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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安镇,最让人念念不忘的莫过于秋月的早亡,十年来,人们不光对她的死因争论不休,更对她灵魂的去处妄加揣测。有说她是冻死的,说她家后墙上的霜有半尺厚。有说她是被人掐死的,不然脖子上怎么有紫印儿。反倒是死亡证明上所开具的因心脏病病发而亡最不能让人相信。她才三十六岁,前一天还活蹦乱跳,即使真有心脏病也不可能严重到说死就死的地步。当然,也有人说她是被吓死的,说她死的前一天夜里司马云龙闯进了她家院子,对她好一通纠缠。这简直就是放屁!秋月有可能是被吓死的,但吓她的人绝对不是司马云龙!
秋月死后十年,司马云龙才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在这之前他虽然也回来,却每次都是锦衣夜行,来去匆匆。以至成天坐在小卖店门口卖呆儿的瘦马看见小军就问,你老叔回来没?小军讨厌他的居心,就说不知道!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瘦马并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你爷有病也没回?小军懒得答理他,转身就走。就听他在身后大声说,从打秋月死,我就再没见过他老叔。小军回头狠狠瞪了瘦马一眼,却看见瘦马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瘦马本来就瘦,再眼球突起,两腮无肉,简直有点儿不像人类。他说,你跟我瞪什么眼珠子,等你老叔回来你问问他,他管我叫啥?瘦马当过小学老师,还当过几年的小学校长。在平安镇,我爷最看不上的就是他,也不是看不上,就是羡慕嫉妒恨。我爷说,他会啥呀!一个月啥也不干就挣五六千!活该儿子给他败当。我爷说得没错,别看瘦马挣得多,生活却不比别人过得好。他儿子大马蜂,是平安镇上百年不遇的大情种,谈恋爱和搞破鞋的不算,娶到家里正经过日子的媳妇就有五个,离了娶娶了离,生下四个儿子。大儿子结婚又离婚,最小的儿子还没上学。这子子孙孙都靠瘦马的退休金养活。为了贴补家用,瘦马自学成材,学会了给死人穿衣裳,剪纸钱,烧枕头。过后得几百块的赏钱。久而久之他就成了阴间通,说起阴间的事情来滔滔不绝,好像他一直行走在阴阳两界,去阴朝地府就像进了一趟城或是下了一次乡。不进城不下乡又不下雨的日子,他就坐在小卖店门口的破沙发上,给大伙讲平安镇上的陈年往事。
在已经没落的平安镇,实在没有什么新的故事发生,于是我老叔司马云龙和陈秋月的故事便被无数次地翻找出来,添油加醋,生枝结蔓,好象阴阳两隔的他们仍有什么瓜葛一样。
我爷病了差不多一年,老叔每隔半个月就会回来一次,每次都是晚上天黑以后才到,早上天刚亮就走。不回来时也是隔几天就视频,往我爸和小军的手机里打。他比以前老了,眼角上有了皱纹,眼白上生出无端的黄色。与十年前的他比起来,变化可不是一星半点。现在的他,眼里已经没了激情,也少了光亮,有的只是平和,看开一切的平和。他像逗小孩儿一样问我爷最喜欢啥,无一例外我爷都说喜欢钱。于是老叔就给个数目让我爷自己选,三百还是五百,我爷当然想要多的,但他不明说,就说你看着办呗,有多的谁还要少的呀!我替老叔算过,他一个月打到我爸手机里的钱有五六千块,这钱我爸当时都折成现钱交到我爷手里,有时还拍了视频给老叔发过去。看我爷数钱时高兴的样子,老叔便说这钱花得值。等我爷攒得多了我爸再从他手里把钱骗出来,说要给他存进银行。其实我爷这么大岁数真的不能再存了,怕他死后取不出来。他以前存的那些钱已经让我爸妈很担心了,想趁着我爷活着时取出来又怕没了利息,不取出来吧又怕将来取时麻烦,真是两难。
每次我爷拿到钱,都开心得不得了,但这份开心不会持续多久,就又会恢复到满脸愁容的状态。我爷说,龙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老叔给了时间,我爷说,你可不要忘了呀!你可别忘了来啊!这家里就我一个人。很心酸很委屈的样子。这让我爸很是生气,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天不等关了视频,就拉下长脸,像只大牙狗一样呲打我爷,说我还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呀!除了你我不干别的了。这跟前儿老头老太太哪个不是自己呆着!我看你就是不知足!
老叔看清了我爸的凶相,当天就赶了过来。这时正是傍晚,太阳正慢慢隐入地平线,刺眼的余晖穿过邻居家的枣树斜射过来,晃得屋里一片光明。我老叔司马云龙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背上背着万道金光,让屋里的人一时都看不清他的面貌。我妈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是老叔。呀!出息了,来这么早。见我们一家人都在屋里,老叔便站也没站就去了我爷屋里。
这时我爷已经病入膏肓,车轱辘话转得越发厉害,他一天十几遍地问起他的工资,问他的工资开了没有?又几十遍地问起双燕,问双燕来了没有?双燕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可能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两人最后没有走到一起。几十年来,我爷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她,可是最近,我爷张嘴是她,闭嘴也是她。好象她一直在我爷身边游走,离他近在咫尺。我爸向人打听过,知道双燕十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此时,我爷正眼巴巴地盯着门看,见有人进来,马上双手合十冲来人拜了又拜。脸上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爸最烦我爷这样,他一脸嫌弃地跟老叔报怨,看见没,一天总这样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老叔紧走几步,握住我爷的手,我爷的手很瘦,都是骨头,这让老叔很是难受,他哈下腰来搂着我爷说,我跟我爸最好了。我看见我爷的脸舒展开来,眼睛微闭,嘴角上扬,这一刻,我爷是幸福的。我爸站在老叔身后,哎哎!起鸡皮疙瘩了啊!又说,你是花茬回来一回,你天天守着他试试,好人也得魔怔了。老叔紧紧抱了一下我爷,直起身,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些钱来递给我爷,说爸这是你开的资,我给你带回来了。一看见钱,我爷已经混沌的眼神竟奇迹般地明亮起来。他问这是多少?老叔说,三千,两个月工资。我爷握起两只手,冲棚顶上连连作揖,瞪大双眼盯着那一片空白,说感谢呀感谢!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给我开资。
其实这钱是老叔给的。早在十几年前,老叔就已经给我爷开资了。到如今,我爷的这份工资已经开了十几年,数额也从最初的五百涨到了一千五。最近一两年,我爷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却一真记得开资这件事,见到我爸就问,开资没?我那钱领没?你可别忘了给我领啊!
此时,我爷攥着这卷钱,眼里的光亮慢慢消散。我是真喜欢钱呐!可惜没机会花了!我爷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是啊,我爷已经没机会花了,他就要死了。想想他以前把钱攥得那么紧,买串葡萄都数粒吃,现在手里握着十几万又有什么用,一分都带不走,一分也花不着。
我爷身体好的时候不少帮家里干活,这几年虽说年纪大了,但挣个口袋扫个院子啥的还都抢着干。有时不爱动弹,我妈在窗外一喊,立马爬起来。饭也是自己做。倒是我妈,一天到晚总是气鼓鼓的,不给我爷好脸色。我爸也觉得我爷不死成了短处,跟我妈成天陪着小心,转过脸跟我爷就是一脸的凶相,像只大牙狗。我爷也是贱,我爸越是对他凶,他就越是想讨好。有一点儿好吃的,就颠颠的给我爸送过去。弄得我爸越发的烦,越烦就越对他吼,吓得我爷心惊胆战,却还要故意挤出笑,是假笑,皮笑肉没笑,像戴着一张假面具。等我爸一转身,我爷立刻变了脸,咬牙切齿地骂我爸是活驴。看他可怜,我就不时过来陪他,紧挨着他坐一会儿。他问我是谁,我说是你大孙子。他看看我,好像以前就认识我一样。然后就跟我报怨,说你爸他狼啊!我最偏心他,没想到他对我这样!我说,你越往他跟前凑他越烦你,以后别搭理他!我爷说,我不是想溜须吗?要不老了谁管我。我说你忘了,你不是还有工资吗?这月花了下月还有,怕啥呀!我爷这才高兴起来,眉飞色舞的,说我差点忘了,我还开资呢。又说,这钱我也花不了,到时候都给大伙花,你说吧,想要啥?
真该感谢我老叔,让我爷有了这份成就感,不然让他怎么熬过这灰色的年年月月。
这时我爸开门进来,说这又跟谁倒鬼话呢!我爷说,我大孙子。我爸的脸当时就阴了,半信半疑。
2
老叔年青时的帅是出了名的,一米八多的大个,高鼻梁大鬓角,白汗衫牛仔裤。闲时带着吉他去到平安镇外的某个地方,对着树木、花草、飞鸟还有成片的稻田或者旷野自弹自唱。
虽然我们这里地广人稀,但常常地,老叔身后还是会聚集起几个人来。老叔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想打扰了别人,于是回头冲大家腼腆地笑笑,背起吉他,骑上摩托,顺着颠簸不平的田间小路去到一个更加没有人经过的地方。那是稻田的最深处,四野寂静,人迹罕至,除了偶尔的风声再无其它。这时正是稻田最年青的时候,用不着人打理,它们自顾生长,慢慢成熟。这里有一眼巨大的电机井,源源不断地喷出瀑布一样的水花,这是地下水,是大地的馈赠。走近了,可以听见喘急的水声,如同大地的呼吸,它们注入下方的水渠,再流入周围的稻田,稻田里拖着尾巴的小青蛙,成群结队的小鱼儿正欢快地游来游去。老叔停了摩托,寻到一处地方坐下,抱起他心爱的吉他,自弹自唱。唱给一望无际的稻田,唱给从空中经过的飞鸟。当然,更是唱给我。因为我就埋在他此时的脚下,游荡在这片稻田里。
一只幼小的螳螂顺着老叔的裤角爬上来,在他的膝盖上停住,转动着脑袋仔细看老叔的脸,然后伸出刀一样的前臂向老叔打着招呼。老叔停止了弹奏,盯着这只细小的螳螂,问,是阳儿吗?
