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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达岭
来源:《黄河》2024年第2期 | 作者:辛 酉   时间: 2024-04-12

  三军河的源头是葱达岭,那里杳无人烟,却不乏各种各样与人有关的传说

  网络信号完全消失,导航彻底停止工作,哲根看到,手机信号最短的那一格也变成灰色。几乎在同时,达利和阿布吉的手机也是这种情况。半个多钟头之前,三人曾打赌,看谁的手机能撑到最后,输的两个人回去后要请赢的人吃烤肉。未分出胜负,吃烤肉的事儿还得找别的由头继续赌。

  葱达岭附近是无人区,寸草不生。这是送哲根三人到隆多公路下路口的那个黑车司机说的。寸草不生这个词有些夸张,核心意思是强调那里没联网,什么通讯信号都没有,非常闭塞。好在多善老师事先就交代过,三人都有思想准备。

  按照多善老师的说法,从隆西公路下路口出发,沿着三军河一直向东走,到尽头就是葱达岭。眼下,哲根三人心里并不慌,学美术的人对光都敏感,只要天上有太阳,就能分清东南西北。

  三个少年背着厚重的行囊,踩着松软的泥土,迎着三军河湍急的河一路向东。哲根和阿布吉并排走在前面,刺烈的阳光裹挟着一股股热浪倾泻到他俩身上,又将他俩的身体压缩成纸片,反射到斜后方的泥地上。达利耷拉着圆脑袋跟在二人后面,身后也有一个纸片状的影子踽踽独行。

  达利从不和哲根或阿布吉肩并肩一起走,阿布吉知道是因为三人中达利最矮,哲根也清楚这一点,班里只要拍集体照,达利必掂脚。有一次,哲根开玩笑说,“达利要多和大家合影,合一次就长高一大截。”惹得达利好多天不理他达利从不透露自己身高的准确数字哲根和阿布吉只能借助参照物来猜测,多善老师号称身高一米七二,实际顶多一米六八,达利穿厚跟儿的运动鞋,头顶才勉强够到多善老师耳垂的位置上。哲根一米八五,阿布吉将近一米九,达利和他俩面对面说话从不抬头仰视,只盯着二人的胸口,嘴巴张张合合,那样子像极了视察工作的领导,牛气得很。

  按照多善老师的说法,到了秋天,葱达岭漫山遍野开满了金黄色的桂花,置身其中,香醉深醇到处都是蛙叫虫鸣景色美极了。三军河从山顶涓涓流下,逐渐壮大声势,浩浩荡荡奔向天边……总之,在多善老师口中,葱达岭就是一幅美丽绝伦的人间卷,是所有美术生写生的最佳地点。他无数次在课堂上,讲述当年到葱达岭创作的难忘经历。

  当哲根三人向多善老师提出准备实地去体验一次的想法后,多善老师毫不犹豫就准了假,并且帮忙联系接待。或许是葱达岭留给多善老师的印象太过美好,他告诉哲根三人的都是正面的信息,对于那些不好的信息只字未提,这为哲根三人后来的骇人遭遇埋下伏笔。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事情。

  当三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吴老汉的视线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吴老汉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在当院已经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两个高个子的在前面,那个矮个子的跟在后面,吴老汉已经能看清他们的脸了,三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像当年吴老汉在这个年纪时,身还未长成,脸上却写满了风霜。就在三人慢慢向吴老汉走近时,吴老汉忽然看到,三少年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凭空出现另外三个少年,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衣着却是五十年多前的,还是冬装,个头最高的那个走在中间,头戴绿色军棉帽,双手套着一副厚厚的棉巴掌,脚上穿了双解放鞋,已失去原来的绿色,变成了一双灰鞋。三人的行头都差不多,身后背着行李卷,脸上都挂着浅笑,脚下远比哲根三人铿锵有力。

  吴老汉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闭上眼睛,强行清空脑海里的一切杂念。等他再睁开眼时,哲根和阿布吉已进到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后面的达利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一起一伏。那三个五十年多前的少年已不见踪影。

  阿布吉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两个眼镜片也笼罩了一层蒸气,不得不摘下眼镜在前身襟上反复擦

  “您是吴爷爷吧?”哲根恭敬地问道,两侧脸颊各挂了一行汗渍。

  吴老汉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是多善的学生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吴老汉又问:“多善还好吧?头发也白了吧?”

