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墙上的挂钟响起布谷鸟的叫声时,楚飞和张落正在缠绵。这个声音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楚飞被吓了一惊。布谷鸟一顿一顿地叫了十声后,终于闭上了嘴巴。
楚飞喜欢熬夜,张落专门设置了这个闹钟,每晚10点准时响起,提醒他该睡觉了。可能是刚刚新婚没几天的缘故,楚飞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只布谷鸟,尤其是对它在“关键时刻”突然响起心生反感,他停止了亲热,翻了个身,将宽如面板的后背留给张落。张落轻轻推了楚飞几下,楚飞都没有回应。他有些堵气,没像往常那样睡前刷会儿手机,直接睡了。
翌日清晨,楚飞醒来后,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迅速调出母亲李月英家的监控画面,窝在被子里看了起来。他还是最挂心身体不好且一人独居的母亲。
李月英直挺挺地趴在客厅地板上的场景旋即刺入楚飞的眼睛里,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等楚飞和张落赶到李月英的住所时,李月英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李月英是在前一天晚上9点29分58秒仰面摔倒的,刚开始时她还试图挣扎着坐起来,无奈脑梗留下的后遗症让她的左侧肢体活动受限,尤其是左手,常年卷曲着勾在怀里,形同虚设,根本借不上力。李月英只能依靠右手和右脚奋力支撑住地面,几次发力,均告失败。后来,李月英一点点翻转了身子后,开始了极其缓慢地匍匐。从她爬行的方向判断,是想爬到沙发旁边,借助沙发扶手的力量起身。可惜,李月英在爬到距离沙发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后,便不再动弹。此刻的时间恰好定格在晚上10点。也就是说,从9点29分58秒到10点,李月英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一个人痛苦地折腾了半个小时。而恰恰在这半个小时里,楚飞和张落正在缠绵。
这种时间上的精准重叠让楚飞陷入到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之中,当布谷鸟的叫声再次响起时,他把挂钟从墙上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那只烦人的布谷鸟终于飞走了,留下了一具挂钟的残尸和两行男人的眼泪。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楚飞经历了自己的婚礼和母亲的葬礼,这种过山车式的人生体验和这个寒冷的冬天注定成为而立之年的楚飞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李月英去世后,楚飞曾一遍一遍翻看那半个小时的监控画面,最后又彻底清空了全部监控记录。可是,他却无法删掉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母亲在那个半小时里痛苦挣扎的场景成了他的梦魇,时不时就出现在脑际。楚飞是一家软件公司的程序员,每天和数不清的代码打交道。过去他用那些代码编写过无数个程序,如今他特别想编出一套可以让自己失去某些记忆的程序。
烧完头七的那天下午,楚飞和张落回到老房子里收拾东西。在原先楚飞的房间里,张落打开了立在门旁边的衣柜,里面尽是些崭新的儿童衣物,是李月英在世时为自己的孙子或孙女提前准备的。
“楚飞,你来看。”
楚飞应声过去后,看到张落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小肚兜。楚飞知道这个小肚兜的来历,是李月英戴着老花镜,用一只手一针一针费了好长时间才缝好的。李月英说过,自己孙子或孙女的第一件衣服一定得是她亲手做的。
楚飞将肚兜接过来双手捧着凝视良久,上面的针脚粗细不一,走线也歪歪扭扭的,却凝结了一个奶奶最深沉的爱。慢慢地,楚飞把头埋进肚兜里,肩膀逐渐剧烈地起伏起来。
见此情形,一旁的张落也跟着红了眼圈,她轻抚着楚飞的肩头,哽咽道:“咱俩快点生个宝宝吧。“
半晌,楚飞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重重地朝张落点了点头。
2
然而,面对床笫之事,楚飞却遇到了麻烦。
只要一和张落亲热,楚飞脑海里总会自动浮现出母亲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画面,结果每次都无疾而终。张落知道楚飞有心理阴影,每次都宽慰他,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一晃半年过去了,楚飞一点改观都没有。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索性每天故意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一天晚上,将近11点了楚飞才回到家。他以为张落早就睡下了,进门后一切的动作都十分轻柔。当楚飞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张落眉眼之间化了烟熏妆,嘴唇腥红,光着身子穿着一件连体的黑丝网衣,上半身倚靠在床头半躺在床上,一脸的娇羞。这极具视觉刺激的画面让楚飞的喉结不自觉地跳跃了一下,身体迅速有了反应。张落平时习惯素颜,很少化妆。以前楚飞还开玩笑说她是一张黑白照片,没想到今晚这张黑白照片换成了彩色照片,竟是如此的性感诱人。