阳儿就是我,我是我爸妈的第一个孩子。说孩子可能有点儿不确切,因为我还没有足月。说我不是孩子也不对,毕竟我已经长成了人样,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出生,就可以哭,就可以笑,就可以长大成人。但是我爸妈,我亲生的爸妈却没给我出生为人的机会。主要是我妈,她怕丢脸,虽然这时她马上就要和我爸结婚,但她怕结婚几个月就生孩子,被人说闲话,被婆家人瞧不起。他们一直都装成很正派的样子,好像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结婚那天,我奶当着几个女人的面教我爸我妈洞房之夜该如何如何,他们还像模像样地哼哈答应。
除了我爸妈,知道我曾经来过的人只有我老叔司马云龙。那时,他十八岁,刚刚高考落榜,心情低落。突然知道我即将来到人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满心期待着我的到来。他想知道我是男是女,甚至想好了怎么带我去玩。
我妈吃下打胎药时,我已经有一拃多长,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会伸腿会张嘴。我爸把我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打算走很远丢掉。这时我妈出了状况,我爸只好把我丢给老叔,让他趁天黑把我偷偷扔掉。老叔把我从塑料袋里捞出来,看着比他手掌还长的我不知所措。这时我冲他张了张嘴,告诉他我还活着。老叔捧着会动的我,哭得泪眼婆娑。后来他弄了一条毛巾,把我裹在里面,揣在怀里,然后又搂进被窝,他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活。那一夜,我一阵阵地抽搐,老叔一阵阵地发抖。
虽然我没有存活,但老叔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暧。他把我埋进这片稻田,并且经常过来陪我,给我讲家里的事情,告诉我爸妈结婚了,告诉我有了弟弟,告诉我爸妈还想要个二胎。他不时地就过来给我弹奏一曲。他甚至还给我起了名字,小名叫阳儿。大名叫司马阳。他是希望我真正地来阳间走一趟。
秋月就是这时被老叔给迷住的。她推着她的凤凰自行车,跟在老叔身后,痴迷地看着他。老叔当然也发现了秋月,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一米六多的个头,不胖也不瘦,脸形长相,都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冲她微微一笑,她感觉太阳在眼前升起来。他站起身朝她的方向走过去,晃花了她的眼,于是惊慌地扭过身去,用双手把脸捂住,不敢看他,也不敢让他看,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老叔走近了,说我叫司马云龙。你叫啥?秋月把手拿开,眼睛却盯着地面,说这名字可真好,真有姓司马的。老叔说,那你叫啥?秋月说,现在不告诉你。那天秋月穿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老叔说,那我就叫你蓝精灵。
绿色的风从远处吹来,吹得他们春心荡漾。
秋月爱笑,笑时并不是书上常说的银玲般,而是嘿嘿!嘿嘿!嘿嘿嘿!我妈说,这姑娘笑起来怎么像夜猫子似的。老叔说,嫂子,知道我最喜欢她啥不?我就喜欢她嘿嘿笑,老招稀罕了。当面背后,老叔不管她叫秋月,而是管她叫蓝精灵。有时还会抱着吉他唱,哦可爱的蓝精灵,哦可爱的蓝精灵。那时我奶就偷偷授意让他赶紧把秋月给睡了,省得夜长梦多。老叔当然也想,怎么可能不想。可是一想到我,想到我在他怀里抽动的小胳膊小腿,他就努力压下这个念头。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也像我一样,他不想他的秋月也和我妈一样差点把命搭上。他要把好事留到洞房花烛那一刻,他要让一切都圆圆满满。结果这一留就真的错过了,秋月被麻龙给撬了去。
本来秋月和麻龙没有任何交集,他们只在台球社见过一次。那时麻龙正和银行行长的女儿谈恋爱,举手投足间很是得意。那行长还来相看过门风,戴大金链子,腋下夹个长方形的小皮包,很有钱的样子。正当人们还在议论银行行长的那身行头时,就有消息传过来,说麻龙让人家给耍了,姑娘的父亲根本不是银行行长,银行行长是他的外号,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他几十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烧纸,经手的钱财数额巨大,绝对有资格当银行行长。只是这个行长是阴间的行长,管不得阳间的钱财。可人家麻龙他妈可没这么说,她大瞪着两个眼珠子,吹!人家银行行长的女儿上赶子给我们都没要!
几乎是突然之间,麻龙来我家的次数就多起来。这家伙进门先笑,小龙在家呢,摩托借我骑一下呗,我去趟城里。小龙在家呢,打会台球去呗,呆着多没意思。有一次,他和秋月前后脚进来,他带了汽枪,说西壕椤飞来一帮油罐子,董三他们去下夹子去了,咱这有枪不比夹子强多了。秋月没摸过汽枪,于是也要跟着去。麻龙很暖心,刚出门就把汽枪递给秋月,然后拉了我老叔就走,秋月提着枪大踏步跟在后面,很是威风。那天油罐子没打着,但秋月打着了枪,一盒子弹,她一个人用了一多半。我爷看出麻龙的醉翁之意,但老叔没看出来,还以为麻龙人好,想和他交朋友。却不知麻龙背地里几次跟踪秋月。有次秋月和老叔提起来,说麻龙看人眼睛嗖嗖放贼光,像有毛病似的。老叔这才警觉,说他不是看上你了吧?秋月嘿嘿笑,说他看上我,我得看上他呀!老筋巴骨样吧。
可不久后,令谁都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秋月突然和她嘴里的老筋巴骨好上了。大伙有说秋月屈的,说麻龙不光年龄大长得还老相。也有说秋月占了便宜的,说农村姑娘找非农户一般找的都是瞎子瘸子点脚儿,麻龙虽然老点儿,但不瞎不瘸不点脚儿,而且工作还不错。也有人借口别的事来秋月家里,说老麻家人太奸,怕是把秋月卖了她还要帮人家数钱。那时秋月的父亲还活着,就怼人家说,奸还不好,谁家姑娘愿意找个傻女婿。对于这门亲事,最高兴的就是他了。他一直看不惯我老叔,说我老叔整天抱个吉它不务正业。人长得好又怎么样!不顶饭吃又不顶钱花,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容易让人惦记,女儿嫁过去非操心不可。麻龙虽然长得老点,但也算周正,而且有正经工作。将来交粮时也能帮上忙。
那些天老叔整个人都是蒙的,走路都走不成直线,走走就掉沟里。我爷怕他出事,把摩托车上了锁,可他却骑着我爸的摩托跑出去。也是巧,刚到小卖店就碰上麻龙,仇人相见,瞬间动起手来。这里本来就是闲人懒汉聚集的场所,闲得无聊的人早就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现在有人打架,更是呼朋唤友过来看热闹。瘦马和另一个人过去将两人拉开,并明知故问为什么打架?当着瘦马的面,麻龙说要把秋月还回来。但他又说,不过,我得跟你说实话,她已经让我给睡了,还是个大姑娘,那个细皮嫩肉啊!你肯定是没偿过。这话说得极其阴损,还是当着瘦马的面,谁都知道要是瘦马知道的事情,那整个平安镇也就没人不知道了。我老叔就是再喜欢秋月也得考虑司马家的脸面。何况我老叔也是凡夫俗子,最简单最朴素的梦想就是娶一个真正的大姑娘当老婆,老婆一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
那天老叔真是冲动了,他发疯般跨上摩托,要撞死麻龙。危急时刻,秋月挡在两人中间,这时老叔的摩托已到了近前,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伤了秋月,于是一个急转,把自己摔进沟里,一块劈开的腿骨像剑一样刺穿了皮肉,吓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老叔养了三个多月才能下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恢复过来,连大夫都说他十有八九会变成瘸子。老叔很幸运,恢复得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的毛病。他没脸在平安镇上呆下去,于是就背上吉他去到城里,本来说好的要去流浪,从沈阳坐火车去到很远的地方,结果却在五爱街卖起了服装。然后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不但在城里扎下了根,还把儿子送到了国外。
为了哄我爷高兴,老叔从手机里翻找出他儿子的照片,一张一张指给我爷看。这张是在德国拍的,正喂鸽子。这张是在丹麦拍的,丹麦夏天天长,晚上十点天还没黑。这张是在以色列的一个什么教堂,很有名,叫什么我忘了。老叔的手指在手机上上下滑动,让我爸妈看到了外面不一样的世界。他们拿眼睛一下一下剜老叔的手机,好象要把手机里的堂弟挖下来,把我弟弟换上去。现在,我爸妈有两个儿子,大弟小兵,二弟小军,小兵在附近一个混凝土公司开车,三十一了,还没有结婚。小军大专毕业好几个月了,还没有正经工作,每天就是瞎混。弄得我爸妈看见他就头疼。凭心而论,我对小军关注的更多一些。我一直觉得是他代替我活在这个世上,因为如果当初留下我,小军就不可能出生。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我爸妈从来都没有提起过我,一次都没有。
之后老叔又给我爷录了一段视频,给他儿子发了过去。很快那边便有了回应,意思是让我爷快点好起来,然后和老叔一起去澳大利亚。老叔拉着我爷的手,一起聆听这来自异国的声音,并问我爷想不想去?我爷郑重地点点头,说想!这更让我爸如梗在喉,他扭头看看小军,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小军坏笑着凑到我爷跟前,说爷呀!要不你现在起来,我带你出去溜一圈儿呗!我妈很会配合,她做戏一样拍了小军一下,说啥呢!你爷现在能走吗?小军说,外国都能去,去外面溜一圈儿不行啊!
老叔尴尬地笑笑,然后说起另一件事。他打算移民去奥大利亚,手续都办好了,老婶也过去了,就等我爷一走,没了牵挂,他就起程。这真是让我们全家都震惊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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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嘴欠,第二天就把这事和麻丹说了。麻丹立刻警觉起来,问是不是你老叔回来了?小军说没有,和我爷视频来的。麻丹才不信,伸手过来抢小军的手机,小军不给,麻丹一瞪眼,小军乖乖地把手机递给她。麻丹拿了手机,轻车熟路地打开微信,漫不经心地问,你老叔微信名叫啥?小军说铁面人。她不再说话,找到老叔的微信,盯着头像上那个黑漆漆的铁面具出神。老叔的朋友圈一片空白,麻丹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就把老叔的微信推荐给她自己。
最近一段时间,麻丹总是向小军打听我爷的病情,见一次问一次。她关心的不是我爷,而是我老叔,重点是老叔能不能回来,她能不能看见。她甚至盼着我爷快点儿死掉,最好在这个假期,她在家时死掉,这样她就有机会参加我爷的葬礼,有机会一睹老叔的真容。
麻丹是麻龙和秋月的女儿。
秋月死时麻丹才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和小军一个班。正是冬天,家里的玻璃被她二姑给砸了,虽然后来又安上了新的,但寒气已经进驻,并喜欢上了这里,任你如何行动都不能将其驱离。为了驱赶寒气,秋月白天猛劲烧火,把屋子里烧得热气蒸腾,可这也是物理转换,到了晚上,这些水气都变成了白毛霜依附在后墙上,像冰川一样,白得耀眼。夜里炉火熄灭后,屋里更是冷得像冰窖一样。怕麻丹冻感冒,秋月只好让她去同村的表姐家里找宿儿。
那几年,麻龙姐弟一直联合一起下岗的另外八个人去上边告状。据说告成了可以得一大笔钱,告不成也要把地要回来。当初区里要在平安镇建粮库,占地七十亩,条件是从平安镇招十个工人,就地农转非。于是麻龙和他二姐摇身一变就都成了非农户。
两个原本土里刨食的年青人一下子进了粮库当了工人,那份得意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何况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那些赶着牛车马车,在马路上排几公里长队,等上一个白天再加半个夜晚,才能把粮食交到粮库的农民。农民将粮食拉进粮库,多少个水,评什么等级最后什么价钱都是他们说了算。我们家有几年遭了风灾,苞米棵子一倒一片,苞米全长成了半拉瓢,粮食减产了近四成。但因为不是大面积受灾,不能按减产处理,所以该交多少粮还得交多少粮,不够自己拿钱添。
那时,我妈还没有进门,在平安镇塑料厂上班,有天早起上班时,看见路上交公粮的牛车马车排得看不见头尾。其中有一头拉车的大黑牛让她眼前一亮,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牛,以为是牛魔王转世。这时牛魔王正啃食路边已经发黄的枯草,前面的车动了,赶车人狠拽它的笼头想让它赶紧跟上去,可它还惦记着就要到嘴的枯草,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于是赶车人就拿鞭子抽它,一下又一下。那鞭子不长,是用一截机器上的皮带做的,用铁丝绑根木棍当把儿。牛魔王虽然身形庞大,性子却温,挨打时只是微微地躲避。这时一个小伙跑过来,用手里的一把稻草引逗牛魔王。与路边带着泥土的枯草相比,稻草算是细粮,牛魔王被这口细粮吸引这才痛快地挪动脚步,但也只是走了几步就被前车挡住。
晚上我妈下班回来看见牛魔王仍然排在交粮的队伍当中,整整一天,它才前进了不到三里地,照这样的速度,等到半夜也交不上公粮。赶牛车的是一个大鼻子半大老头和一个大鼻子小伙。我妈动了恻隐之心,主动过来搭话。这个大鼻子老头就是我爷,大鼻子小伙就是我爸。我爷杀了劳苦功高的牛魔王给我爸妈成了婚。牛魔王被杀的那天,我爷抱着它的头哭了好久,说最对不起的就是它,帮家里干了那么多的活儿,一天福没享着,老了老了还要被杀了卖肉。但哭归哭,杀还得杀。要不拿什么给我爸娶媳妇,不娶媳妇怎么才能延续我们家的香火。我爷后来经常提起牛魔王,每次提起都心有愧疚,好像那是他的儿子,最能干的儿子。我妈说,你老可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要是牛魔王再活过来,你一样还得杀了它。就它能宰出肉啊!
