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维莉亚这四个字的发音可能并不准确,因为这个名字实际上是法语,而法语有些音,就像俄语有些音一样,令我无奈,且困惑。但我一直就这样称呼她,她也没什么异议。至于她对我的称呼,是生硬、坚决、缓慢且标准的中文发音:伊——琳——那正是我的名字。初见那一天,我曾试图让她称呼我的英文名,但她拒绝了。
我不知道萨维莉亚出生在法国什么地方,在什么机缘之下来到伦敦生活。在与她见面之前,我只看到一张头发被染成粉色的照片,脸很小,很白,笑容坦荡而深邃。这张照片被挂在一个国际民宿网站上,旁边是她准备出租的房子。房子的色调与她的发色很配。墙被涂成了橘色和粉色,地毯是宝蓝色。墙上挂了一幅抽象派油画,以亮黄和鲜绿色为主,似乎是水底的景象。画的下面是红色的长沙发,上面有一把原木色吉他。励有点得意地向我展示着手机上的照片,说,她也是个艺术家。简介里说她做过服装设计师,也做过教师。很显然,这些对励很有吸引力。他不打算再看别的房子了。
当我和励乘坐一辆黑人大哥驾驶的出租车抵达这座房子时,已是伦敦的午夜时分。在呼呼的冷风中,励与她通了电话。我们上了电梯,来到116号房门前。这一定是她的家。我看到117号的房门是深褐色,而面前是亮眼的蓝。
门开了,我在灯光昏暗的狭小门廊看见了她。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笑容,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短发,只是……粉色不见了。她满头白发。我听到她说了句我听得懂的“欢迎”。
走廊非常狭窄,有一面墙被书架占据了,书架上方挂着幅尺寸很大的画。白衬衫的男人与橘色衬衫的女人相拥对视,周围散落着玫瑰花。画意简单、直接,色调夸张、艳丽,有明显的装饰风格。它应该挂在酒吧,或者酒店情侣房的墙上。她真的是艺术家?
她让我们将箱子放在路过的第一个房间。这应该就是励的房间了。一张双人床,床单雪白,看着还算舒适。两个简易布艺柜子,没有门的那种,一个塞得满满的,一个给我们空了出来。门口有一张小方桌和一把小椅子,铺着花桌布,像幼儿园小朋友用的。她见我盯着椅子看,说,虽然小,但非常舒服!你可以试试。笑意顺着嘴角以皱纹聚集的形式向脸颊上方扩散出去。仿佛一个火苗,瞬间蔓延开来,周围无人能幸免。我和励都笑了。
我们来到客厅,走进了那张照片的场景中。这时我注意到,她穿着一件与地毯颜色相近的蓝衬衫,扣子开得很低,乳沟露得恰到好处,那上面,是一条银色金属项链。她与客厅相得益彰。白色外套,黑色牛仔裤的我,显然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四下打量。在喧宾夺主的色彩之外,屋内的陈设大多陈旧,且杂乱。褐色的木柜子,用来固定两扇门的,竟然是插在金属折页上的一枚钉子。一些小摆件散落在看不出颜色的木架子上,有的像来自异域的古董,有的就是旅游区廉价的纪念品。那种我们离开景区就会扔掉的东西,被她精心地摆在古董中间。靠窗有两株长得茂盛的热带植物,而那生机勃勃的植物旁边,却摆着一束假花,插在塑料花瓶里。有两个人体模特昭示着她曾经的职业。一个是全身的,有五官,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软草帽,脖子上挂着夏威夷风情的布片花环;另一个,脸部已经坏了,只有上半身,并且没有胳膊。插得满满的CD架和有大音箱的CD机吸引了励。他伸手抽出一张唱片。我可以听吗?他问萨维莉亚。当然!她爽快地答道。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长沙发上。网站上说,它同时还是一张折叠床。我已经从照片上确认过它的舒适度。我问她,我睡在这?NO!她说。简洁有力。这是我的床。那我呢?我脱口而出,将脸转向励,用中文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她不住这里吗?我的神情令励有点不自在,他低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她马上要去非洲了。她走了之后……现在呢?我拦住他的话,今晚怎么办?