张落见楚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身体,夸张地伸出双手向后拢了一下长发。本想妩媚一下,却由于经验不足,动作显得有些生硬笨拙,引得楚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落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过,楚飞很快止住了笑,就在他准备“冲锋陷阵”的时候,突然偃旗息鼓了,他又想起了那一幕画面。楚飞趴在张落身上,头埋在她的胸口上,二人在沉默中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对不起。”楚飞哽咽着说道,随后竟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张落没说什么,只用双手抱住楚飞的头,从上往下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楚飞的头发,仿佛一个母亲正在安慰受委屈的儿子一样。
楚飞心里清楚,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想办法解决问题。白天在公司里只要有空闲,他就在电脑上偷偷地搜索着各种相关的讯息,从中得到了不少启发。
这天下班后,楚飞专门开车去张落工作的小学接她。
“你这是要拉我去哪?”
见车明显不是往家的方向行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张落问道。
楚飞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神秘地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楚飞的车最终停在了美斯达大酒店的停车场,当二人来到酒店大堂时,张落已经猜到了楚飞的用意,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楚飞和张落都是比较本分的年轻人,结婚前从未有过出格的行为,到酒店里开房这还是头一回。楚飞也有点不自然,但毕竟是男人,到前台办理手续时,一个人冲在前头。张落在他身后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自己和楚飞是合法夫妻,像她现在这样扭扭捏捏的,反倒像是和情人来偷情的。
意识到这一点,张落坦然了,脸上恢复了常态。这时,楚飞也办完了手续,拿着房卡和张落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进入房间后,二人迎面看到一张红色的大圆床,床尾有一个月牙形的白钢酒架,上面悬挂着一瓶未启封的红酒,几缕床帐似从天而降,给人一种神秘诱惑之感。床的对角是一个圆形的双人浴缸,整个房间氤氲在幽暗、暧昧的红光之中,留给人无限的遐想。张落走到圆床前,把手中的包往床上一扔,一转身躺倒在床上,身体迅速被柔软的感觉包围。张落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整个人特别放松。
“早知道来这儿,把那件情趣内衣带来好了。”张落慵懒地说道。
楚飞落寞地呆立在屋中央,没有应声,他已经强烈地感觉到带不带情趣内衣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这家情侣主题酒店是楚飞专门挑选的,不知何故,在这个十分容易激发男性荷尔蒙的环境里,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连母亲李月英都用不着在他的脑海里登场了。
那天晚上,楚飞和张落和衣在大圆床上躺了整整一夜,谁都没有睡觉。
3
此后,楚飞和张落又尝试了一些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楚飞几近崩溃,糟糕的情绪从家里蔓延到工作中,他越来越爱发脾气。这种改变被他的主管领导老胡看在眼里,一天下班后,老胡专门约楚飞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吧喝酒。
老胡年长楚飞十岁,当初楚飞进公司面试时,是老胡钦点的楚飞进入他的项目组。二人虽说是上下级,但特别对脾气,属于亦师亦友的关系。
二人坐在吧台前各自喝完一瓶啤酒,扯了一会闲篇后,老胡才进入正题。
“看你最近心气不顺啊?”
楚飞苦笑了一下,仰头闷了一大口啤酒。
“有什么事儿可以和哥唠唠,别一个人闷着。”
楚飞侧过头定定地望着老胡那张老气横秋的脸,几道深皱纹像铁轨一样纵横在老胡的额头上。周围的嘈杂和喧闹也给了楚飞勇气,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五一十地向老胡道出了实情。听完楚飞的难堪事,老胡的嘴角十分不屑地向上挑了一下。
“就为这点事儿?你属于有心结,找心理医生把心结打开就没事儿了。我认识个大夫,保准能给你治好。”
“能行吗?”
