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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
来源:《草原》2024年第3期 | 作者:聂 与  时间: 2024-04-15

  1

  他仿佛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带着昏暗与潮劣的气味,横亘在那张窄床上,像一个逗号,一直逗下去,没有尽头。

  谁有尽头呢。他总这样安慰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骗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玩,魔术师一样一会儿把自己变出来,一会把他物变没有,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有事干,但终究抵不过苍茫突然深度来袭,如一夜暴雨突至,没有遮挡之地,全身赤裸,瑟瑟发抖,无计可施,以为此命休矣,一个巨大的金钟罩把他严丝合缝地扣在里面,安全了,也漆黑一片。黑不算什么,没有声音才可怕。

  他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话是食物。不说话就像绝食。他躺在那里无数次想过与死神融为一体,人家不想,还给他脸色,抵抗力下降,得了带状疱疹,疼得直打滚。福利院的医生说,让你总是不好好吃饭,遭罪的事在后面呢,我告诉你,你这样折腾,根本死不了。

  医生的话像符咒,让他向死的决心一下子崩塌,既然死不了,就得想怎么活。活着不情愿,就不说话,这是他能跟这个世界唯一对抗的方式了。对抗让他有力气活下去。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说话,但坚持不了饥饿的折磨,一开始是胃部发酸的烧灼,往后挺,虚弱一点点攻陷城池,身体如棉絮被一条一条地抽离,喘不上来气的瞬间窒息,无法聚拢的散乱,静观那种难受又消失不见,一会儿又来,挣扎着向上,以为再也不会来了的时候又开始下坠,几个反复,掉到不知名的黑里。浮着。随时有被风吹灭的恐惧不安,本来吹灭正应景,就怕吹不灭,还一个劲儿地吹,吹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他会无可抑制地看到那些战友向他走来,成群结队地涌来,越过他,骂他懦夫,有什么脸这样活着。

  服务员送饭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等服务员走了,他支撑起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吃,如果中间服务员进来,他立刻不吃了,又躺下去。像做游戏。一开始服务员不知道,以为他吃完了,把饭收走,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身体有毛病了,报告院里,医生来给他检查,没发现异常。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他的淘气和怪异。背后说他像小孩。他本来就是小孩。

  他是村里送去当兵的,村主任看他可怜,一个人住在破偏厦里,背着篓子漫山遍野跑,怕他哪天一不小心如一粒石子滚落,消失不见,就像他的爹娘一样,满村的人举着火把找了三天三夜,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了,有老人说,他们是被狼叼进洞里储存当冬眠的食物了。那年他15岁,好几个男人按住他不停往山里狂奔的腿,说,再跑,这孩子就废了。村主任说,让他跑吧,否则他能疯。

  从此,他用腿和眼睛一遍遍抚摸那些莽莽群山,每一个沟岔,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深渊,他会绕半个山下去看有没有爹娘,找到18岁,村主任看他精瘦黝黑如一把包浆的木剑,想这孩子再这么找下去真的就会废了,他得走出这个村子,走出这些大山,才能脱离失去父母的噩梦。

  当兵走那天,他给爹娘立了一个衣冠冢,磕了三个头,绕坟走了三圈,像是把他们一起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回不来。他在战壕里如一只迅捷的豹子,跳跃腾挪,那些战壕跟群山的陡峭相比过于平缓温和了,他的功夫在入伍时就惊艳了大家,大家管他叫神腿,说他怎么能跑那么快呢,不像人腿,看不清步伐,一团团地往前移动,毫无悬念地夺魁,立功提干,当了连长,然后战争来了,他的腿没了。

  他1.88米,48码的大脚板。部队发的鞋子没有适合他的。他看着崭新的鞋子,喜欢得不得了,他把双脚插进去,脚后跟在外面,他用绳子绑上,用前脚趾狠狠地勾着趿拉着鞋走,直到磨出了大泡,鞋子也甩得不成样子,才舍得把鞋前面剪个窟窿,脚后跟进去了,脚趾在地上摩擦,这样不担心掉鞋了。更多时候,他是光脚打仗,脚底踩过坚硬的石头,尖利的树杈,也踩过温热的尸体。