在伦敦的第一个夜晚,我是在一张比我的笔记本电脑宽不了多少的充气床上度过的。萨维莉亚在我一张冷脸的注视下,用充气筒打了很久,当她停下来歇息时,励接过了气筒。
我被安置在了储物间。两边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物品,狭小的过道上,除了充气床,还挤着一辆自行车。萨维莉亚在充气床上依次铺上了防潮垫、褥子和毯子。
临睡前,励过来告诉我,明天她会去医院检查眼睛,如果眼睛没问题,她在一周之后启程去非洲。到时候,你就可以住在客厅里了。他说。
如果眼睛有问题呢?我盯着励。
如果是那样,她要接受一个月的治疗,然后再走。
也就是说,我要在这里睡一个月?
励的脸上露出歉意,应该不会……
不行!我告诉你,如果她眼睛有问题,你立马给我换房子!
要不……我睡这吧。
这么窄的床,我睡都小!
我应该是太疲惫了,毕竟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很快便睡过去了。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躺在一包空气上,我向左翻身,空气就滚到右边去了。我像躺在云朵里……不知什么时候,身体下面坚硬起来。我迷迷糊糊意识到,床已经瘪了。我不甘心,期待着还能穿越回去,但意识不停被水泥磕碰着,凉意丝丝缕缕渗透进来。
我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口。有那么一刹那,我习惯性地去开床头灯,摸到的是一截轮胎、轮胎上面的白钢、一根根辐条以及灰尘。我重新确认了一些东西,知道曾经筹划了很久的万里远行,已被隔在昨日了。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物件。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经历,最终都会被它隔在昨日。那么,励也会重新开始吧?
八点钟,我已洗漱完毕。萨维莉亚准时打开了客厅的门。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她微笑着对我说了句早安,然后指着冒着气泡的咖啡壶,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马上告诉她充气床漏气的事。她来到储物间的门口,向床的位置看了一眼,拉起我的胳膊重新回到客厅。你不用担心,我会修好它。她倒了一杯咖啡给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吐司,取出两片放在烤架上。转头问我,你也来一片?我摇了摇头,告诉她,等励起床后,我们会出去吃早餐。事实上我的肚子在悄悄地叫,但我觉得我应该让她知道,因为床的事,我不太高兴。
萨维莉亚继续忙活着。准备煎鸡蛋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叫到集成灶前,将烤箱、烤架、电磁灶的操作详细讲解了一遍。还特意叮嘱我,右下角的灶,火不能开到最大。见我没听懂,她用手比划着,嘴里说了声“嘭”!我理解她的意思是电表跳闸。话音刚落,锅里的鸡蛋冒起了黑烟,我抓过铲子,将蛋翻了面。已经晚了。萨维莉亚耸了耸肩,我总是弄不好。
我重新帮她煎了蛋,又煎了培根,在她的再一次邀请下,终于向肚子妥协了。
原木餐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因为没有涂油漆,食物的油渍渗入桌面,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斑点。我用手摩擦着刚刚滴上去的咖啡印迹,问她,为什么不铺一块餐布?她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的。接着又说了几句我没听懂的话,然后笑起来。励凑到我跟前,向下看了看,跟我说,这个桌子是捡来的,有一条腿是坏的。我低头去看。果然,靠墙的一只桌腿断了,用另一根木棍重新接过,就像一只断腿拄着拐杖。
饭后,我清洗了餐具。励说去学校看看,然后就没了踪影。萨维莉亚在我身后不停地开关抽屉,又离开几次,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等我将厨房清理干净,发现餐桌上摆着一把锉刀、一小截自行车的内胎,还有两个小瓶子。
萨维莉亚将床重新打满气,仔细寻找着小小的洞孔。她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床,倾听。那聚精会神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些电影的片段,拥有神秘能力的人贴近大地,倾听远处的马蹄声,或者地心深处魔鬼的蠕动。她失望地皱起了眉头,将床翻了个个。我对她说了个“水”的单词,然后思度着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或许可以把它放进水里,浴缸里。(我想起了修自行车的人。)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个NO,接着说,水费很贵。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展现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找到了。
