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面包车拉着我们一车新兵往北走,路过一个通信站就停下来,扔下一两个新兵,起身继续往北走。北方的冬天真是比南方荒凉多了,越往北走越荒凉。我看见别的新兵一个个都下车走了,车厢里只剩下我自己,这才傻了眼,心里更发慌,后悔没有选择留在南方当坦克兵。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我被分到双峰通信站,听说那地方嘎嘎冷,夜里出去撒个尿,披着大衣都能冻得直哆嗦,一泡尿还没撒完,地上那些尿早已冻成冰坨了。那么冷的地方,我光是想一想就浑身打寒战。开车的老司机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儿,眉开眼笑地对我说:“那地方可好了,尤其是冬天,雪景老美了,你能分到那里,算是捡着宝了。”我是南方人,入伍前就听说北方的雪景很美,可惜在新兵营里只见过几场小雪,那雪落到树枝上,大风一刮就掉了,地上的积雪没两天也化得稀里哗啦,一脚踩上去,鞋底不是雪水就是稀泥,根本就不美。我听老司机这么夸赞那里的雪景,心里倒是生出一些美好的期待。
面包车又走进一个小村庄,还是没有停下来。我默默地计算着路程,在心里直嘀咕,这也该到地方了,怎么还不到啊?这还得往北走多远啊?我眼巴巴地盯着远方,直到眼睛又酸又胀,看着面包车翻过一座大山,远处又出现一个小村子,司机才望着那个小村子说:“前面就是双峰村,通信站就在村子的最西边。”我万分欢喜,谢天谢地,总算是到站了,不用再往北走了。
我看见这个村子还真不小,坐落在平坦的山脚下,是个真正的小山村。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面包车也没有减速,我紧紧地盯着车窗往外瞧着,很快就看见路边站着三个军人,面包车吱的一声停在他们跟前,司机下车先去打招呼:“金班长好!我把新兵给你送来了。”金班长也很客气:“孙班长辛苦了!”司机看我背着背包跳下车,赶忙给我介绍:“李小林,这是双峰通信站金班长。”我看金班长大约能有三十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脸庞黑红,典型的东北汉子,赶紧给他敬礼报告:“班长好!我是李小林,前来报到!”金班长热情地欢迎我,又给我介绍:“这位是耿子健。”我看耿子健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身材比我略微高一点点,皮肤还算白净,就是两个眼珠子盯着我贼溜溜乱转,至少长了七八个心眼儿。我也给他敬礼说:“你好!”他不冷不热地回应说:“你好!”金班长又给我介绍另一个人:“这位是杨青山。”我看杨青山比耿子健年龄小,也许就是去年的兵,身材比我略微矮一点点,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看着就挺实诚。我也给他敬礼说:“你好!”他脸上露出欢喜的微笑,很腼腆地说:“你好!”金班长这才招呼众人:“大伙儿快进屋里休息吧。”司机连忙说:“我就不进去了。我还得着急往回赶路,咱们下次再见。”
司机开车走了,杨青山接过我的背包,耿子健接过我的提兜子,我这才看清楚通信站的房屋跟村民的房屋不一样,村民屋顶上的房瓦都是灰色的,通信站屋顶上的房瓦都是红色的;院墙也跟村民的不一样,村民的院墙,有的是用石头砌的,有的是用大泥堆起来的,通信站的院墙,墙基是石头,上面都是红砖,砌成镂空的花墙,设计得非常讲究。这种建筑在村里是独一份儿,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院子里面也很整洁,两边各有一块菜地,拔掉的茄秆儿和辣椒秆儿整齐地码放在墙根儿底下,跟我们宿舍里叠好的被褥一样齐整。我在新兵营里参观过好几个营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营房。这不就是一个农村的小院嘛。
我跟着班长走进屋里,看见里面居然没有床铺,只有一铺高过膝盖的火炕,靠着炕里摆放着三套叠好的被褥,这才明白,班长他们睡的不是铁床,竟然是农村的大火炕。我看见杨青山把手里的背包放到炕梢儿,又听班长对我说:“你就住在炕梢儿吧。”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原来自己的新单位就是这个样子啊!