“肯定行!那个大夫据说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挺神的,什么心理难题到他手里都不是事儿,就是治疗费用有点贵。”老胡笃定地说道。
“费用倒不是问题。”楚飞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4
一个星期后,楚飞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位于和平里附近的郑仲良心理诊所。
和平里靠近小商品批发市场,周边的小商户众多。郑仲良心理诊所虽然临街,但门脸不大,在各种小商店的簇拥下并不是太显眼。楚飞开着自己的帕萨特在街上转了好几圈才看到“郑仲良心理诊所”七个蓝色的方块字。
楚飞用力扒开诊所的一扇拉门,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坐在前台后面正在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楚飞走进去向那个姑娘说明来意后,被引领到前台后面的房间里。
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眼镜男正伏案专注地写着什么。
“这就是郑医生。”姑娘向楚飞介绍道。
郑医生微胖,圆头大脸,鼻直口阔,头发茂盛粗黑,只有一绺白头发突兀在额头右边,两条粗重的黑眉毛犹如两条毛毛头悬挂在眼睛上。他抬起头瞟了楚飞一眼,楚飞赶紧向其颔首,郑医生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随手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
“坐吧。”
姑娘随即退出房间,留下楚飞和郑医生两个人。
楚飞在椅子上坐定后,利用郑医生仍在低头写东西的间隙,快速环顾了一下房间。这个房间本身不大,还被郑医生的大办公桌从中间拦腰斩断了,剩余的空间显得十分局促。陈设非常简单,除了郑医生的办公桌和班椅,以及楚飞屁股底下的椅子外,就只剩横贯在左侧墙上的《清明上河图》。
过了片刻,郑医生终于写完了,在合上笔记本的同时开始询问楚飞的情况。
在楚飞介绍自己的情况时,郑医生没有插话,一直默默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直到楚飞讲完了,郑医生才缓缓说道:“你如果愿意接受治疗,就去前台交一万块钱,明天上午9点半过来。”
“怎么个治法?大概需要治多久?”
“药物和心理辅导相结合,差不多半个月吧。”
“半个月就能治好?”
“是的,无效全额退款,事先签合同。”
楚飞本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听郑医生这么说,心里有一点点激动,同时也不免打起鼓来。楚飞还想开口问什么,郑医生一挥手不耐烦地制止了。
“我还有事儿,你自己回去考虑吧。”
楚飞只得起身离开房间,返回到前台,楚飞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交钱签了合同。
第二天上午9点半,楚飞准时来到诊所。治疗的地点就安排在郑医生的办公室,与昨天不同的是,郑医生的办公桌前多了一把椅子。
郑医生仍像昨天那样低着头不知道在写着什么,楚飞端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耐着性子等着。屋子里既安静又压抑,正当楚飞想问郑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中等身材,上身穿了一件红色T恤,下身穿了一条紧身的黑色牛仔裤,头发整齐地向右侧偏分,长得有点黎明,脸上挺白净,斯斯文文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堵车,我迟到了。”小伙子忙不迭地说道。
郑医生闻声抬了一下头,绷着脸说道:“快坐吧。”
小伙子坐到楚飞身旁的椅子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冲楚飞点了点头,楚飞下意识地以相同的动作回应。
小伙子指着楚飞问郑医生:“这位是?”