  老百姓看他可怜,连夜不睡给他缝大码的布鞋,他穿在脚上,乐得直蹦,脱下来揣在怀里,等到实在疼得要命才舍得穿。血泡把鞋染得红一块白一块。那是汗和血的交替晕染形成如花朵一样的图案。

  他的脚厚茧丛生,仿佛里面藏着一个森林,严重变形的脚趾更如怪异的树杈,选取一个角度,艺术品一样冷静癫狂。截肢那天,医生护士都流泪了,好像不是截肢,是残害。它本应与平和安宁在一起。它有什么罪?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短人。他疯狂地找寻自己的双腿,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看床上的空无一物,喊,腿,腿呢,我的腿呢,你们把它整哪儿去了,快去找回来,快去啊,快去,他在那种嘶吼中昏死过去。

  奇怪的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觉得疼。疼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麻木,在战场上注意力过于集中,眼里只有生死,他亲眼看到一名战士拖着半截胳膊还在往前冲,他在后面喊,趴下,趴下,后来,他明白了,那名战士就是想要战死沙场的。

  不像他,如此苟延残喘地活。

  他是公养,来的时候只有一张战士证明,大家木墩一样把他放到桌子上,如一尊雕像,他的眼睛和手能动,拿过桌子上的一个杯子,仰头而尽。那年他20岁。

  来到福利院。他从不跟任何人提起战场,那段经历仿佛从未发生过,他天生就是无腿之人。没有腿,他的臀部被两条裤腿兜住,裤腿掖进裤腰里,远看像两条粗短的轨道,快速而敏捷地消失。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棱角分明的脸上镶嵌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常,更不觉得他是一个废人。

  耳鸣总是突如其来,如在战场上厮杀,他唯一的对抗与和解就是闭上眼睛,让自己安静,让一切都来,如战场的厮杀,终归一切缓缓离去,如送别战友。他已经不能适应嘈杂,宁静对他来说是一味良药,更是温暖的宠物,他宠着静,静也在托着他。他在那种静里听着自己的呼吸,真实而温柔,如一只纯白的小兽蛰伏在胸口。

  那个淡蓝色拉帘后面的植物人,有可当无,毕竟是有,这正合了他的心意,有却不必烦恼,有时,他感觉那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一具具战友的尸体,他恨不得把他们拉起来,他使劲挪动身体,想要翻滚下去,但无能为力,那些尸体折磨着他,他深陷无比的矛盾之中,但从没有提出过住单间的要求,会感到羞耻。

  没人计算他来福利院多长时间了,他自己一天不差地记得清清楚楚,服务员给他每年买一本日历,过去一天他在上面划一道,日历在柜子里陈列,如一座座墓碑,碑上没有名字。

  他拒绝跟任何人说话,一开始大家以为他被炮火炸聋了耳朵,听不到。但服务员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这又打消了大家的猜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成心要与世隔绝,他用下肢的空无对抗整个世界的热闹。他沉默的张力与听话的乖顺,形成两个极端的反差,大家对他产生既怜恤又无奈的情绪。他总像睡着了似的,大家都知道,他没有睡,只不过在想象。这是从他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充满了跳动的血丝中看出来的。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两手狠狠地砸着床,或把身边的东西扔出去,把身下的床单撕烂。后来,院里给他换了撕不坏的厚垫子,他就用能拿到的一切东西划那张垫子,怎奈垫子里有一层塑胶,怎么划也划不坏,这倒让他心安。

  福利院大多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叫公养,就是不用自己掏钱,有房产工资的上交,没有的直接拉过来,给一张床,三餐定点,有小医院看病,洗澡理发洗衣服打扫卫生都免费。后来为了效益,也有本市有儿女的老人过来,叫私养,这些人明显活泛得多,没事在院子里溜达散步,在图书馆画国画,几台自动麻将机总不闲着,还有合唱队、舞蹈队、太极拳队和诗歌朗诵队,参加的都是那几拨人,从这个队窜到那个队,赶场一样,成天抱怨腰酸腿疼,互相拍打找缓解秘方,一人好用,瞬间传遍三个楼层,掀起一顿关于如何攻克某种隐疾的热潮。就靠热潮活着。不管是什么热潮,哪怕是痛苦,前尘往事,慨叹儿女的疏离,婚姻的欲语还休,如今身体的渐次远去,每一次都如展开一块褶皱纵横的破麻烂布,发黄发霉发臭发渣,一扯就碎,每一次扯开的声音又如裂帛之音,让世界听到,以此证明曾经拥有过那么磅礴的时间与幻影。在那里面,他们是主角。