萨维莉亚戴上眼镜(我猜是花镜),拿起锉刀,坐在地毯上,像做针线活一样投入到了修理中。洞孔周围被她粗壮的手指打磨,细小的粉末落在腿上。剪刀从软内胎剪下圆形的一小片,小瓶子被费力地拧开,透明的胶水涂在圆片上,迅速粘在洞孔处。胶水涂得有些多,从圆片周围溢出来……很快就会干的。她看着自己的作品,今天晚上,你会做个好梦!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能怎么办?除了笑着对她说谢谢。我确实已经不再为昨晚上从云朵跌落地面的事生气了。我甚至有点矫情地认为,这张充气床已注入了她的温情。连带着储物间里那些我昨晚上认为应该扔掉的东西,此刻都有了留下来的价值。这感觉勾起了我久远的记忆。父亲母亲修补东西的时光……破损的物件被修复,从此留下人的一小块灵魂。
我拿出从中国带来的茶,赠给萨维莉亚。她非常高兴,仿佛得了什么宝贝,反复说中国的茶是好的。接着马上拉开柜橱,找出一小包印度茶回赠给我,印度的茶,也是好的。她说。我注意到客厅的门框挂着一圈大象图案的布艺装饰,顺口问她,你去过印度?是呀!她兴奋地答道。马上指着一个纸做的月历牌告诉我,这个是印度的。我看了一下年份,是2004年。她又走到窗前,让我看一个金属的释迦牟尼头像,这个,也是印度的。我看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小东西,问她,你去过多少国家?很多。她有点自豪。去过中国吗?NO。她摇摇头。你想去吗?她又摇摇头,还没有计划。我有一点失望。这时,我看到大株热带植物上挂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有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写着,出入平安。这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她说。我将中国结摘下来,告诉她,这个应该挂在门口。真的吗?她露出一副虔诚的神情。得到我再一次确认后,马上拿过中国结走到客厅门口,寻了个地方,重新挂上。
乌云不知何时消散了,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
我和萨维莉亚在阳光中各自出门了。
按照她的描述,我找到了霍克斯顿街。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将无数次踏上这条街。而今天,是我与它第一次相遇。它有小超市、杂货店、蔬菜水果店、酒吧、小画廊、小饭馆、理发店、美甲店……还有一个晚上锁门的小花园,一周七天免费开放的图书馆。在这条街某几个巷子里,隐藏着两所小学和一个幼儿园。每到下午三四点钟,街上就会魔术般涌动起穿校服的吵嚷的孩子和无数辆婴儿车,仿佛他们一直在街的两边埋伏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大人。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棕皮肤。各种口音的英语,各种母语。海浪一般,在霍克斯顿街起伏。我背着电脑包,或者提着超市的食品,很容易便消隐其中,不再是个旅行者。伦敦就是这样包容着异乡人。伦敦也是这样忽视着异乡人。
励开学的前一天,我试着问萨维莉亚,能不能让我七点钟使用厨房?七点半也行。不出所料,等来的还是那个简短却坚决的NO。
八点钟,当萨维莉亚打开客厅门的时候,励已经踏上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那么,我的万里相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开始在心中期待着她的眼睛没事。期待着客厅和厨房归我支配的时刻早点到来。
她的早餐是烤面包和咖啡。我用一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小锅煮了一碗面,超市买的方便面,但是加了鸡蛋、蔬菜和几只冻虾。我现在对营养均衡有了执念。这是年龄的馈赠。而萨维莉亚则以另一种方式均衡着她的营养。下午,她热火朝天地洗菜、切菜,厨房的洗手池旁摆满了湿漉漉的各种叶子。我以为她要做什么了不起的大餐,最后却只是拌了一盆沙拉。她捧着盛满沙拉的塑料盆,额头渗出汗珠,问我要不要尝一点。我摇头拒绝了。她显得很失望。她会明白我拒绝的其实不是沙拉吗?