二
通信站为我准备一个小小的欢迎晚宴,一盆白菜炖豆腐、一盘肉炒土豆丝、一盘鸡蛋炒木耳、一盘大葱和萝卜蘸大酱。这四个菜都是北方普通的家常菜,我在新兵营吃过肉炒土豆丝和鸡蛋炒木耳,没吃过白菜炖豆腐,更没吃过大葱和萝卜蘸大酱。我们南方人不爱吃生蔬菜,我在新兵营,因为水土不服患过一次感冒,拉过两次肚子,做过五次噩梦。我在路上没吃中午饭,看着那些大葱和萝卜,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吃。耿子健给我们每个人盛满一碗米饭,先来个开场白:“小林,咱们平时晚饭就两个菜,今天为了欢迎你,班长吩咐多加两个菜。”我赶紧说:“谢谢班长。”班长金贵海照例致个欢迎词,又提个希望说:“咱们通信站条件艰苦,任务艰巨,连队及时给咱们补充力量,咱们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还得像从前一样,争当优秀通信站。”耿子健积极响应他的号召,特意先看我一眼才表态:“班长请放心,新兵有干劲,我们也绝不落后。”我在新兵营常听指导员讲这些激励人的话,赶紧站起来,还像在新兵营一样郑重地表态:“请班长放心,请大家多关照,我一定努力工作,为咱们通信站争光。”
双峰通信站负责维护南北四十公里的通信线路,谁知我第一次跟着班长顶着西北风出去巡查线路,回来就病倒了。耿子健看着杨青山给我测过体温,又给我服下退烧药,出去悄悄地跟班长说:“我看李小林细皮嫩肉的,这体格还不如去年分来的那个南方兵,没来几天也病倒了,都是水土不服。看他这个样子,恐怕也待不长。”我在新兵营患感冒,班长都给我送水送药,其他新兵更是问寒问暖,没想到耿子健竟然会在背后议论我。班长也小声地说:“唉,我早就跟连长打过招呼,今年给咱们分个北方的新兵,没成想又给分来个南方兵。”
我发高烧身上难受,听见他们的议论,心里更难受。他们这是对我有成见啊。听他们的意思,不光对我有成见,还对南方兵有成见,而且是很深的成见。南方兵怎么了?哪点不如北方兵?他们咋就这么讨厌我?我不就是水土不服嘛,不就是发个高烧嘛,有啥大不了的。说到底,我这次发高烧,就是吃了耿子健做的大炖菜,晚上才拉肚子,紧接着打冷战发高烧的。杨青山给我吃下一片退烧药,还帮我盖好被子捂汗降温,比耿子健在背后乱嚼舌头强百倍。我知道他这样的人不会关心我的病情,更担心日后跟他不好相处。我要不是害怕坦克里面又闷又热,不想留在南方当坦克兵的话,也不会在这里遇到他,还让他瞧不起。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我在胡思乱想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里,看见母亲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的脸咋瘦成这样了?你这是累的,还是在部队吃不饱?”我赶忙跟她解释:“妈,我这不是累的,也不是吃不饱,就是吃的不习惯,吃不惯北方的饭菜。”母亲赶忙说:“那你躺着好好休息,妈去给你熬莲子粥。”我在家里舒服地躺着,很快就闻到了莲子粥的香味。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一边用汤匙搅拌,一边用嘴吹掉热气,然后才递给我说:“趁热喝吧,锅里还有呢。”我接连喝下两大碗热粥才说:“妈,还是你熬的莲子粥好喝,又香又甜。北方人净吃生菜,大葱蘸大酱、黄瓜蘸大酱、萝卜蘸大酱、白菜也能蘸大酱,还净爱吃大炖菜,我的肠胃受不了,越吃越瘦。”母亲心疼地劝我:“那你就多吃饭少吃菜,更不能吃生菜。妈就是想让你当个兵,再争取入个党,复员回来安排个称心如意的好工作。”我正打算告诉母亲一件心事儿,猛然听到有人喊我:“小林,起来吃药吧。”我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大伙儿早都起床了,杨青山又给我端来一碗热水,我急忙掀开被子坐起来,接过水碗放到炕边上说:“谢谢你了!”
三
杨青山真够意思,给我端水送饭。班长也挺够意思,吩咐我好好休息,怕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寂寞,还把自己的收音机留给我,让我收听自己喜欢的节目。我在屋里休息没几天,身体很快就康复了。我真希望双峰能下一场大雪,越大越好,下个三天三夜,看看天气到底能有多冷。我就不信北方人能比爱斯基摩人还扛冻。
