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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开始失去(选读)
来源:《收获》2024年第3期 | 作者:牛健哲  时间: 2024-05-22

  记得那天她等我等到很晚,而我一进门就喷着酒气,嬉皮笑脸地把那个消息告诉了她。

  我说,在选择失去她的方式时,我选了一点点地失去。她正在搀我,我大概就栽歪着身子,把话直挺挺地说给了她。当时这话混着酒气出口,一定有点难听又有些刺鼻。反正在卫生间里,她拍我后背催吐时下手特别重。

  我知道她等了一天想听的,是我和老板喝酒时谈的东西,那事关我的发展线路和我们今后的生活。我们喝着公司自家代理的红酒,谈得可说透彻。微妙而又不出情理的是,并非漂亮的线路一定会匹配美好的生活。这些自然在举杯落杯之间有了结论,但莫名其妙地,回家后我没有对她说,她也一直没有问。我只醉醺醺地告诉她,我选定了失去她的方式。

  一点一点地失去,一点一点地。我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比画,一边咧开嘴笑。我醉相难看但没胡说,对饮那时有种知觉在活泛地游弋,我遇着了那扇选择之窗,感到它乍现于近旁某处的虚空。在“突然地”和“一点一点地”两个选项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我明白自己就像是选择了鸟一根根脱落羽毛、人一天天老成罗锅似的,预定了一种渐变。可能我觉得那才是舒适得体的失去,是配得上我们的一种。

  第二天,我们就都忘了这码事。除了老板开会讲话时更多地望过来、我找了读物来钻研酒文化,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复一日,我和她仍然相互依伴,有应有和。比如我和她的一个朋友闹僵了,她没有多问就站在我这边,不再和那人来往了。她知道我的业务重心变了,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样因着人情与他合作了。做人处世我没办法面面俱到。她的朋友里有几个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现在少了一个,但我们俩之间默契未改。

  假日闲暇我不想再放懒,她就随我收拾旧物,处理掉不少沉冗件什。其间我们还找到了几年前一起列出的一张单子,上面写的是两个人势必要一起做一次的事。大多事项都很俗气,我看也算是做过了,比如:一起去乡野旅行(去过我的老家,那里就是乡野)、一起学一种语言(在老家时我重温了家乡方言,她也学了好几句)。我把单子拿给她看,并抽起根筋,找来笔划去了我认为做过的事。她起初愣了愣神,好像拿捏不好“做过”的标准,后来也起劲儿地帮着我划去了好几项,笔道子很深。

  还剩下合唱一首歌录下来和一起养宠物。而我们的窗台上刚好养着一个亲戚出差前寄养的一只乌龟。这算我们的宠物吗?她嘀咕。我则即刻操办,打电话给那个亲戚,让他别要那只龟了,给我。我知道这个要求提得突兀了些,就索性没容他支吾,很快挂掉了电话。乌龟归我们了,这样,单子上又可以划去一项,接近完成。其实在这之前我对那只龟没什么耐心,盼着物归原主,因为它总是在清早挠盆的内壁(我们用一个洗脸盆养它),会让我早早就睡不好觉,每每要拧身咒骂一句。而她倒像是挺宠它,把它留在那个阳面窗台,日日照看,从没怨过。

  趁着心劲儿,我选了一首歌,跟她一起学唱了几天。没有想的那么容易,低音她没法下探到位,只能提高八度来唱,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总找不准节拍。也就是说,我们唱的调门差异太大,合唱部分也总是快慢不齐。她想换一首简单柔和的,我嫌她选的歌太长,要学好久也要录好久。我们就唱原来那首。录歌时我想出点子,自己唱每一句之前都放声吼出“啊”或者“哈”,再响亮地带出歌词,以掩盖我进节拍的偏早或者偏晚。

  划掉最后一项,单子上的事做完了。这与我近来要把个人生活条理化的打算十分合衬,她却说好像还有什么事是口头约定要做的,没有写下来。我笑了,对她说有也要记得才好。

  很巧,我刚刚用了几个周末收拾好旧物,就和她的另一个朋友翻脸了。这个朋友是我们的房东,继承祖产,拥有我们正住的这所房子。因为厨房比较宽绰,卧室采光又好(清早就晒得乌龟爬盆),这个租用的家深得她的喜爱。我们之前就和他说,先租住几年,攒些钱就买下来。没承想他这么快就来问能不能凑足钱过户,说他等钱用,可以给我们老友折扣。其实我们的积蓄用来买房,也算七七八八,可我不喜欢他催我们拿定主意的那种架势。当然,这房子距离我正要为老板搞的分部也比较远。