  吴老汉腰板笔直,身上是全套的迷彩服,连脚上的靴子也是军用的那种高帮儿大头靴,只不过靴子上沾满了黄泥,边缘也都磨秃噜皮了,显得格外旧。他一头薄薄的白发,脸型瘦削,高鼻深目,颧骨突出,五官立体感十足,尤其是那对细长的眼睛,被一脸棕黑色的皮肤衬托得更加深邃。哲根望着吴老汉的脸发呆,一时走了神儿。一旁的阿布见状,自己回答道:“多善老师好着呢,一顿饭能吃一头羊,头发没白,只不过都掉光啦,脑袋现在比灯泡还亮。”

  阿布调侃完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见吴老汉漠然无语,迅速收敛起笑容。

  坐在地上的达利一直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院小院是用一圈木栏围起来的,当中是一间尖顶的茅草屋,屋墙是由各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混合红色的土垒成的。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住这种房子。达利在心里感慨。茅草屋左边有一个石磨盘,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右边一连立着六个草棚子,除了第一个草棚子里堆了一些杂物外,其他五个空空如也。可能以前是用来养马或者养羊的吧。达利猜测。草棚子再右边是一个大草垛,草垛的旁边有面石头墙,墙的另一面可能是茅厕。达利似乎已经闻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臊臭气。达利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别扭,好像少了点什么,至于别扭在哪里少了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达利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转身眺望来路。刚才三人一直在走上坡路,当下回望远景,一片荒芜,唯有那条静静流淌的三军河有些许声气。

  “吴爷爷,这里为什么没人住了呢?”达利问。

  吴老汉似没听见一样,抬手指指院子后的那座小山说:“这就是葱达岭。”

  阿布吉有些失望,时下已经入秋,山上并没有多善老师一直强调的那种金黄色,反而是光秃秃的,也不巍峨,倒像是座荒山。达利也有同感。

  哲根仍沉浸在吴老汉的脸上无法自拔,目光始终定格在其上。

  吴老汉把三人引到茅草屋后,达利的别扭终于有了答案:尽管是白天,但屋子里光线暗得很,这里没有电,刚才在院子觉得缺少的是纵横交错的电线。茅草屋里不仅没有一样家用电器,而且简陋得如旧社会。哲根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家徒四壁,眼前的一切就是这个成语具化的体现。茅草屋的结构十分简单,只有里外两间屋,外屋有个大灶台,旁边放了一个水缸;里屋的一铺大通炕,几乎占了一半的面积,有点大车店的感觉。

  三人来的路上,所经之处杳无人烟,但也看到一些残垣断壁,似乎以前是有人类居住的。三人在里屋放下行囊后,达利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向吴老汉追问这个问题。

  吴老汉这次没有回避,喟叹了一声道:“这里以前是葱达岭村,是个大村,有村民两百多户。很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吴老汉说了半截子话,就不再说了。达利不得不再次追问:“人都在地震中丧生了?”

  “没有,只死了三个人,但大多数房屋都在那场地震中倒塌。”

  “人都哪儿去了?村子没有重建吗?”这次发问的是阿布吉。

  “重建了。”

  吴老汉再度住口不说了,这让达利非常不爽,又脱口问道:“那重建的房子呢?”