早晨起床,轮到班长值班,耿子健带着我和杨青山出去跑步。通信站人员虽然很少,那也是一座军营,除了下大雨和下大雪,每天都坚持出早操。我出门看见天空中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亮的阴云,仿佛伸手轻轻地一攥,就能拧出水来,估计是该下雪了。杨青山一边跑步一边对耿子健说:“老耿,这天儿阴得可真邪乎,又没有一点风丝儿,这是想憋场大雪啊。”耿子健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肯定小不了。”他俩聊天,我插不上话去,也不想插话,没想到耿子健会问我:“小林,你怕不怕下大雪?”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明显是瞧不起南方人,我故意气他说:“小雪大雪都一样,对你有区别,对我没区别。”耿子健停下脚步,气呼呼地瞪着我说:“别往前跑了,往回跑。”
整个白天,我都守在电话机前值班,不时向窗外张望。我在等待外面的大雪,一场期待已久的大雪。直到晚饭前,鹅毛大雪才从天上飘下来。那些雪花真大啊!跟棉花地倒扣过来往外吐棉花一样,飘飘洒洒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是那么的洁白,那么的轻盈,那么的悄无声息。我在南方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雪花,在新兵营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雪花。我跑到院子里,故意摘下帽子,让雪花落到头上,落到身上,落到脚上。我很快就变成一个雪人,一个南方来的雪人。可惜我们通信站里没有照相机,这要是拍张照片寄给我女朋友,肯定能把她羡慕坏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我起床拿把铁锹出来铲雪,看见家家户户的房上都戴个白帽子,屋顶上面全是雪,墙头上面全是雪,树枝上面也全是雪,地上的雪就更厚了,一脚踩下去,鞋面没进雪里,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我连续踩出六七个脚印,回头看见它们都咧着嘴朝我笑,真想把它们都留下来。耿子健也拿把铁锹出来,一锹就铲掉一个脚印,还不忘嘲笑我:“南方人,没见过大雪吧?”我不跟他计较,也不敢跟他计较,不过必须反击他,就指着天空中飞过来的喜鹊说:“我们南方也有喜鹊。”他正打算教训我几句,看见杨青山也出来铲雪,立即拿出老兵的威风命令我:“你别光顾着看喜鹊,今天的风又大又冷,赶紧铲雪。”班长不在,他就把自己当成副班长了,我心里不舒服,打心眼里讨厌他。我又向前走出几步,故意离他远点儿,挥起铁锹轻轻地铲着积雪。我们仨很快就把道上的积雪铲掉一半,班长出来招呼我:“小林,大雪又把电话线给压断了,你先别铲雪了,赶紧跟我出去巡线,抢修线路。”我放下铁锹,回屋背上维修工具,看见班长也背好维修器材,连忙跟着他顶着刀子一样的小北风,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电话线路往北走,一直走出十多里地,呼出的热气早在口罩和眉毛上结满了冰霜,才找到被大雪压断的电话线,班长放下维修器材说:“你在下面等着,我爬到电线杆子顶上去换线。”我赶忙请求他:“班长,我到站里还没有修过电话线呢,还是让我上去修吧。”班长也想看看我的修理技术,点头同意说:“今天风大,天也冷,你注意安全。”
四
班长这话是关心,也是考验。我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南方兵,天再冷、风再大我也不能怕。我爬到电线杆子顶上,上面的北风又冷又硬,嗖嗖地刮在脸上,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只好先转过身去,让后背顶着寒风。通信兵的技术再好,戴着棉手套在半空中也捏不住细细的电话线,都得徒手作业。我刚摘下棉手套,刺骨的西北风就把我的手冻得直哆嗦,我趁着手上还有点热乎气儿,赶紧从腰里掏出维修工具,认真地修理起来。我的手指很快就冻僵了,连忙用嘴哈出一点热气暖一暖,再轻轻地揉搓两三下,咬着牙继续修理。等我把电话线修理好了,手指头早就冻得不能打弯了,两脚也冻得又胀又麻。班长测试过电话,赶紧喊我:“小林,电话线修好了,你快点下来吧。”我从电线杆子上爬下来,冻得直晃脑袋说:“这天真冷,啥人也架不住这么冻啊。”班长赶忙问我:“手脚冻得痒不痒?”我在地上边跺脚边说:“有点痒痒,还行吧。”班长传授给我一个秘诀:“咱们院子里还有不少茄秆儿,你回去煮点茄秆儿水,再用茄秆儿水泡手泡脚,能治冻伤,效果特别好。”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站里留着的那些茄秆儿,兴许就是专门用来泡手泡脚的。