  那些老人把回忆当成了自我搭建的舞台,难免任性,随意得很,这一次说的跟上一次说的出入很大,还不承认篡改,有人较真儿,两人因此闹个半红脸,但很快在下一次的活动中,协作的裙裾让两人和好如初。不记仇是因为健忘。有时候看着眼前这个人努力想上次因为什么不愉快,就是想不起来,问对方,对方说不就是因为那什么吗。她说,不对,不是因为那个事,绝对不是因为那个事,那点小事我能急眼吗,但因为什么事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快想想。对方说,就是因为这个事,你怎么不信呢,两人又闹个半红脸。一个转身说,有病。另一个人说,真是胡编,啥时候发生过那样的事啊,我是那样的人吗。午睡半晌,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拿自己拌的黄瓜金针菇凉菜,对方笑说,上午你不是刚给我半碗吗。两人哈哈大笑。一笑泯恩仇。

  那个女人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一样按时来到他的房间,看另一张床上的植物人。他和那个植物人中间隔一个淡蓝色的帘子。那些场景在女人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他闭着眼睛如一个导演,让那些人物一一走位。

  植物人和女人本来一起住在身体能自理的养员三号楼,突然有一天植物人得了脑出血,搬到了身体不能自理的养员五号楼。他很好奇,问服务员,那四号楼住的什么人呢。服务员说,没有四号楼,当初盖的时候就越过去了,这里都是老人,四跟死谐音,大家都嫌晦气。

  女人每次来都穿得利利整整,头发向后用水抿过,在耳边掖一个弧度。坐在植物人的床前,汇报头一天发生的事,她看着一动不动的植物人,天马行空地创作,流水一样哗哗地向前。女人心情好了,会自编对话,她说一句,替植物人回答一句。她说,昨天我扇了一个人大嘴巴子,她污蔑我跟老李头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去问她,她还不承认,我把那个告诉我的人找来当面对质,她不吱声了。我天天来你这里,我怎么能干那事呢,她那不是把屎盆子往我头上倒吗,你说我能让她吗。植物人说,不能,这种人你就应该削她,往死了削,这种人不得好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看吧,嘴不好妨儿女,咱不跟她一般见识,她家孩子都干啥的啊。女人说,你说怪事不,人家儿女还都挺好的呢,一个在国外当医生,一个倒是工人,但孙子有出息,总考年级第一。植物人说,现在能看出啥啊,人这一生长着呢,咱也别盼人家不好了,没意义,咱就活自己的,但不能挨欺负,谁欺负你告诉我,还翻了天了呢。女人说,其实她那个人也有优点,屋里收拾得可干净了,干啥像啥,总给我自己做的小东西,我也不好意思不要,每次要了还后悔,她天天上我屋里来蹭烟,本来我一个星期一盒烟够了,现在可倒好,三天就没。植物人说,那你就把门闩上,不给她开不就得了吗。女人说,是啊,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她现在一进我屋,我的心脏就怦怦跳。植物人说,傻。这种跟植物人的自问自答,让他震惊,使整个情境都不一样了,有点可笑有点诡异有点酸楚还有点浪漫。

  他不跟人说话,跟自己在心里每时每刻都会说无数的话,但从没试过自己跟自己出声地说话。好像会吓到自己。女人走后,他看了一眼淡蓝色布帘,第一次对自己发出声音,说,你在这躺着就是一坨烂肉,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让我遭这个没脸的罪。一个声音在屋里回应,让你躺着就躺着,让你站着就站着,这是命令,必须执行。是。他冲着空气大吼一声,把自己震得眼眶发紧。他有时两眼空洞,什么也不想说了,什么都是骗人的,骗他躺在这里,没有尽头,谜底就是谜面。空气瞬间把他吞噬。

