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考第31分钟赶到考场;轮渡刚启航才追至码头;一路狂奔,却在地铁门合上的一刹那,疾停门外。最近两个月,时间总是不够用,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各种追赶,就像眼下这样!
1
来不及了,车的四个轮子刚抓住地面,车钥匙也没拔,我着急忙慌地冲出车子,撒丫子朝汇文小学的方向飞驰。
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陪着小米。大老远就瞧见小米的嘴噘上了天,一双大眼睛着火似的瞪着朝她奔去的我。老师见状,淡淡一笑,低头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你爸爸来了。”
小米大声嚷道:“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司机。”我虽跑着,却听得真切,字字入心。等我跑到她俩跟前,已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冒了烟,想说话只能张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老师手把手地将小米送过来,小米一把推开我伸过去的手,双手抓紧大书包的两个肩带,气势汹汹地径直和我错身而过,几个大步就把我甩在身后。
我在她身后碎步紧跟着,这会儿总算倒过气儿来,刚想和她说几句道歉的话,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交警正在我车前拍照。这倒霉催的,我心里暗骂。脚下不由得又开始跑了起来,等来到车子跟前时,那个交警已撕下黄色罚单正欲往挡风玻璃上拍。他这一掌拍下去,二百块就没了,我这一天也白忙乎了。
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交警的“魔掌”。
“交警大哥,着急接孩子,您给通融通融。”我赔着笑脸哀求道。
交警侧头瞥了我一眼,“着急就可以违停?接孩子就可以违停?大马路是你家开的?”又冲刚刚走过来的小米说,“小朋友,你说你爸爸做得对吗?”
小米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他不是我爸爸。”说完后直接拉开后排车门,一头钻进驾驶员身后的位置上。
最终,那张罚单没拍到挡风玻璃上,被那强行塞到了我手里,甭管我愿不愿意接受。我只好带着它和小米一起上路。
后视镜里,小米眉头微蹙,仍是气鼓鼓的样子,目光虽投向车窗外,实际上空洞得很。可能是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我碎尸万段吧!给她当司机这一年多,这还是头一回惹她不高兴。我承认,我有点不知所措。
“小米还在生林叔叔的气呀?都是林叔叔不好,害小米一个人在校门口等了那么长时间。”
“今天周四,有小米最喜欢的美术课,小米又画什么了呀?”
“林叔叔给小米讲个故事呀?”
……
我几次主动示好,背后都没有传来小米的回应。经过一个路口时遇到红灯,我转过头来再次和小米搭话。
“要林叔叔怎么做,小米才能开心起来呢?”
小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让千语和我一起玩,我就原谅你。”
我怔了一下,“等有机会的吧。”
“不要,你总是这么说,我要马上见到千语,我还没见过她呢。”
“可是,小米还要去上舞蹈课呀?”
“那就周末,你带她到我家来,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我知道现在不答应她,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一言为定,说话算话,咱们拉钩。”小米不依不饶,语气柔和了许多。
拉过钩后,小家伙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抬眼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4点20,舞蹈课要迟到了,不禁加快了车速。
临近舞蹈学校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叔叔今天接小米迟到的事,小米不告诉妈妈好不好?”
我边说边从后视镜上偷瞄小米。
“哈哈,你怕我妈妈说你是吧?”小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8岁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
“对呀,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让林叔叔接送小米上下学了。”
“好,我不说。”她声音笃定,像个小大人似的重重点头。
车子开到舞蹈学校时,正好4点半,小米妈妈正等在门口翘首张望。我心里有点发虚,幸好她们娘儿俩赶时间,没和我多言语。在车里目送她们进到学校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顿紧赶慢赶,还好没误事。精神放松下来后,左侧脸颊的隐痛凸显出来,那个黑脸汉子下手真够狠的,大耳刮子抽得我眼冒金星。
这一天的背运,从接到那个去左路营的订单开始。左路营在海边,距市内三十多公里,表面上看是个好单,其实不然,那地儿有点偏,返程大概率要空跑。又不敢拒单,怕平台以后再不派远单。没办法,只能硬接下来。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我没马上走,下车步行两三分钟后来到海边,沿着海岸线逛悠起来,寻思着等一等看有没有机会载个返程客,跑趟黑车。逛了差不多一刻钟,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站在一处峭壁上眺望远方,海面波光渺渺,起起伏伏。我尽情将海腥味悉数吸进鼻腔,再入肺入心。
这是一个适合放空自己的地方,也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思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跳跃。我逃也似的离开。
重新坐回车里,缓缓启动车子,像个老妪一样,蹒跚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后车嫌你开得慢而不停地鸣笛。缓行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车的样子。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下,旋即又开走了。我又耐心等了片刻,确定出租车走远了才加速向姑娘驶去。
“去哪儿?”
“民生大厦A栋。”
“二十,上车。”
“刚才有个的哥张嘴就要五十,太黑了!”姑娘在车里刚一坐定就抱怨道。我笑了笑,“这个地方车少,当然可以漫天要价啦。”
“你就不漫天要价。”
她这么一说,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间,车子开上一座立交桥。我注意到,一辆出租车不知何时窜出来,猫在我车后悄悄跟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眼前出现两辆出租车并排横在桥头的景象,我才确信有大麻烦了。
几乎在我停车的同时,后面那辆出租车斜刺里冲到我车旁,从车上下来个黑脸汉子,冲过来拽开我的车门,不由分说,抡圆了胳膊,劈头给我一个大耳刮子。我眼前一黑,左脸当即就火辣辣的。
“叫你小子翘活儿。”黑脸汉子叫嚣道。
要搁从前,我哪受得了这个,甭管有理没理,拉开阵势就是一个字:干。可现在不行了,我得忍。我赶紧说软话求饶,黑脸汉子哪肯就这么罢休,联手那两辆出租车的司机,把我从车上拖下来,围着我指指戳戳,又是“思想教育”,又是连推带搡的。我越软,他们仨儿越来劲。到最后,黑脸汉子居然高声命令我跪下。
这我有点忍不了了,攥紧两个拳头,却迟迟不敢打出去。
“跪下!”
黑脸汉子斜睨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口气硬得能砸死人。见我不为所动,也不再向他们告饶,三个人把我围在中间,慢慢逼近,一点点束紧包围圈。想来一顿暴揍是免不了了。就在这时,那个姑娘从车里探出头来说:“我已经录视频报警了,你们堵路、打人、侮辱人,等着警察来抓你们吧。”
黑脸汉子愣怔了片刻后,指着我的鼻子喊道:“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三人随即扬长而去。
那个姑娘挺机灵的,并没有真的报警。这事就算是解决了,时间却被耽误了不少。给那个姑娘送到民生大厦A栋后,我立即赶往小米学校,最后还是晚了。
2
回到家时,将近6点了。老爸从客厅的沙发上缓缓起身,拖着右腿,斜甩着左臂,一步一顿地迎上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怎菜会?”我听懂了,他是埋怨我怎么才回来。自从八年前突发脑梗,老爸说话就不太利索,右半边身子不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晚饭我做得比较简单,红烧茄子,芹菜炒肉,主食是馒头。老爸基础病太多,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他有,不怎么常见的肺癌、脑梗他也有,其他的并发症更不用多说了,几乎样样不落。总之,碍于饮食上的禁忌太多,表面上我饭做得挺简单,实则颇费思量,还得顾忌荷包里有多少银子。
老爸对这顿晚饭不甚满意,不夹菜,坐在那里干吃馒头。他一贯这样表达不满,也不拿正眼瞅我,一大口馒头塞进嘴里,左右脸颊顿时鼓出两个乒乓球,就那么反复嚼,没个三五分钟决不下咽。
“爸,你多吃菜。”我劝了一句,人家根本没搭腔,过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豆腐贵吗?”