电话线修好了,我蹚着半尺厚的积雪,跟着班长往回走。他边走边问:“小林,你们老家那边经常下雪吗?”我抬脚使劲地踩着积雪说:“我们那里很少下雪,根本就看不见这么厚的大雪。”班长又问我:“你觉得是南方好,还是北方好?”我脱口就说:“当然是南方好。我们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就算是冬天,三角梅也能开花呢,不像北方这里,三天两头下大雪,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白茫茫一大片,一点意思都没有。”班长笑了,望着地上厚厚的积雪说:“南方四季常青,夏天炎热;北方四季分明,夏天凉爽,各有各的好处。”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说:“怎么会各有各的好处呢?北方的冬天这么冷,穿的衣服这么厚,不光巡线费劲,修个电话线都能把人给冻蒙了,还经常把人冻感冒,一点都不好。”班长没有反驳我,看见雪地上多出几行野兽的蹄印,指着那些蹄印笑着说:“你看这些蹄印,是两只梅花鹿的,它们大雪天跑出来,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我没有见过梅花鹿,盯着雪地上的蹄印问他:“班长,这里还有梅花鹿啊?”班长得意地说:“咱们双峰通信站周围全是大山,里面的野生动物可多了。每次下过大雪,动物们在山里找不到吃的东西,就会出来四处乱跑,雪地上就能看见各种野兽的蹄印。”我扭头望着远处闪着白光的雪地说:“班长,那边也有不少野兽的蹄印。”
我们顶着寒风巡线回来,一进屋热气就扑到脸上,我的心里更是暖乎乎的。杨青山正在厨房里烧炕呢。外面是冬天,屋里是春天。我摘下棉手套,放下身上的维修工具,杨青山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问我:“怎么样,今天爬没爬电线杆子?”我一边摆放工具一边跟他说:“爬了两根电线杆子,手都冻僵了。”杨青山看着我的手说:“你俩手都冻了,不能用手来回使劲搓,容易把毛细血管搓破了,晚上用茄秆儿水泡手泡脚,效果挺不错的。”
等到晚上,我熬了一锅茄秆儿水,盛出一盆晾了晾,撸起胳膊就把双手摁进盆里,手指尖碰到热水的一刹那,就跟触电似的,突然一下把我电得又痛又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手指头里爬来爬去,我咬着牙瞪着眼,差点叫出声来。耿子健斜楞着眼睛问我:“滋味咋样啊?”我在他面前不能装熊,满不在乎地说:“跟挠痒痒一样过瘾。”他知道我嘴硬,冷嘲热讽地说:“就你这小体格,以后就等着遭罪吧。”我也恨自己没出息,嘴上却抱怨说:“北方的天气这么冷,风还这么大,再好的体格也顶不住。”耿子健假惺惺地劝我:“你是南方人,像你这体格,就不应该到北方来当兵。实在不行的话,你就申请去连部吧,那里好歹是个镇子,总比这里强得多。”我也想过调离双峰通信站,又怕别人说我是逃兵,拧一把鼻涕跟他嘀咕:“班长还说北方好,我看北方就是没有南方好。”耿子健伸出一个大拇指奉承我:“江南是鱼米之乡,这里是不毛之地,北方跟南方没法比。”我还以为他打心眼里赞美南方,随口就向他许诺:“等你有机会到南方去旅游,我陪你去逛一逛那里的美景。”
双峰的天气越来越冷,小雪连着大雪,下起来没完没了。每次下过大雪,家家户户不仅要清理路上的积雪,还要清理房顶上的积雪。不把房顶上的积雪清干净,用不了多长时间,积雪就会压坏房瓦。其他地方的积雪没有人去清理,也根本清理不过来。我看见墙上的新雪落在旧雪上,像三明治一样一层层地叠起来,房屋四周窝风的地方,早就堆起半人高的雪岭子。送我来通信站的老司机真挺能骗人,这里哪有什么美丽的雪景啊,分明就是一个单调、寂寞和寒冷的雪世界。我出去巡线,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响。回来的时候,看见北墙的积雪居然爬到了窗台上,就像是个趴在窗外偷窥别人隐私的人,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窗户就是长在墙上的眼睛,能往外看,也能往里看。这个窗台上好像缺点什么东西。我猛然想起家乡的三角梅,那些能在冬天开花的三角梅,把它摆放在窗台上,不光能美化环境,还能挡住积雪的目光,那该多好啊。
五
冬天终于过去了,人们脱下棉衣,甩开膀子耕田种地。通信站院里有两片菜地,班长带着我们一起翻地种菜。我在家里没有干过农活儿,用铁锹翻地干得挺欢实,用铁镐刨垄沟就不行,不是刨得浅,就是刨歪了,耿子健走到我跟前生气地说:“你在家里没干过农活,还没看见别人刨过地垄沟啊?”我们通信站就属他最能嘚瑟,也最能显摆,动不动就支使我和杨青山,比班长的权力还大。我不愿意看他那种盛气凌人的嘴脸,赌气地顶撞他:“我可没看见过别人刨地垄沟,哪有你有经验。”他肯定听出了我的不满,斜楞着看我一眼,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说:“你站在旁边看清楚点儿,刨地垄沟是有窍门的,第一镐下去必须深一点,先刨上几镐,把土刨松了,再用力把松土勾成垄沟,接着再刨土,再勾垄沟,这样才能把垄沟勾得又深又直,明不明白?”我只好虚心地说:“明白!”你还真别说,我按照他的方法,很快就掌握了刨地垄沟的诀窍。