  2

  女人对植物人说,今天咱们楼来了个服务员,叫小静,大家都觉得白瞎了,那么年轻好看,怎么干这个屎尿活。女人在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植物人,像是确定他真的听不到,接着说,福利院这么远,招的都是下面种地的农民,一是她们不怕脏累,二是不像城里雇人那么贵。但来这里干活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女人,本身就已经没有性别了,也就不在乎对方是啥人了,一身力气搬动那些死沉得快要掉渣的身体,正好当用。可小静才三十多岁啊,脏累苦就不说了,每天为他们擦身体,这一关就不好过。女人脑子里迅速出现一幅图景,在心里为小静叹息,其实是为自己。

  植物人说,一定是家里遇到事了,啥也挑不起。

  女人说,小静苦啊,父母死得早,有个哥在外打工,多年不跟家里人联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早早嫁了人,以为终于有个家了,男人又跟别的女人跑了,扔下个孩子小静自己带,那也行,没承想孩子又出毛病了,脑瘫,你说老天怎么那么不睁眼呢,坏事都往一个人身上糊,一般人早倒了,要不就学坏了,小静长得可白净好看呢,白瞎了,真白瞎了。来这里干这个就是因为图个离家近能照顾孩子,但在这儿干,这么苦,就赚那么点钱,也是,孩子不用上学,这块能省老钱了,要不就是无底洞,如果她家孩子是正常的,你看着吧,真不好说能不能学坏,这点钱不够孩子补课的。

  植物人说,这就是老天成全人,她家孩子虽然是脑瘫,但听话啊,不乱跑啊,不花钱啊,成天像我似的,在家一待,吃喝能用几个钱,生活没逼到那个份上,逼谁谁完,没有一个人能挺住,你信不,尤其在孩子的事上,要自己的命都行,其他事就都不是事了。

  女人说,有时候我看小静瘦得像根刺儿似的,真是没人疼啊,可怜的,咱闺女要是有人家一半懂事,咱俩也知足了。植物人说,那咱们也愿意,也比脑瘫强,摊上那样的孩子,一辈子就算完了,就是熬。女人说,可不怎么的,再不懂事健康比啥都强,知足吧,我是知足了,你要是能再活二十年就好了,哪怕十年也行啊,你倒下太早了,扔下我一个人没意思,有时候我想,咱俩要是调个个儿,我在这躺着,你能天天来看我,跟我说话吗。植物人说,那不能,我是男的,男的有几个干这么磨磨叽叽的事,但我会给你擦身子,背你出去晒太阳。女人说,胡扯,你能背我出去晒太阳,我不信。植物人说,当然了,晒太阳防止骨质疏松,我把你放到车里,背到草坪上,铺一垫子,让太阳亲你,微风吹你,小蚊子叮你,你得美够呛。老女人咯咯乐。

  一开始他不喜欢女人天天絮絮叨叨像个精神病似的说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那些事让他感觉过于陌生,18岁当兵,20岁从战场上下来,他的世界只有两道深深的沟壑,一道是群山,一道是战场,都深不见底,不敢往回想,太疼,而空白是巨大的幕布,在突兀的戛然而止中,女人的那些话他听不懂,也没心思听。

  直到有一天,女人提到了小静,让他想起了母亲,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全身的神经,产生痉挛和眩晕的反应,父亲进山采山药一去几月半年,母亲一人撑着往前爬,爬的时间长了,四肢并用成为天赋,如猿在渊,自由跳跃。小静像母亲的附体。以前每天女人要来的时间,他就感觉像要上战场般紧张,那些听不懂的语言折磨着他。后来女人再来,他就感觉像要上战场般热血沸腾。

