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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上的冰刀(节选)
来源:《清明》2024年第4期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24-08-23

​  1

  我回家时,妻子赵小玫还没有走,正潦草地用笤帚扫着地上的瓜子皮儿。

  阳光里的微尘四处逃窜。

  早上出去看了一份活儿,室内装修,八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贴墙、地砖。量完尺寸已将近十点钟,我并不饿,便拿出笔与本子坐在沙发上计算沙子、水泥、瓷砖等材料的用量,以便及时反馈给新雇主。茶几上有一盒烟,我拿起来又放下。妻子最讨厌烟,我在她面前尽量克制着烟瘾。

  头天下午干活时右手食指被无齿锯碰伤了,口子不大,我就简单地用布条缠上。回家换药时,疼得直吸气。赵小玫看见了,也没有问。她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人。其实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只要不是摔断胳膊弄断腿,磕磕碰碰的小伤是常受的。

  我包着纱布的食指翘着,指向半空,字写得有点歪斜。

  赵小玫从我后面挤过来去取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我往前挪了挪,还是感觉到她的乳房蹭在我的背上,那么柔软,像装满了水的气球。她起身时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死人呐,一动不动的!”语气很硬。

  她像平时一样,要出门去打麻将了。走到门口,她边穿鞋边用微信语音说:“马上到,马上到!给我泡一杯菊花,最近输上火了。”她挽着衣袖,裸露出的一截小臂白皙而明亮,加上还留在背上的那种柔软的感觉,唤醒我身体深处的那丝蛰伏的欲望。临出门前,她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又仔细理了理头发,脸转着,左右照一下。

  “饭菜我放在蒸锅里了,你一会儿热一下就行。”门关上之前,又飘来她的声音。

  此时,赵小玫的声音是活泼的,充满着水分和温度。刚才镜子里的她眉眼舒展,眼睛里有光,这和她平时的样子像两个人。面对我们爷儿俩,面对这个家里的锅碗瓢盆,面对邻居、亲朋,她都是一脸淡然。甚至她从我的床上起身,脸色潮红地穿上衣服,她的眼角眉梢都没有涟漪,跟她刚钻进被子里的表情一样。关了灯,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像暗夜里的一潭深水,只为淬掉我身上积攒多日的大火。其实她来到我床上的每个晚上,事毕,我都是希望她能留下来的,蜷在我身边撒个娇,或者抱一抱我。她穿上衣服离开时,我总是感觉特别的孤独,根本没有心满意足,反而伴着厚重的失落。但是,这时她总是开了灯,慢慢地穿上衣服,起身走出去。她原来和女儿住在一个房间,女儿去外地上学后,她依然住在那。她说两个人分开睡挺好,她觉少,我打呼噜,这样互不影响。

  我的欲望在回忆的碎片里又退回到原处,深处,一动不动了。

  外面下起雪来。我算完材料后,给新雇主打了电话让他们去备料。因是冬天,材料购买并不像别的季节那样顺畅,需要十天八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滞是北方冬天的特点,仿佛寒冷冻住了一切。

  我饿了,掀开锅盖,看到那一碗混浊的白菜汤,瞬间不想吃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几口,咽进去,把胃里的虚空填实了。

  下午有一点收尾的活儿,是以前雇主订制的卫生间过门石,原来没有货,一直耽搁着。早上我去量尺寸的时候,雇主电话打过来说过门石到了,我答应下午去给安装。活儿干得很快,雇主算完了尾款,添了十八元凑整,还给我塞了两盒烟。这样的雇主让我感觉很温暖,不是钱的事,也不是烟的事,是感受到了尊重。

  时间还早,我准备看一下马上入户的这家雇主的情况。这家雇主是一个女人,姓于。相对而言,我并不喜欢跟女雇主打交道。因为女人有个通病——话多,只要有她们在,就总会问东问西,挑来挑去。还好,装修的事一般出面的都是男人。这些年,我遇到的女雇主有七八个,只有一个话少、敞亮的人,那次我帮她干了好些小活儿都没收钱。