班长决定在东边的菜地里种黄瓜、茄子、辣椒和西红柿,在西边的菜地里种土豆、芹菜和豆角,我有点弄不明白,又不愿意去问耿子健,边种豆角边扭头问杨青山:“为啥不把黄瓜和豆角种在一个园子里?”杨青山一边往垄沟里施肥一边说:“黄瓜和豆角都是往高处长的蔬菜,都需要搭木架子往高爬,种在一个园子里窝风,光长秧子不结黄瓜和豆角,必须把它们分开种。”我恍然大悟,种地还有这么多学问,赶紧把手里的豆角种子一粒粒地撒到垄沟里。
母亲老是怕我吃不好,又给我寄来一罐家乡的小菜,我们很快就把那罐小菜吃光了。园子里的蔬菜陆续发芽、长叶、开花、结果,长势又快又喜人。我看着那些嫩嫩的小黄瓜、小豆角、小茄子、小辣椒,还有小西红柿,比看见宝贝还高兴,知道它们长大了,不光能改善我们的生活,还能给站里节省不少伙食费。那些蔬菜狠长了半个月,秧苗上吊着的黄瓜、茄子和辣椒跟气吹的一样,一天一个变化。我跟班长巡线回来,看见饭桌上摆着鲜嫩的生黄瓜和生辣椒,惊喜地问杨青山:“老杨,园子里的青菜能吃了?”杨青山指着盘子里的黄瓜和辣椒说:“老耿说黄瓜和辣椒都长大了,再不吃就该长老了。”耿子健故意气我说:“你这个南方人不爱吃生东西,这些生黄瓜和生辣椒,你就别吃了,还是吃点炒菜吧。”我偏偏又上来犟劲儿,跟他较着劲儿说:“种地的时候我也没少出力,干啥不让我吃?”耿子健从盘子里拿出一个大辣椒递给我说:“有能耐你先吃个辣椒,能把它吃下去,再吃黄瓜。”我一口咬下一大截辣椒,辣得直晃脑袋瓜子,整个嘴唇都辣麻木了。耿子健看见我闭上眼睛痛苦地把辣椒咽下去,幸灾乐祸地说:“怕辣就别吃了。”我抹掉眼角上流出来的泪珠说:“你再给我挑一根辣的,我就不信它能辣死我。”
六
夏天巡线比冬天轻松些,至少不用穿着厚厚的棉衣,不用挨冷受冻了。不过遇到雨天也挺麻烦,有时比雪天还麻烦。昨天晚上下过一场中雨,地上到处都是积水,连村里的大道上也到处都是泥泞。
吃过早饭,轮到耿子健带我出去巡线。电线杆子有的立在大路旁边,有的立在农田里,有的立在山底下,我们必须顺着电线杆子往前走,一根根地观察它们有没有问题。我俩专挑干爽的地方走,脚下还是踩到不少泥巴。农田里面更不好走,有时一脚踩下去,拔鞋都挺费劲。我俩走到鹰嘴岭,后面还有四十多根电线杆子,耿子健找到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说:“我先抽根烟,剩下的线路你自己去检查吧,发现问题赶紧回来喊我,我再过去。”他这是倚老卖老,也是偷奸耍滑,我没法跟他计较,也懒得跟他计较,自个儿踩着稀泥继续往前走。
更让我生气的事情还在后面。我走到头儿也没有发现一根电线杆子有问题,心里总算松口气,不用回去喊他,也不用来回瞎跑了。我喘口气往回走,拐到山道上,正巧碰见村里的周嫂子,她家养着十几只山羊,雨后道路泥泞,她怕跟不上乱跑的羊群,只好背着背筐出来给羊割草。我看她放下满满一大筐青草,汗流满面地站在路边休息,想起新兵营开展过的学雷锋活动,赶紧走过去说:“周嫂子,我帮你背回去吧。”周嫂子确实累得够呛,看见我来帮她,满脸微笑地说:“大兄弟,那就太谢谢你了。”我一个年轻人,背着几十斤青草,比新兵负重训练还轻松,没成想走到鹰嘴岭,耿子健见到我就大喊:“放下!放下!”我还以为他也打算学雷锋做好事,连忙对他说:“我不累,还是我背吧。”谁知道他竟然大声地命令我:“放下!什么累不累的,咱们还得巡线呢。”我一头雾水,放下背筐正想问他,周嫂子连忙说:“谢谢了,谢谢了,你们快去忙正经事情吧。”
班长听说了这件事情,单独叮嘱我:“耿子健不是不帮她,周嫂子的男人打架伤人,还有两年就从牢里出来了。你不知道这个事情,往后注意点儿就行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半天也不知道说啥才好。
七
夏天还没有过去,我就得到一次休假的机会。我一直把三角梅的事情记在心里,归队前特意跟女朋友从我家里挖出一棵三角梅,精心打好包带回通信站。耿子健看我大老远地背回一棵花来,很是好奇地问我:“小林,这是什么花啊?”
“三角梅!”我得意地说。
“头一回听说三角梅,这是你们南方的花?”
“嗯,它是我们南方的花。我本来打算带一棵别的花,但它是木本植物,一年四季都开花,我把它带回来,放在窗台上养着,冬天外面下大雪,我们也能在屋里看鲜花。”
“那可挺好。就是不知道你们南方的花,拿到咱们北方来,又摆在窗台上,能不能养活啊?”他的话里有话,我没有听出来。
我说:“肯定能养活。”
他晃了晃脑袋,挤出一脸轻蔑的嘲笑说:“我看未必,兴许它也是水土不服呢。”
他这话是别有用心啊,我斜睨他一眼,赌气地说:“那你就等着瞧吧,它不光能活下来,还肯定能开出花来。”
耿子健不相信我能养活南方的花,竟然跟我打赌:“你能把它养活了,我就进山去给你抓一只野兔吃。”
说句心里话,我真是有点烦他,不过我知道他是个技术大拿,老想跟他学点真东西,于是一边往花盆里装花土一边说:“抓野兔干啥,我能把它养活,你就教我两手绝活,咋样?”