  可惜,女人大多数都说一些零零碎碎毫无章法的东西。一天女人说,这几天出大事了。植物人说,怎么了。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对伺候他的小静说,我给你30块钱,能让我摸一下手不。小静哭着跑出去,找院长说要不干了。植物人说,这奇怪了,小静天天伺候老头儿屎尿,亲密地接触,岂止是碰手了。女人说,那可不一样,小静伺候老头儿给他擦洗是工作,那种肉体接触是没有杂念的。老头儿提出拿30块钱摸手,成了蓄谋的交易,是骚扰。

  植物人说,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不能谈钱,一谈钱就变味了。女人说,不仅是钱的事,还有主动与被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说到底就是一个秩序问题。如果老头儿感念小静的付出,拿出30元钱感谢,小静一激动握住老头儿的手,老头儿再反手握住小静的手,这个就顺理成章了,还挺美好。

  植物人说,是啊,什么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自以为是,得按理法。女人说,就是得动脑子。植物人说,这是动脑子的事吗,是教养。女人说,教养就是动脑子之后的滤镜。植物人说,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人们都接受并喜欢这种滤镜。

  植物人说,如果老头儿这样做,一个目的性清晰,另一个人蒙在鼓里,是高级还是更低级呢。女人好像陷入了沉思,突然没有了动静。那个淡蓝色的帘子挡着,他看不到女人的样子。

  他想听接下来,小静到底离没离开这里,如果没走,她还伺候那个老头儿吗,但女人再什么也没说,默默给植物人擦完身体,关上门走了。这让他很恼火,气得晚饭都没吃。

  他总是一个人躺在那里,让灵魂出窍飞哪儿算哪儿,但飞着飞着就落在了小时候的荒野和血肉模糊的战场上,这两个场景让他战栗又让他迷恋,那是自由、野兽、深渊,是奔突,极致的奔突,不像现在,一条线一样的静止。

  他总是卡在这里,怎么也过不去,他会立刻睁开眼睛,回到梦里。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白墙,白床单,白床头柜,白大衣柜。还好帘子是淡蓝色的,他往植物人那边看,只看到了淡蓝色的帘子,除此什么都没有。他过于无聊,开始学女人跟植物人说话,他说,你说咱俩在这儿躺着有什么意义,你躺着是为了听老伴儿说话,给她一个物,让她发泄。我呢,我躺着就是为了回去,回到虚无里去,但我知道,回不去,多少次我以为能回去,每一次都临阵脱逃,那里阳光明媚,我回不去,我每天无时无刻想要回去,每次父母和战友的尸体都把我死死地拦住,我跨不过去。

  植物人说,你可以跟他们说话啊。

  他一惊。看着那个淡蓝色的帘子,如一条磅礴的山脉,那个制高点必须在凌晨之前攻克,只有三十几个人,敌人成百上千,他看着大家手里的武器,那是各种战场缴获的,型号不一样,口径小,威力不足,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让大家白天隐蔽,只等夜晚偷袭,他冲出去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位置,集中所有的大炮,在敌人还没发觉的时候,先发制人。可是,位置找好了,给前线指挥所报告的电话线却被敌军的炮火炸断了。步兵在防空洞里,和炮兵联系不上,怎么办。

  他喊,谁去。一个20岁的兵跳出来,冒着猛烈的炮火冲了出去,猫腰巡查线路、排除故障,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那名战士还是倒了下去。他喊,谁上。一个兵跳出来刚要冲出去,前方倒下的身体又动了,他爬着向前,后面跟上几名战士掩护,他爬了4公里,捋着电线走,终于看到断处,可是没有余富线,整个战场上都没有,他把衣襟咬在嘴里,用手抓住两头电线,用自己的身体导电接通了线路。

  电流通过他的身体,随着手摇电话的一次次摇动,他的头越来越晕,意识渐渐模糊。他坚持了九分钟。一直听到开炮的声音。

  他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你也能。

  他笑了。

  他对植物人说,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僵的,动弹不得,我想就那样僵着也挺好,但不长时间我就从那种冰层里自动缓了过来,一缓,就乱了。

