺好,说出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看眼前的情景打的腹稿都作废了。他又说了两遍那啥,清了无数遍嗓子,才走上正题。他说,大家听着啊,现在有个致富的好项目,咱有了钱,才能天天看二人转。
  赵福奇说到这心里先拧紧了,这是说的啥呀,咋又扯到二人转上去了,光想着代代红爱看二人转了。
  果然代代红又来精神了,喜上眉梢,福奇哥要成立二人转班子啊,算我一个,谁不想挣俩钱。要不咋说,成人之美也是她,捣乱也是她。
  不是不是,赵福奇赶紧说,是这样啊,养河蟹。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大伙七嘴八舌,这不竟扯吗?那也叫项目?从小就看那玩意,哧溜一个,哧溜一个的,看谁卖过钱了。
  老社会挨饿的时候,攀山河蟹倒是救过人命。那时候多呀,多到啥程度呢,人跳进苇塘里,水刚没过膝盖,等把河蟹捞上岸,水就没腰了。为什么呢?脑筋急转弯。刚跳进去是踩在螃蟹堆上了,等把螃蟹捞上来,那水可不就没腰了。这里还有个传说,河蟹搭桥,唐王李世民东征,途经攀山三岔河口被汹涌的大河拦住了去路。忽然,河面大雾弥漫,凸显一座桥。唐王令兵马渡河,兵马所过之处吱吱作响。大军人马呼呼啦啦过河了,回头再看,是螃蟹搭的桥。你没看嘛,螃蟹壳上有马蹄印。老辈子传说到现在,每个攀山人都会讲。可是,现在的河蟹,再也没有那样的壮观了。也就是到时候,抓点吃。
  赵福奇继续给养河蟹打广告,今天我把蟹苗带来了,只要大家按着我说的养河蟹,用不了几年,像过去,那没腰啊、搭桥啊,都能实现。
  大刘拿本和笔准备记,他想快点把这蟹苗分下去,该干啥干啥去,没时间跟这帮人耗着。他像集市上兜售货物的小商贩,吆喝,赶紧地啊,就百十来斤,一家十斤,不要的往后退。都想好了,得有地方养,有心养。
  富二瞅河蟹苗喜出望外地说,哎妈呀,这不是扣蟹了吗,给我来十斤,回家卤着吃。
  由小蟹苗养成扣蟹是很不容易的过程,富二要卤着吃,大刘只能骂他滚犊子。赵福奇给大家约秤,分装在蒲草筐里。他想等分完了蟹苗,他还要到每家水塘去,看是否适合养蟹,具体指导,以后还要跟踪养殖。不能大撒把,把这蟹苗糟蹋了。赵福奇把十斤蟹苗递给代代红,而代代红却往后缩,问多少钱一斤啊?我可没钱买。富二先惊讶了,啥,还要钱啊?大刘怼他,本钱来地,不是大风刮来的。赵福奇直起腰,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忘告诉大家啊,这些蟹苗不要钱,是白送大家养的。就是为了带动大家养蟹的积极性,让大伙早点脱贫致富。
  听说不要钱,不光富二眼红,代代红也露出了笑容,嘻嘻笑着说,不要钱啊,给我来十五斤呗。富二蹦高要,当然不能给他,本来蟹苗少,他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主,还总上卖店赊酒喝,刚才还说卤着吃。富二嚷嚷,凭啥不给我呀?看人下菜碟。
  要不咋说,这人欠啥也不能欠感情,赵福奇看见代代红打心眼里怜悯,说是当年俩人差着年龄,归根上还是嫌她是个农村丫头,没有工作,所以说,人性不能往深邃里推敲,禁不住推敲啊。如今他又是干部,对代代红这份感情,就说是纯洁的革命友谊,那也是拿不上桌面上,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歉疚着。翻过来想,他心里对代代红还有这份情谊,这份歉疚,说明他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男人。人啊,无论你做官还是做百姓,首先要做个全乎人。赵福奇知道代代红的小心思,她不像富二,为了卤着吃,不要白不要贪小便宜。她是寻思不要钱多要点,兴许养大了能买钱呢。河蟹肥的时候,正是八月十五,卖了钱,也好有钱卖肉买月饼,过个有肉有月饼的中秋佳节。赵福奇何尝不理解她的心思,别看她表面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她心里的苦,也许只有他能了解。他已经下决心了,只要代代红愿意养殖河蟹就行,他一定帮助她把河蟹养殖成功。反过来说也是代代红帮了他,独木难成林,只要代代红养蟹成功了,走上致富路了,那不带动大荒的农户都养蟹了吗。万事开头难。这么想着,他本着对代代红、对蟹苗负责,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代代红啊,第一次,没啥经验,你还是少来点吧,贪多嚼不烂。你一个人,还要下地种水稻,怕你经管不过来。少养点,摸索点经验,明年再多养。
  代代红完全理解错了,以为赵福奇就是瞧不起她,怕瞎了蟹苗,她委屈地说,你不说让俺们脱贫致富吗,你看我,拉着两个孩子,拖着个病老爷们儿,不怕你笑话穷冒烟了。她愁怨地看了眼赵福奇,嗫嚅着说,别怨我翻小肠,别忘了当年那两个红皮鸡蛋。她忙又往回找吧说,我意思是让你别忘本。
  怎么能忘呢,那两个红皮鸡蛋这些年在他心里滚过来滚过去,熨帖着他的心,也拷问着他的心。那年闹饥荒,有一次他生病了,不叫代代红从家偷拿给他的两个鸡蛋,真就饿死了。
