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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口如瓶
来源:2024年《胶东文学》第10期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24-12-05

  3月7日这天上午,天空有些阴沉,大概是9点钟吧,张哥的车驶马班。这个时候恰好是我清理马粪和杂物的时间。几天前,班主俊善还吩咐我将胡萝卜全都搬到室内,还让我把苜蓿也搬到室内。这些活儿其实应该在两天前就干完,我也不记得这两天都瞎忙了些什么。3月7日一早,我就被俊善骂得火冒三丈。如果换了别人这么骂,我早就用叉子把他钉在墙上了。

  我刚把一筐胡萝卜搬进马厩里的时候,马们就开始躁动起来,它们不停地喷响鼻,齐刷刷地朝我这边看。我知道它们并不是看我,它们是在看我肩膀上扛着的那筐胡萝卜。码好了胡萝卜,我又将苜蓿垛到胡萝卜的前面,这样就挡住了马的视线。看不见胡萝卜,马们就又恢复了平静,该吃草的吃草,该打盹的打盹。俊善离开马厩后,我又清理出了两车马粪。我打算再清理两车后就出去遛马。我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从不觉得辛苦。遛马的时候,只要俊善在办公室,他都会从窗户上伸出脑袋,急躁地喊喂喂也不管我听没听见,就快速地收回头,咣当一声把窗户关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是他的嫡亲表哥,却从来没有尊我一声哥。

  俊善见不得我歇着,只要我手上没活儿,他就命我下山买东西或者去后厨帮张姐做饭。心情不爽的时候,我也会怼他,我曾两次质问他,你他妈的凭什么这么使唤我?他一次都没有回复,只是表情一次比一次狰狞。

  就在我打算抽烟的时候,山坡上驶来了一辆越野车。我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这是我的朋友张哥的车。张哥没在意我的摇手和尖叫越过马班,顺着山路直接上去了。上面是另一家马班的驻地。我的心里头有些失落,张哥居然在这座僻静的大山里有别的可以相会的朋友。我和张哥是地地道道的发小,他比我大两岁,20岁以前,我们好得几乎形影不离。20岁以后的一天,张哥说要和一个讨厌的女人结婚。转过天,他把我像礼物一样送给了别人。还嘱咐我要一直向前看,不要走回头路。我弄不懂他的意思,我问他是不是结婚的男人都这么云山雾罩的。张哥拍着我的后脑勺,很不耐烦地说:

  “结婚真讨厌。

  “去你的吧。”我啐了一口。

  我啐他是因为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到底是女人讨厌还是结婚讨厌,他没有和我掰扯清楚。后来,我不断被送给别人。有的时候,他们把我当做礼物送出去;有的时候,又把我当做累赘送出去。虽然我很伤感,甚至有些抑郁,但是我从不埋怨把我送出去的人。相反,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眷恋。直到被送到表弟俊善身边,我还依旧怀念着我的发小张哥。

  俊善一扭一扭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如果单看身姿,还以为走来了一位风骚的女人。春天的时候,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落下了这个毛病,从那以后,他的性情也变得像女人样敏感。俊善阴沉着脸朝这边走了几步,他盯着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连忙站了起来,把香烟装回烟盒里,我打算跟他汇报一下这两天的工作情况。俊善站住了,依旧盯着我看,忽然,他很反常地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两分钟以后,俊善驾车驶离了马班。我重又坐在原木堆上,重又掏出香烟嗅。我喜欢嗅香烟里的味道。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嗅出二氧化硫的味道。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二氧化硫是什么东西,我曾把偶尔嗅出来的美妙味道描述给别人听,我讲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别人就忍着笑告诉我,那味道十有八九是二氧化硫。俊善不在的时候,我就喜欢嗅这个迷人的味道,横着嗅,竖着嗅,想怎么嗅就怎么嗅。以前,我不会抽烟,更不会去嗅香烟。自从张哥联系上我,并且开着一辆阔气的越野车来看我,我就莫名其妙地学会了抽烟,也莫名其妙地学会了嗅香烟。很久不见了,那天,张哥不但紧紧地拥抱了我,还像以往那样亲亲热热地拍着我的后脑勺说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中闪着朵朵真诚的泪花。张哥请我抽烟,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直接把烟插到我的嘴里,然后点着了火,然后,让我狠狠地吸一口。从那以后,每次来看我,张哥都要请我抽烟。