  “就在你们脚下。”

  见三人一脸狐疑,吴老汉接着说道:“不知道是不是那场地震造成的,重建后这里在不断下沉,也就是常说的地陷,久而久之,所有的房子都陷入到地下,村民们就都搬走了。”

  “哪您为什么不走呢?”这次问话的是哲根。

  “为什么要走?人的最终归宿本来不就是去地下吗?”吴老汉的声音陡然升高,“你们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做饭。

  吴老汉说完就转身去了外屋。

  晚饭特别简单,一盆烀地瓜,一盘炒土豆丝,一盘炖茄子,主食是馒头。四人坐在炕上,伴着那盏油灯发出的微弱黄光,默默吃着。清一色的素菜,自然不对三个少年的胃口。三人吃得极慢,一口菜能在嘴里嚼上半天。达利更是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包方便面去外屋找开水自己泡面。哲根和阿布吉也想效仿,却强住了,勉强吃了一会儿就推说吃饱不再吃了。

  这些自然被吴老汉看在眼里,刚吃过晚饭,他就去山上下套子打野味。哲根三人本想同去,却被他拒绝。临走前,吴老汉在里屋和外屋分别又点燃了一盏油灯,屋子里稍稍亮了些。三个少年留在茅草屋里百无聊赖,只得各自找营生打发时间。哲根拿出画板坐在炕头素描,不一会儿,吴老汉的半张脸就跃然纸上,画里的吴老汉在极目远眺;阿布吉在昏暗的光线下捧着一本书看;达利则躺在炕上举着手机玩游戏,没有网络他只能玩随机自带的小游戏。不一会儿,手机最后一点电量耗尽,无法充电,无所事事的达利放下手机,凑到哲根跟前,看着哲根素描。

  “你这么一画,吴爷爷看着挺像银狐里皮(意大利著名足球教练员)的。

  “你挡光了。”

  哲根有些不耐烦地把达利的圆脑袋推开后,重新将头埋在画板上,手中的画笔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你明年艺考就准备画吴爷爷吗?”达利又问。

  “是的,这张脸太真实生动了,是个极好的素材。”

  达利又往哲根身前凑了凑,盯着画板上的画嬉笑道:“确实真实生动,不像你妈的脸,厚厚的一层粉,像贴了一张餐巾纸似的。”

  “你妈的脸!”

  哲根将画板摔在炕上,怒目圆瞪达利立马怂了,赶紧转移目标,上前一把夺过阿布吉手中的书,快速爬到炕里兀自翻看起来。阿布吉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也没上去抢回,漫不经心地让目光在屋里自由飘荡,渐渐聚焦到墙上,上面糊满了已经泛黄的旧报纸。由于光线较暗,他的两个眼镜片不得不紧贴墙壁。

  一个画画,一个看书,一个看报纸,三个少年各忙各的,到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才等来了归来的吴老汉。

  外面起风了,吴老汉带回来一股寒气。见他手里只提着一盏煤油灯并无野味,达利刚欲开口,吴老汉就抢先说道:“刚下套,明后天才能收获。”

  达利的眼神明显黯淡下来。

  晚上睡觉时,哲根、阿布吉、达利依次睡在大通炕的一头,吴老汉一个人睡在另一头。灯后,屋子里黑暗如漆,仿佛要吞噬一切。外面的风愈加猛烈,不断冲击那扇老旧的木窗户,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

  黑暗中,响起达利的声音:“哲根,还记得初年暑假,咱们几个一起去防空洞探险吗?

  哲根和达利初中就是同学,当然记得那次出糗之旅,他们几个人在一座废弃已久的防空洞里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一道虚掩着的大铁门前。然而,面对那扇锈迹斑斑大铁门,谁也不敢进去,好像里面藏着某个大怪兽,隐约还能听到万马奔腾的喧嚣声。正当大家伙儿踌躇之时,从洞顶落一下一滴冰凉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砸进达利的后脖梗里。达利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引起众人的恐慌,顿时乱作一团,最终落荒而逃。

  听完哲根的讲述,阿布吉忍不住笑出了声,引起达利的不满。

  “笑什么笑搞得像你当时在场敢进似的。

  “别说,我还真敢。”阿布吉的回答描淡写,却掷地有声。

  “年轻人,这话可不敢轻易讲。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三个少年没想到吴老汉会在这时插话,静静地倾听吴老汉的下文。