语言功能受限后,老爸说话自动变成了言简意赅模式,这句是在怪我又没给他做豆腐吃。老爸平生最爱吃豆腐,可他现在慢性肾功能不全,血肌酐300多,大夫明令不让他再吃豆制品。前几天,我在网上搜到一种口感和豆腐类似的替代食品,叫什么“方草菲”,订了两盒,正在路上,明天才能到货。
得了脑梗之后,老爸性情剧变。他原先在厂里是工段长,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性格刚得很,之前从没见他掉过眼泪。脑梗之后,性子一下子变软了,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不说,还暴躁易怒,智力也是逐年断崖式下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孩子,甚至前一秒还是成人模式,后一秒就成了儿童模式。凡事有弊也有利,小孩子哄一哄也就过去了。眼下也是如此,我再三保证明天一定让他吃上豆腐,他老人家的筷子才伸向那两盘菜。其实他并不老,才68,却是一头华发,满脸纵横,整口假牙,外表上看更像86,实际身体各部分零件还不如86岁的老人。
晚饭后第一件事,是给老爸准备第二天的药,老爸一天要吃18种药,胶囊、缓释片、口服液……早中晚各不相同,需分门别类。空腹吃的药单独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他床头柜上,饭前的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卧室窗台上,饭后的集中在一起放在暖壶旁边,还有几种不能与其他药同吃的药散放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的药早晚吃,有的药一天吃三遍,有的药睡前吃,通通都标注在药盒上,样数太多,太复杂,老爸总是记混或是忘记,我每晚都要带他从头再捋一遍。
药弄完了,就该给老爸量血压了,这没什么难的,难的是餐后两小时的血糖监测。我从小就晕血,一见到血立马天旋地转,浑身冒冷汗。偏偏测血糖须得一针见血,于是乎,我每天都得经历一到两次“炼狱”。给老爸测完血糖,至少歇个一刻钟才能缓过劲儿来。前几年老爸还能颤颤巍巍地自己到外面溜达溜达。最近这两年腿上越发没劲儿,连楼都下不了了,每天只能窝在家里捧着手机看小视频,跟着视频里的剧情悲欢离合。
每天早上5点起床,先给老爸做好早饭,再去小米家送她上学,上午跑网约车,中午回家给老爸做午饭,下午继续跑网约车,去学校接小米放学,晚上回家做饭,照顾老爸。这便是我的日常,一个39岁男人的一天。
晚上10点多,安顿老爸睡下了,才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这时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帘漫进屋里。在我房间的窗台,有一个16开大小的相框,上面是一个宝宝的百岁照,那是我女儿林千语,她已离开这个家八年了。
八年前,千语刚出生时,我还生活在美满团圆之家,老妈、苏倩都在,我们一家五口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其乐融融。变故始于老爸的那次体检,给千语照完百岁照的第二周,老爸确诊得了三期的肺癌,病理分型是低分化腺癌,并伴有淋巴转移。
面对噩耗,老爸面不改色,像之前刚发现得高血压、糖尿病时一样满不在乎,“没事儿,不就是化疗放疗嘛,我身体好,扛得住。”
第一个疗结束,老爸头发全脱光;第二个疗只进行到一半,老爸就脑梗了,瘫在床上。
老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病倒了。苏倩刚刚休完产假,只回单位上了三天班就不得已辞职回家全职带千语。
脑梗急性期过后,老爸的身体一点点缓慢恢复,化疗放疗肯定是做不了了,只能口服靶向药维持,肺癌方面的病情反倒比较平稳,至今没再进展,也算是因祸得福。
老妈就没那么幸运了,老爸出院后第三天,我那92岁的姥姥在睡梦中仙逝,这给了老妈致命一击。她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精神,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动力,无论我和苏倩如何开导都不见效果。有一次,我动情地对她说:“你是幸福的,在60岁的时候还有妈妈。你要好好活着,让我也能在60岁时有妈妈。”
老妈躺在床上,呆望着天棚,面如死灰,无动于衷。我想放声痛哭,却只能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眼泪涌出眼窝。
一个月后,老妈走了。她的生命最终定格在我31岁那年。
我是“80后”,老爸老妈都是“50后”,我一直觉得他们这一代人是最悲催的,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上山下乡,又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赶上了下岗大潮。不过,他们有一点是我这代独生子女所不及的,他们兄弟姐妹多,每逢大事可以互相分担。那段时间的经历像过山车一样,面对命运的捉弄,我来不及思考,只能见招拆招,得过且过。事后回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必须要承认的是,我,以及我们这代独生子女,从小到大,享尽了父母的宠爱。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美式炸鸡刚在市面上出现,老妈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队,只为给我买两个炸鸡腿。
13岁那年,我切阑尾,手术后心情烦躁,在病房里大呼小叫,还摔东西,老爸老妈怎么劝都不行。赶巧姥姥来看我,大骂我不懂事,“小祖宗,你妈因为担心你,这几天都尿血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即哑火。
我学习成绩不怎么能拿出手,一直没给老爸长脸,可是他从不介意,每次遇到工友或是相熟的人都会自豪地把我介绍给人家,“这是我小子,大名林悠远。”
刚学开车那会儿,我撞了个人,还冲人家挥了拳头,我当时以为这辈子牢饭是吃定了。是老爸去人家家里苦苦求了整整五个小时,对方才同意放我一马。后来我得知,老爸给人家都跪下了。
我时常会想,是不是之前福享得太多了,才导致而立之年刚过,各种不幸就纷至沓来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同生活本身有无限可能一样。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3
右肋下方传来的隐痛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得不躺到床上,用枕头抵住右腹,闭上眼睛盼着早点进入梦乡,以此来屏蔽疼痛。老爸那屋的门和我的房门对开着,里面传来他均匀的鼾声,听着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只是右腹的隐痛愈加猛烈起来,我躺不住,只得坐起来,额头的汗珠登时如断线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亮子这时发来微信,想带酒过来和我喝两杯,我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拒绝了。亮子是我发小,好哥们儿,我俩总在一起喝酒,即使老爸生病后,我俩也常喝。有一回晚上老爸睡下后,我和亮子到外面喝酒,结果老爸半夜上卫生间时摔倒了,在客厅的地板上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爬起来。等我回家时,老爸的背心和内裤都被汗浸透了。从那以后,我晚上再没和亮子出去喝过酒,实在想喝就约亮子到家里来。
我在老爸的药箱里找到一盒过期的布洛芬,口服后不一会儿就不怎么痛了。梦里,我又见到了千语。我带着她在公园里骑滑板车、放风筝、荡秋千,她大声喊我爸爸,我们像天底下所有的父女那样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第二天早上7点,我准时来到小米家楼下时,小米妈妈领着小米已经等在那里。小米妈妈铁青着脸,没和我打招呼,把小米送上车后转身就上楼去了。
小米依然坐在我背后,那是她的专座。小家伙看起来不太高兴,紧绷着脸倚坐着,整个身子往下塌,像被抽了筋或是得了软骨病。这孩子有起床气,也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还没彻底睡醒,早上经常迷迷瞪瞪的,有时在路上还要睡一小会儿。联想到刚才她妈妈对我的态度,我猜测多半是我昨天迟到的事她和妈妈说了。我不敢向她求证,担心她又追问我她和千语见面的事情。
从小米家到汇文小学,相距十七公里,不堵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由于途经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海路,很少有不堵车的时候,我经常需要穿梭在周边的小巷子里“曲线救国”,确保小米上学不迟到。她不犯迷糊时,嘴巴就一刻也不闲着,我也愿和她聊天,但有关千语的话题除外,实在是不好回答。小米今天很沉默,我俩在一路无语中走完了这段上学路。
目送小米小小的身影闪进学校的人流,慢慢走向教学楼里。这时,一个和小米穿同样校服的小胖子从后面小跑着追上她,一把搂过小米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小米十分抗拒,一甩手挣脱了小胖子的胳膊,紧走几步,甩开小胖子。小胖子继续纠缠,追着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掐住小米的脖子,他比小米高了近一个头,像捏小鸡一样控制住小米。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教学楼里。
我拧紧眉头,这是在闹着玩吗?这个小胖子我知道,叫方博,小米和我说起过,他是小米幼儿园时的同学,现在也是二年级,但不和小米同班。接小米放学时,我见过方博几次,他放学后在外面上托管,和一群托管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等人齐了再由托管老师统一领走。这孩子极具侵略性,仗着身高体壮,打打这个,踹踹那个,就是一个小霸王。他不会在学校里欺负小米吧?毕竟现在校园霸凌事件时常在新闻里看到。
带着这份惴惴不安,接到今天的第一单。运气不太好,开门就遇到“扫地单”。什么是“扫地单”?接单距离不近便,客人路程又不远。就像现在这个,客人从幸福里到五四广场,从汇文小学到幸福里要四公里,这段是白跑的,再从幸福里到五四广场也就五公里多一点,刨去油钱和平台的抽成,几乎不赚钱。没办法,不赚钱也得接。
客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长得挺白净,一身黑西装板板正正的,上车后坐在后排一直低头刷手机,中途抬了一下头看了眼窗外,转头问我:“哥,你这路不对吧?”