励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正靠在他的床上看手机。他说晚饭在学校吃过了,一直在图书馆看课本。要不就买吧。又不是买不起。(我是来到伦敦之后,才知道英国的大学课本一般都要60镑以上。)不用。励果断地说,大家都在图书馆借阅。还……适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还行。他掏出笔记本电脑,拿上马克杯去了客厅。
需要我把音量关小一些吗?我听到萨维莉亚的声音。她在看电视。没关系。励答道。
我给励的爸爸发了条信息,告知励上学的情况,让他放心。然后,点开一个视频软件,刷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励和萨维莉亚对话的声音,夹杂着笑声。我听了一会儿,没有捕捉到太多熟悉的词汇。我又刷了一会儿微信朋友圈。放下手机前,忍不住点开晓江的主页。她没有更新。最近的一条还是《当代艺术》杂志刊载的评论文章,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并用一整个段落分析了她的《芭蕾舞者》系列画作。励和萨维莉亚还在聊着。他跟我从来没有这么多话。
我来到客厅。励的脸上挂着兴奋,指着餐桌上的盘子,老妈,你尝尝。盘子里有半个土豆,周围残留着芝士。我接过叉子,疑惑地尝了一口。怎么样?励盯着我。还不错。味道出乎我预料地好。萨维莉亚教我烤的。听到自己的名字,萨维莉亚从沙发上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们,励非常聪明!谢谢!萨维莉亚!励冲她喊道。
我在午后最暖和的时光又出门了。松鼠在楼下的草丛里跳跃,不远处的小公园有大片的草坪、推着婴儿车散步的母亲、东张西望却紧跟主人步伐的小狗、大摇大摆踱着脚步的肥鸽子。高大的树木中有乌鸦不时地穿行而过。如果你在树下刻着捐赠人名字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就会知道有栗子形状的果实悄悄掉落下来。我不去那里。霍克斯顿街的尽头是哈克尼区的中心地带,聚集着很多底层艺术家,街头不时会出现一幅幅巨大的涂鸦作品。著名的街区是红砖巷,涂鸦作品最密集,还有二手的服装店和古董店。红砖巷的尽头是白教堂美术馆。我也不去那里。这一次,我向南走,经过老街,再向西,跟着谷歌地图拐了几个弯,抵达了巴比肯艺术中心。这是晓江三年前在微信朋友圈展示过的地方。
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摄影展。展厅入口挂着大展板,标题是《性别与生态的镜头》。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我从手机里调出翻译软件,拍下来细看。
“……展览汇集了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地域和不同审美策略的50多位女性艺术家的电影和摄影作品,揭示了以女性为中心的自然观是如何被围绕自然资源开发组织起来的机械的、父权秩序所取代的,同时也展示了激进主义性质的作品,强调了女性如何经常站在倡导和维护我们共同地球的最前沿……”
我从一幅巨大的废弃矿山摄影作品开始,看了下去。展览做得非常细致。有作品背景和艺术家创作历程的详细文字介绍。因为需要借助翻译软件,我看得很慢。
展品很多,超乎我的想象。看完二楼大厅的布展,已经很累了。正踌躇着要不要回去,前面展厅的墙上有金色的东西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向着它走去。
一组以楼宇为远景的麦田的照片呈现在眼前。十六张,在墙上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强烈的色彩,让我有一点眩晕。
这片麦田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我用软件翻译出旁边的文字。
“1982年,在曼哈顿世贸中心的阴影下,在自由女神像象征性存在的背景下,环境艺术先驱艾格尼丝·德尼斯在纽约市的炮台公园垃圾填埋场种植了8000平方米的小麦。德尼斯在黄金地段种植和收割。她说,开垦这片土地是一种“厚颜无耻”,是一种有意识的“浪费宝贵房地产”的行为。“《麦田》的选址靠近高度资本主义的象征,代表了食品、能源、商业、世界贸易和经济。《麦田》是一场开垦土地的运动,同时也颂扬了地球的生殖潜力。麦田极大地改变了土地的用途,它不仅是一种象征性的干预,而且是一种尖锐的社会行为,因为德尼斯放弃了收获,而不是从中获得物质利益。”
我琢磨着文字中接踵而至的信息,重新将目光投回到那一组照片中。艾格尼丝正站在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里,望着她付出汗水种植、即将收割、并最终放弃换取物质利益的麦子。放弃收获,是作品最重要的部分?我思考着。这时,一个法国口音的男人用英语在我的身旁轻声读道,德尼斯放弃了收获。我扭头看了他一眼,用微笑回应了他。
周末的时候,萨维莉亚要洗衣服。她将篮子里的脏衣服全都塞进了滚筒里,各种颜色,混在了一起。我从未在洗衣机里塞过那么多衣服。她觉得还不够满,问我有没有要洗的。我和励的脏衣服装在另一个篮子里。掀开篮子盖,我有些踌躇,萨维莉亚不由分说捡起励的一条牛仔裤塞进滚筒,她用手推了推,又过来捡走了我的深色外套,这才满意地关上舱门。她将时间定在快洗的档位,告诉我,以后洗衣服也定在这个档位。足够了,她说,太长时间不需要,浪费水。接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起,曾经有一个租客,一次只洗了一件衬衫。你能相信吗?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太浪费了!不好!