  跟我谈价的于姓女人,三十五六的样子,样貌姣好,脸白白嫩嫩的,但眼神却透着狡黠。本来市场价一平方米多少钱是固定的,但是这个女人特别能讲价格,非要低于市场价两元。因为冬天是淡季,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毕竟交完取暖费、物业费后,我的手头开始紧了。我不想把这份活儿谈砸了,但心里很不痛快。这时一个以前的雇主打来电话,问水泥的标号和乳胶漆的品牌,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时间,他家亲戚要装修,说只信任我,要等着我。我耐心答复对方。电话放下,我看到姓于的女人一直看着我,然后说:“哟,宋师傅真忙!那也不能贪多,得把我家的活儿干好了才行啊,毕竟谁一辈子也装不了两次房子。”我说:“放心,我的口碑怎样,你可以去问我的老雇主!”我是笑着说的,心里却很不喜欢她的语气与神态。

  这个姓于的女人一直强调要我尽快开工,我说没问题,手里的这份活儿我往前赶,明天不开后天一定开。其实我忙了一个多月了,真想歇两天。

  我坐在姓于的这家门前的台阶上,心里犹豫不决,是休息一天,还是明天就开工。这时,手机响个不停,滑友群里信息不断跳出来,都在说三天后比赛的事。我回了两句,做了个决定:我要休一天,后天再开工。

  晚饭时间已过了,屋里没人,锅里依旧是两个馒头,还有那碗白菜汤,只是桌上多了一碗蛋炒饭,看来赵小玫已经吃完走了。她现在的麻将是白天十六圈,晚上八圈,很有规律。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的我竟然不饿,是不是胃出了毛病?但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我把年前新买的冰刀鞋拿出来。这刀有点卡脚,每个人的脚型不一样,十个人的冰刀鞋有八个是卡的,都需要收拾和磨合。我先用白酒把磨脚的那处泡软了,再用木制脚模把鞋子塞实。我满意地端详着手里的冰刀鞋,玫瑰红色,外侧有一朵藤蔓样的白纹饰,下面的刀身铮亮,是高速钢的。这鞋真漂亮,价格也不菲,一千二百元,花了我五六天的血汗钱。这也是我这半辈子买得最贵的一双鞋。爱好这种情愫让人充满喜悦,甚至充满了狂热般情不自禁,一双鞋也能端详把玩半天。手里的这双鞋让我瞬间忘记了这几天的劳累。

  五年前我爱上了滑冰,我喜欢那种在冰上飞翔的感觉,那种轻盈与速度,那种身体、脸颊与风直接接触的凛冽与质感,让人为之一振,就像掀起沉闷的盖子。对!就是这种感觉。这与我单调和繁重的装修活计是那样不同,一个我在尘埃与泥水里摸爬滚打讨生活,几乎被淹没,被吞噬,变成板结的水泥块,变成土;而冰刀却能带我飞翔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没有半点羁绊。我穿着崭新的滑冰服,不沾一丝尘土,那是另一个全新的我,两个我隔着万水千山遥遥相望。常常到了夜晚,躺在床上,在等着赵小玫的焦躁里,或者不等赵小玫的平静中,我常思考着哪个才是真实的我?是任劳任怨,泥尘里滚爬的认命的那个人,还是内心渴望着被关注,被爱,在冰上自由飞翔的人?当我参加市冰刀大赛获得二等奖时,接过奖杯那一刻,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个嘶哑的声音还喊:“你是最棒的!”我竟然一阵眩晕,感觉像在梦境中一样。

  这时电话响起来,我吓了一跳,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却传来母亲的声音。

  母亲在那头声音急促地说:“老大,你快来吧,金生喝药啦!”