  植物人说,我也在缓,只不过缓得过于缓慢罢了,你总是太着急,僵在那里又怎样呢,麻木比感知更无耻吗。他说,你不知道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生不如死,我有时特别羡慕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友,又羞愧自己这么痛苦地活着,我不应该痛苦,跟他们比,我应该庆幸和高兴。植物人说,你不要跟别人比,你就看自己,你从战场上下来,没有了双腿,你应该痛恨战争的残酷。他说,不,那是保家卫国,跟战争本身没有关系,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还去。植物人说,那你自己都想明白了,还痛苦啥啊,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应无憾。他说,我真的很痛苦,说不出来的痛苦,痛苦到想死,可是我连死的能力都没有,我羡慕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他们多痛快。植物人说,痛快不痛快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尽地躺在这里,这是你的命。他妈了个逼命,我才不信那个邪呢,我不想再这么躺下去了,我要出去,我就是爬也要爬出去,爬能鲜血淋漓,也比在这儿躺着像个死人强。别成天死死的,那个死字挂在嘴边好看吗,要死就马上去死,要活就好好地躺着,睡觉呗,反正人都是要天天睡觉的,你就是比别人睡的时间长点,或者在没有时间里睡觉,不是挺好吗。

  他惊讶地看着淡蓝色布帘后面的植物人,那里寂静无声,如一个智者一下子把他点醒。他跟自己说,睡吧,把梦当现实,在那里跑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痛快地活着。可以跟父母在一起,他们全都复活,当然还有小静,自从女人说起小静之后,他就忘不下那个叫小静的女人了,他在脑袋里勾画她的样子,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

  他从没碰过女人,第一次被服务员扒光了衣服擦身体,他忍不住地喊叫起来,又在那种喊叫里充满了幻想。他被纠结矛盾煎熬得大声哭。服务员一边给他脱衣服一边说着家长里短,就像做手术的时候,说着电视剧的医生,对他的痛苦毫不在意,他看着她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手脚麻利得像摆弄积木,他躺在那里恨她们,她们把他所有的感知一点点粗暴地剥夺和耗尽。她们是凶手。他却无处躲藏。更无法申冤。

  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赤裸。从战场上下来之后,他就成了一个时间里的被强迫者。只有呼吸是自主的,自己说了算,急促一点,抻长一点,他玩这个游戏。这唯一的玩具。他可怜植物人连呼吸都是机械地运作,如僵尸一样躺在那里,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在于一个概念,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单位的职工,世间的姓名。当有一天他死了,这些概念都没了。

  人就是为了这些概念而活着,植物人支撑着需要这些概念的人。

  当他一览无余地被扒光,从一开始的抗拒、紧张、难堪到麻木,不知用了多少时间,从恨到感激,那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最后,他明白了,是她们让他的体验丰盈了,否则他跟植物人有什么区别。但这种丰盈还是过于单一了,他想成为主动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现在,他只能在梦里把那些丰盈继续延伸和补偿。在梦里,他驾驭一切,什么都能驰骋,不用担心做错事,也有害怕的事,怕再也梦不到了,怕这次梦跟上次梦的不一样,出入很大,他问怎么变了呢。有声音回答,就是不一样的。后来,他就把梦当成了现实,现实当成梦。梦里瑰丽无比,现实什么也没有。这样一想,他感觉不再无聊得想死,他会把自己的梦跟植物人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植物人不再说话了,淡蓝色的帘子后面仿佛空无一物,这让他恐惧,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扔过去,喊,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快点说话啊。声音惊动了服务员,看到地上的水杯,再听他疯狂地喊叫,赶忙叫来医生,医生给他推一针镇静剂,他又进入了现实。

  福利院派来心理医生给他做心理疏导,心理医生建议,一周把他抬到轮椅上,让他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否则时间长了人会出现幻觉,会发疯的。他提出能不能派小静来护理。福利院的人说,这得征求她个人的意见。

  小静听说让自己给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擦身子就本能地拒绝,她以前护理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她也不用顾及太多,工作起来比较轻松,现在要去护理他,还是一个军人,这让她心里打怵。院方说,别有心理压力,他18岁当兵,20岁从战场上下来,一生没碰过女人,纯洁得很,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你别有顾虑。小静思考了一晚上,最终决定上岗。