励走过来问她有没有干净的浴巾,他想洗澡。萨维莉亚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塑料箱子,掀去盖子,露出雪白的床单、被罩、毛巾、浴巾。换洗的东西都在这里。她说着,挑出浴巾递给励。励转身刚要走,被她叫住了。她看了我一眼,你们,每周只能洗一次澡。我也是。我和励对视了一眼,他读懂了我的神情,匆匆离开了客厅。
萨维莉亚的房子没有阳台。衣服都晾在储物间过道的一根绳子上,也就是充气床的上方。我连站起来的空间也没有了。
下午,我坐在励的床上,问他萨维莉亚眼睛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他说,还没有吧,有了结果她会告诉我们的。要不我们换个房子吧?我的声音有些烦躁,哪有一周只洗一次澡的道理?衣服也不能随便洗。厨房也不能随便用。励眼神莫测地考虑了半天,说,再等两天,也许她马上就走了。我知道这个房子的优点很多。付的是合租的价钱,如果她去了非洲,我们享受的是整个的房子;离励的学校和市中心近,交通也方便;还有就是,这房子里有很多书、很多CD、完整的音响设备、鲜艳的色彩以及吉他。它现在就立在励的房间,虽然他还一次都没有弹过。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理智,想起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我说,好吧。
天黑下来以后,萨维莉亚准备出门。她特意来到我的房门口与我告别,说会晚一点回来。我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飘过来,随即注意到她画了精致的妆。在黑色皮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红色低胸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项链,脚上蹬着黑色的高跟短靴。好漂亮!我禁不住赞美道。她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赞美,脸上挂着笑容,充满自信地走了。
晓江更新了朋友圈。两张照片。一张是三年前的,短发的晓江挺着她的天鹅颈,站在考陶尔德美术馆德加的《舞台上的两个舞者》画作前,笑得意气风发;一张是当天的,她站在自己的画作《肥胖的芭蕾舞者》前,没有笑,表情意味深长。配文是:今天,我剪了三年前的发型。下面开了定位,显示是中国美术馆。我搜索了一下,有个全国美展今天开幕。一团阴霾从心底若隐若现地飘了上来。没错,是嫉妒。我感受着这份抑制不住的情绪,准确地说,这根刺指向的不是晓江,而是我自己。可是为什么……二十年前我就站在定位的那个展厅里了。那时候,我们都留着长发,在逛街的时候经常看中同一款衣服,然后每人选一个颜色,换着穿。
我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半瓶朗姆酒来。每次开门,我都害怕它从门上掉下来。拔下盖子,坐在餐桌前,倒了半玻璃杯。励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将耳机拽下来一个,冲我说,她让你喝的?