“我按导航走的呀。”
“你这导航有问题,怎么不走五一桥呢?”
“五一桥从前天开始半幅施工,除公交车外,其他车辆一律不让走。”
小伙子没再吭声,继续低头刷手机。半晌,又抬起头来问我:“哥,你这台车是零几年的吧?怎么通过的平台准入?”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我知道遇到难缠的主儿了。这家伙体内含渣量不低,他知道我们服务时,平台要全程录音。我开网约车从不和客人闲聊,平台也有规定,司机不能主动与客人攀谈。但客人有疑问,是必须要解答的。我这台车是08款的大众捷达,的确不符合网约车平台准入标准,当初是托亮子找人给办上的。
“我车是旧了点,可里面的零件都是新的。不像有的车,外表看着挺光鲜,一肚子坏水弯弯绕。”
小伙子讨了个没趣,没再言语。这个“扫地单”接得挺窝火,再加上方博疑似欺负小米的事,我整个早上心情坏透了。
4
快到五四广场时,迎面驶来一辆13路公交车。错车时我留意了一下13路的驾驶员,也是个年轻小伙子,我不认识。想想也是,我辞职都八年了,13路换成了全新的电动公交车,驾驶员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
交通技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公交公司开起了13路。从20岁开到31岁,整整十一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13路车上,从这座城市西部的五四广场到最东端的辛吉街,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刻在记忆深处。
小米曾经问我为什么放弃公交车司机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每天在固定的线路里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没劲了。”
其实我说了违心话,那段路让我重复走上一百年,我也不会觉得厌倦,它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
那个夏夜,我开末班车,在五四广场始发站台已经缓缓启动了。
“等一下,等一下。”
通过后视镜,看到一个女孩挥着手跑来,边跑边喊。我立即踩了刹车,停下车,打开前车。
女孩上车时,气喘吁吁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她一头披肩长发,头顶戴了个粉色的发带,额前的几缕刘海儿因跑得太急,向两侧分散开,眼睛不大不小,笑起来时弯出类似月牙的形状,仿佛两个小月亮,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女孩穿了一条淡红色的连衣裙,单肩挎了一个白色帆布包,脚上穿着白色平底凉鞋,纤细的脚趾露在外面,脚趾头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呈现出一个颇具美感的弧度。
她向我连声道谢后,就走到离后门最近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我等她坐稳后才发车。五四广场周边是商圈,坐末班车的基本都是在附近商场工作的。我猜这个女孩是某个商场的营业员或者收银员或者前台导购或者……她多大了?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也可能比我小个一两岁。
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乱想,并不时通过车内后视镜偷看女孩一两眼,暗暗希望她不要在中途下车。现实也正如我愿,直到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开进另一头的终点站辛吉街,女孩才下车。
她家离单位真够远的,要是赶不上末班车,打车得不少钱呢。我这样想着,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第二天晚上,女孩可能是下班早一点吧,没用上跑,赶在发车之前就坐上了末班车,她换了一条黄裙子,还是坐在离后门最近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我开末班车。发车时间已到,我并没有急着发车,目光始终停留在后视镜上,很遗憾,那个女孩没有出现。故意磨蹭了近两分钟,我才徐徐启动了公交车。
“等一下,等一下。”
我当即停车,很快发现是自己的幻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又重新启动公交车。
开末班车下班最晚,同事们每次轮到末班车这个班,无不希望轮班早点结束。当我主动向车队领导申请长期开末班车时,领导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反复向我确认了三遍才相信,并且当即同意了我的申请。
女孩几乎每天都在赶,我每天都在等,最多一次等了她足足五分钟,还被其他乘客投诉到调度室。偶尔哪天见不到她,随后的一整天我心里都没着没落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在哪里工作。仔细想想,我和她其实就是司机和乘客的关系。我们的交集,仅限于末班车上,唯一的交流就是她每次上车后向我道的那声谢。这已经让我很知足了,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可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一年后的又一个夏夜,末班车稳稳停靠在辛吉街站台,车里只剩那个女孩一名乘客。我打开前后门准备从后视镜里目送她下车。没想到,她并没有下车,径直向我走来。看着后视镜里的她越来越大,我心跳越来越快。
“这一年来谢谢你,明天就不用再等我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击我的心扉。
我急了:“为什么?”
“我换工作了,从明天开始就不坐13路了。”
“那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不假思索道,话一脱口,马上意识到不妥,羞赧不已,连忙把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开。
女孩停顿了片刻,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在纸上快速写了些什么。
“这是我的电话。”
说完,女孩伸手把那张纸放到方向盘上,转身小跑着从前门下了车。
愣怔了几秒钟,我拿起那张纸,看到上面写了两个细长的楷体字:苏倩。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
5
送走那位难缠的客人后,我直接回了家,今天阳光不错,背着老爸到楼下晒晒太阳。
老爸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他犯糊涂时的面部表情就是这样。阳光很足,斜着照在他身上,从远处看,像是氤氲在一片雾气之中。他一会儿问我:“你妈呢?”一会儿问我:“你婆(老婆)呢?”问完就忘,接着再问,反反复复。
糊涂未尝就不好,有时候我很羡慕老爸,他时不时地还能回到过去,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老妈去世后,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如何照顾老爸。苏倩的意见是请个保姆,她虽说是全职在家,可光照顾千语就够她忙的了,再让她照顾老爸,确实不太现实。况且让年轻的儿媳妇伺候老公公,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我有我的顾虑。老爸住院时,起初我和老妈轮班陪护,老妈生病后,我一个人白天黑夜都在医院。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请了一位50多岁的男护工晚上守着。老爸那会儿吃饭通过鼻饲,大小便全在床上,意识不清,哪儿不舒服嘴上说不出来,全靠发脾气来表达,各种不配合,陪护起来着实累人。
有天早上,我早到了半个小时。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有低低的呜咽声,推门进去,看到那个护工正左右开弓,抽老爸的耳刮子。我血气上涌,脑袋都要气炸了,举起拳头冲了上去……
我担心保姆背地里会对老爸不好,让他受委屈。
“你就不能为我、为千语想想吗?不请保姆谁来伺候咱爸?”
面对苏倩的质问,我无言以对。老爸和老妈相继生病后,苏倩一直默默地帮我料理着家里的一切,我的精力全在二老身上,对她和千语亏欠得太多太多。
车队领导对我挺照顾,请假一律准假,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纠结了几天后,我决定辞职回家伺候老爸。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夫断言,老爸的生命随时有可能终结,无论如何我都要照顾好他。
苏倩知道我的决定后,什么都没说,抱着千语回了娘家。
我没了收入,势必坐吃山空,老爸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刚出头,每个月光吃靶向药一项就得六千五,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也得小四千块,每个月没个一万块根本下不来。苏倩也没了工作,千语那么小,正是紧着用钱的时候。
给二老治病,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所剩无几。说真的,当时的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能咬紧牙关,过一天是一天。
苏倩是在回娘家的第二个月向我提出的离婚。
“悠远,别怪我,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和千语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哪有资格怪她呢?