耿子健使劲翻着白眼珠子看着我说:“你想跟我学绝活?等你把这棵花养活了,我兴许能教你。”
我抓住机会赶紧说:“你可别反悔。”
耿子健这回很爽快:“我说到做到。”
我没有养过花,就学着母亲的样子照料它,盼它能在花盆里茁壮成长,早点扎根、变绿、开花。没想到还不到两个星期,它的叶子就全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真的养不活它?我伤心地清理落在花盆里的叶子,希望它还活着。耿子健走过来问我:“你还想跟我学绝活吗?”我并不气馁,举起手里的落叶说:“这些都是老叶子。这花换个新地方,掉下老叶子,才能长出新叶子。”耿子健盯着那些干枯的枝干问我:“你是说这棵花还活着?”我一点也没犹豫地说:“当然还活着。”
八
三角梅的枝干依旧很干瘪,我都不敢确定它是不是还活着,赶紧给母亲写信请教养护它的经验,母亲一直没有给我回信。班长又派耿子健带我出去巡线,走过鹰嘴岭,耿子健指着眼前的电线杆子说:“上面有个瓷瓶松了,你上去把它拧紧了。”我爬上电线杆子,挨个检查上面的瓷瓶,果然有个瓷瓶松动了,我赶紧把它拧紧,下来就好奇地问他:“你站在底下咋就能看出上面那个瓷瓶松了?”他指着电话线说:“哪根电话线有异常,拴着它的瓷瓶肯定就有问题。电话线往下沉,那就是瓷瓶松了。这个也是小绝招,你在新兵营里根本就学不到。”我记住这个绝招,跟着他继续往北走,越过一条小溪,我就盯着前面的电线杆子说:“老耿,这回我也学会了,上面那个瓷瓶肯定是松了,我上去把它拧紧了。”
我爬到电线杆子顶上,拧紧松动的瓷瓶,心里十分得意,下杆的速度也很快,没想到落地就把右脚脖子崴了,疼得我脑门子直冒汗,一点也不敢动弹。耿子健仔细查看我的脚伤说:“你坐在这里别乱动,缓一缓可能就会好起来,剩下那些线路,我自己去巡查就行了。”他自己往前巡查线路,我坐在地上轻轻地活动着右脚,可能是崴到软骨或是脚筋了,越活动疼得越厉害,吓得我赶紧把右脚放到地上不敢乱动。等他巡线回来,看见我的脚脖子又肿又青,连动都不敢乱动,当即就说:“你的脚伤不能耽误,我背你去镇医院。”镇医院离我们那么远,我哪能让他背我去,连忙跟他商量:“你给我弄根木棍,我拄着走吧。”耿子健不同意:“拄棍不行,不光走得慢,还容易再伤着脚脖子,还是我来背你。”我不愿意让他背我,那会比我走路更难受,我坚持央求他:“你还是给我弄根木棍吧,我能走回去。”耿子健登时就跟我撂起脸子,又摆出老兵的架势教训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啊?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越耽误时间,肿得就越厉害,疼得就越难受。你赶紧上来,我背你去医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同意就是太矫情了。他先把我扶起来,我一条腿站着,他又蹲在我前面,我爬上他的后背,他用双手使劲地兜住我的两瓣屁股,还小声地问我:“右脚得不得劲儿?”我赶忙说:“得劲儿,挺得劲儿。”他这才起身,飞快地向镇医院奔去。我身体虽然很单薄,也是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他背着我又是急行军,很快就有点喘粗气。我还没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不记得他背过我,只记得母亲经常背我去姥姥家,等我稍微长大一些,也不愿意让母亲再背着我,总喜欢跟在母亲身边跑来跑去。我趴在耿子健的背上,听见他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我看他腾出右手擦把汗,又赶紧把手放下来兜住我的屁股,生怕我从他背上掉下来,我连忙央求他:“你先把我放下,咱们歇歇再走吧。”他根本就不理我,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只好再次央求他:“你先把我放下吧,歇歇再走吧。”这下他又恼了,使劲地凶我:“你咋这么多废话。你少啰唆点,我就能省点力气。”我这下彻底没电了,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耿子健一口气把我背进镇医院,又找个长条椅子把我放下来,起身就去挂号找医生。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他就陪着一位男医生走过来说:“这就是我那位受伤的战友,您给看看怎么办。”医生到底还是有经验,他用手指头摁住我的脚脖子问:“疼不?”我使劲地点头说:“疼!”他又换个部位摁下去问:“疼不?”我又使劲地点头说:“疼!”他又摁了几个部位,来回鼓捣我的脚脖子,疼得我额头上直往下滚汗珠子,他这才对我说:“你这是扭了脚筋,挫了韧带,不过脚筋和韧带都没有断裂,我给你打上石膏固定好,你回去再吃点消炎药,休息的时候,尽量把右腿抬起来,促进血液循环,减少疼痛,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能好起来。”耿子健听了很高兴,看见医生给我的脚脖子打好石膏,他又急忙给我去买药,回来还给我买来一根拐杖说:“我叫来一辆三轮车,咱俩打车回去。”