  2

  我的弟弟叫金生,此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睛半睁,嘴里哼哼着,似乎醉了。他已经洗过胃,医生护士看没什么危险了,挂上点滴,嘱咐我们自己盯着,就走了。

  金生算是残疾人。听我妈说他两岁时感冒高烧,治疗不及时,导致左手一直僵硬,向后蜷缩着。他的手指能动,开合幅度不大,却不影响他干农活。依靠腕力和上下臂配合,加上有限幅度的握力,多数活他都能拿得起来,但有些事情却不行,例如用左手端着饭碗,送到嘴边。因为僵缩着,他的左手冷硬无比,缺少温度与质感。他不能用左手去握住女人的手。

  金生这次喝药是因为一个女人。和上次喝药不同,上次喝药时是他二十三岁时相亲未成,是因为没有女人。他想死这件事都与女人有关。

  母亲还在抹着眼泪,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老儿子。一会儿摸摸他的脸颊,抚抚额头,一会儿又给他掖掖被角。

  金生喉咙里咕噜着什么,一串串含混的话语伴着一股难闻的气息滚动出来。母亲附上耳朵问:“你说啥,老儿子?”可金生依然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就像是弥留之际的呓语。弥留!这个想法在我脑袋里跳出来,我吓了一跳,自己怎能有这个想法?刚才医生出去的时候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可是我还是想到了弥留这样的词。弟弟是母亲的命根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动得了?要是弟弟死了,母亲也不能活了。我呼出一口冷气,咳嗽了一声,以此来驱散内心这些不良的念头。

  今年大年初一,早上我炒菜,油溅出来,把右手手背烫了一个鸡蛋大的水泡。我当时心里很沮丧,心想这一年不能顺溜,果然,初七金生就来事了。那天刚起来,母亲就打电话来,不说什么事,只是喊我去。到母亲家里我才知道,弟弟定的媳妇曲秀平在商量结婚事情的时候又加了两万元彩礼钱。

  金生的恋爱史因为他身体的缺陷特别曲折,去年八月十五,经人介绍,终于有一个离异带着女儿的女人同意和他相处。我和母亲都特别高兴,弟弟更是喜悦得不得了,从开始见那女人那天起,眼里就是有光的,走路都带着风。这么多年,我从没有看过金生这个状态。曲秀平要了八万块彩礼,母亲把全部的积蓄六万块都拿出来,摆在我跟前,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就回家跟赵小玫商量,她也算通情达理,把余下的两万给拿了,还说了一句:“啥时有啥时还吧。”我知道赵小玫说这话的意思:这两万是可以不还的。

  收了彩礼的一半后,曲秀平承诺,出了正月就领证结婚。之后,曲秀平就时不时地和金生住几宿,休息日再回家陪陪孩子。金生有时也去曲秀平的出租屋里住。肉已经在锅里,大家都安心了。

  母亲让我把那另一半彩礼钱存在一张卡里,卡被她精心保管起来,只等着过几个月结婚时给老儿媳妇。

  谁也没想到曲秀平坐地起价,过了今年正月,她依然没有跟金生领证结婚。她隐诲的理由是金生的手,明面上只说要再加两万给孩子租房上学用,如果没有这两万就只能去住集体宿舍打工给孩子挣去。

  我到时,母亲正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抹泪,看来是哭了好久,眼睛都肿了起来。

  别说两万,一千元钱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家里实在是没什么钱了。母亲过年只买了二斤肉,这是我腊月二十八回家送年货时才知道的。