不想风水轮流转,农民不用再交公粮,麻龙他们被遣散下岗。偏偏这时农村的土地又开始值钱,他们要地没地,要工作没工作,于是都后悔在下岗同意书上签了字,想把天再翻过来。
那时沈阳城正在大肆扩张,平安镇自然也是闻风而动,普普通通的一处民房突然之间就由原来的三两万涨到了三四十万。麻龙嫁在城里的大姐,三天两头把好消息带回来,哪哪哪动迁了,一米给多少多少钱。哪哪开发了,一家分了多少多少万。并天天做白日梦,要把娘家的房屋和园田都推到市中心,推不去就唉声叹气。平安一村因为靠近九龙河已经开始动迁了,按计划那片区域要被打造成河景洋房,规划图做得气派非凡,印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这块广告牌就挂在进出城市的三环路口的桥洞上方,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抬眼可见。这让平安镇上的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对未来更是充满了幻想。三村虽然还没有动,但动迁的风已经吹过来,大家也都做着同一个动迁梦,都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平安镇也将成为即将崛起的新城。到那时他们也会什么都不用干就都成了有钱人。特别是粮库的那块七十亩的地皮被卖了七千万之后,大家都更坚信这一点。都在心里无数次地算计着自己的宅基地和责任田能值多少钱。数目是惊人的,远远超出想象。一时间平安镇上上下下都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只盼着一件事,什么事?卖地分钱!都怕死了分不着一样,都想在自己活着时把钱分到手里。
因为地皮傎钱,又动迁在望,平安三村几年一度的村长选举,更是争得头破血流。本来麻龙的大哥麻虎已经在三村书记的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以前书记是一把手,什么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可后来不行了,讲民主了,村长的权力比以前大了。麻虎看清了利害关系,就想书记村长都他一个人当。你想当,别人一样想当,谁都知道村长是个肥差,只要卖成一块地,就可以赚到几辈子花不完的钱。村民们也都清楚这一点,于是都早早放出话来,谁出的钱多就把票投给谁。
在平安三村,有能力往这上砸钱的除了麻虎和上一任村长,还有一个前几年刚从部队回来的转业兵,转业兵从爷爷那辈家里就开商店,攒下了上百万的家底,这次也想放手一搏。
谁也没想到,就在选举前半个月,我那一直安心在城里做买卖的老叔司马云龙竟也强势而归,带着满腔的豪情回来争这个村长。对此我们全家都持反对态度。谁都知道麻虎在村书记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几年,上边的人脉无人能及,据说他和区长是战友,当初一起在成都当消防兵,关系特别铁,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称兄道弟。和他争这个村长没有一点儿胜算。但我老叔却不这么认为,他说,现在选村长不是上边任命,是靠村民选举,你上边再有人,村民不选你也是白费。再说他当书记这些年,给三村办成了什么好事,前年卖给混凝土公司那二百亩地,告诉村民一亩卖了三万,结果呢,后来露馅了吧,人家混凝土公司一亩花了十二万。二百亩!那一千八百万哪去了?谁也不傻,谁心里都有一笔帐,让他书记村长一人当,还能有大伙的好吗?
我老叔说的一点儿不差,可人家麻虎有钱,早早就放出话来,选他一票给三百,选一次给一次。老叔说,我也给三百,也是选一次给一次。我爸说,真要这样五十万都不够砸。老叔说,我豁出去八十万,成了,回来当这个村长,给村民办点好事。不成,算是给支持我的人发个福利。钱是我老叔的,我爸虽然心疼但也不好多说。可我爷是爹,比我爸高着一级,他说这得多大的脑袋拿这么多钱去打水漂。老叔看看我爷,说爸,你这辈子就是胆小,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所以老了老了还是这副熊样儿。说完老叔自己也笑,赶紧过来拉我爷的手,爸,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溜达出来了。我爷把老叔的手一甩,你多出奇!连你爹都骂!又说,别以为你现在挣几个钱就了不得,你是赶上了好时候,换成过去,早按投机倒把给你抓起来了。老叔提高了声音说,现在就是一个更好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赌一把呢!
这年老叔三十八岁,在五爱街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腼腆的,不爱往人堆里钻的大男孩。现在的他,成熟稳健,英气逼人,和我们平安镇上的男人大不一样。他大踏步走在街上,像一束光吸引了无数人,也让无数人甘愿追随。
秋月也看见了我老叔,她像被刺痛了眼睛,慌忙转身。老叔也看见了她,迟疑着想向她走去,却终究没有。在平安镇有太多闲得无聊的人,正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去添油加醋。我老叔才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选举那段时间,可谓是平安镇的空前盛世,每天都有候选人四处宣讲,我老叔自然也不例外,他拿着麦克风,站在小卖店门前的空地上。身后的旧沙发上坐满了整日无所事事的老人,虽然他们个个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内心里一样渴望有奇迹发生。
知道我回来参加竞选,不少人都不理解,说你在城里买卖做得好好的,干嘛要回来争这个村长?现在我告诉大家,如果我没有离开过平安镇,我不会想当这个村长,我也会像我们平安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只关心自己的小日子。但是我走出去了,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再回望我们平安镇,才发现我们缺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有太多的不足。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改变。我不光要让我自己过上好日子,我还要让我们三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不少人聚集过来,站在周围。我妈从小卖店里搬出两箱可乐,用钥匙划开封条,每人都发一瓶,连坐在身后的老人也有。我妈说,喝吧,别舍不得,一会走时给孙子再带两瓶,订了二十箱呢。俺小叔子有钱,不喝他的喝谁的!
老叔喝了可乐,继续他的演讲。
凭什么他们城里的老人就月月有退休金,我们平安镇的老人却没有。我现在郑重承诺,如果我做了村长,我第一件事就是为三村的老人发放每月不少于五百元的退休金。人群里发出笑声,是那种不相信的笑,是自嘲的笑,他们从不相信有人会给农民发退休金。老叔说,别笑!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有过这样的梦想,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笑声没有了,人群静下来。老叔一定是说到了他们心里。
老叔说,只要我们共同努力,梦想就一定会实现。我是这么打算的,先把我开在广州的服装厂搬到我们平安镇,然后再动员我的那些朋友,让他们把企业也搬到平安镇,平安镇不光要有服装厂,还要有制鞋厂,玩具厂,让我们人人都有班上,人人都有钱挣。至于销路大家更不用担心,五爱街就是一个最大的市场······`
这时的老叔,满腔热情,两眼放光。他说,有人劝我说,你一个小老百姓,自己把日子过好就行了,没必要回来搅这个混水,许多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也不是你一个小老百姓就能改变的。他说的有道理,也没道理!我是一个小老百姓,靠我一个人的力量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我们众多的小老百姓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有所改变!
与老叔比起来,麻虎的大饼摊得更大更圆,而且更加香甜无比。他说他要大力发展村办企业,成立集团公司,村民都可以入股分红,没有钱不要紧,拿地入股一样可行。集团公司要立足本地,面向农户,先成立一家肉联公司,解决农民卖牛难的问题,实现产销一条龙,牛肉不光要销往国内,还要出口到国外。不光为国家赚外汇,还能得到国家多少多少的退税。
这话起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两年后,当麻虎真的把飞虎集团的名号立起来,并在报纸上一次次露脸之后,人们才真正相信了他。在报纸电视的大力宣传下,人们纷纷加入该公司,在他们提供的场地上把牛十几头几十头地养起来,连辽中新民的养殖户都被吸引过来。而牛的数量自然都被记在了公司的名下,因为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公司不但拿到了上千万的扶持资金,还得到了一块免费的地皮。有一段时间,报纸电视轮番为该公司做宣传,说该公司和阿联囚签定了为期十年的大定单,日后,入股该公司的养殖户都会享受到高于市场价的收购价。而且可以签定合同。这让大家更相信他们搭上了财富的列车,正在奔向更幸福的远方。于是纷纷向银行贷款追加投资,却不知道远方是一个更大的陷阱。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时的人们还都鼠目寸光,只想拿到一次三百的选票钱。
几次PK下来,上任村长和转业兵都败下阵来。接下来就是我老叔司马云龙和麻虎的龙虎之争。麻虎媳妇挎个大兜子,站在村部外的一棵大树下,麻龙和他二姐一人一部手机接听里面的消息。麻虎是书记,对选举有管理权,有条件在选举现场安排眼线,他在每间投票的屋门口都安排一个人,美其名曰维持秩序,实则是盯着填选票的人。人们填完选票要让这个维持秩序的人先看一下,看是不是选的麻虎,如果是,这个人会给外面的人打电话,然后才能去麻虎媳妇那里领钱。我老叔没有这个方便条件,也不敢像他那样明目张胆。于是就让我妈躲在一个墙角,这里离村部的大门不到十米,是选举人的必经之路。我妈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用眼神和人勾通,只要有人过来,就给发三百,是把钱卷起来递给人家,很是小心翼翼。人们拿钱手短,于是那些有两张选票的人家,就选麻虎一张选我老叔一张,让眼线只看上面的一张,这样蒙混过去,两家的钱也就都拿得心安理得。
这一次,我老叔胜出,比麻虎多了十几票,但没超过半数。麻虎慌了,于是向镇里申诉,说司马云龙的名字在前头,他的名字在后头,人们依照惯例把圈都画到了第一个人的名字下面,所以这次不能算数,要求重选。而且再选要把他的名字放在前面。名字的前后本来是抓阄抓的,麻虎明显就是打赖。我老叔没有发言权,只得硬着头皮同意。
这次老叔和麻虎都加大力度,把选票的价格抬到了每张票五百。大伙虽然喜欢钱,但也担心麻虎书记村长一人当会独断专行,于是纷纷倾向我老叔。再次选举的结果是,老叔的票终于超过了半数。这次所有人都认定我老叔司马云龙就是下一任村长,他将和麻虎共同主持平安三村的政事。
麻虎的脸黑了!他不能让我老叔挡了他的财路。
于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麻虎拿起话筒,歪着脖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次选举前,我就一再强调,要把圈儿画得溜圆溜圆的,不能大也不能小,你们看看,这圈画得标准吗,大的大,小的小,圆度也不够,这能算数吗?很显然,这些不能算数的圈儿都是从我老叔的选票中挑出来的,一共三十几张。我老叔少了这些票,自然就当不上村长。我爸我妈还有老叔的铁杆粉丝当时就炸了锅。不等大家有什么动作,麻虎就已经将手里作废的选票撕得粉碎,然后随手一扬,如同六月飞雪一般。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先是我的一个叔爷咽不下这口气,冲上来一脚踢翻了选票箱。这就是破坏选举了,于是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冲上来将我叔爷按住,我老叔岂能看着已经七十来岁的叔叔因为他被人摁在地上,于是上前阻拦。
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前跑后忙了半个多月,梦想着当上村长的嫂子,在未来的服装厂里管事儿。现在,眼看大功告成,却被麻虎一招大慈大悲千叶手从半空中给拍下来,怨气腾地就暴发出来,冲上去就给了警察一个嘴巴,你们都眼瞎呀!