“和你一样的患者。”郑医生冷冷地回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伙子迟到的缘故,或者郑医生本身就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他说话时的语气和面部表情很不友好。小伙子再没敢多问,安静地缩着身子堆坐在椅子上。
郑医生的治疗随即正式开始。
“人的记忆储存在大脑中一片名为‘海马体’的区域里。记忆会伴随人的一生,除非大脑受损。相关专家研究发现,凡是痛苦的记忆都储存在海马体左侧,根据痛苦的程度不同从左至右依次排列。你们俩的情况基本一样,只要删掉海马体最左边的那条记忆就OK了。”
郑医生说得轻描淡写,楚飞听得云山雾罩。通过治疗就能删掉人的某些记忆,太不可思议了。楚飞忍不住侧头望了一眼那个小伙子。从小伙子的面部表情判断,和楚飞的感受差不多。
随后,郑医生简要介绍了一下治疗的大致流程,大概是受留学美国的影响,他的治疗方法非常西化。一方面让相同类型的患者围坐在一起交流病情;另一方面患者需要每天在固定时间吃一种他自己特制的药物。
接下来是患者之间交流各自的病情,郑医生让楚飞先说。就是把昨天和郑医生讲述的那些话复述一遍,碍于有陌生人在场,楚飞觉得难以启齿,沉默了一会儿,始终牙关紧闭。郑医生见状转而让小伙子说。小伙子的反应和楚飞基本一样,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嘴上嗫嚅了好半天,一个字没说出口。
“你们如果这样的话,咱们就没法展开治疗了。”郑医生把身体往后面的大班椅上一靠,愠怒地说道。
屋子里顿时陷入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到最后小伙子实在憋不住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始了娓娓道来:“我叫涂中洋,今年29岁,是一名记者。我14岁那年的暑假,父母专门请了一个女大学生,为我补习功课。我记得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家里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在补习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两个歹徒。老师和我都被吓傻了,除了身体筛糠般颤抖外,什么也做不了。那两个人翻走了家里的钱和一些首饰后,还不肯罢休,又把邪罪的目光投向了老师身上。他们先把我绑在椅子上,然后当着我的面儿轮流强暴了老师,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从那以后,我排斥一切和‘性’有关的东西。两年前,我结婚了。可直到今天,我也没和妻子同过一次房。我也曾尝试着改变自己,甚至强迫自己尽一个丈夫的义务,但是我真的做不到。那种念头只要一冒头,当年老师被强暴的场景就会立即浮现在眼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涂中洋讲完了,郑医生又将目光盯在楚飞脸上,用意十分明显。
这样看来,这个涂中洋和自己还真是有相似的地方,楚飞暗自思忖。既然同病相怜,楚飞的那些难言之隐也变成了共同语言,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倾诉了出来。
“我叫楚飞,今年31岁,是一名软件程序员。去年年底……”
楚飞讲得很流畅,涂中洋起初只是侧耳倾听,慢慢地,他扭过头去凝视着楚飞一张一合的嘴巴。后来,干脆直接将身子转向楚飞那边。楚飞从涂中洋的眼睛里看到了共鸣,在讲完自己的情况后,楚飞很期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能和涂中洋做进一步的深度交流。
可是,郑医生并没有给楚飞这个机会,也没进行任何言语上的辅导。只是告诉楚飞和涂中洋现在可以去前台领药了,又叮嘱了一些药的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后,当即宣布第一次治疗结束。涂中洋似乎有些不满意,也没和郑医生打招呼,站起来转身就走。楚飞在意犹未尽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把自己扒了精光,是为了让医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遍体鳞伤,医生却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裸体真好看。”
不过,楚飞对郑医生保留了基本的礼貌,到前台领完药后,他赶紧出去追涂中洋。尽管才认识了不到半个小时,但楚飞却觉得涂中洋像是自己认识了许久的老朋友一样,没有任何距离感。
楚飞来到诊所门外时,看到涂中洋在不远处叉着腰,站在一辆停在道边的白色丰田凯美瑞旁边,贴在外侧车窗上的一张黄色违停罚单正在随风舞动,显得有些招摇。
待楚飞走过去时,涂中洋已经转到车外侧揭下了那张罚单。涂中洋看到了楚飞,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花了一万大洋,等了快一个月,治了不到半个点儿,给了一堆樟脑球,还附带着中了一张黄‘彩票’。”