除了千语之外,苏倩什么都没要,我俩的婚房后来也被我给卖了。再后来,我开上了网约车,收入不多,日子过得依然压力山大,但好歹有了回头钱。
起风了,老爸连着打了两个寒颤。我想起他老人家三天没大便了,这是要拉的节奏,赶紧背起他就往家跑。或许是弓着身子大便更舒服吧,他趴在我肩头没多久,就听到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我知道他这是拉在裤兜子里了,索性放慢了脚步,让他拉个痛快。
清洗完老爸沾满大便的裤子,午饭根本就吃不下了。看着老爸捧着一袋刚刚到货的“方草菲”大快朵颐,我自己也就饱了。
下午刚出车就发现平台软件打不开了,开始以为是手机网络问题,鼓捣了半天也没整好。给平台客服打电话咨询,答复是被客人投诉车型不符合要求,需要到指定地点接受检查,账号已被限制登录。
检查我是不会去的,也不打算再麻烦亮子找人了,就此告别网约车生涯,本来也干不了多久了。
闲来无事,离接小米的时间尚早,我开车来到位于后关的二手车交易市场,寻了一圈价格,我这台老爷车没有报价超过五位数的,只得悻悻离开。
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就是接小米放学,我混迹在家长中间,和他们一起朝校门里张望。家长绝大多数都是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妈妈的比例不多,爸爸来接得更少。我从不在小米班家长指定的区域候着,每天站的位置都不一样,遇到主动搭讪的老头老太太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俨然自己也是学生家长。
方博那个班又比小米班先出来,他个头最高,挺着肚腩走在第一排横晃,特别显眼,我眼前马上浮现出早上他掐小米脖子的情景。
车开了有一阵子了,小米仍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坐在我背后,绷着脸,一声不吭。我忍不住问她:“小米,你和林叔叔说实话,那个方博是不是欺负你了?”
小米缄默不语,对小孩子来说,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我断定,那个该死的小胖子一定欺负小米了。
如今的孩子远比我们“80后”小时候辛苦,小米一周上学五天,只有周一放完学后直接回家,其余四天要上各种兴趣班。周二英语,周三书法,周四舞蹈,周五小提琴。我给小米送到小提琴培训班时,小米妈妈对我还是没好脸色,我也没介意,回到车里后迅速调转车头,一路风驰,又返回汇文小学附近。
寻觅了一番后,终于在一个胡同口找到方博所在的托管机构。
我的从天而降,给小胖子吓了一跳。我死死地盯着他那张胖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坐在座位上,一脸懵逼地仰望着我,半张着嘴巴,像个傻子一样。
一位30岁上下的女托管老师走到我身旁问道:“您是家长吧,有什么事……”
我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冲方博喝道:“站起来!”方博十分顺从,立马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我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儿说道:“你给我听好了,以后离赵小米远一点。听懂了吗?”
方博的胖脑袋如同捣蒜一样,连连点头。
“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她,我扒了你的皮!”
最后这句,我是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6
晚上9点刚过,小米妈妈的电话和右腹的隐痛几乎同时到来。
电话一接通,小米妈妈尖厉刺耳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冲进耳朵里,“你怎么回事?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你至于吗?谁允许你替小米出头的?老师刚刚来电话,人家家长已经投诉到学校了!还有啊,以后求你别再和小米提千语了,孩子每次都缠着我,让我带她去你家,吵着闹着要见千语。”
面对她的连珠炮,我无力反抗,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按住右腹,默默地听着。
“拜托你以后摆正自己的位置,别给我们惹麻烦。”
“我的位置一直摆得很正的。”我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小米妈妈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接送小米上下学时,你经常冒充小米的家长。都是成年人,有意思吗?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完,小米妈妈就把电话给挂了。
从额头滴下的汗水瘆到眼睛里,洒得我一时睁不开眼睛。右肋下方传来的阵阵剧痛,更是疼得我直不起腰来。更疼的地方在心里,冒充小米的家长是实情,可是,用“冒充”这样的字眼,真的合适吗?我难道不是小米的家长吗?
没错,小米就是千语,小米的妈妈就是苏倩。我们离婚后半年,她就带着千语再婚了,给千语改名换姓,换出身,用她自己的话说,趁着千语还小,不想搞得那么复杂,一定要让千语觉得自己的原生家庭很幸福。这也是在暗示我,以后不能打扰她们的生活。
苏倩又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可能是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语气暖和了许多:“你最近瘦多了,注意身体。”
她朋友圈的签名还是“日有经天,江河行地。”
当初我不解其意,她还给我解释:“我们的爱就像太阳月亮每天经过天空,江河永远流过大地一样永恒不变。”
现在看来,这句话就像回答婚礼上最常规的那个提问一样:“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在对方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不离不弃终身不离开直到永远吗?”我们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能。”但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那些誓言终归还是太过苍白。我不怪苏倩,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更何况作为一个弱者,我能给予她最好的回馈就是放手。
苏倩很有上进心,原先在商场做收银员,业余时间考下了会计资格证,一直想做会计工作却没能如愿。她后来的丈夫姓赵,是电视台的记者,有能力有人脉,给她在汽配城找了一份会计工作,既清闲又体面。这样也好,比跟着我强多了。我做到了没去打扰她们的生活,却无法做到不去关注我的千语。在千语经常嬉戏玩耍的小广场上,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总能出现我的身影。我躲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凝望着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一点点长高,我知道苏倩一定早就发现我了,也感激她一直默许了我的行为。
千语幼儿园生涯的最后一天,天空下着小雨,我举着一把黑伞躲在一辆吉普车旁边,不时偷窥幼儿园门口一眼。在等待接孩子的家长里,我看到了苏倩,她剪短了头发,化了淡妆,显得非常干练,也更精致了。她无意间把头转向我这边,我躲闪不及,与她目光对接了一下。我赶紧压低雨伞,阻隔苏倩的视线。
少顷,伴着连串的雨滴,伞下的地面出现一对穿着凉鞋的玉足,脚形几近完美。
忐忑中,我不敢抬高雨伞,眼神也四处躲闪,不知该在何处安放。
半晌,耳畔响起苏倩的声音:“孩子上小学后,你来接送她上下学吧。”
苏倩说得风轻云淡,我手中的伞滑落到地上,疑惑地盯着她的脸。
赵记者找人给千语办进了全市最好的小学汇文小学,学校离苏倩家不近便,上下学需要专人接送。
想到可以“正大光明”地经常见到我的千语,我心里乐开了花。苏倩和我约法三章,不允许我对千语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爱,更不能表露我的真实身份。苏倩反复强调,千语现在叫赵小米,她的爸爸是那个赵记者,在她面前,我只能是一个司机。
这些都没关系,为了我的千语,我什么都能答应。我再三向苏倩保证,一定会恪守自己的本分,决不越界一步。我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千元现金递给苏倩,对于一个每月连抚养费都拿不出来的父亲来说,这点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见苏倩不接钱,我说道:“这两年,咱爸,不,我爸的药降价了。我平时开网约车也不少赚,以后每个月我给千语,不,给小米一千。”
“你自己留着交社保吧,你也得为以后着想。”
苏倩死活不肯要我的钱,她的语气像从前一样温柔妥帖,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俩并没有离婚,只不过分开了好几年。
那天,苏倩第一次把我正式介绍给小米。
“林叔叔好。”
小米的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她被苏倩带走时,刚刚6个月,还不会说话,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开车送她们娘儿俩回家,时隔多年,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在我的车里。车开了有一会儿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仍在发抖,脚下轻飘飘的,恍如梦境,眼睛也不自觉地有液体涌出。
“林叔叔,你在哭吗?”小米稚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急忙掩饰道:“没有没有,刚才被雨淋到了,雨水迷了眼睛。”
送走苏倩和小米,我开着车以80迈的速度急驰在不限速的跨海大桥上,一边开车,一边放声恸哭。
7
吃了两粒过期的布洛芬后,腹痛得了一些缓解。亮子又发来微信,要过来喝点,我同意了。
亮子比我大一岁,实际也就大了八个月,我俩同届。他皮肤黑,面相老成,年轻时就像个大叔,这种长相扛老,仿佛吃了什么保鲜药一样,可以好多年没变化。倒是我这几年,发际线飞速冲刺到头顶,两个蚕茧一样的眼袋常年坠在眼睛下面,两侧鬓角黑白混杂,满脸的沧海桑田,和亮子隔桌对坐,反倒比他更显老。
亮子知道我现在喝不了白酒,拿来了一瓶低度数的葡萄酒,就着一袋蒜香鸡爪子和一盘凉拌猪耳朵。
“安顿好大叔后,你咋办?”亮子啃着鸡爪子问道。
我抿了一口葡萄酒,味道十分寡淡,口感更像是葡萄汁,“去喀纳斯。”
“真的?”