4
正如麻丹所愿,我爷在十几天后去世。
在我们平安镇葬礼要办满三天。三天里亲朋好友汇聚一堂,打着送死者最后一程的旗号喝酒吃肉,唠家常,打麻将,看热闹。条件好的甚至要请上乡间的戏班过来热热闹闹地唱几场。每次葬礼都是一场乡村的盛宴,是除了年节以外最重大的节日。但又与年节不同,年节是花自家的钱,而葬礼是花丧家的钱。葬礼办的怎么样,不是所谓的老盆摔得响不响,那是小说里的桥段。在我们平安镇,葬礼办的好与坏第一要看席面,第二还是看席面。菜硬不硬,量足不足,舍不舍得给大伙吃,这才是评判好坏的唯一标准。往往是听到丧家吹响的喇叭声,镇里的馋鬼,酒鬼,烟鬼,赌鬼们都会精神一震,这是他们名正言顺的节日,可遇而不可求。
当然刚进院门时,脸面上还要板得严肃些,特别是在灵堂前给死者行礼的时候。行了礼,会得到丧家给的一条孝带,二尺多宽两米多长的白花旗,拿回家可以做四分之一的被里。把孝带系在腰上,往屋里走,去慰问一下逝者的亲人。几句话出来,外面搭的简易帐蓬里几个男女正准备饭菜,煎好的鱼,煮好的肉都一盆盆地摆在那里。伸头看看,都是自己爱吃又舍不得常吃的好东西,心里便有了期待,等着一会儿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如果愿意,天黑后还可以留下来打扑克搓麻将,夜里照样备有酒席。我们平安镇管这叫坐夜。
夜里,会用一根杆子挑起一个大灯炮,灯光之下,黑色灵棚的入口处是一方矮桌,上面摆着几个菜及五谷杂粮。两根粗大的白蜡烛中间是一香炉,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燃尽的香尾巴,只有中间几只香燃得正盛。桌案前是一盏长明灯,由死者的一个儿孙守着,不时拨一拨灯念儿,以照亮死者西去的路途。长明灯跟前是一火盆,里面有燃尽的纸灰,隔一个小时儿孙就要烧一些纸,不能多,多了火盆装不下,也不能少,这纸灰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辞灵时还有大用处。要用烧纸包成十八包,然后由女儿用衣襟兜着,围着死者走十八圈,走一圈向火里扔一包,直到扔完为止。名为哭十八包。哭十八包是一门艺术,既要会哭又要会唱,虽说唱词都是现成的,但没有几天也背不下来,没见过哪个女儿在父母还在世时去背这个,可等死后再背还真来不及。所以这哭的人和被哭的人可能从未见过。这些会哭会唱的都是半专业人士,平时在家种地拉脚儿开蹦蹦。知道谁家有人故去,不请自到。弄一块红砖,用报纸包了,上面放一百块钱,笑呵呵地走到大门口。几乎是突然间就悲伤起来,踉跄着奔进大门,张口就喊,我的那个爸呀!或者我的妈啊!女儿来晚了。哭喊中已到灵堂,扑通一声跪下去,我的那个老父亲,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操劳了一辈子!一点福没享着啊!当然也有把身份搞错的,这不要紧,负责操持白事的瘦马在旁提醒一下马上就能进入角色,像极了真正的演员,一边哭一边唱,比真正的儿女哭得还伤心,比真正的儿女更像儿女。这时瘦马便要指点丧家,说人家给你花一百,你得回人家三百,这是行规。不用问,这一定是瘦马给人家通的信儿。几分钟哭完,二百元到手,如果丧家满意,会继续商谈下一笔业务,哭十八包,五百打底,上不封顶。我见过哭十八包的女人,上一秒哭得肝肠寸断,下一秒面色平静,或者面带微笑,接过丧家给的钱,点一点揣起来,乐呵呵地走人。
所以这丧事真的是给活人看的,也是给活人办的。十年前,秋月死时才三十六岁。吃白席时她的亲大伯嫂吃得眉开眼笑,喝得面若桃花,挨桌敬酒,说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来!干一个!其实人这一辈子真正亲近的人没几个,真正在乎你生死的也没几个。把时间搭在没有多少关系的人身上真的不值得。
接到消息的瘦马从热呼呼的被窝里爬起来,顶着北风烟雪赶过来给我爷穿衣服。他比我爷小不了几岁,身体却硬实的不得了。
瘦马果然是行家,几个电话打出去,花圈、烧纸、长明灯、搭灵棚的黑帐篷、纸扎的大马和轿车洋楼就都连夜送了过来。我爸只管付钱就行。张罗完这一切,天也亮了。丧乐一放,听到声响的人也都过来了。这时瘦马就自己搬个圆桌,抱过去一大刀烧纸,拿剪子剪纸钱,一边剪一边呲牙裂嘴笑。小军想上去踢他一脚,问他是不是我爷死了他高兴。但走到他身后,看他那一脑袋的白头发,穿着棉袄还有棱有角的肩膀,就忍住了没踢。我妈也认为瘦马是在笑,她说,人家能不笑吗,看这平安镇上比他小的比他老的都让他送走多少了,他却啥毛病没有,活的劲儿劲儿的,还一个月挣那么多钱。
上午九点多钟,麻丹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在每个陌生人的脸上打量。我知道,她是在找我老叔。她已经等这一天好久了。
秋月死后,村里便谣言四起,都说秋月的死和我老叔有关,说秋月出事的前一天,我老叔正好回来,还喝了酒,然后大黑天的跑到秋月家里去砸门。麻龙不在家,秋月不给开。可不开门他就不走。那天我老叔到底进没进到屋里谁也不知道。有说进去了,有说没进去,反正秋月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据说秋月入土后,我老叔曾在夜里回来过,找到秋月的新坟,在坟前大哭了一场。这以后平安镇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
5
当年秋月并没有那么快就死掉,早起麻丹回家吃饭时,秋月还有意识,还能说话,但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人们只看见麻丹疯了一样往奶奶家跑,去找她爸。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夫妻,麻龙不能看着秋月在家等死,他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想把秋月送去医院。可他妈不同意,横竖要拦,说这明摆着就是装的,想拿捏你。小娘们道眼可多了,你可别上当。麻龙说怎么可能,脸色儿都不对。老太太气鼓鼓地走回去,伸手扒拉两下,见秋月还是一副佯死带活的样子,就说反正没得要死的病,不去医院也死不了人,要是得了要死的病,去医院也是白费,到时候像你爸那样,钱都让医院给骗去不说,人还拉不回来,我看不如在家挺一挺,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老太太说完就喊她二姑娘,说你去街里把姓胡那小大夫找来,给扎瓶滴流。二姑娘把身子一扭,说这么早,人家能来吗,你是谁呀?你叫人来人就来呀!
二姑娘麻秀珍本来也是一只土鸡,却偏偏要摆出孔雀的姿态。步伐、神态哪儿哪儿都像,而且她还是一只慢性子的孔雀,哪怕事情急得火上房,她也要一步一步走出仪式感。她衣服前襟上绣着的那只巨大的黑色骷髅也像是要活过来一样,面目无比狰狞。这件衣服被她妈夸了无数次,说我姑娘多有眼光,喜欢的东西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完全忘记了当初瘦马女儿穿带骷髅图案的T恤衫时她把嘴都撇上了南天门。
麻龙也纠结,看秋月的脸色不像是装的,在家里这么挺着肯定被人戳脊梁骨。就是将来好了秋月也得跟他算账。可去医院就要花钱,花大钱!他这两年除了忙着告状就是帮他哥参选,根本没挣什么钱。原来还以为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会对告状有利,人家一看你工作没有,地也没有,家里眼看揭不开锅,自然会同情你。现在看来真是白日做梦大错特错!
麻龙小心地拉了拉二姐,问有钱没?先借我点儿。二姐呵呵笑,是终于大仇得报的那种笑,说,现在想起我来了,晚了!再说她是你媳妇,跟我有啥关系。麻秀珍最恨的就是秋月,弟弟没结婚时,几乎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想吃血肠,弟弟没吃完饭也要给她去买。她爱吃毛嗑,又怕把牙嗑出豁,弟弟就给她嗑。她找不着对象,弟弟就出钱给她登征婚启事,在报纸的夹缝里,女,形象气质佳!征不来可心的,弟弟就说要一直陪她到老。可自从秋月进了门,晚上在他屋里多呆一会儿都不乐意。
麻龙又去求他妈,他妈更干脆,抬手一巴掌打在麻龙手上,去去去!有也不借!我不能让你为了这小娘们拉一屁眼子饥荒。
麻龙转头找大嫂,大嫂刚才还在屋里,这会儿却不见了。他给大哥打电话,问大哥手里有没有现钱。大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选村长我砸进去多少钱。麻龙说是救命,救秋月的命,不行将来把房子抵给你。大哥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没有一点儿吃惊,也没问其它,只说钱都在你大嫂手里把着呢,用钱跟她说。麻龙说大嫂刚才还在,现在不知道去哪了。大哥说,那怎办,我现在也回不去,我在市里呢。麻龙听出来大哥不是在市里,市里不会有羊叫声,更不会有侄女的说话声。末了大哥说,哥跟你说,秋月和咱不是一条心,为她手背朝下不值得!