  张哥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至始至终都在担心我走弯路,就像我的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似的,就像我天生就不会走直道似的。张哥还会苶呆呆地看着我,突然地叹口气,一不小心就会把我吓一激灵。张哥叹过气,便表情忧伤地说他一直担心我不勇往直前这会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一些,到了我这个岁数,才不管那些虚的东西,我认为张哥说的“勇往直前”就是天底下最虚的词。张哥的第二个孩子出生那天,又一次来看我,他的情绪不那么高,相反,却很有些低落。那天,张哥给了我一盒巧克力,还送给我一瓶好酒,说真讨厌,老婆生了。我捧着礼物,诚心诚意地说恭喜恭喜。张哥面无表情地说,人生就像酒,有的苦……话没说完,张哥就开始唱了,唱得正好听的时候,突然哽咽不已。我问他为什么要哭。张哥说,讨厌。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后来,我提议下班后一起下山去喝酒。张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我,具体说是在看我嘴里的门牙,在他的眼里,我的门牙上肯定闪烁着一溜贼光。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十分勉强地朝他笑。张哥拔高嗓门,像京剧里念白一样地说,哎,苦啊,哎哎哎。

  张哥前脚刚走,那瓶酒就让俊善翻了出来。俊善非说这是他的酒,还踢了我两脚,骂我手脚不干净。我第一次朝俊善发火,朝他抡着叉子大吼大叫,我的声音和情绪带动了马厩里的马。马们也朝他大吼大叫,有的还朝他挑衅样地尥蹶子。俊善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指着我的鼻子,指着马的鼻子,光是哆嗦,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俊善气哼哼地走了。我朝他的背影狠狠地骂了句脏话,马们也朝俊善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后来,我很后悔,我真不该用如此下流的脏话骂俊善。俊善是我的表弟,骂他就等于骂了我的远在天国里的大姑。我把我的反思跟马们说了,不是一起说的,而是一匹马一匹马单独说的。马们都能听得懂,有的叼着我的袖子抖几下,有的朝我的手心舔几下,它们和我一样沮丧。

  “生了儿子的张哥怎么还不高兴呢?”这个疑问一直被我藏在心里,我这个人就是这个秉性,有些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藏着。我不是个愿意操心的人,有那份精力,还不如多为我的马操心。

  新来的三河马有些焦躁,一遇到风吹草动就咬绳,有时还甩头撞墙,暴躁的时候能把头撞出个大包。俊善命我赶紧想办法,不能让马们遭罪。我能有什么办法?俊善就骂我是“白‘chi’包”。“白‘chi’包”这个词我懂,只是猜不准是哪个“chi”,是“痴”还是“吃”?我更愿自己是“白吃包”而不愿是“白痴包”,我厌恶“痴”,“痴”就是傻的意思。

  我闷闷不乐地从马舍前走过的时候,突然被三河马咬住了袖子。我用力一扯,袖子撕开了。我恼得回手给了三河马一巴掌,就这一巴掌,突然就把它镇住了当天,我就发觉,无论它多么闹腾,只要我朝它扬一扬胳膊,暴躁的三河马就会乖乖地垂下头。我又惊又喜,连忙将俊善喊来,我说我终于想出对付暴躁的三河马的好办法了。俊善有些将信将疑,他注视着三河马,还朝三河马虚踢了一脚。三河马非常配合我,一点都不暴躁,在俊善的注视下,一直乖乖地吃草,没有咬绳,也没有乱撞。好景不长,后来几天,三河马照样咬绳,照样甩头撞墙,比刚来时还要暴躁。别说我扬胳膊吓唬,就是真扇它的脑袋也无济于事。俊善又来看了几次,他就骂开了,先骂三河马,再就骂我,骂我是“白‘chi’包”,这让我很没有面子。