  “很多年前,葱达岭来了一群来插队的知青,就像你们现在这样的年纪。其中有三个男知青寄宿在一个单身老汉家里,这三个人我就简称他们为甲乙丙吧。年轻人总是充满好奇,又争强好胜。来葱达岭的第一天晚上,三人比试胆量,看谁敢在深夜里一个人上山。甲是第一个出去的。甲走后没多久,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能证明确实到过山上?那个单身老汉说他自有办法验证。随后,老汉讲了一个与葱达岭村有关的鬼故事,吓得都不敢上山了。两个多小时后,回来了。老汉问他一些沿途的风景,对答如流,但老汉最后却断言一定没到过山

  吴老汉讲到这里就停顿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阿布吉,你敢不敢现在一个人上山?”

  “当然敢。”阿布吉不假思索道。

  “你可想好了?”吴老汉说。

  “我现在就去,回去后你们俩请我吃烤肉。”

  这着实想让哲根和达利捏了把汗,想劝阿布吉别去,又更想看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遂同意了与阿布吉打这个赌。

  吴老汉给阿布吉带上那盏煤油灯,告知他大致的路线后,亲自送阿布吉出的小院。后,吴老汉从第一个草棚子里翻出两个年代久远的红色大灯笼点上,分别挂在院子的两栏杆上。小院顿时亮堂了起来,那两个大灯笼随风摇摆,有点像招魂用的幡。这是哲根的直觉,他在窗户前目睹了这一切。

  吴老汉回屋后,达利又开启了提问模式。

  “吴爷爷,那个老汉是根据什么断定没上过山的?

  吴老汉没接话茬,径自说道:“刚才我只讲了一半,是怕剩下的一半讲出来会吓到阿布吉。后来,私下问那晚的经历,承认确实没到山顶,因为他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人和事,才不敢再往山上去的。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当场就吓尿了裤子,因为的遭遇正是老汉讲的那个鬼故事。

  哲根和达利的好奇心完全被激发出来了,他俩强烈央求吴老汉把详细的过程好好讲一讲。吴老汉被磨得没办法,只得简略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但他始终没说那个老汉是根据什么知道没上山顶的。

  达利觉得特别刺激,和小时候深夜里看鬼片的感觉差不多,并不怎么害怕,听完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哲根也是用听鬼故事的心态听完吴老汉讲述的,并不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不过,他有点担心阿布吉,好半天没睡着,又起身来到窗户前窥视外面,风依然很大,他忽然看到茅厕那面石墙上,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不会是阿布吉躲在那里吧?这么一想,哲根反倒放心了,重新躺下后没多会儿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哲根在达利的吵闹声醒来,他看到达利在一旁不断拍打阿布吉的脸,推阿布吉的肩膀,“阿布吉,快醒醒,快醒醒。”

  阿布吉哼哼唧唧的,怎么也叫不醒。这时,吴老汉从外屋进来说:“别叫阿布吉了,他昨夜回来得晚,让他多睡会儿吧。”

  哲根在心里偷笑,但是,他很快就不笑了。上茅厕时,他看到那个大草垛旁立着一个稻草人。这样看来,昨晚那个映在石墙上的影,应该是这个稻草人。莫非阿布吉真上山了?哲根有一肚子的问号,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毕竟阿布吉安全回来就好。

  哲根和达利洗簌完毕后,走出院子,在附近转悠了起来。葱达岭近在眼里,三军河在此处还只是一条小溪,承载着万千岁月般从山上蜿蜒曲折,缓缓流淌沿着溪水,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路,跌宕盘旋,通向山顶。哲根和达利一前一后,慢慢攀登,走了不到十分钟来到一处小山坳。他俩几乎同时看到一个石像。石像高度与达利相当,由于风化得厉害,已看不清上面刻的什么图案,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人形。