当初我妈和老叔在选举现场被警察带走,老麻家上上下下欢呼雀跃,只有秋月面色沉静,看不出一点高兴。所以麻虎就说,秋月和咱不是一条心,不像是一家人。
我老叔因为破坏选举不但被取消了候选人资格,还被关了半年。等老叔出来时,麻虎已经稳稳地当上了书记兼村长,自己管自己,自己监督自己。真正实现了在平安三村一手遮天。
麻虎当选后,不断有人往上边写匿名信举报他卖地贪钱,买票贿选。全家人都怀疑是秋月干的。麻虎更是肯定,他说我见过秋月写的字,和举报信上的字一模一样。这把老太太气得门牙见长,亲自带着俩姑娘去找秋月算帐。事前做了准备,麻龙被他十七岁的外甥缠着去做冰车,家里只剩秋月一个人。老太太是笑呵呵进的门,进门前还和路人打了招呼。可一进门,脸就撂下来,骂,阴损毒辣坏的小娘们!背地里捅刀子!不想让我好过是吧!然后就像抽风一样往秋月身上一倒,嘴里说,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二百多斤的重量压在秋月身上,让秋月根本无法招架两个大姑姐的揪打。麻龙从外甥躲闪的眼神里看出端倪,丢下做了一半的冰车往家就走,想跑又不敢,怕好事的人跟上来。进到院子就听见屋里的吵骂声,隐约还看见风车一样上下抡起的胳膊。此时老太太仍然压在秋月的腿上,见麻龙回来立刻翻起了白眼,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哼哼。大姐转头看见麻龙,立刻放下已经扬起的手,站起身,说等着吧,这事不算完,一边说一边侧身往门外走。二姐咬尖,即使麻龙站在眼前,也不肯善罢甘休,仍然揪着秋月的头发,直到硬生生地扯下一缕。她料定麻龙不会把她怎么样。这种时候,于情于理麻龙都不能袖手旁观,他走过去,拽着二姐往门外走,说你以后可别再来了,让我过点儿消停日子吧!秋月每次在婆婆和大姑姐那里吃了亏,都会把气撒在麻龙身上,在他胳膊上一下一下掐,专挑皮薄肉嫩的胳膊里子,而且半个月不让他近身。这让麻龙也是饱受煎熬。见弟弟往外拽自己,二姐寒了心,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见她的鼻孔越张越大,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麻龙慌了,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地去抚二姐的胸口,说消气消气啊!但已经晚了,二姐已经拎起窗台上的那根铁棍不由分说往玻璃上就敲!正是冬天,寒气一下子就涌进来,再也无法驱赶。
挂断电话,不但大嫂没出现,连刚才还在屋里的一个表弟,一个堂姐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女邻居还在屋里。麻龙问她人呢?她说走了。她没说是麻龙他妈把两个人给推走的,当然麻龙他妈也向她使了眼色。可她没走,她想帮帮秋月。
出租车刚出大门,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二姐就说,啥大不了的病啊!镇医院不能看?非得去城里!麻龙没吭声,司机问他到底去哪儿?麻龙也是心疼钱,就说听二姐的吧,镇医院近。
镇医院没有急诊,门诊在二楼,麻龙吭哧吭哧把秋月抱上去,医生正上厕所。等医生上完厕所洗了手过来,一打眼就说这人我们可留不了,赶紧上城里的大医院。于是麻龙又吭哧吭哧把人抱下来。一顿折腾之后,车总算开出了平安镇,开上去往医院的路上。可就在大家觉得秋月还有救的时候,麻龙却又带着秋月返了回来。只有司机愤愤不平,他说,我们都快到医院了才调的头。麻龙不敢抬眼看大伙,低着头说,认命吧,救不活了,不如让她死在家里,死在亲人跟前儿。
谁是秋月的亲人呢?她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母亲死得更早,现在娘家只剩一个后妈。两个远嫁的妹妹还没接到消息,更别说起程。唯一的女儿也已经去了学校。麻龙是她的男人不假,但算不算亲人不好说。再有就是婆家的那些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个个都很忙碌很热心的样子,说她是咱老麻家的人,有事咱不能不管。可怎么管呢,就是帮着张罗她的后事,美其名曰让她走得安心,要送她最后一程。其实不过是吃吃饭喝喝酒,亲戚们借着这个机会在一起聚一聚。就像她大伯嫂说的,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来!干一个!说拿她当亲人,那真是鬼话,边都不沾。特别是婆婆,一直看秋月不顺眼。秋月冲她笑,她把脸一扭,说看我多有福,娶家个笑面虎!秋月不笑,又说这小娘们阴,不一定在心里合计啥呢!家里什么东西不见了,一定是小娘们给涤荡走了。电费交得多了,一定是小娘们总打灯打的。旱厕的踏板上沾了粑粑,一定是小娘们拉的。麻龙跟她说话冲了,没围着她妈长妈短了,不像以前总和他二姐打打闹闹有说有笑了,这一定都是小娘们在背后装了枪使了坏儿才让儿子和她们不亲了,这个阴损毒辣坏的小娘们,她怎么不出门让车撞死!
当时才二十二岁的秋月几乎被吓破了胆,任婆婆怎么骂都不敢还嘴,好不容易把麻龙等回来,不等进屋,婆婆就又拦住告状。
秋月的婆婆那时才五十几岁,梳着五号头,瞪着肉泡眼,嘟噜着一脸横丝肉,身材更是壮硕得如棕熊一般。
公婆勤快,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他们起床,就要秋月也起床,不然就在院子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同样是一桶水,秋月拎不动就是秧子,她女儿拎不动就是金枝玉叶。
公婆也仔细,牛粪里有没有消化掉的苞米粒都要拣出来,下次再给牛喂回去,决不浪费。
他们更奸诈,有人来家里杀牛,称重时不是换秤砣就是偷偷割肉,不然就觉得吃了亏。公公说,活该他挨蹦,那是他精神头不到。麻忠明精不精,不也叫俺们给蹦了。麻忠明是他们隔一家的邻居,也是本家,在平安镇是出了名的奸茬子。连他都能蹦到,公公很自豪。还有城里那小娘们,公公说,让我们给蹦的呜呜哭。她自己带秤,以为我们就蹦不着她!
每次说起这些,公公都是眉飞色舞,两眼放光,毫无愧意。
和婆婆比起来,公公对秋月要好一些,气儿不顺了,不骂她,骂牛!打牛!拎着铁锹冲过去,对牛一顿猛拍,嘴里骂,打死你这畜牲!打死你这畜牲!牛被拴在桩上,想跑跑不了,疼得浑身打颤,却也只能受着,后背常常被拍得一片血润。有一次,秋月实在看不过,就走到公公身后,说爸,你别打它了,它都带崽了。公公的矛头立马向她挥来,说秋月只心疼牛,不心疼老人,你要是会说话儿,说爸呀,您老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你看我啥心情。就你这样的,生孩子都得憋死!那时秋月已经怀孕四个月。
别以为公婆只是对秋月这样,当初对她上边的三个大伯嫂也是一样的。不过,三个大伯嫂都是人高马大,性格泼辣,常常和婆婆吵得天翻地覆,不像秋月,只是一味地受着。现在看见秋月被公婆这么对待,大伯嫂们心里乐开了花。该呀!这才该呢!当初老太太骂我们的时候麻龙还帮腔呢,现在好,让他媳妇也尝尝滋味。
这段经历成了秋月后来挥之不去的噩梦。不过那时麻龙很宠她,只要秋月想起以前的委屈,都可以打他出气。
6
麻龙眼看着妻子的脸变成了死人的颜色。他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要死要活,只是象征性地干嚎两声,然后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
麻秀珍回家重新画了妆容,换了衣服,再回来时,秋月的身上已经被蒙上了白被单。她清楚发生了什么,竟也像麻龙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她在门外站了几秒,这才迈着孔雀一样的步伐走进来,在麻龙旁边坐下,握住麻龙的一只手,看似安慰中年丧妻的弟弟,心里却已经像过山车一样想了许多许多。见没人注意,她就握了麻龙的手轻轻晃,一脸天真地说,姐还没看过死人呢,让姐看看呗。麻龙瞪了她一眼,说你小点儿声儿。麻秀珍一缩脖儿,吐了下舌头。麻龙左右瞅瞅,见跟前没人,便亲自把被单揭开,让他二姐看清了什么才叫面如死灰。
麻秀珍此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恋爱谈了无数次,却一直没有正式嫁出去。因为在城里的粮校进修过一年的财会,对自己就特别的高看,动不动就说,我这校门出来的人,和大老粗哪有共同语言!气得瘦马直撇嘴,说她要是像我姑娘那样还不得上天。瘦马的女儿有出息,在城里当老师。麻秀珍下岗后,她妈逢人就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当老师呢。人家瘦马的女儿都能当老师,我们家秀珍不比她强啊!在麻妈的眼里,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女儿。正大综艺的杨澜怎么样?这姑娘不错,麻妈说,和我们家秀珍比也差不了哪去。
因为一直没有成婚,又不想将来一个人孤独终老,麻秀珍便动不动就说,将来要和麻龙抱团养老,在麻龙家旁边盖两间小房,她五十岁就有退休金,可以用这钱给麻龙交养老保险,然后他们一起种菜养鸡,观花赏月,出门旅游。在她对未来无数次的畅想中,秋月很少出现,偶尔出现也是给他们烧水煮饭的使唤丫头。而她和麻龙永远都是主角,是公主和王子。现在秋月终于从她的眼前彻底消失,真正是去了她的一块心病,人突然间就勤快起来,竟然放下架子像个女主人一样又是整理被褥,又是扫地擦灰,仿佛要抺去秋月在这个家的所有痕迹。她二哥看不惯她的忙碌,说你费那个劲干嘛,等把秋月一送走,这屋里的东西就都不能要了。一句话,让秋月的表姐很是伤心。现在,在这间屋子里,只有她是秋月的娘家人,她不甘心自己的表妹这么年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于是气鼓鼓地走到麻龙面前,说麻龙,昨天秋月还好好的,今天就出了这事,我看你还是报案吧。说不定她是被谁给害的,你看她那手腕子,青了好几块,还有脖子,怎么有紫印,像是被人掐的。麻龙头也不抬,说秋月肉皮薄,平时一撸就青,可能是我早上着急给拽的。正说着,麻虎推门进来,他带了五千块钱过来,说是刚去银行取的,知道麻龙一定用钱。
一提要不要报案,麻虎立马瞪起眼睛,这事儿可不能报案,要是报案的话就得解剖,到时候给你割个乱七八糟,再大针小线地一缝,那大针角就像缝麻袋似的。而且呢,不管有事没事,这解剖的钱都得自己拿,这钱可不是小数,得一万多块。这钱咱能认花吗?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花了这钱,秋月能活吗?现在不管她是什么病死的,心梗也好,脑梗也好,反正是死了,活不了了。这样,你把户口本身份证啥的都给我找出来,我去派出所把死亡证明开了。要不不给火化。
7
晚上除了两桌打麻将的人,其它人都走了。瘦马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时说纸钱还没剪够,上路时拦路的小鬼多,得多预备点儿。他走后,小军拿起剪刀,学着他的样子剪纸钱,竟然也是呲牙咧嘴。我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瘦马剪纸钱时不是笑,而是在用力气。
深夜,老叔走到我爷的头边,俯下身,说爸,谁要在那边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过去揍他!
这话听着有点瘆人。小军说,老叔你可别瞎说,让小鬼听见了来抓你。老叔苦笑了一下,说没事,哄哄你爷,叫他放宽心。
正说着,麻丹就来了。她幽灵一般钻进灵棚,坐到小军旁边,冲老叔点头微笑,可能觉得不妥,又赶紧收了。
秋月死后不到两个月,麻龙就找了老婆。这女人不简单,死了一任丈夫离了一任丈夫,于是放出话来,再找就要找个死头的,省得将来有罗乱。麻龙是最佳人选。可麻秀珍不愿意,说人家一脸横丝肉,像个地主婆,将来麻龙要受气。再说你孩子都有了,还找媳妇干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不好吗?但麻龙愿意,两人原本就谈过恋爱,据说秋月还活着时就已经旧情复燃。现在人家接管了家族生意,在市里卖殡葬用品,收入相当可观。有楼房有门市,妥妥的成功女人。
因为都不是头婚,没办什么婚礼,把女方领到家里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这婚就算结了。吃完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嗑瓜子,唠闲嗑。麻龙他妈又犯了老毛病,盯着新媳妇的脸,说你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啊!到底把我们家麻龙等到手了,现在这样好的孩子哪还有啊!不等新媳妇答话,老太太又叹一声,说我们家秀珍就没你这好命,找不着可心的。要是遇着她弟这样的不也早就结婚了,可也遇不着啊!