二人随即聊了起来,楚飞了解到,涂中洋也是经人介绍来到郑医生这里治疗的。介绍人把郑医生说得神乎其神,开始涂中洋还抱有一丝期待,没承想,交完钱后左等右等一直没消息,直到昨天才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可以正式开始治疗了。谁知却是这般景象,让涂中洋很是失望。
楚飞想约涂中洋到附近的咖啡厅好好聊聊,涂中洋还有采访任务只能作罢。二人互加了微信,约定以后要多沟通、多交流。
涂中洋启动车子后刚起步又停了下来,他缓缓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对楚飞说:“那个姓郑的,看着像个骗子,他给的药丸咱们先别着急吃,我找朋友检测一下成分,别给咱们吃傻了。”
楚飞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遂表示同意。望着涂中洋的丰田凯美瑞绝尘而去,楚飞轻轻地叹了一声。
5
回到公司后,楚飞窝在自己的隔断里望着桌面发呆,桌子上郑医生给的那15粒药丸被整齐地码成一排。涂中洋的比喻是非常形象的,药丸无论是大小还是颜色,看着都和普通的樟脑球别无二致。楚飞拿了一粒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又用舌尖轻舔了一下,霎时间,一丝清甜顺着舌头直奔喉间。
郑医生交代过,药丸每天要在固定的时间段吃一粒,吃完第10粒后才可以同房。
楚飞不打算把正在接受治疗的事告诉张落,怕她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把那15粒药丸锁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那天晚上,楚飞又是加班到8点多才回家。一进家门,楚飞看到门口的鞋柜上放了一个正方形的透明的小塑料袋。塑料袋是扁口的,里面装着一些像樟脑球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像郑医生给的药丸。楚飞一边换鞋一边高声朝卧室的方向喊道:“鞋柜上是什么东西?”
张落的声音很快从卧室里飘来,“楼长刚才发的耗子药,说最近咱们这栋楼里闹耗子。”楚飞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心里很是别扭。
这段时间,楚飞和张落晚上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张落在卧室里用平板电脑看电视剧,楚飞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一直看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到卧室睡觉。随着天气渐渐热起来,小区里的流浪猫开始活跃起来,鬼哭狼嚎的叫春声经常在半夜响彻整个小区,吵得人不得安宁。楚飞家住在二楼,即使门窗紧闭,那种凄厉瘆人的声音还是会透进屋里,让楚飞听得真真切切。楚飞有时候实在烦得不行,随手抓起一个家什,打开阳台的窗户朝声源处扔过去。
这个晚上也如此,不过被同时扔出去的还有那包耗子药。楚飞一边扔一边在心里暗自骂道:“一群不务正业的家伙,不好好抓耗子,专想着怎么耍流氓。”
此后的两三天,那15粒药丸始终被楚飞冷落在抽屉里,他在等涂中洋的检测结果。有两次,楚飞想和涂中洋在微信里闲聊,可是留言发出去后,第一次涂中洋很晚才简单回应了一下,第二次涂中洋压根没搭理他。楚飞也在公司订阅的晚报上注意到,很多新闻报道都署名“本报记者涂中洋”,由此断定涂中洋工作应该也挺忙的,就没再主动联系涂中洋。
一天晚上,张落和闺蜜逛街去了。只有楚飞一个人在家里,他照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
张落不在,楚飞反而感到难得的轻松和自在,楚飞知道这种想法很对不住张落,可这却是现实。
9点刚过,张落回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满面春风地向楚飞展示逛街成果。楚飞很快就察觉到张落的异样,她洗漱完毕后,并没有去卧室,而是依偎在楚飞的肩头东拉西扯,并且目光灼灼,似有所期。楚飞不敢与之对视,心里隐隐不安。
事情愈发朝着楚飞担心的方向发展,张落要求这个晚上楚飞必须和她一同进被窝。楚飞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从命,但他的身体一钻进被子里,便迅速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张落。
张落一改往日的矜持,主动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楚飞,楚飞不由得心下一紧,身体僵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张落把嘴巴凑到楚飞耳边轻声说道:“亲爱的,我有个想法,要不咱们去做人工授精吧?”