  母亲那次叫我去,不是要我拿钱的,她轻轻触摸着我烫伤还未痊愈的手,细声细气地说:“你也不容易,有老婆有孩子,我不能让我大儿子为了老儿子闹得家庭不和睦,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那天,母亲让我跟着她出面做担保,从我两个舅舅和一个叔叔那里借钱。她说:“我毕竟老了,金生又那样,只好让你挑头了,钱我来还。”那次我们娘儿俩跑了一天,从三个地方借到了一万九千元。二舅的钱没在手里,让我过三天来取。那时我就想,如果真差这一千,我就把那双新买的没上脚的冰刀鞋卖了,滑友群里有好几个人相中了我的鞋。还好三天后,二舅答应借的四千块变成了五千,彩礼钱终于凑足了。这次母亲没有存,钱直接给了金生。之后,曲秀平把行李都搬到了金生屋里。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现在就差一个结婚证和几桌酒席的事了。母亲的心宽慰下来,她跟我叨咕:“金生身为男人,也算没白活,知道了女人的滋味。现在就差个娃了,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生个娃,我就是马上去找你爹也能闭上眼了。”

  3

  这瓶药挂完不久后,来了一个护士又给换了药,调试好后,哈欠连天地走了。

  十多分钟后,金生终于安稳下来,不再躁动,呼吸也平顺了。母亲疲惫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跟我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这件事的始末。

  第一个问题是户口本。

  自曲秀平搬过来后,母亲很满意,金生更是欢喜得很。曲秀平这次和上次表现完全不同,她很舍得给金生买衣服,买好吃的,还添置了新衣柜,把两个人的衣服无论新旧都挂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过日子的好手。金生曾跟我说:“哥,娶到曲秀平我特别知足!”但我还是有一丝担忧的,毕竟曲秀平不是白纸,她跟金生的境遇不同。我曾在他们同居两个月后催促他们去登记,但据金生和母亲说曲秀平的户口本一直在外地没有邮回来,登记的事就搁下了。

  我曾质疑过户口本的事,说可能是她在打马虎眼。母亲和金生都说不是曲秀平的事,真是有原因的。直到有一次我去母亲家送东西,那时杏花开得正盛,曲秀平就在树下跟别人打电话,开着免提。她背对着我,声音很大,也很生气地说:“……我为这事都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怎么我求你办这一点小事就办不了呢?”对方是一个男声,说:“姐,我本来想办完了事去给你邮的,可包丢了,别说你的户口本,连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丢了……”“那怎么办,这么远,你难道还要折腾我回去办吗?”“不用,不用。姐,我找人,一定给你办下来……”曲秀平一侧头看见我,声音小下来。我看到风一吹,杏花落了她一头,还挺有诗意,心想,看来我真是多虑了。从那以后我没再问户口本的事。

  刚入冬后的一天,金生特意跑来告诉我曲秀平的户口本邮过来了。我跟金生说:“那挺好,你们赶快把结婚证领了,一个破户口本拖了这么久,别以后再遇到绊脚的事。”金生答应着回家了。

  其实近一年的时间里,我都活得小心翼翼,干活、办事或者做决策时都在心底告诫自己要稳,要提住那口气。

  户口本有了,我和母亲计划着下一步先让他们登记领证,再给他们办一个婚礼。我和赵小玫也商量着再拿一点钱凑给母亲。我跟她说二十四拜都拜了,这是最后一哆嗦了。赵小玫当天没有说话,第二天早上答应说行。

  两天前,金生跟母亲要自己户口本。母亲边从柜子里往出拿边问:“你们俩要登记了?”

  金生就答:“嗯,昨天说起这事,曲秀平同意了。她还说婚事要从简办,省下的钱买点什么不好呢。妈,我算了,能省下七八千块呢!”