  我下了狠心,也发了毒誓。不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就不吃饭。整整3天3宿我没有离开马厩一步,我一直盯着三河马,愣是把一匹马盯成了千军万马。困了,我就在苜蓿垛上眯一觉,醒来以后继续观察三河马的动静。厨房里的张姐同情我,偷偷地给我送饭,劝我趁俊善没看见赶紧吃下去,“别乱打赌”,她扯着我的袖子轻声劝,就像一匹性子绵软的马。张姐担心我因嘴硬而饿死。我白了张姐一眼,我说张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男人吗?还没等我说出“男人一口唾沫一颗钉”的话,张姐就像疯子一样逃之夭夭。经过3天3宿的琢磨,我终于找到了三河马闹腾的原因,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不是吹牛,整个马班,也就我懂马的习性,换任何人都是白扯。我观察到,问题就出在马厩上,我们的马厩建在废弃的厂房里,有3层楼那么高。也就是说,我们的马舍有墙却没有顶盖。稍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没有顶盖就等于是圈不是舍。有的马能适应在圈里活动,有的马就不适应。从这匹三河马的角度去看,没有加顶盖就等于没有安全感。我把我的判断讲给俊善听,希望他能出点钱给马舍加顶盖。俊善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脸更加阴郁,我知道他要开骂了,就赶紧捂着耳朵,一溜小跑回到马厩。

  马班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我以为俊善回来了。我伸头朝门口那边望,就见张哥的越野车驶了进来。越野车一直开到马厩门前停下。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出去。张哥从车上下来,习惯性地坐在原木上。多日不见,张哥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漆黑的墨镜,看着像一个盲人。我朝张哥笑了笑,张哥一动不动,我愈加怀疑他的眼睛盲了。我颤了声地说,张哥。张哥扔给我一包香烟,香烟长了眼睛似地落入我的怀里。我长吁了一口气,不用问,张哥的眼睛完好无损。张哥解释说他忘了我还跟着俊善干,他以为我早就去了山顶上的那家马班。我冷笑着说张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指着山顶方向愤愤地说,给多少钱老子都不会去伺候那个王八蛋。张哥没接我的茬儿,他又询问马班现在的情况,问还剩几匹马,问每个月的开资准时不准时。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让俊善太没面子,就装很轻松的腔调说,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凑付着干吧。说这话的口吻和表情都是模仿俊善的我感觉模仿得很到位。说老实话,我才不去考虑这些伤脑筋的问题呐,我的任务就是把马养好,其他的不是我该操心的。张哥抽完了一支烟,扔掉烟蒂,开门见山地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配合。张哥不但加重了“配合”这个词的声音,还突然摘下墨镜,我一把就见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如果不配合,张哥还得进去呆几年。张哥的喉结猛跳了一下,就像从高台上突然栽了下来一样,虽然我没有听到久久不散的惨叫声,却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颤。“你不想帮张哥忙吗?你想让张哥再进去遭罪吗?”张哥表情古怪,仿佛我身后有一条恶狗在盯着。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是马厩,根本就没有恶狗。

  “你别装傻!”张哥拨了下我的脑袋,“我指的是头盖骨的事。

  “头盖骨?”

  “你怎么能忘了?”张哥又拨了下我的脑袋,“你想把张哥送进去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谜底揭开。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他这样的状况。张哥总是一惊一乍,就像前一次来找我的时候那样送给我一盒巧克力和一瓶酒,然后再告诉我他有了第二个儿子。当我向他道喜的时候,他竟然还哽咽了几声。我也不知道他是高兴得哽咽还是悲伤得哽咽。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张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我面前始终要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为了不让我轻易猜出他的底牌,张哥就在我面前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时常说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20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

  “20年前?”

  “山洞、山洞里有一架尸骨。”

  “山洞?一架尸骨?”