  小静推开屋门时,他正在现实里跟小静在山上跑,他们像两只豹子,逆着风向着漫无边际的远方狂奔,他们时而看向对方的脸,时而喃喃细语,仿佛世界不存在,只有无尽的风和风。

  小静不忍心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想把床下面的垃圾桶装上袋子,他被声音惊醒,看着眼前的小静,跟现实里的一样。他说,你真好看。小静像没有听到,拎起垃圾桶往外走。他看着小静的背影,闭上眼睛想,刚刚还在,人怎么没了呢。

  小静第一眼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一看就当过兵,她没想到他那么帅,如果不是在被单下面,他走在人群中也是醒目的。小静在心里叹息,她又想到他那句你真好看,哪里像个军人,简直就是二流子,但他的语气诚恳,又让人感动。她有惊魂未定之感,以前她也遇到过这样的夸赞,但那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她轻轻一笑,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天,她心跳加速了,慌不择路地为自己寻找开解,他一个废人能有什么想法呢,也许就是出于真心的赞美,她鼓起勇气又推门走了进去,手里拿着垃圾桶作为道具,她轻轻地往前移动,越过植物人,看到他又闭上了眼睛。

  3

  小静给他一件件地脱衣服,她的手抖得厉害。他说,你的手真凉。小静说,是吗,那我用热水泡泡再给你脱。他说,没事,这算什么啊,你那么凉的手指尖让我想起了我的战友,他躺在我的怀里,就是一点点凉的。小静吓得脸色煞白,说,你说得太吓人了。把热水倒进盆里,手在热水里由白转红,她说,这回不凉了。他说,其实凉的比热的舒服,热的没有感觉。小静说,你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我听不懂。他也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让人想到齐刷刷的脚步。小静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他的衣服,越到后面手越慢,他闭上眼睛进入现实,他看见小静用白色的毛巾一点点擦拭自己的皮肤,那么轻那么柔,她的指甲有点长,时而滑过他的皮肤,痒痒的,他想笑,但忍住了,他害怕一笑那个场景就没了,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一笑那个东西就滑走了,他怎么想要把它追回来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想把小静留住,留住她的指尖,小静的手一点点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论向哪个方向,他都觉得那是一条无尽的道路,那里绿草如茵,长满各种颜色叫不上名字的花,还有清新的空气,仿佛能把他从空中一下子托起来那么舒畅,舒畅到就此消失都愿意,那是无尽大海里的一滴水,从海面腾空而起,直上云霄。小静给他穿好衣服,退出门外,他才睁开眼睛,来到梦里。梦里除了白色和天蓝色,什么都没有。以前有个战友跟他说,自己从来不做梦,他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他明白了,真的有一种人可以不做梦。原来是在现实里。

  在现实里,他每天跟那些战友见面。他对连长说,那些武器太旧了,勾一下一响,勾一下一响,不勾贴壳,只能用刺刀捅,敌人密密麻麻,手榴弹和手雷都不行,只能把雷管装汽油桶里,引信整成几秒不等,用炮轰烂石头,导火索拉开,往下骨碌,打败了敌人的八次反扑。

  他问连长,你知道我晚了多少时间,腿就没了。

  多久。

  1秒。

  我停1秒钟拉开引信就好了,我在第3秒时扔进碉堡,敌人用1秒又给推了回来,我的腿就没了。

  他说,一个连就剩我一个。一个。一个。你听到了吗,一个。我躺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你们集体抱团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让我承受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连长说,这是任务,能不能完成。

  能。他号啕大哭。

  服务员闻声赶来,看他用头撞墙,吓得赶忙找来医生,给他推了一管镇静剂。他进入梦境。

  女人已经很久没来看植物人丈夫了,他在梦里问过小静,小静说女人有一天突然得了跟丈夫一样的脑出血,但她没有丈夫幸运,没有抢救过来,她已经走半年了。他才惊觉,女人已经半年没来了,那么小静已经来半年了,她们好像真的没有重叠过,他不确定,他说,那植物人怎么办呢。小静说,他有儿女的,他们会定期往福利院账户上打钱。他问,那他们为何不来看看自己的父亲呢。小静说,也许是因为看了也跟没看一样,都挺忙的。他说,也是,以前女人天天来看植物人,是她的需要,不是植物人的需要,现在儿女不来看,就是没有那个需要。植物人啥时候都没有需要。小静突然把声音降低说,我听说,植物人有时候会听到,就是发不出声音。他惊异地看着手脚忙碌的小静说,不可能吧,那我跟他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小静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