  “你俩想置办点啥?”母亲又问。

  “我俩计划好了,除了新衣服外,给曲秀平买条金项链,再给孩子买个新手机,孩子住学校得有这东西。她还说给我买件名牌的羽绒服,我说不要什么牌子的,暖和就行。”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对我说:“我当时听说买的这几样东西心里就叹,金生好憨啊。但后来想都是一家人了,人家对咱金生不错,性格也算温顺,也挺孝顺我的,不能这样想人。谁也没料到这事真成这样了!”母亲满脸的懊恼。

  病房外传来嘈杂声,又收进来一个病人。有人在哭,看来很严重。

  母亲继续叙述着:“户口本取回后不久,曲秀平就过来和我说房子的事。我明白她的意思,怕将来有一天我没了以后,你来跟金生争这老房子。我当时就跟她说:‘你放心,你大哥早就说这房子将来给金生。我大儿子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他最护着金生。’”

  金生和母亲现在住的四间大瓦房是我翻盖的,房子东西各两间,各开各的房门,虽在一个院子里却互不打扰。以前,我和赵小玫还有女儿住在西屋,东屋留给母亲和弟弟住。父亲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两个,弟弟的手残疾,作为家里的老大,我有责任承担家里的重担,所以后来我从老房子里搬出来,母亲给我钱,我并没有收。为此赵小玫也不太高兴,毕竟我们投资了两万在那个院子里。但她有一样挺好,就是豁达式的沉默。比如这件事,我决定这样,她有不同意见,提出来,我给她讲理由,她说:“哦,那算了,你看着办吧!”从此她对这件事就不再提起。有时我庆幸妻子的性格真是不错,见过好多女人,因为一件小事不合心意,或者为了很少的钱,就吵得要死要活的。有时我也疑虑,是不是她把所有的事都装在心里,在那里酝酿着什么?可这些年也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本来都是朝好的方向跑,咋成了这样呢?老天爷呀!”母亲拍了两下大腿,又开始了哭泣。

  我在母亲不断叹息,流泪,咒骂中还原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前天早上五点多,母亲听到西屋里吵架,她就贴着门听,原来两个人因为哪天去登记在吵架。曲秀平说今天是单日子,不能登记,不吉利,她要找个好日子,再说头发都没收拾。金生就说他特意找五奶掐算的,今天日子好。曲秀平生气地喊:“你说好就好啊,她说好就好啊,我还说明天好呢!”母亲就推门进屋劝:“别吵了,这些天都等了,不差这一天!今天单日子,不好。听曲秀平的,明天去,明天双日子!”母亲做好早饭后,喊他俩,两个人都没来吃。上午八点多,邻居五婶家大棚要起辣椒秧,让金生去帮忙。金生走后不久,曲秀平就穿戴好,骑着电动车出了大门。出门前还跟母亲特意打招呼说去镇上烫头发,得过中午才能回来。

  中午,金生在邻居家吃完饭回来,带着酒气问曲秀平去哪里了,母亲告诉他说去收拾头发了。金生还笑说女人真是麻烦,登个记还要收拾头发。母亲说:“女人嘛,爱美是骨头里带的。”

  可到了下午两点,曲秀平还没回来。金生着急了,打电话,没人接。母亲也说,别路上出什么事,让金生去迎一迎。金生就骑上摩托车去镇子里,他找遍了镇子里所有的理发店,都没有见到曲秀平的身影。后来他又从东头到西头把超市、小吃部、修理部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影子都没有。金生回到家时已经黑天了,娘儿俩谁也没吃饭。金生反复地打电话,把手机放在左手上,右手按键,两只手哆嗦得总是按不准号码。母亲劝他没事,也许曲秀平去学校看孩子去了。金生也安静下来,说明天去县城的寄宿学校找找去。

  母亲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怕影响你干活,也寻思她或许真是看孩子去了,就没告诉你。你为金生的事从小操心到大,都是我的孩子,我心里真难受。”听母亲这么说,我鼻子酸了一下。

  母亲继续叙述:“昨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听金生在西屋里啊啊地号了两声,我慌忙过去,看见他把柜子的东西都扬在了地上,手里拿着我俩的户口本。他看见我就哭了,说:‘妈呀!完了,现金和银行卡都没有了,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也找不到了!昨天我看她放在一起的,就跟我的户口本放在一起!’他手里抖着我们俩的户口本,反复地说着,像鬼附身了一样。昨天这孩子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天,真希望他能把曲秀平带回家来,可下午他依然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拎着点熟食,样子可像我那老头子了。我没别的办法,想着喊你来也是找不到,就想着再等等吧,万一她自己回来呢。我给金生宽心,说:‘还好,咱们还有四万在手里,没全给她。’”