  “你别装傻,头盖骨!”张哥咬着牙说,“你要敢说不记得你就是个真傻子。”

  说老实话,“头盖骨”这3个字如果拆开了说我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就像马班一天花销多少钱关我屁事一样。这3个字黏在一起,就起了威力,如同突然放了一挂鞭炮,震得我的脑袋嗡嗡地响,震得我的心怦怦乱跳。恍惚间我就想起了一只狐狸,这只狐狸就守在洞口,死死地盯着我和张哥。我想起来了,进洞前,我跟着张哥在山里没命地跑。我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要没命地跑,我们跑着跑着,一头就钻进了山洞里。张哥突然像根木桩一样立住了,他转过来,脸朝着我,我能看见他的脸上写着无数个惊叹号。

  洞口,一只狐狸紧盯着我们。

  张哥低声说,永德,咱俩可能要倒霉了。

  我说,我不想倒霉。

  我们就这么站着,谁都不敢乱动一下。张哥说,永德,跟我一起喊威武威武!张哥说他在一本书上看到狐狸怕人喊“威武威武”。书中写着一只狐狸化成一个女人尾随着一个书生,狐狸扮的女人就要下口咬死书生的时候,书生猛喊一声“威武威武”,狐狸就被这句咒语吓死了。

  张哥说,一!二!三!

  “威武威武!”

  我俩的喊声奇大,山洞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摄人心魄的回声。一秒钟不到,狐狸就没了影子。就在我喊得起劲刹不住闸的时候,张哥一把掐住我的喉咙,他让我立即住嘴。张哥埋怨我喊得不齐!如果喊得齐,狐狸就会全身炸裂而死。张哥慢慢朝洞口挪动,我怕他被狐狸一口给吃掉,就一把拽住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冒险。张哥让我别担心,还说假如他被狐狸吃掉,让我不必管他,只管喊‘威武威武’,只管往家里跑。张哥捡起一块石头,慢慢朝洞口走去,每迈出去一步都好像结结实实地踩在我的心上。

  张哥靠近洞口,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我眼看着他的大半个身子爬出洞,再伸脚猛蹬一下,张哥就脱离了我的视线。我被抽掉了筋骨,站也站不住,就瘫坐在地上。我很害怕,也很悲伤,我只想哭,却哭不出声。我再一次后悔,后悔不该跟着张哥乱跑,本来,我在家里看漫画书,还打算等杨猛下课后找他下几盘棋。这时,张哥在楼下喊我,让我送根绳子,我就稀里糊涂地下楼了。

  张哥是远近有名的野孩子,家长都不让跟他玩,都怕让他给带坏了。很不巧,有一天,我在街上迎面碰上了张哥。差不多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哥突然说你给我站住。我吓得赶紧站住脚。张哥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说是棋子儿。张哥问我是谁。我说我就是我。我说这话并不是要怼他,更不是要惹怒他,我只是万分紧张的时候下意识地这么一说。张哥显然被冒犯了,他抬手抡过来,还没等我躲闪,张哥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张哥说,我知道你是谁。

  张哥说,你爸姓于。

  我连忙点头。

  张哥说,跟我混吧。

  张哥说,我保证不会带你走弯路。

  弯路对应的是什么路我不懂,我只知道张哥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其诚恳,瞬间,我就被他的真诚俘虏了,就像一条狗被轻易地套上了绳子。我一度很后悔,如果当时再坚决一些,宁愿被打耳光也不跟他走,估计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我从小就惧怕灾祸,从懂事起,我就听说灾祸就在肚子里存在,像种子一样,只要温度适宜,只要粪水适宜,迟早会长出来的。张哥搂着我的脖子,一边走一边说,永德,我会让你越来越勇敢。这句话让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一直以来我因为矮小懦弱而常常挨揍。张哥绝对是一个高明的医生,一句话就说明他把我的病症摸得一清二楚。张哥拍着我的后脑勺,像历经了风雨的大人一样断定:几年后,我就会长成一个大个子,就会像男子汉一样结实。

  天就黑了。

  我几次想冲出山洞,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我担心狐狸露出头,我并不担心狐狸化成女人咬死我,我只担心狐狸什么都不变,就那样直挺挺地在洞口处盯着我,或者瞅冷子冲进来,一把咬住我的喉咙。我的腿软得像面条,几次奋力站起来却总是站也站不住。我以为只是我的腿软得像面条,没想到我的身子也软得像面条。多次反复后我的手触到一个硬邦邦的棍子,我一把抓在手里,这是一根很合手的棍子。

  我得出去。无论张哥是死是活,我都得出去。再等下去就是灾难,狐狸随时可以冲进来把我干掉。我举着棍子慢慢朝洞口走,快到洞口时,我想趴下来,想匍匐前进。我蹲下来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我紧爬几步,伸头朝洞外看,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事先听到鼾声,我准会朝影子狠狠砸下一棍子。我捅了一下影子,张哥醒了,一把抓住棍子,张哥尖声问,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棍子!