“真的。”
“那我陪你。”
我淡淡一笑的同时,摇了摇头。
技校毕业那年的国庆节,算起来将近二十年前了,我和亮子有一个远行计划,从东向西,终点是喀纳斯。我们要去那里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水怪存在。
我们俩总共就带了八百多块钱,走到西安时,钱就花光了。只好打电话向家里要盘缠继续旅行,等到了喀纳斯,偏巧赶上大雪封山,只得无奈折返。这些年我俩没事儿总说,有机会一定要弥补当年的遗憾,却也仅仅是说说而已。
说真的,有时候我很怀念年轻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我和亮子可以什么都不用多想,毫无节制地彻夜泡吧喝酒。遇到混不讲理的恶人,我们能毫无顾忌地用拳头伺候。可是,那种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如同我们的青春一样。现如今,我们都是中年人,中年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亮子的媳妇刚生完二胎,大女儿上小学五年级,两边四位老人都健在,单凭他两口子开的那个小米线店,生活压力一点都不轻。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这就足够了。
这些年来,亮子给了我太多帮助。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妺帮衬,凡事都得自己扛。万幸我还有好兄弟亮子,也特别抱歉,这份情我无以为报。
“这几天,你又瘦了。”亮子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苦笑了一下,“就当我在减肥吧。”
我们俩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算是为眼下略显凝重的气氛添点生气。
这个夜晚,我特别想喝醉,醉了之后就可以睡一个好觉,在梦里去做一个真正的爸爸。可是,葡萄汁又怎么能醉人呢?于是,我失眠了。我又翻出了那年过生日,苏倩送给我的那条银手链。手链整体的造型是一条银龙,经过多年的氧化,已经变成一条黑龙。当初,我嫌手链太短,戴着紧紧地箍在腕子上不舒服,一次也没正式戴过。为这个,苏倩还好一顿不乐意。如今再戴,垂手时,那条黑龙松松垮垮地盘在手背上。扬起手,又极速向肘窝的方向滑落,而且每戴一次都比上一次离肘窝近一点。
窗外那棵生机勃勃的银杏树又蓬松了枝头,无数嫩绿的叶子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宣告春天的到来。最近,我时常会想,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年四季,自己现在身处何季?是夏天吗?可我还能听到今年的蝉鸣吗?是冬天吗?又是不是来得早了一些呢?
周六上午,我去了一趟亮子介绍的万山红养老中心,亮子把老爸的基本情况事先已经跟养老中心的负责人简单介绍了一下。他媳妇的二姨是负责人的表姐,每个月的托老费和护理费能给优惠五百块钱。针对老爸的日常护理,我罗列了58条,写了一份近万字的注意事项,这辈子我都没写过那么多字。之前咨询的几家养老院看过我的“万言书”之后,不是嫌麻烦婉拒,就是怕担责任不敢接。
万山红的负责人是个50岁左右的大姐,圆盘大脸,慈眉善目,她低头逐条认真阅读完我的“万言书”后,抬起头笃定地说道:“你家老爷子我们接了,要注意的地方不少,需要磨合一阵子。不过,原先答应你的优惠恐怕有点困难。”
见她面露难色,我稍稍安心,一份价钱一份货,直观感觉她是个靠谱的人,“没关系,给我爸照顾好就行。”
和负责人谈妥所有的细节后,我并没有马上离开,又在心里重新捋了一遍,还真捋出了遗漏。
“我爸最近一两年肾不太好,晚上腿部按摩的时候,麻烦你们关注一下他的腿脚有没有浮肿,尤其是右腿右脚。他吃汁水多的水果特别容易呛到,像葡萄、西瓜一类的水果尽量少给他吃。另外,拜糖平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我备了20盒,等用完了,你就找亮子,他在网上可以买得到。我爸性子急,爱发脾气,你们受累多担待……”
负责人耐心听完后感慨道:“难得现在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回家后我心情有些沉重,特别是看到老爸时。以往每到周末,我都盼着时间快点过,想早点见到我的千语。现在,我希望时光慢点走,和老爸独处的日子快到头了。
下午,我开车带老爸出去兜风。行动不便的老人大多渴望接触外界,老爸则不然,他怕遇到熟人,特别是原先的工友。当年威风凛凛的工段长,如今这般模样,搁谁心里都别扭。老爸原来还能外出散步时,总把两个手环勾在一起,紧紧地背在身后,生怕别人看出他走路不协调,就算经常摔倒也不改变那种姿势。
如果现在不出去,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我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他“骗”了出来。
载着老爸来到他们厂子的原址,如今是一片大型居住区,只有那条铁轨还保留着。
老爸已经认不出来了,坐在副驾位置上茫然地望着那条铁轨。
“爸,你还记得这里吗?顺着这条铁路一直往里走,不多远就是你们工段了。”
老爸的眼神渐渐迷离,像是顺着铁轨飘向了往昔峥嵘岁月。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一点点生动起来,眉头上翘,嘴角不停抽动,似有话要说,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怪抖(快走)。”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依言发动车子。我准备带老爸去大富豪西餐厅吃顿好的,不料中途腹痛再次发作。把车停靠在路边,趴到方向盘上,浑身直冒冷汗,后背瞬间冰凉。
一只大手轻轻地抚在我的肩头,是老爸的左手。
脑梗后最初的一两年,老爸意识尚清醒,他曾经努力让自己不那么依靠我这个儿子。他学会了用左手拿筷子、穿衣服、打胰岛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左撇子。
有天晚上,我给他做腿部按摩,他也是用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儿啊,怕样(爸让)你难了。”
我没吱声,鼻子酸酸的,在心里问他:“你当年给人家下跪不难吗?不懂事的儿子结婚,婚房选在全市最贵的地段,张口就向你要100万,不难吗?”平时照顾老爸确实辛苦,身心俱疲时,我也会冲他起急发火,冷静下来后又后悔不迭。自从我也做了爸爸,泪就变浅了。我不敢抬头看老爸,怕他看到我的泪光,只能任凭泪水一滴一滴静静落下。
我强忍着腹痛下车找到一家药房,买了止痛药吃,回到车里缓了一会儿,待痛感减轻了一些,又重新上路。
周末的大富豪永远人山人海,想当年第一次来这里,还是老爸带我来的。在前台排了个号,前面有43桌。我推着轮椅带老爸在餐厅周围逛了起来,此时他的神经系统又变成儿童模式,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第一次来似的。他的成人模式是排斥轮椅的,其实我心里也排斥,已经八年了,我一直没给他办理残疾人证。不过,必须要承认,如今的老爸,成人模式的时间越来越少。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排到我们了。给老爸点了一份他最爱吃的牛柳丝,他让我帮他把牛柳切成一个个小丁块,再像孩童一样一个一个慢慢放进嘴里。我没什么胃口,最近食欲特差,吃完还总吐,只给自己要了一份蔬菜沙拉。吃到一半时,恶心劲儿又涌了上来,去卫生间吐完后回来,看到老爸正在那里耍脾气,餐刀和勺子都被他扔到地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冲一个服务生直嚷嚷,左手也跟着比比划划的。我急忙跑过去,老爸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自己的家长一样,带着哭腔问道:“你句(去)哪儿了?”我上前将老爸揽进怀里,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
那天夜里,右肋下方的剧痛来得格外强烈。最近每天腹痛的次数越来越频,也更疼了,每次持续的时间也在变长。看来那个大夫说得没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月前,我被确诊胰腺癌晚期。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决定放弃所有无意义的治疗。除了亮子之外,我没告诉任何人。
一般的止痛药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我只好找出那盒大夫给开的杜冷丁,给自己注射一支,很快就不怎么痛了,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其实失眠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证明还活着。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许多。
每次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在寂静的黑暗中,借着窗外的月光,望着千语的百岁照发呆。千语从来没叫过我爸爸,这辈子都不可能叫了,我不敢奢望这一声爸爸。真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曾想过,哪怕永远背对着千语,以司机的身份留在她身边,我也知足,就像当年我为苏倩开末班车一样。可是,就这点小小的要求,老天爷为什么都不能满足呢?