  “阿布吉昨晚如果真上山的话,这里是必经之路,一定能看到这个石像。”哲根说。

  达利点点头,“感觉怪怪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这么个东西,太突兀了。”哲根眉头微蹙。

  “可能是什么文物吧。”达利猜测。

  说话间,吴老汉也来了。达利当即向吴老汉询问这个石像的来历。

  “不是什么文物,这里原来有一口井,那次地震后,井就干了,村民们就在井上立了这个石像”吴老汉缓缓说道,他似乎不太继续这个话题,止住话头后,就招呼哲根和达利回去吃早饭。

  三人回到茅草屋时,阿布吉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头上捧着一桶方便大口

  “阿布吉,你昨晚去山顶了吗?”

  此时,吃不吃早饭对哲根和达利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俩急切地想知道阿布吉昨晚的经历。达利更是上前一把夺下阿布吉手中的面放到一边,让其赶紧说。

  阿布吉用手背撇了撇嘴唇上的油星,“当然去了。”

  达利和哲根随即将目光一齐投向吴老汉,吴老汉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涟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阿布吉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故意卖了一阵关子,才开始讲述。

  “昨晚的风太大了,总感觉有人在后面推着我走,好在有吴爷爷给的煤油灯壮胆子。按照吴爷爷告诉我的路线,我走了不长时间,就来到一处平地,”说时,阿布吉顿了顿,眼睛快速在面前三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后,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才说道,“那里有一口井……”

  此言一出,达利大惊失色,顺势道:“一口井?你确定不是一个石像?”

  “没看到石像,确实是一口井,怎么了?”

  没人回答阿布吉的疑问,哲根的注意力一直在吴老汉的脸上,吴老汉愣怔了一下后,眉心逐渐聚紧。

  在达利的一再催促下,阿布吉继续讲述。

  “路过那口井后,又走了几分钟,不远处微弱的煤油灯光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一身宽大的白衣,就是古代的那种囚服,披头长发,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哲根顿觉脑后一阵凉意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达利的反应和他差不多,半张着嘴巴,眼睛瞪大到极限,像极了卡通漫画里的人物。阿布吉讲到的这一幕场景在吴老汉的那个鬼故事里出现过。

  “……我当时吓坏了,煤油灯差点掉到地上,两腿瘫软,根本走不了路,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那个女人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我非常害怕她突然转过身来,那样估计我会被吓死。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幻觉。风在耳边不停呼啸,我已经感觉不到了。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眯缝开眼睛,那个女人不见了。我觉得是自己精神太紧张,出现了幻觉,深吸了一口气了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到身上的所有汗毛都立了起来,周围的空气里好像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并且心慌得厉害。就在这时,煤油灯光里猛地又窜出一个人影,这次是个男人模样的人,穿着旧社会时男人穿的那种大褂。他也是背对着我,不说话,但下半身一直在动。我定睛一看,那男人始终保持原地踏步的姿,那样子就点像正在跑步机上健身,细琢磨又觉得不太像,他面前仿佛有堵墙挡住了去路……”

  这一场景同样在吴老汉的鬼故事出现过,再次从阿布吉口中听到,哲根和达利不禁面面相觑,事情在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哲根仍在留意吴老汉的表情,吴老汉目光呆滞,似灵魂出窍,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紧凑了起来。

  “这次我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只是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阴冷,我再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一定要镇静。过了一会儿,睁开双眼,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异样感也一下子消失了。我有点想放弃了,又不甘心干脆跑了起来,我想用跑步来加速这个过程,就像看视频时快进一样。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一路跑上去反倒没再遇到什么怪事。刚刚登顶我就被一个硬物绊倒,煤油灯也被摔脱了手,起身后发现是个墓碑。很快,我发现在那个墓碑旁边,还有两个墓碑……”

  “住口,你在撒谎,你根本没到过山顶!”