这时的麻秀珍正靠在麻龙身上看他打游戏,一条胳膊紧紧环抱住麻龙。当初麻龙和秋月结婚时,她也是这样靠在麻龙身上,一边看麻龙拆秋月娘家人给的红包,一边楚楚可怜地问麻龙如果她和秋月一起掉水里,麻龙先去救谁?麻龙的眼睛全盯在钱上,就说当然是先救你呀。麻秀珍得到满意的答复,开心的不行,扭头看坐在外屋的秋月,满脸都是得意。她是故意的,就是要做给麻龙的媳妇看。她要让麻龙的媳妇知道,在麻龙心里姐姐比媳妇更重要。
他们是亲姐弟,这样靠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家里人包括他们自己也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新媳妇看不惯,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听见婆婆又这样说,当下便冲口说道,那就让你姑娘儿子一起过呗,家养家配,都省得再找了。
老叔看见麻丹,一下就愣住了。他慢慢站起来,像见到久别的故人一样一时不知所措。麻丹穿一件紫色羽绒服,自然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一张小脸冻得发白,正用手一下一下捂。麻丹的长相随了她妈,就连喜欢的颜色也随了她妈。
这是谁家的姑娘?老叔稍稍镇定下来,眼睛盯着麻丹,嘴上却在问小军。小军说是麻龙家的。老叔噢了一声,表情极不自然。他往后退了两步,碰到了刚才坐过的椅子。椅子是最便宜的塑料椅,方的,没有靠背。老叔坐上去,将后背往后一靠,他以为后面是墙,却忘了那只是一块黑色的棚布。结果咕咚一声仰翻在地。可想而知,他摔得有多狼狈。老叔从棚布底下爬起来,那些正打麻将的人都已涌到灵棚门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连声地询问,怎么了,刚才啥动静?老叔向众人摆手,没事没事,刚才摔了一下。众人见没什么事情,这才转身离去,嘴里说,嘿!我还以为是老头炸尸了呢。
老叔默默地拍打掉身上的尘土,然后一瘸一拐地去火盆前烧纸,一张一张往火里续。借着火光,麻丹看见老叔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赶紧转过头去,不好意思再看。麻丹不会想到,老叔哭的不光是我爷,他也是在哭秋月
8
秋月死的前一天夜里,老叔刚好回来,这是他被放出来后第一次回来看我爷,是天黑后才回来的,不是因为忙,而是他觉得没脸儿,不好意思让人看见。那晚爷俩坐在炕上,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爷没有怪老叔,他说,人这一辈子遇到啥灾啥难都是命中注定的,你该着有这一劫,躲不过去。老叔说,真是那么回事,就是这次不参选,以后还得参选,吃亏是早晚的。
之后他们还提到了秋月,提到秋月在婆家受的那些委屈。不明白秋月当年怎么就突然跟了麻龙,不应该啊!
夜里,小军被我爷叫醒,让他去把老叔找回来,说这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小军赖着不起。说他一个大活人,又丢不了。我爷说,好军,去吧,回来爷给你十块钱。小军一看有利可图,这才起来。我爷说,你先上你爸妈屋里看看,没有再去小卖店瞅瞅,要是还没有,就去麻龙家找找看。
我说过了,我对小军关注的更多一些。我一直觉得如果当初父母留下我,就不会再要小军。小军是代替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小军就是我,我就是小军。
小军先去了我爸妈那里,没有。我爸说,你去小卖店看看,那里天天有人打麻将,你老叔可能去卖呆了。
小卖店里人果然不少,有打麻将的,也有看热闹的。小军把脑袋探进去,瘦马回过头,问买啥?进来!小军进去围着麻将桌转了半圈,看清了刚才被瘦马挡住的人,不是我老叔,是我们家的死对头,平安三村的书记兼村长麻虎。
小军买了两卷山楂片出来,直奔麻龙家。
我老叔果然在这,此时他正站在麻龙家的院子里。麻龙!你给我岀来!听见没有!我当初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拿我当傻子。怎么样?你现在日子过好了?
这时,麻龙是在家的,他摸黑下地,撩起窗帘的一角,外面漆黑一片,仔细看才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是谁看不清,但听声音,他知道是我老叔没错。不知出于何种心境,他不想面对我老叔。他默默的走回去,站在秋月头顶上方,想说什么又没说。这些天,他和秋月正处在冷战阶段,几天都互不言语。
麻龙摸黑穿上衣服,又套上棉大衣。秋月听到动静把手机屏幕按亮,看见麻龙已经穿戴整齐,就恶狠狠地问他想上哪去?麻龙同样咬牙切齿,说给你腾地方,让你们重续前缘。秋月嘿嘿冷笑,说又是回你妈家吧,去吧,你二姐看不见你睡不着觉!麻龙不说话,结婚十几年,秋月早已从当年的受气包变成了十足的怨妇,天天贴着耳根挖苦他,咦!你那能耐呢?你妈不说你是将帅之材吗!不说除了你二姐没人能配得上你吗?我怎没看出来你俩哪块出奇呢?哎!对了,装大瓣蒜厉害!自己夸自己第一!他对她真的没有了多少留恋。
见麻龙真的往后门走,秋月爬起身拽住他的衣服,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说不清!麻龙甩开她,说装啥呀!你心里想啥我不知道啊!你不正盼着这一天吗?我给你们倒地方!秋月也来了气,说你要是实在想当王八,我就成全你!
麻龙真的走了,从后门走出去,留下秋月一个人在漆黑寒冷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蓝精灵!蓝--精--灵!我老叔在窗外喊,我当初那么喜欢你,那么在意你,你却跟了麻龙!他哪里比我强啊!啊?你后悔不?
屋里没有回应,死一般地静。老叔开始拍窗户,一下比一下重,说都死了,有活的没?出来应一声。这时屋里终于有了动静,琐琐碎碎。老叔拍打着窗户继续说,蓝精灵!我知道你一定在家,你让我看看行不,就看一眼,看完就走,我真想你,可想可想了。你给我织的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呢。
连小军都被老叔的话打动了,觉得秋月太不近人情,让我老叔看一眼能怎的,还能掉块肉啊!
这时,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老叔一惊,往后闪了一下,站在离窗台一米远的地方,像个傻瓜一样。天黑,小军看不清老叔的脸,却感觉到他的呼吸不是很顺畅,要长长地喘气。几分钟后,两片窗帘从中间猛地分开,像极了舞台上被拉开的幕布。这让小军有了一种错觉,好象自己正在看节目,前面就是舞台,他坐在离演员最近的地方。
秋月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屋地中央。白色高领羊毛衫,外面是紫罗兰呢大衣。她这是穿给老叔看的,因为这两件衣服都是老叔给她买的。第一次试穿时,老叔就站在她身后,双手揽着她的腰,从镜子里看她,眼神耀耀生光。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交接,缠绵,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可惜灯只亮了十几秒就灭掉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且因为前一秒的光亮,他们陷入了更黑的黑暗之中。小军向老叔的方向摸过去,他们一起站在黑暗里。黑暗中,秋月的声音传出来,你也看见我了,现在回去吧。小军不想让老叔回去,他盼着刚才的光亮再次出现,盼着舞台上的幕布再次拉开,他想再看一眼秋月。老叔又何尝不是,他说,蓝精灵,你再给我笑一个吧,嘿嘿嘿那样笑。秋月不说话。老叔说,你不笑我今天就不走了!宁可冻死在这。僵持了一会儿,屋里突然传出了嘿嘿嘿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像一个女巫在冷笑。老叔又哭起来,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笑的,这不是你!
这时我爸来了,上来就踢了老叔一脚,喝点儿酒就没人形,丢人不丢人,赶紧回去!然后拽起他就往外拖。老叔不肯走,他拿脚勾住麻龙家的玉米障子,以为这样我爸就拽不走他。哼!我还弄不了你。我爸拿出当哥哥的架势,低下腰身像拽牛一样把他往外拖。老叔身上的棉衣被卷起来,他扭动着身子,让我爸放手,说衣服都拽掉了。我爸压低了声音跟他吼,衣服掉了也比在这丢脸强!然后硬是把他拖拽出去。老叔的脚不肯配合,结果把麻龙家的玉米障子刮倒了一溜。这是经过了北方风雪的障子,积攒下不少的尘土和风沙,呛得小军一阵咳嗽。他背过脸去,隐约看见屋内有人向外窥探,再一看,却又是漆黑一片。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样的黑夜里,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和他白天看到听到的完全不同,他沉迷于此,真希望再发生点儿别的什么。
我爸把老叔拽回家,这时我爷也正等着,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对我老叔去了哪里都不提不问。
天和之前一样黑,只隐约看见房子和树木的轮廓。外面更冷了,一股风怪叫着越过房后的树稍,撼动着树上的那只鸟窝。有鸟飞离的声音,那一定是住在树上的虎巴喇,一种很凶的鸟,跟喜鹊差不多大,嘴是黄色的,很硬。秋天的时候,小军惦记上了它刚出壳的孩子,爬上树去摸,结果它不但嘎嘎怪叫,还一下一下冲过来叨小军,差点让他摔下来。后来小军便拿竹竿去抄它的家,被我爸喝住。
这股风在我们家院子里转了一圈,高的杏树,矮的鸡窝,统统招呼一遍,最后相中了房顶上的电视天线,拽着它转圈儿,发出嗖嗖的哨音。小军紧走几步出了大门,先把魔鬼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学着电视里夜行人的样子,握着激光枪,低下腰身,快步小跑。
那股风好象一直跟着他,跟到麻龙家,在他家前后院窜来窜去。小军握着激光枪趴在麻龙家的窗台上,打开激光枪的开关,晃动着往屋里照。红色的光柱穿过窗帘照进屋内。小军看着这束光,感觉那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手,它带着他去了他不可能去到的地方。就听里面说,你没完了!小军没岀声,而是一脸坏笑地等在那里。等着秋月拉开窗帘,看见他魔鬼的样子。
9
在灵棚里守了一夜,小军困得不行,屋里屋外都是远道过来的亲戚,想找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他在微信里向麻丹诉苦,说想去她家睡一觉,麻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进了麻丹家的院门,小军习惯性地走到下屋跟前,扒窗往里看。秋月死后,正房里的东西大多被堆到了下屋,用一块大塑料布蒙着。小军每次过来,都要先扒下屋的窗户看麻丹是不是在里面。他知道麻丹想她妈的时候就跑到下屋坐在她妈用过的那堆东西中间,有一次,小军也和她一起钻到塑料布底下,躺在秋月用过的被褥上,那真是一个温暖的地方。
麻丹留着她妈用过的所有东西。衣服、鞋子、被褥还有抹过的雪花膏。没事就打开雪花膏的盖子闻一闻,说那是她妈妈的味道,小军好奇,也想闻一下,麻丹不让,怕把味给闻没了。有一年,她过生日,小军想送她件礼物,问她想要什么?她说要她妈抹过的凤凰高级胎盘膏。她说她妈留下的那个已经干了,味道也淡了,她去了好多店,都没有买到,估计是不生产了。小军特上心,在网上查了好一通,真的没有,于是就买了名字相近的几种送给她,她挨个闻过,说都不是。很失落。
她还留着她妈的小手机,翻盖的,也保留着那个号码,每月交费。小军有手机时,她还没有,于是就求小军,想用他的手机给她妈打电话,一个月一次就行。他们站在她妈坟墓的不远处,她拿着小军的手机拨通她妈的电话,接通后,小军飞跑着把电话放到她妈的坟前,再飞跑着离开。风大,小军听不清她和她妈都说了什么,但看她脸上的表情,好象是真的和她妈聊天一样。过后小军问她都听到了什么,她说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知道她妈还好好地活着。她说那就是平行世界,它真的存在,就像电脑上的文件,可以复制成无数个,它们都存在于广阔而未知的世界里。我们看见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可以改动的也只有这一个。麻丹认为她的妈妈就生活在没有被改动的那个世界里。
说来奇怪,麻龙家的房子先后租了三次,邪门的是有两家人都出了事故。第一家是城里的老两口,退休后想来农村过田园生活,于是弄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两三天来一趟,来了住两三天。老两口看农村什么都好,每次回去不但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带回去,还把左邻右舍吃不了的菜、杏、山葡萄、毛桃也都带回去。这样来来回回地跑了两年,最后在进出沈阳的三环桥洞被一辆大罐车挤扁。幸好那老头只是没了一条腿,老太太那天也不在车上。
之后房子又租给一个外地的老板,这老板在附近租了几十亩地建了养牛场,雇自己的哥嫂来管理。老板有钱,牛舍建的像温室一样,比两层楼还高,里面一律都是机械化。人家是科学喂养,闲杂人等一律谢绝入内,怕带进去细菌,影响了牛的品质。这事,听着就高级。可就是因为高级,就是因为谢绝入内,就是因为机械化才要了老板哥哥的命。他被传送草料的机器夹住了衣角,那布料结实的很,任他如何拽也没拽出来,偏偏他的媳妇这时又不在场。这样他就被活生生地绞死在里面。
这些账自然都被算在了秋月的头上,说她是横死的,现在冤魂还呆在家里不肯离去。说她当时衣衫凌乱,脖子上有掐痕,身上有淤青,应该是被人害死的。
10
麻丹果然在下屋。正收拾东西。她让小军自己去正房睡,小军却站住不动,而是故作深情地看向她,想我没?一起过来呗!麻丹瞪他一眼,说别竟想美事!高二那年,他们越过了防线。高中毕业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遇到了更多的同学和朋友,两人的关系就不再那么亲密了,是初恋不假,但彼此已经不是唯一,却也没有成为过去,藕断丝连,若即若离。弄得我妈很是烦心,这算怎回事啊!到底将来能不能结婚!小军却不以为然,说结啥婚!现在人都不愿意结婚了。我妈知道小军不老实,脚踩八只船不说,还总站在船头瞭望,想撩到更好的姑娘。可也管不了,就只能在他耳边嘀咕,说你随谁呢?我和你爸谁也不这样啊!你这样占小姑娘便宜,将来会遭报应的!小军呲牙坏笑,说她们还占我便宜呢,我难道不是她们美好的回忆!