  再后来母亲叙述就显得很干巴,有气无力的,似乎是说累了:“金生回来就喝酒,吃肉,他还吃了两碗饭,跟我说他累了,让我回屋,我就回了。今天早上我喊他吃饭,左喊不来,右喊不来,我就去他屋找他。他躺在那,穿着新衣服,头歪向一侧,嘴边一摊白沫子。可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一阵风吹来,飘来一股难闻的气息,墙角的盆子里一些洗胃的残液还没有倒,药味掺着酒味。我屏着呼吸把这些东西倒进卫生间。由于地滑,我趔趄了一下,盆里的东西溅到手上一点。我反复洗手,甚至用湿纸巾反复擦洗身上两块可疑的污渍,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能闻到那些呕吐物难闻的气息,在封闭的屋子里有,在走廊上有,甚至我走到外面吹过了风,那气味似乎依然在。看来有时气味并不存在,而是我的记忆在作怪。我想起了曲秀平在盛开的杏花树下给人打电话,开着免提,可能她只是在表演,一切都有迹可寻,只是我们没注意罢了。

  4

  整个大半天,我都在和母亲讨论曲秀平卷走钱的事。母亲咬着牙说:“我老儿子差点因为这个女人丢了性命!那些都是我的血汗钱啊,就是死也要找到这个女人,把钱要回来。”母亲眼里倾泻出愤恨与绝望的目光是我不曾见过的。

  母亲说找,只是态度,真正执行者是我。我开始联系亲戚、邻居,向熟人打听,托朋友。这个时候就不能怕丢人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在背后笑话我们这家人的愚蠢,可我没办法,想找到人拿回钱就不能怕丢人。我还打电话咨询一个做律师的滑友赵一嘴,赵一嘴说:“你可以要回这些钱的,她这种行为属于诈骗,但是首要的问题是你要找到这个人,确认她的身份。”我放下电话问了母亲曲秀平的一些细节问题,她说曲秀平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姐给介绍的,当时因为有人愿意跟金生好,自己乐昏头了,很多细节不太清楚。

  其实滑冰这几年让我收获的不仅仅是在冰上运动的快乐,还让我认识了许多人,做生意的老板、医生、律师等等。我这个天天与尘土和水泥瓷砖打交道的人,若在平常,是不可能认识他们这样的人的,就是认识了,也说不上两句话。但就因为滑冰,我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一起讨论一些事。因为我的技术与速度都很好,他们特别佩服和尊重我,把我当成了朋友。这让我感觉即使整日站在泥水里,站在满地的建筑垃圾中,我也闪着属于自己的微弱光芒。

  金生完全清醒时已是中午,他醒后精神状态很好,他说有点儿头晕、恶心。他脸上并没有痛苦的影子。我和母亲谁也不提曲秀平,怕他再受刺激。他也不提,他嚷着说饿了,肚子饿得难受。我赶紧去外面小吃部给他买了几张馅饼和一碗豆腐脑。金生吃完,说:“五婶太抠了,干半天活儿,不给饭吃,光给酒喝。瞧,喝成这样,进医院了吧!”这样说着,他抬头看了看病房的四周。母亲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我。我就试探着问:“金生,曲秀平干啥去了,咋没来?”金生抬起头,脸上竟然有一丝羞涩地笑,他说:“去镇里烫头发去了,才走的,明天我们俩准备去领证。”

  金生魔怔了?

  母亲一下子哭起来。我把母亲拉到病房外面,说:“你别急,我们再观察一下,也许他就是一时气急迷了心窍呢?”