我会再买一瓶还给她。我喝了一口,很柔和。
这样不好,你都没问过人家。
我又喝了一口,从喉咙到心口都暖和起来。去他妈的德加!我说。
励塞上耳机,将目光投回到电脑里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盯着头顶纷乱的衣服,回忆着梦境。我做了很多梦,但是只记得一句话。你看看,励都瘦成什么样了?在梦里,说这话的人不再是我的婆婆励的奶奶,而是同样满头白发的萨维莉亚。
客厅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发现萨维莉亚还躺在沙发床上,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棚顶。我冲她说了句早安,她转过头来,嘴角翘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回了句早安。她的下眼睑是黑的。我意识到那是从睫毛上脱落下来的隔夜的妆。腮红也残留在脸颊上。她的眼神黯淡。以我的人生经验,也可以理解为落寞。与昨晚上神采奕奕离去的那个萨维莉亚相比,她老了有十岁。我将目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萨维莉亚,和我们一起吃早餐怎么样?我准备煮饺子。她笑了,目光中流泻出感激,谢谢你,伊——琳——
早餐的气氛非常好。萨维莉亚梳洗一番,又恢复成了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从装调料的橱柜里翻出一瓶饺子醋来,说她喜欢饺子,有时也去中国超市买,就是从来都煮不好。我查看了瓶子,确认没有过期。你买的?我问她。NO,她摆手,以前的租客留下的。我猜也是。我告诉她,昨晚上喝了她的朗姆酒。她又摆摆手,没关系的。走之前,我不会喝酒了。那些都是你的。我注意到,她说“我不会喝酒了”这句话时,眼中有一丝我熟悉的落寞闪现了一下。
天气很好,你们可以出去玩。她看着我们,励,我跟你说的音乐节,就是今天开幕,在格林尼治公园。励瞟了我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想去就去吧。那你呢?我在附近走走。励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我们学校旁边有一个考陶尔德美术馆,印象派美术馆,好像挺有名的。我可以先把你送过去。别跟我提考陶尔德!我冲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励诧异地看着我。萨维莉亚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她有点紧张地看看励,又看看我。励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走了。
后来,我一个人搭地铁去了海德公园。在初秋的草地与树林中,行走了十公里,最后在肯辛顿宫前的湖边放下了疲惫的身体。没有风。天气是金色的。湖水是那么安宁,波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我和晓江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交流,也像这湖水一般,无迹可寻。她成了一幅接一幅的风景画,我成了看画的人。
之后的短暂时光里,有一种温暖的和谐在我和萨维莉亚之间流淌起来。她耐心地告诉我所有物品的位置。她的房子就是个百宝箱,什么都有。光做菜的调料就摆满了一整个小橱柜。当然,我猜大部分都过期了。碗、盘子、杯子多得超乎我的想象。不过,至少有一半都是破损的,不能盛放液体。之后,她又带着我出门倒了一次垃圾。在垃圾分类这件事上,萨维莉亚是非常严格和彻底的。只要发现我扔错了垃圾筒,都会第一时间纠正。回来后她又指导我为几个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厨余垃圾的袋子非常薄。很贵的,她叮嘱我,你一定要装满了再倒。
忙完了这一切,萨维莉亚在手机上分享了一个交友网站给我。她说,你要交朋友。你会待很久。这里面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你在他们中算年轻的,一定很受欢迎。我笑了。她没有笑,神情认真。
我终于攒够了可以装满一个滚筒的脏衣服。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塞进去,然后放了一颗大号的三合一洗衣液塑料泡,第一次觉得洗衣服是这么令人期待的事情。正当我准备关上舱门时,萨维莉亚快步赶了过来,将她那件出去约会过的红色低胸连衣裙塞了进去。太少了!她说。突兀的红色挤在黑白蓝灰之间,像一团恣意的火焰,瞬间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遏制住将红裙子拉出来的冲动,什么也没说,启动了洗衣机。萨维莉亚可能意识到我的表情有点不对,(但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为什么。)邀请我喝她刚煮的咖啡,我拒绝了。