九
我从医院回来,收到母亲的来信,告诉我三角梅应该还活着,让我把花盆搬到外面多晒晒阳光。我拄着拐杖把花盆搬到院墙上,耿子健又来跟我嚷嚷:“你这花都干巴成这样了,还把它放到院墙上干什么,咋不直接扔到壕沟里去?”我念他背我去医院的情分,没再跟他较劲儿,还耐心地跟他解释:“我这花儿根本就没死,拿出来晒晒太阳,很快就能长出新叶来。”他没有养过花草,半信半疑地问我:“它都这么干巴了,还没死?”我相信母亲,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它当然没有死,晒晒太阳就好了。”他这下不跟我嚷嚷了,指着院子里的晾衣架说:“班长说过,按照上级规定,院墙上面不能摆放花盆之类的东西,你把花盆放到晾衣架旁边吧,那里也能晒太阳。”他这话没毛病,我只能把花盆搬到晾衣架旁边。只过去七八天的时间,干瘪的枝干上果然冒出几个嫩绿的叶芽儿,耿子健愣怔地盯着那些嫩芽儿,半晌儿才对杨青山说:“你说怪不怪,他把这盆花搬到外面晒晒太阳,还真就晒活了。”
三角梅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树叶越长越大,越长越多。我的脚伤早就好了,还出去紧急抢修过三次通信故障。天冷的时候,别的树叶全都掉光了,三角梅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比菠菜的叶子还嫩绿,我生怕冻着它,赶紧把它抱回屋里,又摆在窗台上。等到外面下过第二场大雪,三角梅居然向上长出半尺多高,枝叶间还冒出不少花骨朵儿,耿子健带着杨青山巡线回来,看见枝叶间的那些花骨朵儿,进屋就问我:“小林,你看没看见三角梅长出了花骨朵?”我得意地说:“我干活回来也看见了。”耿子健笑眯眯地问我:“那些花骨朵儿那么小,还得几天才能开花啊?”我向他打包票:“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情,它保证能开花。”耿子健盯到第三天,看见有几朵花骨朵儿展开三片紫色的花瓣儿,那种紫色鲜而不艳,比画报上那些仙女们的紫色彩衣还漂亮,每朵花儿里面还有三根细细的花茎,个个顶着黄色的花蕊,特别地招人喜爱,他扭头喊叫起来:“小林——小林——三角梅开花了——”我听到喊声跑出来,看见竟有五朵三角梅开花了,就笑着问他:“怎么样,这花儿开得好不好看?”耿子健连连夸赞说:“好看!真好看!”我又向他炫耀:“我们那里到处都有三角梅,能有十多个品种,开出的花朵也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红的、黄的、紫的,还有粉的。我这棵是紫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喜欢这种颜色的三角梅。”耿子健盯着那些紫色的花儿说:“这下可好了,咱们这里的冬天也能变成南方了。”
窗外是皑皑白雪,窗内有一棵碧绿的三角梅,还开着一朵朵紫色的鲜艳的花朵,让单调的冬天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班长吩咐耿子健:“晚上加个菜。”我悄悄地跟他商量:“老耿,弄个蘸酱菜吧,我还得练练胃口。”
十
连队的司机又过来给通信站送给养,路过镇里的时候,顺便给我们带上来一堆报纸和信件,里面有女朋友给我写的两封信,一封问我什么时候能调到连部,一封追问我为什么还不回信。我赶紧给她写回信:“我们这里最近非常忙,连部那里暂时还没有多余的位置……还有,我背回来的那棵三角梅开过一次花了,跟家里那棵三角梅开出的花朵一模一样,都是紫色的花朵。我们这里昨天刮大风,还是西北风,又大又冷,把电话线都刮断了。班长说,看这个天气,再过两天又该下雪了。”
我跑到镇里把信件寄出去,估计女朋友很快又该来信了。我害怕三角梅受不了冬天的寒冷,就用塑料布在外面把窗户罩上,抵挡住不少寒风。可惜没过多久,三角梅的叶子还是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跟窗外的秃树没啥区别。北方就是没有南方好啊,冬天就更没法跟南方比美了。我心里很清楚,秃树还得等到春天才能再长出新叶子,窗台上的三角梅,用不着等到春天,冬天也会重新长出新叶子,还会开出美丽的紫色的花朵。我清理掉落在花盆里的叶子,一面给它浇水,一面对耿子健说:“你别看这个花的叶子都掉光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能长出新叶子,还能再开一次花。”耿子健说:“那可太好了,到时候我又能大饱眼福了。”
三角梅在窗台上暗暗地积蓄着力量,这是它在双峰度过的第一个寒冬,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熬下来。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带来一股寒潮,也带来一阵大风。西北风连着刮了一天一夜,班长害怕线路出问题,赶紧带着我出去巡线。