  到了夜里,母亲问金生:“曲秀平怎么还不回来?”金生说:“她才走,烫头发哪里那么快!上次我陪她去焗头发还要两个小时呢!”我看见他漆黑的眼睛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我跟金生聊了很久,以前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摸着那只残手说:“我这只手让妈和你操了不少心,妈还老说她没养好我,让我成了这样。其实我一点都不怪她,哪个当妈的愿意让儿子这样?等以后结婚就好了,她的心病就放下了,我和曲秀平好好过日子,孝顺她。”

  金生的魔怔似乎是局部的。

  我想这样也挺好,省得全记起来,他又去寻死。

  夜里十点多,我回到了家,卧室里的灯已经关了。白天,我只在医院里给赵小玫打个电话说了金生喝药的事,后来,她一直没有再问。她从来就是这样,不纠缠,也不好奇,无论多大的事,心都平静得如千年老潭的水:深,且看不到涟漪。有时,我甚至希望她跟我计较一些,作一点,说明她往心里去了,她在乎了。

  我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就去厨房和冰箱里找吃的。我发现锅里蒸屉上放着的还是早上的那些饭菜,就折了回来。

  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没有困意,一些往事就往脑子里涌。我三十四岁从乡下搬到县城来的时候,心气儿特别高,想在城里买房子,过一过城里人的日子。当时,女儿上学要钱,租房要钱,吃饭要钱,我挣得不多,只够吃够用,没有余钱。即使这样我也没让赵小玫去打工,我知道在外面太累了,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碌,更重要的是心理所受的冲击与委屈。一个人在底层的泥潭里滚久了,快乐就会变得稀少了。还有,男人嘛,养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赵小玫没事逛逛菜市场,去湖边公园溜达一圈,打打麻将,能给我应时应晌地做饭,日子就算过得去。

  其实我的理想是让赵小玫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在我当时的认知里,人能干净、体面、安闲地走在街上,不为五斗米终日劳作,就算很高级了。

  那时我三十多岁,正是人生的好时候,身上有使不完的力量,手艺精,干活还利落。也因此砌楼时队长让我把大角子,我砌得又快又直,中间的两人得使劲撵才行。晚上回家腰酸腿疼,吃饭都打瞌睡,但是我也坚持把自己洗干净了才睡。我喜欢这份工作的收入,却不喜欢那种工作环境,那些水泥、白灰、砖末、尘土,有时几乎把人淹没了。如果再赶上雨天,踩在那些残土、灰尘上,似乎这些泥浆迅速裹在了身上,感觉自己每行走一步心里都起包,出刺。在灰土里打了一天的滚儿,整个人都要变成土了。我喜欢洁净,喜欢井然有序,可工地的环境就是那样,乱七八糟,到处是泥与土,灰尘与垃圾,每个在那干活的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晚上再不弄干净自己,就感觉睡在灰土里,尘埃里,废墟上。但是我知道,没办法,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还好,几年后,我终于实现了梦想,买了属于自己的楼房,晚上回到家里,冲个澡,吃着可口的热乎饭菜,日子也算惬意。

  赵小玫是在我们进城几年后开始玩麻将的。原来只是白天玩一场,早早就回来,弄一些可口的饭菜,两年前,女儿去外地后,她便开始每天打两场了。

  因为这两天我没休息好,早上起来心里特别不舒服。自女儿上高职以后,家里特别安静,伙食渐渐潦草。赵小玫依旧把那碗白菜热了拿上桌子,摆在我面前。而她这阶段减肥,只吃几口黄瓜条。在众人眼里我是一个老实人,言语不多,内心平稳,总是一副不急不躁的好脾气,但那一刻,我甚至有股冲动,想把那碗菜摔了,把桌子掀了,把碗砸碎。我忍着,扒拉几口饭,吃了几根咸菜条就下桌了。我的愤怒刚抬头,又被自己按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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