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舱门打开后,我仔细检查几件浅色的衣服,一件白色T恤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我擎着T恤,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励端着马克杯来厨房倒可乐,一边倒一边瞟了我两眼。我没有看他,用中文说,你告诉她,我要重新洗这件衣裳,只洗一件。励沉默了一会儿,不好吧?你告诉她呀!用英文告诉她!我可以付钱给她!付水费给她!励不知所措地端着杯子,妈,干嘛要说这些?我不高兴!你看不出来吗?我吼道,明明很穷,凭什么那么骄傲?!我将T恤摔在他身上,离开了厨房。
我坐在励的床上,听到萨维莉亚和励在讲英文。励说,没关系,不用担心。然后他们一起将衣服一件一件挂到了储物间。
励回到房间,没说话,从布艺柜子的顶层拽下牛仔裤往身上套。穿好裤子,他又拎起外套,往外走。你干什么去?他没吭声。我跟了出去。这么晚了,你出去干嘛?他依然没吭声,走到玄关,伸手去拿运动鞋。有事你只会躲出去,装得像个绅士,跟你爸爸一个样子!他穿好鞋子,背对着我,声音冷静地说道,不喜欢这里,你可以回去。不是我让你来的。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升上去,励我告诉你,学商科,不让你学音乐,是你爸爸的决定,跟我没关系!我也问过你了,要不要坚持,但是你没有……嘭!随着巨大的声响,励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
我转过身,看到萨维莉亚站在客厅的门口,眼中充满了忧虑。
一个小时后,我忍不住给励发了信息,希望他快点回来,同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道了歉。他没有回复我。又过了十分钟,我听到敲门声。他忘了带钥匙。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到了一股烟草的味道。我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抽烟,但是从未戳破他。
第二天,励上学走后,萨维莉亚突然提议去看一个画展。我犹豫了一会儿,这算是表达歉意吗?我问她是什么画展,远吗?她神秘地说,走路去就可以,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失望的。说完,又展露出她那坦荡而深邃的微笑来。她没再提起昨晚的事,这一点很像个英国人。
她没有换衣服,只是找了件外套拿在手里,又背上一个布袋子,就往门口走。想来不会太远。我连手机也没有拿,跟着她出门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阳光下的萨维莉亚。她的步子迈得很大,头和胸都向上昂着。我需要改变平常的速度才跟得上她。她兴致盎然,不停跟我说话。我连一半的意思都领会不到,但这也无法阻止我们交谈。是的,我们在交谈。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们边走边聊,面带微笑,像一对好闺蜜。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挥舞起手臂。然后我注意到,她的一只袖子开线了,开了有一只手掌那么长,衣袖像一只迎风招展的小旗子,白白的小臂露出来。她也看到了,哈哈笑起来,并不在意。我说,我可以帮你缝上。她一摆手,不需要。风呼啸地打在我们身上,我穿着夹棉的外套,还能感受到凉意。而她始终都没有把外套穿上,后来干脆放进了布袋子里。
画廊在一条小巷里,不大,楼下两个小展厅,楼上一个大展厅。宝拉·雷戈。萨维莉亚说出了画家的名字,我喜欢她,去年刚刚在伦敦去世。我接过服务人员递过来的宣传单,看到了这位葡萄牙裔女画家中年时代的照片。高鼻、深目,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内容,有一种我很确定,是挑衅。
我迅速被保拉·雷戈的画吸引了。加起来不过十多幅,但每一幅的尺寸都很大。色彩艳丽、构图拥挤,充满了奇幻的故事性。她想表达的东西很多,画面边界内根本承载不了。每一幅我都要看很长时间。我盯着她笔下的人物、动物、半人半兽、森林、海洋、天空,在脑海中构建着我理解到的故事和她的观念、态度。在一幅画面前变得动荡,上一次,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萨维莉亚一直在安静地等我。看到我走出来,露出一种欣慰的笑来。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个理解也让我觉得不必为让她久等而道歉。你喜欢她?我们重新走在风里,但并不是来时的路。是的。我点头。她好像不喜欢男人。我搜索着有限的英文,知道这句话远远不能够表达我对宝拉·雷戈的理解。男人在她的画里都是野兽。她哈哈笑起来,你懂得她。但是,她有过美好的婚姻。她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才这么画的。(为了弄懂这句话,我打开了翻译软件。)我点头,同意她的观点。我多么想与她畅快地交流一番!就像曾经和晓江在一起时一样。但是语言阻止了我。萨维莉亚走在我身边,很自然地伸出那截白白的小臂,挽住了我的胳膊。那一瞬间,我释然了。