禁不住小军的软磨硬泡,也是一个人的假期太过寂寞,麻丹到底还是跟小军去了正房,自然是春宵一刻,彼此欢喜。
小军是被烟呛醒的,起来一看,原来麻丹正往灶坑里塞东西,都是一些阵年的旧衣裤。没有风,灶坑往外呛烟。小军说你想呛死谁呀?一边说一边凑过去,见灶坑塞得太满,连明火都看不着,不呛烟才怪。小军用一根棍子把东西拨出一些,让里面有了空隙,这才见到一点光亮。麻丹已经呛得不行,丢下小军一个人跑外面透气。小军守着灶坑,用棍子把东西一样一样往里送,火着起来,烟就少了。小军心情愉悦,早忘了我爷刚刚去世。
很快,小军就发现了那个物件,白色的,像顶羊皮帽子,又绝对不是帽子。小军把东西撑在手里,很厚实,是真的羊皮。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羊皮头套,只见寸把长的白毛中间嵌着魔鬼的嘴脸。两眼血红,口鼻凸起,乍一看,像只白毛大猩猩。小军的心被什么顶了一下,然后便咚咚地跳起来,撞到了胃或者肺,引得一阵咳嗽。
没错,就是它!小军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踩着两块砖头扒在麻丹家的窗台上,一脸坏笑地等着秋月拉开窗帘。他想好好地吓一吓她!
窗帘被拉开了,和他预想的一样,秋月吓得妈呀一声。
一束光从身后照过来,直射到秋月的脸上。只见秋月脸色惨白。慌乱中小军看见秋月身后闪耀着两个诡异的亮点,与他黑夜里看见的狗眼一般无二。
不等小军细看,这束光就滑落下去,消失在院子西边的一棵苹果树下。周围再次陷入黑暗,小军突然就害怕起来,跳下砖头想跑,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真正的魔鬼,它浑身雪白,头脸上满是寸把长的白毛,眼睛射出幽幽的红光,像一只白毛大猩猩。小军被吓得尖叫。这时屋里的灯亮了,小军面具上的青面獠牙也就显现了出来,白毛怪受到惊吓,竟也妈呀一声,和刚才秋月的叫声有些相似。这是一只厉害的妖怪,也是一只敬业的妖怪,只见它惨叫着向小军扑了过来,一只手掐住小军的脖子,一只手抡起什么东西向小军的头上砸来。小军哪能坐以待毙,手脚并用与它撕扯起来。那年小军十二岁,个头已经超过了我妈,将近一米七。力气和我妈不相上下。有那么十几秒钟,他和白毛怪纠缠在一起,白毛怪扯掉了他脸上的面具,小军摸到了它脸上的白毛。可能是看清了小军的模样,白毛怪愣怔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小军往旁边猛地一窜,脱离了白毛怪的控制,撒腿就跑,再没回头。
那一夜,小军跟本没睡,他缩到往常的脚底下,害怕那个白毛怪真的追过来,一直到天大亮才敢钻出被窝。他惊慌的样子让我妈很担心,她问小军昨天夜里干吗不在我爷屋里睡,大半夜的跑回来。小军说他看见了白毛怪。他没敢说夜里去麻龙家扒窗的事,他只说了白毛怪,说它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满头满脸的白毛,眼睛红红的。我妈过来摸他的头,他疼得一躲,我妈这才注意到他头上的伤,说怎么弄的呀!疼不疼啊!小军说让白毛怪吓的,撞门上了。我妈又仔细看过,说撞几下呀?这怎三个包呢?然后她用眼窝贴了小军的额头,说发烧了,保证得有三十九度。从小到大,我妈一直都是用眼窝给小兵和小军试体温,发烧不发烧,烧到什么程度,准得不得了。这也一直让我很嫉妒。如果他们当初留下我,我也一样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惜,我没这样的好命。
我爸投了湿毛巾过来,说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我妈说,还不是你爸,让他去找他老儿子,大半夜的,他自己怎么不去呢!贼懒贼懒的。
那天中午,我妈拿着盆去街上买豆腐,结果走了一半就慌忙返回来,说秋月死了!刚咽气!然后她和我爸就都嘱咐小军,让他别把昨晚老叔去麻龙家的事说出去,说要是说出去,人家来抄家都有可能,你老叔拍屁股走了,倒霉的是我们。
小军回家和大伙打了一个照面,然后坐在灵棚里静等天黑,他要在天黑后做一项测试,让小兵帮忙,让他戴上面具站在窗外,他想看看到底哪个面具更吓人。
测试的结果是,在屋里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小军的面具对人不能造成任何的惊吓,青面獠牙还有红头发,在漆黑的夜里都被黑暗所吞食。可以肯定地说,十年前小军并没有吓到秋月,真正吓到秋月的是那只白毛怪。毕竟再黑的黑夜也掩不住与它相对的白。
11
早起送走我爷,小军连回灵饭都没顾上吃,就去找麻丹。这么多年,他终于卸下了心里的担子,终于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麻丹,没有对不起秋月,秋月的死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可惜,麻丹已经走了,家里锁着门,给她发微信,说正在回学校的路上。
麻丹在辽宁中医读大四,这次走后,和小军再没见过面。只是时不时地微信问候一下。每次都是小军先给她发,小军一直纠结白毛怪的事,总想找机会问她。终于有一天,小军鼓起勇气给麻丹发了一张白毛怪头套的照片,然后让她好好想一想这个东西到底是谁的,怎么会在她家里。很快手机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消息发送过来。直到晚上,麻丹才真正有了回应,只三个字,不知道!
其实麻丹是知道的,知道这样的头套有两个,她爸一个,她二姑一个,是想报复让他们下岗的粮库书记,想夜里装鬼去吓死他。她只是不想告诉小军。她问小军为什么要问这个。小军回话说,我小时候看过这东西,是半夜,老瘆人了,差点把我吓死。
然后小军就说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自己见鬼了,看到这个东西后才知道我看见的是人,你妈的死肯定和这个人有关。
12
麻虎死了,是在晚上。那天他在美国定居的大儿子回来探亲,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喝到高兴处,麻虎就想高歌一曲,唱的是青藏高原!结果高音没拔上去,却拔成了心梗,捂着胸口倒下去,送到医院时魂已经飞了,直接进了太平间。当时所有的亲戚都在场,就连在沈阳上学的麻丹也趁着周末赶了回来。彼时,她就那么冷眼旁观,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更没有施救,一如她妈出事时麻虎的样子。过后大伙都说这是秋月来向他索命来了,说秋月出事那天晚上麻虎正在小卖店里打麻将,突然就接到了电话,当时手机就在桌上放着,站在他后面卖呆儿的瘦马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二妹。二妹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淡定,甚至可以说是义愤填膺。站在他身后的瘦马伸长耳朵,也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让他赶紧去麻龙家里。说司马云龙回来了,要让麻龙当王八。让他赶紧去捉奸!麻虎接完电话丢下同桌的麻友风风火火地走了,卖呆儿的瘦马就接替了他,还明知故问,问他干麻走这么急,他什么也没说,把门死劲儿一摔就走了。结果第二天秋月就死了,还是他去派出所给开的死亡证明。当然这只是传言,是不是从瘦马嘴里传出来的已经无从考证。不过人家瘦马现在可没这么说,自从麻秀珍成了他儿子大马蜂的第六任老婆,他的口风马上就变了。瘦马说,应该是小鬼抓错了人,当时在他隔壁的包间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正在过生日,人家小鬼儿是来抓那老头的,结果走错了门,就把他给抓了去。但不管瘦马怎么往小鬼身上赖,大伙还是相信麻虎是被秋月给拽走的。说秋月脖子上的红印就是麻虎给掐的,胳膊上的淤青就是麻秀珍给打的,麻龙想和行长的女儿重续前缘,也不想让秋月活着。瘦马这只老狐狸,看麻秀珍在飞虎集团管账,知道有钱可贪,就怂恿儿子再次换老婆。结果,不等办完麻虎的丧事,麻秀珍和大马蜂就都没了踪影。后来才知道,两人去了美国。
麻虎的死让平安镇上的人大大地惋惜了一番,不光惋惜他的死,更惋惜他没遭着罪。惋惜他的死不是心疼他才活了六十岁,而是惋惜他贪下钱财的去处。他连任了平安三村六届书记,两届村长,有十年的时间村上的事情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把四环以外的稻田卖了个精光。让村民的土地从原来的每人四亩七,缩减到现在的二亩不到,每人分到手里的钱却不足两万,相当于把几百亩的稻田白白送给了人家。这怎么可能!当然不可能,麻虎说,钱分到手里,松一松就没了,不如拿来兴办企业。于是飞虎集团便应运而生。用麻虎的话说,集团是大家的,村民都是主人,它就像一条船,正在扬帆起航,我负责掌舵,你们就等着坐家分钱。听听,这是多么美的事情。
正值房地产鼎盛时期,与它相关的企业迅速崛起,稻田无一例外地都被卖给了混凝土公司,一共四家,这四家公司在原本的稻田地里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搅拌罐。一车一车的沙石拉进场去,堆得像连绵的小山,且没遮没挡。北方的风本来就硬,刮起来可以将鸡蛋大的石头吹得满地乱滚,何况是细小的沙尘。于是走出镇外,看见的再也不是碧绿的稻田,而是一座座正在施展魔法的城堡。城堡里吞吐出的灰黑色烟雾把整个平安镇都笼罩进去,到处都是乌烟瘴气,道路更是被拉混凝土的大车掏得坑洼不平,以至车祸频发,一家靠路边居住的父子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相继出了车祸,留下一个腰缠万贯的疯颠母亲在平安镇的大街上整日游荡。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飞虎集团却发展得风生水起,不但成立肉联厂,还建了度假村和种植园,一度成为本地的龙头企业。可当初承诺的分红却迟迟没有兑现。麻虎说,企业要发展,不能光看眼前,要往长远了看。村民才不信这一套,长远?怕是都长远到你自己手里了。于是前仆后继地去上边告状,却丝毫撼动不了麻虎分毫,要知道他可是一只巨大的苍蝇,个头不比老虎小多少。无论村民怎么折腾,飞虎集团一直都是他一手遮天。
几年来,下边的养牛户将牛一批批地送进公司,却不能像和个人打交道那样一手钱一手货。公司有制度,结算有周期,叫财务周期,这是麻虎说的。开始一个月是一个周期,牛拉走后一个月才能算帐。后来两个月,再后来是不定期。开始大伙还自我安慰,以为公司只是用钱周转,不会瞎了他们的辛苦钱。可随着钱越欠越多,这才发慌,于是几次三番去找麻虎讨要。每次麻虎都给大伙吃定心丸,一颗接着一颗,各种口味,直到公司破产。养牛户半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想死的心都有,要知道他们不少人都还欠着银行的贷款,银行不会因为你没钱就免了这笔帐!所有的办法都想了,也都试了,却仍然要不来钱。于是大伙就心心念念盼着上边来查麻虎的账,看他的巨额钱款都去了哪里,不是说要倒查二十年吗!那麻虎肯定跑不了啊!结果刚听说上边的检查组要来,麻虎就死了,死的非常是时候。于是大伙又都怪起秋月来,说你就不能等一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个把月,你等他把啥啥都交待完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啊!现在好,死无对证!欠我们的钱,真的就是写在瓢底上了。
13