  一声惊雷,一道闪电,狂风携着暴雨突至。张哥逼我重新回到洞里。我不去,我宁愿在洞口挨雨浇,我怕进了洞以后又让狐狸堵住去路。张哥狠狠地抽我的后脑勺,我只好朝洞里面跑,张哥跟在后面。我能听出他鼻孔里的喘息越来越冷,起码能有零下20度。

  我问张哥,狐狸呢?

  张哥说,狐狸可能藏在下山的路上。

  这个答复让我无比的绝望,可是,我还是哭不出声来。张哥说,等天亮以后就会有办法逃回去。他说他在书上看过,狐狸就怕阳光,阳光会像弓箭一样刺瞎狐狸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张哥突然惊叫一声,他指着地面说:骨头!全骨头!我吓得乱蹦乱跳,恨不能像蝙蝠那样飞到半空中,张哥居然没有害怕,他指着我咯咯地笑,洞里到处都是他的开心的笑声。

  我要吓死了,我可能已经吓死了,后来,人们说我和别人相比脑子里少一根弦,我一直不服,后来,就不在意了。追溯下来,即便真少一根弦,也是那时候在山洞里吓丢的。

  我记得很清楚,张哥说,不和你闹了,咱们回家吧。

  张哥的声音冷飕飕的,起码能有零下30度。张哥说,永德,我们一起喊“威武”。于是,我们就一起喊着“威武”往外走,我和张哥一前一后,踩着整齐的步伐朝洞口走去,我们顺利地走出山洞,一路高声喊着“威武”回到了小镇。分手时,张哥叮嘱我一定要保守秘密,回到家里就说迷路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能说。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张哥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张哥说男人不是女人,想做男子汉就得做到守口如瓶。

  回到家,我便开始发烧,烧糊涂的时候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胡话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先是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问我骨头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惹得我直翻白眼儿。风声传出去后,许多人都来问我骨头是怎么回事。张哥找我,张哥揍了我几拳,还骂我不是一个守口如瓶的男人。

  我说我确实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也许是过了一个月,也许是过了半年,反正我记不得了。警察把我从学校带走,往派出所走的路上,我的不自然的摆臂动作被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人们总愿意模仿我的动作,每次模仿都会招来一片又一片的笑声。两个警察把我架到审讯室的门口,让我扒着门缝朝里头瞧。我一眼就瞧见了一个长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我被这个人吓得差一点儿尿了裤子。警察贴着我的耳朵问,你认识他吗?

  我问警察,他是鬼吗?

  警察说,不是。

  吃完了午饭,警察把我送回学校,还嘱咐我要保密,无论谁来问都不要透露在派出所里看到的听到的内容。警察确实经验丰富,他们也确实料事如神。我刚被送回学校,便被一大群人死死围堵住,他们都来问我在派出所里都说了什么。我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有些人一直不死心,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最执着的是我的同学杨猛,他从11岁一直问到31岁。这期间,他没有和我下过一盘棋。无论我怎么央求都没有同意。杨猛说除非我能说去派出所都交代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和一个包藏着祸心的人下棋。有几次,我真的想和杨猛交出实底,我想告诉他在派出所里看到和听到的秘密。尤其当年嘱咐我不要乱说的警察死了以后,我就更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有一次,我拽着杨猛的胳膊,央求杨猛跟我下一盘棋。

  杨猛说,我指定不会和你这样的人下棋。

  我说,杨猛,你知道有个长得像鬼一样丑的人吗?