  早晨来的时候,赵福奇和大刘就粗略地给大荒村排了下队,如果说能认真吃苦养河蟹的话,也就代代红了。但她家实在是困难,已经把她家列入重点扶持养蟹户。他甚至想过,只要代代红养殖河蟹,即使失败了,他愿用自己的工资补偿她,决不能让她再陷在愁苦里。但这些都不能跟她说,更不能拿到桌面说,明明是正常的帮扶,也会被说成桃花朵朵。赵福奇想想,没啥大不了的,就让她领十五斤吧,难得有这份劲头。他开口答应不好,怕别人也要十五斤,没法答复,他就拿眼睛看大刘,希望大刘能替他说。大刘是说了,惊讶地说,哎呀,大哥,你脸咋这么红了呢。
  别看代代红表面大咧咧的,因为多要这五斤蟹苗没人应声,她也伤自尊,此刻只有唱能解惑心中的郁闷,或掰回面子,她信手拈来地唱着二人转,词自己编的。
  哥你不记得妹我也不怪你,
  那时候我多水灵,老招风了,啊。
  哪像现在,霜打的鲜花,缺枝少叶,
  任凭那风吹雨打,没人疼啊,啊啊……
  有鼓掌,说她唱的好,有说她胡咧咧的。赵福奇的脸更红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他拽下大刘,义正言辞,约秤,十五斤,这样有积极性的人,我们支持。他又使劲拽拽大刘,说话呀,你傻呀。
  大刘恍然,这才心领神会,啊,好,给代代红十五斤。要向代代红学习啊,不怕吃苦。
  代代红眼里有泪花,脸上却挂着笑。
  大伙在乱哄哄地分蟹苗,有偷着抓的,大刘还得护着。富二手长,抓了几把。不时传来大伙的疑问,啥辛辛苦苦养大了卖不出咋整?啥家趁万贯,活物不算,不保准啊。大刘不惯之,没啥好话,爱要不要,在家呆着,树叶掉下来指定砸不到脑袋。
  大伙的话赵福奇都听见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乱哄哄,就这么乱着吧,他心里舒坦。他心里默咏着,这就是力量,人民的汪洋大海。他抬头仰望天空,远处传来鹤鸣声,由远而近,两只鹤从天空飞过。他何尝不像这鹤,把这攀山的沟洼、河塘俯瞰了一遍又一遍,流连忘返。他畅想着,把这沟洼、河塘变成稻田、蟹田,这就是老百姓的钱袋子啊。到那时候,把蟹苗放到稻田里,水稻长它也长,水稻给河蟹提供食料,河蟹给稻田提供肥料,都省化肥了。这蟹田大米能不好吃吗,这叫一地双收。咱不能守着金元宝要饭吃。
  昨天跟县里夸下海口了,现在他还真有点后悔,当时心里也簸动。因为这个,女儿都不爱搭理他了,女儿是想去市里的重点学校上学。现在刚建市,市里正需要人。县里通知他市里来调令,调他去市里工作。他考虑再三还是留在攀山的苇塘子里,请求不去市里任职,要不前期在苇塘里的实验都白费了,再说刚铺下摊子。其实,因为螃蟹,他没少挨说,一个县办公室主任,整天捣鼓螃蟹,不像话,干啥吆喝啥。样样都干,样样稀松。可他就迷上了河蟹,整天一身泥一身水地往苇塘子里钻,还拉上水产技术员大刘。人家大刘完全可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刘听说他调市里工作都乐坏了,可下不用钻苇塘子遭罪了。谁成想他不去了,气人不。
  为了说服县里他不去市里任职,他跟县里夸下的海口是,咱攀山养殖河蟹,要往大了整,往科学上整。去年他在苇塘里试验了,在海里捞的蟹苗,经过人工饲养,能养成大蟹,证明这野生河蟹,完全可以人工饲养。这样咱就不怕野生河蟹绝种了。攀山十年九涝,九河下梢,可涝有涝的好处,咱这是辽河入海口,淡水和海水相会,河蟹在海水里出生,在淡水里生长,这片土地成了河蟹生长的天堂啊。我们为啥不利用?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好是好,那得猴年马月啊,天方夜谭,纯扯犊子。
  赵福奇心里也徘徊,他无法向大家保证,但他可以保证,哦,对了,当前最流行的一句话,致富带头人。对,我永远做大伙的致富带头人,跟河蟹耗上了。
  有拎着蟹苗回家的,有刚来的。赵憨抱个膀子,懒洋洋地来回走,脚步慢的,怕踩死蚂蚁。要不就折腰拉胯地站着,卖呆。大刘是个碎嘴子,他说,赵憨你来回晃鸡毛,不来点?赵憨懒着声说俺媳妇没在家,俺不敢做主。大刘说你个大老爷们,吐个吐沫是个钉。赵憨说俺不敢吐,等俺媳妇回来,问她要不要。大刘来气了,等你媳妇回来黄瓜菜都凉了,滚犊子吧。
  赵福奇看着,听着,噗嗤笑了,他的理想就靠这帮人实现了。谁也别小瞧谁,说不定哪片云彩下雨呢。
  有人拽了拽赵福奇的衣襟,他回头看,代代正仰着脸看他,对他说,我已经把蟹苗送回家了,特意回来谢谢你。赵福奇刚要说话,代代红一溜烟转身走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赵福奇心里合计着,无意中碰了下衣兜,圆鼓溜溜的,伸手掏出来看,是两个红皮鸡蛋。
  树上的喜鹊又叽喳叫了,站在枝头也看村头的热闹。
  耳畔仿佛响起小时候的儿歌。
  大雁排成队,
  后头跟个小妹妹。
  雁哥哥,慢点飞,
  雁妹妹,快点追,
  大家团结紧,
  谁也不掉队。
  大雁飞,大雁飞,
  风吹雨打都不怕,
  一心向着春天飞。
  大雁飞,大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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