  吴老汉面目狰狞地喊道,这一声咆哮,令三个少年猝不及防,特别是阿布吉,直接懵在那里。

  吴老汉一步步逼近,来到阿布吉跟前,与阿布吉脸着脸。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吴老汉几近扭曲的脸,吓得阿布吉手足无措,半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赶忙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报纸。

  “那……那上面写的。”阿布吉怯声声地嗫嚅道。

  一旁的哲根和达利恍然大悟的同时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只有吴老汉的眼神仍然空洞,因为透过窗外,他又看到了那三个五十多年前的少年此刻,他们正站在院里朝他微笑。

  阿布吉的玩笑开得有点大,连带着哲根和达利面对吴老汉也有些尴尬。三个少年都想快点完成作业,回去向多善老师交差。早饭后,阿布吉和达利上山写生哲根留在院子里继续完成那幅吴老汉的素描像。他邀请吴老汉做模特,被应允。

  恢复常态后的吴老汉脸上重归平静,配合哲根的要求,侧着身子站在茅草屋门前,眺望远方。那双深的眼睛,落寞中夹杂了一丝哀怨,有一种阅尽沧桑说还休的惆怅,画面感极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之前那些事的影响,哲根的状态并不好,笔下无根,总是分神,画着画着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鬼故事里的场景。后来,哲根索性停了笔,和吴老汉一起坐在屋门口休息。

  葱达岭的上空笼罩着一层谜团,吴爷爷有时为什么那么反常?一说到关键处就闭口不谈了,那个甲乙丙的故事也有不少蹊跷之处。还有那个石像和山顶的三个墓碑也不同寻常。哲根满腹疑惑,趁眼下只有二人在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疑问和盘托出。

  吴老汉沉默了很久,直到眼睛里再次虚空,才又开了口。

  “甲乙丙三人里,个头儿最高,凡事也爱出头,冲在前面。相较而言,就沉稳多了,有什么事愿藏在心里头。三人下乡前是同一所中学的同班同学,关系特别要好,是铁哥们儿。嗓音好,是大队广播站的广播员,经常去公社开会。有一次,乙去开会时,无意中偷看到还没正式下发的调知青回城的名单,上面有的名字,并没有的心情可想而知,就在他郁郁寡欢地回到广播站时,恰巧上级来了紧急通知,说是最近两天要发生大地震,让社员们赶紧转移到葱达岭山上。因为类似的情况之前已经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是虚惊一场,上级担心葱达岭的社员们不重视,特别叮嘱一定要向社员们强调这次是真的要地震了。而心不在焉的只是简单地通知了,将上级的叮嘱抛在了脑后。

  “社员们转移到山上两天后,什么都没发生,大家渐渐放松了警惕。那天下午,躺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睡大觉,兴奋地窜进窝棚把推醒,一脸坏笑地对耳语道:‘甲和喜妹又偷着下山了咱俩跟着瞧瞧去啊?’乙迟疑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转身出了窝棚。这件事要往前导着讲。上一次转移社员上山后,也曾出现过相似的一幕不过,那次乙同意了丙的提议,两人一路尾随和当地女社员喜妹回到村里,和喜妹像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倏地一闪身窜进喜妹家院子里。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榆树后,等和喜妹进到屋子里,才蹑手蹑脚地进到喜妹家院子里。个头儿矮,得踩着一块大石脑袋才能够到窗边,透过窗缝向里面偷窥,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生动起来。高半个头,不用借助外物就看到屋内的情况,但他没有向内窥视,因为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已让他明白了。乙脸一红,从大石上一把拽下挣脱了的胳膊,又踩到大青石上,沉湎于屋的风景。

  “这次一起去看‘好戏’被拒后,就一个人去。前脚刚走,就想起上级的叮嘱,意识到有危险,得赶紧把还有喜妹一起叫回来。快步追了出去,旋即脚步又慢了下来。他想起一件往事,上中学时,他和都是校足球队的,是主力,他是替补。每次比赛他都想上场,却总是没机会。有一次,同时生病缺席比赛终于得以上场比赛。进而产生了一个大胆且可怕的念头,他彻底停下脚步,返身回到窝棚里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内心越发翻江倒海起来。我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想法呢?这还是我吗?反复在心里责问自己。思想斗争久,还是决定下山去叫那三个人回来。可是,他刚刚走到半山腰,地震就真的发生了。静寂的葱达岭村几乎在一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和喜妹都在地震中丧生。无法原谅自己,将三人安葬在山顶后,主动放弃了回城指标,选择永远留在葱达岭。