在一座桥后面,萨维莉亚拉着我向下走了一层楼高的台阶,面前竟出现一条河。她告诉我这是条运河。这句我听懂了。后面几句可能是说运河的历史,从哪里开始,最后又流向哪里,沿途有个运河博物馆。然后她指着停泊在河边的船说,他们住在里面,船是他们的家。这句话像打开了一扇窗,我开始注意到船上的自行车、盆栽的花草、篮球以及透过船舱上的玻璃隐约看到狗在里面跳跃。我兴致勃勃地窥探起河上的人家,直到萨维莉亚拽住了我。我们去那里。她的手指向上面。上面是另一座桥,临桥开着一家酒吧,两层,里面挤满了人,音乐从敞开的窗子飘出来。在二层,对着运河,有一个大阳台,摆着桌椅。我承认,它对我非常有诱惑力。但是……我把手伸进裤兜,没带手机和信用卡,只有两镑多的硬币。我没有钱。我对萨维莉亚说。我有啊!她拉起我的手,向台阶奔去。
我们坐到了阳台上。萨维莉亚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大杯啤酒。(再也不喝酒的话,她已忘记了。)迎着呼呼的风,喝下一口浮着冰块的啤酒,还是感觉到凉意,但我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喜欢这个位置。有船从远处开过来。马达声越来越近。一个续着胡须的中年男人站在船头,将头转向我们。萨维莉亚冲他挥手,喊了声,哈喽!男人露出微笑,也招了招手。我与萨维莉亚碰杯。萨维莉亚说,啤酒很贵。我笑了。说出这句话,才是我认识的萨维莉亚。
你结过婚吗?我问她。
曾经有过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在一起七年,虽然没有注册,但我觉得,跟结婚是一样的。(她主动要求使用翻译软件。)
你有孩子吗?
她摇头。
现在呢?有男朋友吗?
她哈哈笑起来,现在,这个不重要。
你今年多大?
66岁。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
她又笑,这个也不重要。伊——琳——她看着我,励跟我说,你是画家。
我喝了一口啤酒,目光飘向远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这么说不对!她摆了一下手,又将被风吹乱的白发拢向脑后。你如果爱它,就不能这么说。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神犀利地望着我,说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话,伴着投入的手势。翻译软件犹疑着蹦出一些不连贯的字句来。此刻的萨维莉亚,像极了我和晓江年轻时的样子。我的眼睛潮湿了。
……艺术会陪伴我们一生……不是只有看得见的,卖钱的画、雕塑,才是艺术品……你是你的作品……你自己……评价……标准跟他人无关……最重要的价值……
我盯着翻译软件中的汉字,不停生长的大片的汉字,恍惚间它们都变成了金色,铺展在我和萨维莉亚的周围,是的,麦田,那块麦田正向我们涌来,随着风,恣意舞蹈……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客厅给萨维莉亚的植物浇水,励回来了。我听见他打开冰箱门,往马克杯里倒可乐。我盯着宽大的叶子,思绪依然沉浸在十几分钟前。十几分钟前,我在微信通讯录里,平静地删掉了晓江的名字。嫉妒早已神秘地消失,此刻,我可以坦然接受她在世俗世界的成功。或许,时隔九年后重新为她点下红心,重启友谊,是更美好的开始。但,面对我自己的世界,我又想,何必那么虚伪呢?
伦敦的水费很贵。励学着萨维莉亚的口气,已站到了我的身后。我笑着回头,却呆住了。励的头发变了颜色。鲜艳的蓝。像卡通人物的头发。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或者说,观察我。我读懂了他眼中的内容。
很酷。我尽量让表情显得若无其事,语气轻松。
励的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萨维莉亚也是这么说的。
萨维莉亚,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在捡垃圾。
什么?她不是去非洲度假吗?
度假和捡垃圾又不矛盾,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励端着马克杯走了,头发像一团蓝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