周日一整天都在接待中介带来的看房客,卖房款将来用来给老爸养老,若以后有节余,全部留给千语,已经嘱托亮子以后帮忙处理了。
我有点担心老爸会在穿梭往来的看房客中发现异样,还没想好该怎样和他说,好在他什么都没问,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看小视频。
8
无论躯体多难受,一回到给小米当司机的日子,我就满血复活了。
“……牙医冲洗钩子的时候,哈克和迪克先后被冲到了污水中。他们顺着排水管漂到了一条河里。然后沿着这条河漂呀漂,漂到了地中海。从此以后,他们就在海滩上晒晒太阳、聊聊天,再也没有找过牙齿的麻烦。《牙齿大街的新鲜事》林叔叔讲完了,通过这个故事小米学到了什么呢?”
“要好好刷牙,少吃甜食,给哈克和迪克都赶走。”
“哈哈,小米真聪明。”
给小米讲故事,算是我俩的固定节目。最开始送小米上下学时,我俩都是拘谨的,除了一些礼节性的话语之外,我们在车里一前一后,默默无言,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瞄对方一眼。
有一次路过联惠影城,小米指着影城说:“联惠影城,妈妈常带我来这里看电影,妈妈说她最喜欢这里了。”
我心头一热,那是以前我和苏倩经常约会的地方,倏忽间,我忆起我俩在那里看的第一部电影是陈凯歌导演的《和你在一起》。可是,这些是不可能对小米讲的。
“林叔叔以前也总去那里看电影,林叔叔还记得在那里看的第一部电影叫《星愿》。”
“好看吗?讲的什么故事呀?”
时间太过久远,印象中好像是在2000年左右看的那部电影,详细的剧情早就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主演是任贤齐和张柏芝。
我绞尽脑汁,在记忆深处搜寻了一番才回答道:“男主人公好像叫洋葱头,女主人公是个护士,名字林叔叔忘记了。洋葱头车祸去世后换了一个身份被天使送回人间,他不能告诉护士他就是洋葱头,只能借助一个空的日记本讲述他以前和护士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说呢?”
我又沉默了,良久,才在小米的反复追问下开了口:“有些时候,我们是无法以自己的真实身份面对最爱的人的。”
小米一脸懵懂:“听不懂。”
“或许等小米长大了就懂了。”
“林叔叔,你说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吗?”
“有呀,小米就是天使。”
小米咯咯大笑起来,开启了连问模式。
“林叔叔,你有宝宝吗?”
“当然有啦。”
“是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和小米一样,也是女孩,叫千语,年龄也和小米一样大。”
“我能和千语一起玩吗?”
“当然可以呀。”
“太好了,林叔叔会给千语讲故事吗?”
“会呀。”
……
我和小米就是这样熟络的,重温《星愿》的剧情给了我极大的灵感,千语就是那个空日记本,我可以以此为媒介,把那些郁结多年的心里话,用另一种形式讲给小米听:
“林叔叔告诉千语,无论爸爸在不在她身边,都要坚信爸爸是天底下最爱她的人。”
“如果天使能帮忙实现一个愿望,那么林叔叔希望能回到千语刚出生时。”
“林叔叔不需要千语长大后有多优秀,只盼着她能一辈子健康快乐。”
……
我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小米交流,很多话她根本听不懂,我陶醉在这种鸡同鸭讲中乐此不疲。小米更喜欢听我讲故事,我把亮子大女儿淘汰下来的三箱童话绘本书搬回家里,天天晚上备课。
周一的早晨,一如既往地堵车。其实,在潜意识里,我挺盼着堵车的,这样就能和小米多待一会儿,但我又不希望她迟到。就像我一直以来的处境一样,总是左右为难。
小米今天梳了一个漂亮的丸子头,她眉毛、鼻子的形状还有嘴唇的轮廓,都和我一模一样。
“林叔叔快看外面的花坛,花都开了。”小米的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饶有兴致地说。
望着车窗外的繁花似锦,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沉吟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句话是我在亮子大女儿的一本童话书里看到的。
“这是句诗吧?什么意思呀?”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又是等,你们大人总爱这么说。好烦呀,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微微嘟起了嘴,我连忙转移了话题:“六一儿童节小米准备去哪儿玩呀?”
小家伙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回答:“我想去童话小镇,可爸爸妈妈都没时间。”
“那林叔叔带你去好不好?”
小米拍手叫好:“好呀好呀,千语也一起去。”
小米自觉失言,连忙捂住了嘴巴,我知道苏倩不让她和我提千语。
“林叔叔只带小米一个人去好不好?”
“那我妈妈能同意吗?”
是啊,苏倩能同意吗?
与以往不同,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我就把车停在路边。小米下车时一脸疑惑地问:“林叔叔,你怎么在这里停车呀?”
“今天林叔叔想用散步的方式和小米一起走到学校,小米愿意吗?”
“愿意愿意。”小米雀跃着答道。
我牵着小米的小手漫步,她的手完全融合在我的掌心里,我确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时间在这一刻被浓缩,又被无限延展。我把此刻幻想成他日千语婚礼新娘挽着父亲慢慢步入礼堂那刻,让道边的垂柳见证一个父亲的恋恋不舍,让枝头的鸟儿鸣唱一个父亲的浓浓深情。我完全沉醉其中,直到那该死的腹痛再度袭来。
在校门口,望着小米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移开。一想到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小米的身影消失很久了,我仍然弯着腰弓在原地。
下午接小米放学,我带上了老爸。我在车里为二人做了介绍,这有些滑稽,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只是他俩浑然不知。小米礼貌地向老爸道了一声:“爷爷好。”
她的亲爷爷坐在副驾位置上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瞥了她一眼,就把木讷的眼神重新拉回前方。我暗暗替老爸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在小米家楼下,苏倩看到车里的老爸时,先是一愣,踌躇了片刻后,朝老爸微微颔首,紧接着领着小米快步上楼。这是我们四人最后一次共同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短暂,难忘,也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
9
苏倩兴师问罪的电话是在晚上9点打来的。
“你最近很不对劲儿,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危险!”苏倩单刀直入,态度决绝。
“你别担心,我爸现在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我解释道。
“那也不行,你如果再这样的话,我就要考虑以后不用你接送小米了。”
“你也不用为难了,亮子给我介绍了个活儿,在开发区,需要在那儿住宿,过几天就正式上班,我也接送不了小米几天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半天,才再次传来声音:“也好,那谁来照顾你爸?”
“已经联系好养老院了。”
苏倩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叹息道:“你终于舍得了!”