  吴老汉讲完后,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眼睛里渐渐荡漾晶莹的光芒。

  与此同时,达利和阿布吉到达山顶,看到了那三墓碑。墓碑和那个立在井上的石像一样,风化得厉害,刻字几乎全部磨平,一个字也辨识不出来。达利发现,墓碑周围寸草不生,以三个墓碑为中心,大约十丈远的空间,全是一种红色泥,而且踩在脚下乎乎的,近似于置身沼泽。

  哲根的作业是那幅吴老汉的画像,达利画的是那三个墓碑,阿布吉选择的是那个石像。三人都想点结束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各自完成了作业,然后向吴老汉辞行。

  返程一路下坡,比来时轻松了许多。依然是哲根和阿布吉并肩走在前面,达利一个人紧随其后。三人一路闲聊,哲根复述了吴老汉那日讲过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的是,身后的达利听完后猛得惊叫了一声,“不对呀,吴爷爷对我不是这么说的。”

  哲根和阿布吉被吓了一跳,同时驻足转身着一脸惊愕的达利。

  “前天我吴爷爷去山上收套子,他说,当年抽调知青回城的名单上有,没有心里不平衡,他知道和喜妹一直在秘密谈恋爱,喜妹还意外怀过孕,是喜妹爹娘托人到临村找了个接生婆偷偷堕的胎。那个年代女孩未婚先孕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况且还是在农村。就以此事为由向上面举报,结果回城的事泡汤,喜妹也因为没脸见人投了井,先后下井救人,最终三人一个也没能活着上来。没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无法原谅自己,将三人安葬在山顶后,主动放弃了回城指标,选择永远留在葱达岭赎罪。

  达利语音刚落,紧接着一脸惘然阿布吉就沉吟道:“很奇怪,吴爷爷跟我讲的,和你们都不一样。”

  “昨天下午,你们俩去溪边接水,吴爷爷单独向我为那天的失态道歉。然后他也跟我说了那个甲乙丙的故事。不过,他说的是,和喜妹谈恋爱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当初下乡时,甲乙丙当众宣誓:一辈子扎根农村。所以确实是真心和喜妹好,并且要与她结婚在葱达岭过一辈子的。和喜妹经常到溪边嬉戏,喜妹扎着一对小辫子,拎着裙角在小溪里摸鱼的场景,深深地印在的脑海里。后来,国家对知青的政策有了松动,陆续开始回城了。两人的爱情面临严峻的考验。思前想后,决定留在葱达岭和喜妹永远在一起,这个决定是当喜妹一家的面,通过发誓的形式说出来的。但是的家人不同意,仍在四处找人运作回城的事。后来,正式的回城名单公布时,喜妹发现在其中一时想不开,投了井,甲乙丙三人闻讯后先后下井救人,最终众人将四人救上来后,只有被抢救了过来,其他三人全部溺亡,喜妹肚子里还怀有身孕。现实如此惨烈,万念俱灰,将三人安葬在山顶后,主动放弃了回城指标,选择永远留在葱达岭陪着自己的爱人和兄弟。

  三个少年先是然对望,后又一起侧身望向远方的葱达岭葱达岭静静地耸立在那里,泰然自若地面对岁月长河里的每一过客。从上流下的三军河,发出潺潺的流水声,不知带走了多少秘密。三个少年都觉得这几天的经历像梦一样虚幻,他们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勇气返回葱达岭。

  那三幅作业一起摆到多善老师面前的。哲根三人有些忐忑地盯着多善老师的脸,他们都注意到,多善老师的眉心在逐渐收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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