  杨猛说,滚蛋,谁有闲心听你瞎白话。

  杨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错失了一次机会,如果他不走,我肯定会一五一十地讲出当年在派出所里见到和听到的秘密。

  “我带去抓的我弟,你说,我能是坏人吗?”丑人说。

  “你不要狡辩!”警察说。

  “我没有狡辩。”丑人说。

  “你不是你,你才是你弟。”警察说。

  “我就是我,我不是我弟。”丑人直了声地说

  后来,我被带到了另外一间审讯室,我一直在哭,哭个没完没了。警察不停地挠头,不停地呵斥我又不停地安抚我。最后,警察搂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回了学校。后来,张哥也被警察带走,警察也问了他一些问题。张哥是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有一天,张哥在楼道口堵住我,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张哥问我都乱说了些什么。我说警察让我看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人。

  张哥说,这个我知道。

  我说,警察说他不是他,警察说他是他弟。

  张哥说,胡诌八扯!

  张哥又说,他们就没有问你头盖骨的事吗?

  我父母很是担心,他们都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们却不敢去派出所打听。他们只会发疯般地逼问我。我不说,他们就吓唬我。只是,无论如何也没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直到有一天,我在睡梦里开始说胡话,我苦难的日子才算到了头。我一定说过在洞口遇见了狐狸,也许我把狐狸说成了野狗。总之,有一天,我妈不再逼我,她拿起一把菜刀堵在家门口,我妈发誓要和勾我魂魄的鬼呀怪呀狐狸呀拼争到底。

  人们说我变化惊人,突然间就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们比划着说我比以前能高出半个头来。很多人不适应我的变化,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只有张哥一直跟着我,因为彼此心有灵犀,我们显得比以前更加亲密,这种亲密关系一直保持到张哥结婚前的一天,那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好得像一个人。

  张哥坐在原木堆上,他死死地盯着马厩里的三河马,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的拿烟姿势说明了他有多么的紧张,张哥原来是10根手指,后来就少了一根,我问过他,他说是在“里头”被人切掉的,后来又说是他打赌时自己切掉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少了一根食指的张哥竟然夹不住香烟,香烟几次滑落下来。张哥扔掉烟蒂,紧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嘱咐我一旦有人问起头盖骨的事一定不要乱说一个字。我瞪大了眼睛问他头盖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哥不耐烦地说,总之,你不要乱说一个字就行。在我的坚持下,张哥不情愿地透露了一些秘密,这回轮到我觉得张哥很傻很可笑。

  曾经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双棒,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长得奇丑无比。两兄弟的眼睛都是竖着长的,一个在眉毛上面,一个在眉毛下面。他们的耳朵就像猪耳朵那样招风,鼻子像猪鼻子那样朝上撅着。两兄弟生下来就被扔在通往南山的小路上,在他们奄奄一息的时候,被陵园里的看门人捡起抚养。看门人在陵园里开了好大一片地,种了些玉米,还种了些时令蔬菜。这些足够他们一年一年地活下来。这哥俩越长越丑,还特别淘气,经常把看门人吓得睡不着觉。有人曾在山里听到过惊悚的绝望的叫声,断定是看门人叫声。看门人轻易不敢让他们外出见人,担心会把外面的人吓死。有一年秋天,陵园里的南瓜被人偷去不少,看门人气得大病一场,这件事惹恼了丑人兄弟。其中一个丑人私自下山追查,他顺着小路一直摸进街里,最终,还是被街里的人发现了。人们吓得像一群炸了群的鸡一样乱飞乱跑。胆大的男人稳住神,他们对丑人展开围追堵截。这个丑人在另一个丑人的帮助下逃回山上。人们追到山上,堵住了陵园大门,朝陵园里扔鞭炮,还朝里头扔了两包粪便。

  折腾了好久才收兵下山。

  又有一年秋天,街上有个女人独自去采山,去了就没有回来。几天以后,家里人上山找寻,找来找去,就发现了女人的踪迹。家里人寻到山洞口,发现女人被囚禁在洞里。丑人守在洞口往外扔石头洞外的人朝里面扔石头,还说捉住了丑人一定活剥了他的皮。另一个丑人从陵墓那边过来,他阻止了早已乱了心智的人们。他向各位保证,一定会把无辜的女人从洞里带出来。人们就相信了他的话,就进了山洞,人们威胁说,里头的那个家伙不死也要剥他一层皮。半天后,丑人真的就把女人带了出来。人们问,坏蛋呢?丑人说,对不起。人们说,赶紧交出来,不打死他也要剥他一层皮!丑人絮絮叨叨地说他兄弟俩不是坏人丑人说话时低着头,浑身发抖。人们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一个好人,我们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丑人说,我们都是好人。人们说,你不要乱说,我们的眼睛雪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容你来教我们。丑人哭了,他抖着肩膀抽泣,丑人哀求各位高抬贵手。丑人说他兄弟也没怎么的,人们说,说这话你信吗?把一个女人堵在山洞里好几天,他能没怎么的?丑人猛抬起头,倔强地说,就是没怎么的,不信,你们问他。丑人委屈地说他兄弟就是看了女人的咂。人们的目光就像锥子一样扎向女人,人们质问女人,就光看了咂吗?女人低着头不说话,她丈夫猛扇了几巴掌。