楚飞在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也并没有觉得意外。实际上,他自己也想过借助人工授精的方法让张落怀孕。但是,楚飞经过再三思量,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也就没和张落提及此事。现在张落主动说起,楚飞心里面不乐意,但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用沉默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落见楚飞一直不吭声,心里也就明白了。她没再说什么,慢慢抽回了环在楚飞身上的两条胳膊后,顺势翻了个身。两个人背对背各自想着心事。
到了半夜,窗外再次响起野猫求欢的声音,并且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心烦意乱的楚飞本来就没睡着,不觉怒火中烧。他又一次向流浪猫发起了攻击,这次用的是一个大西红柿。
之后,楚飞没有回到床上,他又躺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起了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凌晨1点12分,涂中洋就是在这个时候通过微信给楚飞发来了信息。
“检测结果出来了,药丸的主要成分是一种具有壮阳作用的药材,但里面还有另一种不明物质,比重大概占整个药丸的三分之一。”
“结果准确吗?”楚飞秒回。
“哈,原来你也没睡呀。放心,千真万确,不会有问题的。”
楚飞旋即陷入沉思。涂中洋很快又发来了信息。
“你打算吃吗?”
“我还没想好。”
“我也是。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咱俩要保持步调一致。”
“好的。”
楚飞在这个问题上斟酌了很久,也没得出结论。翌日早上一到公司,楚飞就径直来到老胡的办公室,将自己的困惑说给老胡听,请老胡帮忙拿主意。
老胡淡淡一笑道:“高人往往就是与众不同的,既然接受治疗了,就要信任人家。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在治疗的过程中都要往好的方向考虑问题。“
领导的忠告言简意赅,楚飞听着很受用。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堆壮阳药嘛,说不定那种不明物质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么一想,楚飞心里也释然了,决定正式服用药丸,并且回到自己的隔断后立即吃了一粒,还用微信把这个决定告诉涂中洋。涂中洋直到半夜12点半才发来回复:“好,我知道了,我也吃。”
楚飞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他们聊生活、聊工作、聊烦恼、聊任何话题,越聊越投机,直到翌日的晨曦照到窗台,张落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走出来时,楚飞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了和涂中洋的聊天。
也许是记者这个职业造就了涂中洋夜猫子的习惯,第二天晚上午夜时分,涂中洋主动和楚飞“书接上回”。这一聊又是一个多小时,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也是如此,二人的午夜相约俨然有成为日常习惯的趋势。与此同时,楚飞和张落却开始了冷战。
6
楚飞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吃一粒药丸,然后趴在桌子上补觉。有时一睡就是一上午,下午才正式开始工作,下班后也会主动加班,决不影响正常的工作进度。加上老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司内部,慢慢地也就默认了楚飞这种黑白颠倒的作息习惯。
吃完第6粒药丸后,楚飞的小腹有了微微发热的感觉。涂中洋的反应也差不多,不过,他们没有贸然和各自的妻子同房。
第10粒药丸吃完的那天晚上,已经彻底解禁,可楚飞却不敢试验药效,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最终结果。
午夜12点,楚飞给涂中洋发去了微信。
“在吗?”