  所以谈不拢是可以想见的。反正眼下屋子里好多物品已经处置停当,很方便打包。

  没想到的,是这次她的立场。这种情况下,我用报出低价的方式去回绝他,不过分的。当晚她就闷闷不乐,几天后有买家来看完房,她就和我拌了嘴。她拿出一张装修设计图,原来几年来我们对这所房子的局部修补装饰,每次都是她总体设计的一部分。她还说如果小小地借贷一笔,买房和完成装修就可以同时做到。她为我们在这里的今后设想了那么多,远超预料,我当然张口就说她疯了。

  由于和她的房东朋友情谊不再,新房主又急着入住,我们提前搬了家,搬到了郊区,也就是那个分部选址的附近。新房子租价公道,我们签了三年的租约,合同上还有优先续租条款。我对她说,现在她也可以按她的设计图来打扮房子,但她勉强笑笑,似乎已经没了兴致。无所谓,签约时我动了脑筋,如果真如老板所言,过两年我就去南亚运营,房子提前退租的条款对我们也很有利。

  住进去的前两天,她都不大收拾东西,只是时而去望窗外的一条河,说这个季节我们应该常常散步。

  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解释说想起了我们口头约定要一起做的那件事,就是养成一起散步的习惯。我不想养成任何习惯,却一口答应了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践行诺言。实际上,这时有烟雾般的东西在我脑袋里升腾起来,我开始明白我那个选择并非没有生效,也略懂得了它正以怎样的方式在起作用。作为失去她的前奏,我先失去了我们共同的朋友,除了先后反目的那两个,由于迁到市郊,我们和共同认识的其他人也不会再如常来往。当然,这些人大多可有可无,这是非常柔和的一步。同时,新住处甩掉了很多往日的味道,属于她的气息减少了,也似乎不会再继续积累,这同样可以说很柔和。

  早上乌龟不再爬盆了,我每天睡到闹钟大闹。我花了些时间,弄明白了这事——我们的卧室虽然还是朝南,却偏西,清早不再有强光直射龟甲,它也就不再早早欢闹。我又想起搬家前我们好像是惯于早上起床前亲热的,在旧居我被乌龟吵醒后虽然会说句脏话,却也保准会翻身面向她,埋头在她怀里,接着我们索性翻腾畅快一番,不惜稍后得小跑着去上班。她的温厚和我的没定力就这样随性地咬合。而这种情形如今也不复存在。早上乌龟安安静静,我们各自安躺,就算晚上齐齐靠坐在床,呼吸着新家的气味,看看彼此的神情,似乎也没有必要朝花夕拾了。

  也好,早上多睡会儿毕竟是好事,虽然我明白这是逐步失去她的另一种形式。对关于她的事我不那么在意了,而对这种不在意的一步步坐实,自然也是在意不起来的。并不是说我不曾努力来扭转这个势头,有好几次我都想像早先那样,跟她和缓而愉快地聊聊。我们面对面静静地坐着,以我们原本的脾性,什么都可以聊下去,可我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偏差——我和她不再能相互直视。我们四目相对的同时,我的视线就会被某种斥力拨开少许,可以落到她的眉额、颧骨或者鼻翼等地方,就是无法直取那一对眼瞳。在那本该对接之处,我眼前的三维世界会出现褶痕,让人不舒服,就像闻到异味,又像触到某种冰凉的查体器械,会引起回避反射。当然,因为只要把眼神微微偏转就好,这种反射依然是无声无息的。

  发现了这个现象,我却过于镇定,甚至是反应呆顿,或许那种不在意已经在我心里漫溢涂染开来。想想看,这相当于在我视野里,她活生生的面孔出现了永久性的缺损,这种可怖又可悲的事,早年一定会使我抽泣不止。而如今,我能感觉到漫溢的东西在继续漫溢,呆顿的我也将在她身边呆顿下去。

  一个傍晚,我有意提起散步的事,让她小有讶异。我不会说出我的想法——散步时并肩而行,互不对视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翻好衣领扯齐衣襟,出门顺着河走,一会儿看水一会儿看岸边。气温已经很低了,树木徒留风骨,草色黄绿斑驳,河水流得隐敛而小心,好像这样才能晚点被冻住。头两天,走了一会儿她就说累了,后来她似乎体力渐渐好了,每天走远一程。也可能她是不想把可及的景致早早看完。我则对那种暗自运行的东西又多了几分领略。

  其实每次散步全程,我们真正肩并肩的情形极少,只会发生几次。其余时候我们走成一前一后的样子,对保持靠近都心不在焉。也许一个会偶尔想起去赶上另一个,但追上的时候仿佛又会忘了协调步伐,盯着前面的鸟或者云,就那么轻易地超越过去。直到结束散步回到家门口,一个开门,另一个等在旁边,两个人才算聚在一起。天更冷的时候,我们也坚持出去,但更像是因为没人提议暂缓一时,或者没别的可做才照旧为之。我们在河岸上呼出白气,各自用抱臂的姿势裹紧自己的大衣,沿途半走半跑,相互离得更远,像两个人刚巧在同一条路上做着蹩脚的冬季锻炼。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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