  女人说,他一个劲儿地喊妈妈。

  人们吼,胡说!

  女人说,真的是这样的,这两天,一直紧盯着俺的咂,一个劲儿地喊妈妈。

  面对信誓旦旦的女人,人们无比地失望。他们对丑人说,无论怎么说,这就是耍流氓,非要剥他一层皮不可。丑人说,大爷大叔抬抬手吧,俺兄弟俩从下生就没吃过咂,俺兄弟就想看看咂,就想知道咂长的啥样。

  人们说,耍流氓你还有理了!

  丑人说,俺兄弟知道错了。

  人们说,知道错了也不行。

  “闭嘴吧,兄弟。洞里的丑人开始哭泣闭嘴!闭嘴!闭嘴!

  当一轮明月升到山顶,兄弟俩就开始像野兽那样嚎叫,一个在洞里嚎叫,一个在洞外嚎叫。

  天亮后,洞里传出一阵惨叫声。

  丑人的这段丑事随之灰飞烟灭可是,这又和头盖骨有什么关系呢?我想问一问张哥,想让他说清楚,可是,我的目光和张哥的目光碰触的时候,我忽然愣住了,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

  “张哥,你是谁?”我惊愕地问,这时,这张脸又正常了,又变回了我熟悉的张哥的样子,我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张哥,你怎么会变了呢?”

  “闭嘴!闭嘴!闭嘴!”张哥狂吼着,他戴上了墨镜,一动不动地向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兄弟,千万管好你的嘴,我不想进去……”

  俊善打来电话,问我马遛没遛。我说这就去遛。俊善又问我后厨的张姐来没来。我说我没见到张姐。俊善又问是不是有人来马班了。我说是。俊善问是不是姓张的来了。我说是。俊善说姓张的神神叨叨的,俊善说姓张的一定是没按好心,俊善嘱咐我,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我看了张哥一眼,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接下来,俊善的一句话彻底惹翻了我,让我改变了主意。俊善说你别“嗯啊地”瞎敷衍,我这是为了你好,姓张的满嘴跑火车,你别让他卖了还帮他数钱。我又“嗯”了一声。俊善狠狠地骂了句:

  “白‘chi’包”这一句骂让我从头冷到脚。我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是俊善吧?”张哥问。

  “嗯。”

  “他欠你多少工资?”张哥问。

  “不多。”

  “你要小心他,欠你的工资拼了命也要拿回来。”张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这家伙屁股上插根尾巴就是猴,你别被他耍了。”

  10点半钟,张哥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一再问我记住了没有。我说我记住了。他问我记住了什么。我说小心俊善。张哥说,还有呢?我问还有什么?张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让我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头盖骨的事,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说。张哥还破天荒地向我鞠躬,还朝我拱手,说拜托了兄弟。张哥心事重重地上了车。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就觉得我不是我,我是另外一个物件,一定是张哥他们把我送来送去的时候送错了,把另外一个陌生的我送到了俊善这里,原来的那个我被他们弄丢了,不是吗?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头盖骨是怎么回事呢?我忽然想起来了,便急着说,张哥,你忘了什么?张哥说,我能忘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摆了下手,我说算了吧。张哥不放心地问,兄弟,你记住了吗?我说我记住了。张哥问,你记住了什么?我说我确实记住了,因为你说的什么狗屁头盖骨我根本就不知道。张哥长嘘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色,张哥说,没想到你一个傻子经受住了考验。张哥说,兄弟,你果真守口如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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