楚飞本以为涂中洋会像前些天那样,马上回复:“在的。”可是,这一次,涂中洋的回复却在半个多小时后才发过来。
“哥们儿,我成功啦。”
这句话剧烈地震撼到了楚飞敏感的神经。然而,诡异的是,这条消息仅仅在楚飞的微信里停留了片刻,便被涂中洋撤回了。楚飞等了半天,不见涂中洋重新发来任何消息。只好不解地打了一个问号发过去,却石沉大海。
楚飞猜想,涂中洋来撤回那条消息又一直不回复信息,应该是担心楚飞这边未成功,顾及楚飞的感受。
第二天是去诊所接受治疗的日子。楚飞原本想当面恭喜涂中洋治疗成功,可是涂中洋迟迟未现身。在郑医生的办公室里,楚飞如实向郑医生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后,时间已然来到上午9点半,这次郑医生没等涂中洋,直接为楚飞一个人做起了心理辅导。
“人的记忆分瞬间记忆、短期记忆、长期记忆,这些记忆又受到人们的意识、环境、刺激性等因素影响。如果是刻意,又对人的刺激性大、意义重大的事情,这种记忆就很难被遗忘。如果一些普通信息,只是短时间存在,且属于无意中引起的注意,那就只是一种印象而已。时间久了,自然就想不起来了。从印象模糊到完全失去并不是失忆,可能会在某些提示下还会想起来……“
就在这时,涂中洋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涂中洋并没有坐到楚飞身旁的空椅子上,而是在空椅子后面站定,分别与郑医生、楚飞打了一个招呼。
“郑医生,你给的药我都吃完了,也试过了,根本没用,你看是不是按照合同里约定的,把钱退给我。“
楚飞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涂中洋会来这么一手,忽然觉得眼前的涂中洋十分陌生。郑医生倒是出奇地平静,静静地打量着涂中洋,深邃的眼神仿佛已经洞穿了一切,久久未发一言。涂中洋被盯得很不自在,不耐烦地说道:“我车就停在门口的道边上,你退是不退给个痛快话。”
郑医生不疾不徐地说道:“钱不可能退,你可以继续在我这里治疗,直到彻底治好为止。”
“合同上写明的无效退款。”
“合同最后一行也写了:最终解释权归诊所。”
涂中洋轻蔑地笑了笑:“早料到了会是这样,没关系,我先在报纸上给你曝曝光,然后咱们再走司法程序,我耗得起,看谁能笑到最后。“
说完之后,涂中洋就转身走了。郑医生的情绪并没有受到涂中洋的影响,仍按部就班地为楚飞做完了心理辅导。
离开郑医生的办公室后,楚飞迫不及待给涂中洋发去了微信。
“为什么要这么做?“
涂中洋旋即就回复了:“不甘心让姓郑的这么容易就拿到一万块大洋。“
“恕我直言,你这么做有点不地道。“
这次却迟迟不见涂中洋回复,等楚飞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坐到自己的帕萨特里时,他并没有马上启动车子,而是掏出了手机,准备再规劝涂中洋几句。岂料,用微信发出消息后,迅速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显示:对方已经开启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涂中洋竟然把楚飞删除了。
楚飞在怅然若失的同时又无可奈何,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位上后发动了汽车。
7
当天晚上楚飞没有加班,早早地回到家里打算和张落一起试验药效。不凑巧的是,张落又和闺蜜逛街去了。还不到8点,楚飞就躺在卧室的床上等张落。由于和张落仍然处于冷战状态,楚飞反复琢磨着首先应该怎样打破这种沉默,不知不觉中慢慢睡着了。连张落后来什么时候回到家里,他都浑然不知。
等楚飞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烦人的猫叫声彼起此伏。楚飞下床后,从厨房的地上随手拎起一个空酱油瓶,来到阳台后打开窗户的那一刻,猫叫声忽然消失了,空气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过,楚飞很快就惊奇地发现有一对野猫正在路灯下热火朝天地交配。楚飞狡黠地笑了一下,对准那对野猫将手中的酱油瓶扔了过去,结果正中目标。那两只野猫哀嚎了一声后,马上逃走了。
不知道会不会给它们造成心理阴影?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楚飞的脑子里忽然萌生出这个疑问,继而,又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我自己的心理阴影是什么呢?楚飞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赶紧中止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回到卧室后,或许是楚飞弄出来的一系列声响惊扰到了张落。她连续左右翻了两次身,在一片幽暗中,一条雪白的大腿脱离了被子的覆盖,突兀地暴露在楚飞的视线里。楚飞马上就血脉贲张了,他缓缓朝张落走了过去……
这一次,楚飞一蹴而就。事毕,楚飞和张落喜极而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楚飞成功了,终于如愿忘记了那段痛苦的记忆。涂中洋却未能如愿拿到退款,他又坐到了郑医生的办公桌前。这一次,和他一起接受治疗的是一位中年秃顶男。进程几乎和上一次一模一样,轮到患者吐露心声时,涂中洋和秃顶男不约而同地踌躇了。最终还是涂中洋先开了口:“我叫楚飞,今年31岁,是一名软件程序员。去年年底……”
上一篇:白色悬崖(节选)
下一篇:现在开始失去(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