四月份,老叔去了澳大利亚,还给我爸发来了视频。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向大家招手问好。他们的身后是一片树林,树木郁郁葱葱。随后又发来一组照片,他和老婶一起坐在秋千椅上,脚下是青青的草地,天上是清澈的蓝天白云,背景是稀稀落落的几幢小别墅。在别墅与树林之间有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就在全家人围在一起研究这几张照片时,老叔的文字也发了过来,他写到,这里真的就是人间天堂,以后我就在这里安家,再也不回去了。从此后,我爸再也没收到老叔的任何信息。我爸给他发过几次微信,他也没回。问了两个姑姑,也是如此。于是,大伙一致认定,老叔这是不想跟我们走动了。
春节过后,疫情席卷而来,工作不好找,钱更不好赚。小军本来说好要去表哥的公司当抻线儿员。结果不但小军没等到这一天,连表哥也被裁了下来。大小伙子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吃闲饭,窝在被窝里玩手机,和小姑娘视频。我爸妈看见他就闹心,总在他面前嘀咕,说你看谁谁谁去了海尔公司,一个月能挣六千。又谁谁谁在城里卖手抓饼,一个月去了花还能存下好几千。可惜小军不是他们,他既不想上外地,也不想去街上摆摊,他怕吃苦,也不想挨累,还特别恋家,想每天都吃我妈做的饭菜。其实我爸妈的要求不高,他能养活自己就行,哪怕他们再搭点儿也行,带出去一张嘴也行。
呆了一年,小军开起了网约车。有一次拉了一个客人去五爱街,路上聊起来,他也在五爱街卖衣服,说现在电商掘起,又赶上疫情,这两年他赔了上百万。小军一得意,就说起了我老叔,说老叔点子好,疫情没来之前就把档口都兑了出去,现在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乘客说,那可是奸茬子,又说自己是五爱街老户,在五爱街干的年头多的没有他不认识的。他问我老叔叫什么名字,卖什么的。小军说,我老叔名最好记,四个字,司马云龙,卖男装。有一个儿子,媳妇是化学老师。那人想一想,问你老叔是不是自来卷头发,留大鬓角,长得挺帅。小军说是啊!乘客说,我怎么听说他没去澳大利亚呢。小军说怎么会,前年四月份走的,他说你确定?他这样一说,小军倒不敢确定了。
乘客下车后,又扒着车窗跟小军说,你最好去他家里看一看,万一他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你呢。
老叔原来的家,小军去过,就在五爱街。是老房子,从一个阴森森的门洞钻进去,往左拐第三个楼门,三楼,站在南阳台上可以看见旁边的五爱街,那时的五爱街车多人多,买卖好得不得了。我老叔他们在别处早买了大房子。但为了做生意方便一直没有搬。我老叔还说,别看房子老,丑妻近地家中宝。
小军把车停在路边,找到那个阴森森的门洞。阳春三月,阳光很好,可门洞里依然像几年前一样,甚至比原来更加破败。灰黑的水泥墙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瘢痕,靠墙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头箱子,里面装着满满的泥土,应该是想要种什么东西。在门洞里边临时立起来的一截栏杆前,一个戴着口罩,胳膊上有盛京义勇字样的男人手里拉着一条绳子控制栏杆的开合。疫情开始后,无论是小区的保安,保洁还是社区的工作人员,甚至是出租车司机,扫马路的临时工每人的胳膊上都有这样的袖标。见小军过来,袖标男手上一紧,将栏杆关闭,哪个楼的?小军随手往前一指,说就那个楼的。健康码呢,出示一下。小军掏出手机,给他看了健康码。那人扫了一眼,问最近没去外地吧。小军说没去。行程码看看,小军又听话地打开行程码。他看都没看,就指着栏杆上贴着的一张纸,说扫一下。小军知道这是场所码,可他不想扫,怕万一这里有个疑似,把他也隔离进去。于是就拿手机在上面晃一下,说扫上了。
小军站在老叔家门外,抬手敲门,无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人应声,他不死心,继续敲,直到把对门的人给敲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几岁,顶着一头乱发,戴一个皱巴巴的N95口罩。手里拿一个小喷壶,也不说话,先对着周围的空气喷,再对着小军喷,直到楼道里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白酒味。小军心说,神经病!嘴上却叫她大姐,问她知不知道老叔家的人都去了哪里?女人愣愣地看他,像打量一个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小军被她看得发毛,就说,我开车从这路过,顺便过来看看,我不清楚他到底还住不住这里。
你是他家什么人?女人问。小军说侄啊!亲侄!她说那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家的事呢?小军说我老叔说他移民去澳大利亚,后来就没了消息,我这才过来看看。女人说你老叔确实去了澳大利亚,但呆了一阵又回来了。然后她就问小军带没带身份证?说想看看小军是不是也姓司马。看她也不像是坏人,还和我老叔住着邻居,小军就把身份证拿出来让她过目,怕她不相信,还把口罩也摘下来。之后,女人就回屋取来一把拴了红绳的钥匙,帮小军把门打开。冲里面扬扬下巴,说你自己进去看吧。
屋里的摆设和几年前大不相同。原来进门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大镜子,镜子后面是大衣柜。现在走廊当然还是走廊,衣柜却不确定还是衣柜,扑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稻田,小军记得平安镇外的那片稻田,平安镇的人没有谁不记得。小军瞬间激动起来,仿佛置身在平安镇外的那片稻田里,耳边是轻盈的水声,欢快的鸟叫,有风从身后吹来,稻浪此起彼伏。定睛细看,前方稻田中央一对年青的男女正手拉着手望向远方,女子的长发随风飘散。仿佛是被小军惊扰,他们竟同时转过脸来,原来是年轻的老叔和秋月。惊异之下,小军又往前迈了一步,老叔和秋月的神态又有了变化,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一对神仙眷侣。原来是角度问题,角度不同,他们的样子就有了不同。推开稻田中的一扇门,进到客厅,小军更加的震惊,只见东面的墙上多了一副巨大的照片,照片上是我老叔和秋月的婚纱合影。照片上的老叔穿着一身藏蓝色西装,年青帅气,旁边的秋月身穿洁白的婚纱,小鸟依人般靠在老叔身上,长裙铺满整个地面。在这副照片下面,并排摆放着四个中等的镜框,从左往右,第一张是我老叔倚靠在一台摩托车上,笑眯眯地看着左前方,右手拿着墨镜搭在摩托车的扶手上。照片上的老叔还很年青,二十岁上下的样子。这张照片我们家也有,就挂在我爷屋里的墙上。第二张是年青时的秋月,白汗衫,蓝裙子,肤白腰细,青春亮丽。第三张还是老叔倚靠在摩托车上,还是手里拿着墨镜,还是眼睛看向左前方。不同的是,白汗衫,蓝裙子的秋月就站在他旁边,和他挨得很近。再看最后一张,竟是三人的合影,我老叔和秋月并排坐着,麻丹站在他们身后,没错就是麻丹,她两只手很自然地搭在我老叔和她妈的肩上,看起来就是一家人,父母和女儿。这更加的不可能,秋月死时,麻丹才十二,而照片上的她已经成年。和她妈像极了姐妹。
你老叔平时就坐在这里。旁边的女人拍着身后的沙发对小军说。小军回过头,看着空荡荡的沙发想象着老叔坐在那里时的样子。他一定是幸福的。小军在心里说。随后,小军又进了卧室,墙上依然是我老叔和秋月的婚妙照,不是一张是很多张,没有镜框,挂历纸的厚度,仔细看还真是挂历,只是被一张一张地分开了,贴在墙上,四角用透明胶固定。床上铺着蓝色天鹅绒床罩,白色的百合花点缀其中。床上仅有两个和床单同样花色的枕头,没有其它。大衣柜的门开着,里面挂着几件衣服。小军认出那件紫罗兰呢子大衣,此时她正和一件男式风衣相对而立,男式风衣的袖子环抱住紫罗兰,像极了一男一女紧紧拥抱在一起。白色的床头柜上,一大一小两个手机并排放着,小的是那种翻盖的老手机,是秋月留下的。麻丹自己有了手机后,常常给她妈打电话,说妈呀!你干啥呢,你怎么总也不给我打电话呢。你就不好来看看我。有时她会拿她妈的手机给自己打,然后开心地对自己喊,哎!我妈来电话了,我妈来电话了。自欺欺人。
那个大手机,是老叔的华为手机。
看小军盯着手机,女人就走过去,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充电器,给两个手机都充上电。她说这是人家交待的,半个月给手机充一次电。这时小军才
想起问我老叔现在在哪儿?还在五爱街卖货吗?怎么手机都不带。女人用古怪的眼神看他,看得小军直发毛。她说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老叔走了,走了一年了。小军说你不是说他又回来了吗?她说走了就是死了,听不明白呀!
从女人嘴里小军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老叔前些年就查出来患了肾癌,切除了一个肾脏,后来癌症复发,他不想再治,就把五爱街的床子都兑出去,去澳大利亚和妻儿团聚了两个月。然后两口子一起回来办了离婚,他只留下了这套房子,其它的都给了老婆和儿子。女人说,你老婶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要留下来陪他,他不肯,硬是把人家给撵走了,说他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让你老婶成全他。你老婶走的时候哭得别提多伤心了,她把这些事都和我说了,让我帮着照顾他。
小军指指照片上的麻丹,问这人是谁?女人说,是他姑娘,说是和前妻生的,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你老婶走后,一直是她在照顾你老叔。
小军已经好久没和麻丹联系了,偶尔从她的朋友圈里看她的动态,知道她已经毕业,并且在南方某个城市找到了工作。
她多长时间回来一次?不等女人答话,刚充上电的手机就响了,是秋月的小手机,它不光响,还震动,嗡嗡转圈儿,像里面装着一个活物,着实吓了小军一跳。他拿起手机,先将充电线拔掉,这才翻开盖子,见小小的屏幕上有宝贝两个字,他知道这是秋月活着时对女儿的称呼。小军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屏住呼吸听对方的动静,对方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但他知道对方一定也和他一样在屏住呼吸听。接下来是翻书声,远处的说话声,是什么人在找一本什么书。接下来就是跑动的声音,应该是麻丹在跑,小军听到了短促的呼吸声。终于麻丹说话了,她说妈,真是你吗?小军无言以对,只能慢慢地长出一口气。他不想让麻丹失望,他知道这么多年麻丹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听麻丹在电话里说,妈,你在那边好吗?司马云龙对你好吗?这让小军更加不敢答话,他轻轻放下手机,插上充电器,退出卧室。但愿麻丹真的以为是她妈接的电话,那样她心里会好受些。
我没有跟小军一起出来,我留在了老叔的屋子里,等着与他真正的相见。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给过我温暖的人。我也真的无处可去,那片稻田消失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家园。
黄昏到来之际,我走岀卧室,走进画中那片广阔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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