等我跟班长巡线回来,耿子健把饭菜摆到饭桌上说:“小林,今天还有蘸酱菜,我弄点萝卜和大葱蘸大酱,你敞开吃吧。”我多次吃过生萝卜,甜甜的脆脆的,每次吃得都很少,肚子还真是没啥反应。我吃生茄子和生辣椒,偶尔也会闹肚子,有时候反应还会很激烈,我还是照吃不误。我看见饭桌上的生萝卜,就跟耿子健吹大牛:“这东西挺好吃,我今天必须多吃点。”班长边吃饭边交给我一项任务:“小林,你下午跟我去红霞家,咱俩帮着她家把牛棚修一修。”
红霞是双峰村人,她家也是通信站的共建点。通信站在村里有两个共建点,一个是村小学,一个是红霞家。村小学就不用说了,每到学雷锋纪念日、六一儿童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元旦等节日,我们都去学校搞活动。红霞家跟学校不一样,她父亲前几年病故,留下母亲带着她们姐弟俩过日子,家里没有人能干重体力活儿,班长就经常带人帮助她们干些重活儿。
午休起床的时候,我的肚子又疼起来,赶忙跑进厕所去拉肚子,从厕所出来肚子还是疼。这肯定是中午多吃了几块生萝卜,肠胃疼得直拧劲儿,额头上也疼出了汗珠子。耿子健又调侃我:“人家都是入乡随俗,你这肚子咋就不随俗呢?”我捂着肚子说:“它要是随俗了,等我回到老家,它还得重新再随俗。”耿子健笑着点头说:“这话有道理。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吧,我替你去修牛棚。”
红霞家的牛棚是用木头搭建的,四角立着四根大木桩子,有一根让公牛给顶歪了,棚顶上的草帘子也让大风给掀掉两块,还有一块挂在上面没有掉下来。围栏上绑着的木杆子,也有四五根松动了,还有一根让公牛给顶断了,不修恐怕是不行了。班长把一捆大号的铁丝线扔到地上,特意对耿子健说:“今儿的天气真邪性,早上大风才停下来,这会儿又起风了。咱俩先修下边的木头,再修上边的棚顶。”耿子健对这个牛棚很熟悉,去年就帮着她家修过一次,看见牛棚差点没让公牛给顶塌了,就笑着对金贵海说:“班长,她家的公牛可真厉害,这么粗的木桩子都能给顶歪了,干脆把它那两个犄角锯掉算了。”班长一边往木桩上缠着铁丝线一边笑着说:“你把它的两个犄角锯掉了,那它还是公牛吗?”
耿子健巡线是个行家,修理牛棚也是一把好手。他用菜刀削好几根粗壮的木楔子,让班长扶正顶歪的那根木桩子,把木楔子沿着木桩子的外侧插进去,再用大锤把木楔子钉下去,木桩子底下就像是上了夹板,也像是灌进了混凝土,又牢靠又结实。那头撞歪木桩子的大公牛在院子里不安地看着他们修理牛棚,一个劲儿冲着牛棚“哞哞哞”地叫唤,老想再去顶撞那根木桩子,让红霞举着木棍给赶跑了。
耿子健把所有的木桩子全都固定好了,才把钳子和麻绳揣进兜里说:“班长,我上棚顶去修理草帘子。”班长看他把棚顶上的草帘子挨个儿检查一遍,赶紧递给他一个草帘子说:“把露天的地方堵上,冬天就不怕下雪了。”耿子健用麻绳绑住那个草帘子的一角说:“草帘子夏天挡雨,冬天挡雪,真是个好东西。”他绑好手里的草帘子,俯身去喊金贵海:“班长,再给我递上一个草帘子。”班长又举起一个草帘子,那头大公牛看见草帘子,冲过来猛顶那根修好的木桩子,耿子健急忙朝红霞大喊:“红霞,快把大公牛赶走,别让它在这里瞎捣乱。”红霞举着木棍连喊带吆喝,总算又把大公牛给赶走了。一阵大风跟着就刮过来,把班长手里的草帘子吹得摇摇晃晃,把牛棚上面的电灯线吹得像鞭梢一样甩来甩去,没甩几下就砰的一声断成两截,断线正巧抽在耿子健的脸上,又卷住他的脖子,借着风力一下就把他从棚顶上拽下来,后脑勺还重重地磕在了牛槽子上。
十一
我用急行军的速度赶到镇医院,看见耿子健从昏迷中醒过来,赶忙拉住他的手说:“都怪我拉肚子,不然你就不会出事了。”耿子健也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听说还得转院治疗,心里早有准备,故意宽慰我:“净胡说,这跟你有啥关系,都是大风搞的鬼,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让电线给抽下来了。”我也安慰他:“你就别埋怨自己了,让电线使劲抽一下谁都受不了。我遇上那么大的风,就是不让电线抽着,也得让大风给刮下来。”我的话把他给逗笑了,旁边的护士赶紧提醒我:“病人不能激动,你们少聊几句吧。”我只好又说一句:“老耿,你好好养伤,等你把伤养好了,还得带我去巡线,还得再教我两个绝招。”耿子健马上答应我:“这个没问题,你也得好好养护三角梅,我还等着看它开花呢。”我含着眼泪说:“等你伤好了,它又该开花了。”
过了几天,女朋友又来信催问我:“你什么时候能调到连部啊?”我马上给她回信:“双峰通信站是个好地方,我决定不去连部了……”我把写好的回信装进信封里,走到曾经摆放三角梅的那扇窗户前,默默地凝望着结满冰霜的玻璃,半晌才伸出手来,用手指在玻璃上画出一朵三角梅,仔细端详它的花瓣儿,又画出第二朵、第三朵……很快,玻璃窗上就开满了数不清的三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