我黯然无语。
“我挂了。”
“等……等一下……”我嗫嚅道,“和你商量个事儿,儿童节那天,我想……我想单独带小米去童话小镇玩一次。”
苏倩迟疑了。我暗自祈祷能有奇迹发生。过了一会儿,苏倩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片刻之后,我重重地叹了一声,仍旧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任凭手机里的忙音声反复冲击耳膜。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去养老中心的事该怎么向老爸说?他又会作何反应?腹稿打了很久,又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各种可能,却始终开不了口。今晚给老爸做睡前的腿部按摩时,我临时起意,决定告诉老爸。我觉得刚才已经在苏倩那里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再打击我。
老爸原先浓密的腿毛早已褪得一根不剩,腿也比年轻时细了许多,特别是右腿,小腿肚子上的肌肉萎缩殆尽。我的两只手轻轻按在上面揉捏,每一下都能碰到骨头。当年用那条紧实粗壮的右腿亲自为我示范射门动作的老爸,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老爸躺在床上,微闭双眼。我轻声唤了一声:“爸。”随后喉咙就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老爸睁开双眼,望着我,静静地等待着下文。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和老爸默默对视着,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我快要窒息了,不敢再看老爸的眼睛。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狠咽了一口吐沫,鼓足勇气,“爸,过几天,我要去外地办点事儿,得一阵子呢,你得去养老中心住段日子。”
老爸听完之后没作声,缓缓点了点头后,又闭上了眼睛。我心里堵得难受,不得不提前结束按摩,退回到自己房间里。
夜里,老爸那屋的鼾声一直没有响起。我躺在床上仔细侧耳辨听,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起身悄悄走到门口,这回可以听清了,老爸在喃喃自语:“儿不要果(我)了。”
我定住了,一股电流在一瞬间击穿了我的心脏,笼罩在心头多日的乌云被击得粉碎,变成雨水倾泻而下。在黑暗中,我下意识地用手使劲儿捂紧嘴巴,决堤的泪水带着体温从眼眶里喷涌而出,顺着手背肆意流淌。
失眠成为了常态。正好用来为老爸准备去养老中心的行李,捎带着整理家里的各种杂物。房子已经确定了卖主,正式过完户后就得给人家腾房子。我又看到了那把口琴,它最后一次在我口中吹响是因为苏倩,我为了她吹奏了一曲《天边》。从那以后,它就在箱底躺了十多年。琴身上的绿漆早已斑驳,24个正方形小孔里积满了灰尘。我用小毛刷子仔细清理了好久才让它恢复往日神采,我却一时忘了该怎么吹响它。
上技校那会儿,班里有个男生会弹吉他,特别拉风,亮子念的那个技校有个男生会敲架子鼓也挺招人。我和亮子在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也琢磨着学点什么乐器吸引女生眼球。研究了一番后,我们盯上了口琴,不仅成本低,还能自学。又谈何容易,亮子没什么乐感,任口琴在他的厚嘴唇上怎样翻腾,始终没响出正经调儿来。他拿琴的姿势特别逗,看起来像在啃苞米,完全不具备美感。我还行,自己摸索着勉勉强强能吹出时断时续的曲儿来,又偷着找老爸厂里的工会宣传干事学了一周才终于修成正果。
利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间,我第一次拿出口琴在教学室里吹响。我吹的是当时最火的《伤心太平洋》,班里竟没有一个人瞩目关注,他们中的大多数先是循声投来目光,然后带着不屑收回目光,仿佛在说:“你这也太小儿科了。”还有些人完全无视我的表演。《伤心太平洋》吹得确实伤心,没等吹完,我就落寞地把口琴重新放回书包里。直到后来在苏倩面前露了一手,惊艳了一把,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提前为苏倩准备的。
《天边》的旋律又一次缓缓响起,我慢慢找回了一些感觉,只是气儿不太够用,声音显得跳脱、局促,没有那种广阔辽远的空寂感。还剩最后一段,我吹不下去了,腹痛又来了。
我越来越依赖杜冷丁,这意味着和千语告别的时刻越来越近。
又是一个周二。放学后,小米要上英语课。给小米送到培训班之后,我没有走,在培训班门口和苏倩商量,最后这几天我想和小米多待一会儿,培训课结束之后也由我送小米回家。苏倩同意了。
我的车卖了八千块,和对方协商一周后交车,对方付了两千块定金。我把这两千块交给苏倩,算是对小米的一点心意,苏倩再次拒绝。
“钱你自己留着交社保,别不当回事儿,听说以后养老保险断缴就不允许补缴了。”
苏倩说得语重心长,我当然不能告诉她社保对我已经没用了,只能用谎言敷衍她。
“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苏倩的话让我心里热乎乎的,其实我也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静静地凝视着她,可惜苏倩很快就走了。
我坐在车里等小米下课,不一会儿,那要命的腹痛又来了,我有些窝火,怎么不挑个时候呢?药不在身边,唯有坚持。体内有个怪兽在一口一口地吐噬五脏六腑,我疼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法坚持,哆嗦着掏出手机打给苏倩,向她扯谎说临时有事送不了小米了。
唯恐苏倩从我气若游丝的语气中听出异常,不等她回应就挂断电话。
我并没有走,把车停在一个角落里,偷窥着培训班门口,忍着剧痛想再多看小米几眼。没过多长时间,赵记者那辆黑色的丰田汉兰达停在培训班门口。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材纤瘦,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做千语的爸爸,的确要比我体面得多。平心而论,赵记者对千语不错,和苏倩结婚好些年了,也没要自己的孩子。想想我还曾拐弯抹角地向小米打探他对孩子好不好,太小人之心了。
小米见到赵记者,特别高兴,嘴里大声喊着爸爸,蹦蹦跳跳地朝赵记者扑过去。赵记者双手托住小米的两个腋窝在空中转了好几圈,然后抱着小米走到丰田汉兰达旁边,打开副驾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小米抱进车里。
我觉得身体里的痛感更强烈了。
10
是时候告别了。
最后的早晨,我4点就起床了,客厅的地板上摆满了提前为老爸打好的行李包。做好了早饭,来到老爸屋门口,老爸背对着我睡得正香,他的跨栏背心已经泛黄,星星点点的小洞遍布其上。望着老爸的背影,我肃立良久,也犹豫良久,最终决定不去叫醒他了。在转身的一刹那,从胸腔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热,我哽咽了。
左前臂上针眼密布,我又在上面推了一针杜冷丁,只为一会儿能以一个正常的状态和千语告别。
缓缓走到楼下,亮子早已等在那里,后续的事情就都交给他了,我的好兄弟。在亮子面前站定,我挤出一丝浅笑,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语凝噎。亮子的表情和我差不多,一脸的凝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放心!”
我们在长时间的拥抱中作别。
最后一次送小米上学,我耍了点小心思,事先弄脏后排车座,让小米坐到副驾位置上。帮她系安全带时,我故意放慢动作,手上微微颤抖,我俩脸对脸时,很想捧着她圆嘟嘟的小脸看个够、亲个够,可我不能那么做。
第一次和小米并排坐在车里,在心潮起伏的同时,我努力让自己和平时一样,不那么刻意。苏倩事先交代过,不要告诉小米我以后不能再接送她上下学的事情,就让我悄无声息地从小米的生活中离开。身旁的小米一如往常般活泼可爱,和当下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又缠着我讲童话故事,我今天要给她讲一个特别的故事。
“……从那天早晨之后,千千公主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其实,她的爸爸去了天堂,在天上默默地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刻也没有忘记她。”
故事讲完了,腹部的隐痛也来了。现在杜冷丁发挥作用的时间越来越短。
“林叔叔,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呢?”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爸爸的故事》。”
小米轻轻“噢”了一声,之后,她似乎还沉浸在故事里,脸上一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到来到校门口。
“林叔叔放学见。”
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眼见小米一步步走远,我忍不住又喊住了她。
小米闻声驻足回身,懵懂地望着我。
我想对她说,别总喝可乐吃肯德基,要听妈妈爸爸的话,练舞下腰时一定稳着点,还有千万别忘了林叔叔。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其实,你早就见过千语了。”
“是吗?什么时候呀?”小米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以后你还会经常见到她的。”
“真的吗?林叔叔没骗人吧?”
在我肯定的答复中,小米再次转身,背对着我步入人流中,很快被淹没。
我终于支撑不住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头上的汗水滴下来先是迷了眼睛,又顺流而下打湿地面。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学校门口倒下。
车停在路边,一会儿亮子会来取。我踉跄着来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后排车门跌跌撞撞地坐进去。
“先生要去医院吗?”出租车司机问。
我摇了摇头,两个眼皮愈发沉重,想努力睁开眼睛,却只能透过一道窄窄的缝隙看到不远处的亮光,那光越来越弱,仿佛一道门关闭了一样,亮光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随后,我仿佛一下子坠入茫茫深渊。
“那您要去哪儿?”出租车司机又问。
是啊,我要去哪儿?喀纳斯终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失重感越来越强烈,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恍惚中,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张口只说出一个字:“左……”就发不出声音了。
“左?是往左边开吗?”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当我醒来的时候,眼前迷蒙一片,像照相机对焦一样,由模糊一点一点清晰,我看到了一片白色,自己好像处于一种飘浮状态。那一片白色是天上的云彩吗?不对,自己好像又静止不动了,这是黄泉路还是奈何桥?这时,耳畔传来对话声,我终于彻底清醒。我仍在人间,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一片白色是天棚。
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挣扎着坐起来,顺手一把薅掉左手手背上正在输液的针头。等我站起来时,一阵剧烈的眩晕将我重新放倒在床上。我缓了缓,准备再次起身。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制止了我的行为。没想到,我现在还没有一个女人力气大。那个护士一只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摁住我的肩膀,就让我动弹不得。她嘴上大喊:“5床家属,谁是5床家属?”
很快,亮子匆匆忙忙地从外面闪进屋里,加入到劝服我的行列里。
“人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医院,即使死也要死在医院。”那个护士说。
亮子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也用他自己的白话表达同样的意思。我不想在医院做无用功,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双方僵持到最后,各退一步。我同意待在医院里,但拒绝一切治疗,仅仅接受暂时维持生命所需的药物。
这时候,时间这个概念重新回到我的意识里。下午3点40了,正是小米放学的时间,不知道她此时没见到我,会不会难过。老爸也到该吃黄葵胶囊的时间了,但愿他没有忘记。这么一想,心里更难受,干脆自行清空大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肚子吱哇乱叫的,饿得不轻,却没有一点食欲。亮子买了一碗我最爱吃的三鲜馅馄饨,勉强吃了两个,就又吐了。不一会儿,那个护士拿来一大袋白色的类似牛奶状的液体,又要给我输液。
我的左手下意识地往回缩,本能地抗拒着。
“这是什么东西?白蛋白吗?”
护士见状,不屑地回答:“你想得还挺多,这是脂肪乳,你现在吃不下饭,这东西当饭吃。”
“真的?”
见我还是不信,她不耐烦了,“你快点吧,后面还有别的患者等着我呢,没工夫和你耽误时间。”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拉过我的左手一针下去,就把我和那袋脂肪乳连接起来。
现在,我不信任亮子,亮子同样也不信任我。家里家外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医院里陪我,就请了个男护工来照顾我,顺便监视我,防止我偷偷跑掉。他前脚刚走,我就把那个男护工给辞退了。
脂肪乳输起来比其他点滴要慢很多,缓缓下落的液滴似催眠师手里的怀表,我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是亮子把我推醒的。
“那个护工呢?”
“被我辞了,没必要。”
“悠远啊,我答应你的事情肯定都能做到。你也得说话算数,可不能跟我玩心眼啊!”
见亮子满面愁云,我微微一笑,“我说话算话,保证不跑。”
亮子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给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老爸已经在万山红养老中心住下了,目前情况还不错。怕我不信,他掏出手机给我看养老中心现场的照片。照片里的老爸驼着背,呆呆地坐在那里,和几个老头老太太一起看电视。他的目光是散漫的,没有焦点,面部表情僵硬,眼睛看的方向也明显不在电视上。我鼻子酸得不行,只看了照片一眼,就赶紧把手机还给亮子。
亮子没待多久就走了,在我再三保证不会逃跑的前提下。我睡了四个多小时,那袋脂肪乳才打了三分之一。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病房里三张床,我靠窗,中间床是一个老大爷,年纪和老爸相仿,靠门的是个大哥,我不了解他俩具体是什么病,不用想,肯定都是癌,肿瘤科不可能接收高血压或者糖尿病患者。老爸当年做肺癌手术和后来的化疗,也都是在这里,我对这里并不陌生。
除我之外,他们俩都有陪护。老大爷的陪护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他儿子还是请的护工。那位大哥是他爱人陪他。说实在话,我有点羡慕大哥,但各人有各人的命,想来他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吧。
肿瘤科病房永远是医院里气氛最压抑的病房,我曾经以家属身份感受过,现在又以患者身份体会着。这样也好,我本来也不想多说话。我一直睁着眼睛捱到后半夜,中间床的老大爷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声音一下比一下粗重,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值班的大夫和护士很快赶过来,迅速把大爷推进抢救室。
等护士再来的时候,通知我和大哥换房间。我知道老大爷已经走了,按照医院不成文的规矩,有患者去世,同病房的其他患者要换个房间。我婉拒了。
大哥两口子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好那袋脂肪乳也打完了。我不感觉饿了,腿和脚却软得不行,踩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地月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在一片黑暗中,我踱步到窗台扶窗伫立。窗外树影婆娑,两棵槐树正和风抗争着,用拼命摇头的方式拒绝风的裹挟,哪怕枝叶凋零也在所不惜。此情此景,让我特别想向它们借一点勇气来对抗命运。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处在一个无限接近死亡的地方,所有的思考都必然和死亡有关。老大爷先走一步,我的归期会在何时呢?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应该不会太远了。
皓月当空,寂静无边,我忽然想为老大爷吹一首《天边》,为他送行,也为我自己。可惜口琴不在身边。
思绪在黑夜里漫舞,我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片暮色苍茫的大草原,千语忘情地奔跑在一望无垠的绿色中,我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12
虽然是等死,在医院里等有个优势,当剧痛来临的时候能立刻得到处置,这在一定程度上延长了我的生命。可是,这真的有意义吗?我尽量不去想老爸和千语,有时大脑却不受控制。不知道这几天上下学千语是否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存在,也不知道老爸在养老中心有没有按时测量血压和血糖……每到在一些时间节点上,就会自动“换算”出他俩应该做的事情。
死亡几乎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白天只要身体允许,我就离开肿瘤科病房,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瞎逛。我喜欢去产科,在产室外跟随那些家属一起欢庆新生命的到来,就像我在小米学校门口“冒充”学生家长一样。
夜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失眠,让我的脑子长时间处于意识流状态,有时还会猜测自己的死亡时间和方式,是明天还是下一秒?是在睡梦里还是在剧痛中?很多种可能我都设想过,不知道哪一种会最终实现。
在我被动住院后的第五天晚上的9点多,我又一次在疼痛中失去意识。
老爸来病房里看我了,我惊奇地发现眼前的老爸,是以前还没生病时的老爸,“小子,什么时候出院跟我回家?”他说话连贯,中气十足。
我刚要开口回答,他却突然不见了。
然后苏倩出现了,我俩隔着一条马路,久久地凝视着彼此,仿佛被隔绝在天际两端的牛郎和织女。
接下来的场景又变成了我的车里,千语坐在我身后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爸爸,咱们一起去童话小镇吧?”
没错,她竟然叫我爸爸了。
我彻底蒙了,这是在做梦吗?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里。我不敢乱动,生怕哪个动作做得不对,就会又切换场景。
过了片刻,千语催促道:“爸爸,咱们快走吧。”
我只得诚惶诚恐地缓缓启动车子,刚前行了没几步,千语又嗔怪道:“爸爸,你都好几天没给我讲故事了。”
这还真难住我了,以前备的课都讲完了,这段时间也没及时更新,我只好搜肠刮肚,在脑子里拼命回想以前听过的故事。想了好半天,总算想起来一个。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不死国》。从前有一个不死国,邻国的人听说不死国的人可以长生不死后,都纷纷来到这个国家居住。可是,他们住进来以后,却没有长生不死,仍然生老病死……不死泉和不死树的秘密,不死国的人代代相传,却从来没有人敢说给外人听。”
“爸爸,不死国的故事是真的吗?真有不死泉和不死树吗?”
“当然有啦。”
“在哪里呢?”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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