  他的脑子很乱,多少个午夜梦回,天渐渐暗下来,一切仿佛都隐去,让人觉得无比安全。他跟植物人说了很多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那些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的话,他说了,他对着那个淡蓝色帘子后面的植物人和盘托出,滔滔不绝,仿佛顺着一条大河极速而下,无比欢畅,关不住闸,那是狂野地裸奔,有无数条腿,无穷无尽,凶险莫名又瑰丽无比。他看着那个淡蓝色帘子,心想就算他知道,他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听到又如何呢,想到这儿又稍稍安心,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隐患,他问小静,那个人在这里躺多久了。小静说,比你时间长。他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不知道。他的儿女是做什么的。不知道。植物人有没有可能会突然好起来。小静说,没听说过,那是医学的奇迹,应该是不可能,奇迹哪那么容易发生啊,再说了,他躺在那里时间太长了,应该是不可能了。他说,躺多长时间的人能缓过来呢。小静说,不知道,你问的问题太难回答了,要不哪天院长来看你的时候,你问问他,他一定能说清楚。

  他说,我跟你说的话,你能不跟任何人说吗。小静说,你跟我说的哪句话不让我说。他说,咱俩之间说过的所有话。小静说,咱俩说什么了我都忘了。他说,那就好。

  每天小静如约而至,他感觉自己又活了,活得有滋有味,他会在小静干活的时候,问这问那,小静如实回答,在福利院能跟自己掏心掏肺说话的人很少,跟那些养员差不多,一会儿好一会儿赖,院长表扬她干活细致,其他服务员不服气,背后说,不就因为长得年轻好看吗,看给她飘的。从此,小静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大跟人走近。中午吃饭也一个人,尽量不跟人有交集,言多必失,本来已经够苦了,再搅和一点苦就成了毒药。

  他看出小静的沉默里有沉重,他说,我听说了你家的事,你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小静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大家以前也都说过类似的话,每说一次她都觉得是一把刀扎进她的心里,他说出来,她感觉不是刀,但是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来。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每天出现的依赖,有时候,她负责的其他养员临时出了状况,她来晚了,他会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才来,有什么事了吗。小静会一五一十地给他讲,他说,那你今天别给我收拾卫生了,歇歇,卫生本来也不用天天打扫,别把柜子擦薄了。小静扑哧一笑。坐在地上的凳子上给他削苹果,一边削一边听他说各种现实里的事,小静不反驳也不疑问,就是静静地听着,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把苹果一块一块地切好,放到盘子里喂他,完事说,我该走了,还有活儿呢。他说,你明天能早点来吗。

  那天,小静干完活,想自己要不要跟他说,自己干完这个月就不干了,爱人从外面回来了,说要跟她好好过日子,她就可以一心在家做饭,照顾脑瘫儿子了。他看出了小静的迟疑说,有什么事吗。小静说,再过几天我就离开这里了,会有人接替我照顾你。

  他无数次想过这个情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说,你为什么要走,是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吗。小静在心里笑,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家那口子回来了,我就不用出来赚钱了,可以好好照顾我儿子。他说,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小静又笑笑,她已经习惯他这么跟自己说话了。说,这里的人都挺好的,你知道大家背后管你叫什么吗。叫什么,他问。睡美人,你叫睡美人。这回他笑了,为什么叫这个。她说,因为你总在睡觉啊,长得也好看。小静说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早告诉我。小静说,我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我们也有规定不让跟养员乱说话,害怕哪句话没说对,影响你们的心情。他说,这是好话啊,只能让我高兴。小静说,不好判断,有时候我们觉得是好话,老人听了多心了,想别处了,吃不下饭又打点滴的,是要扣我们钱的。

  他像一下子想起什么说,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我有一个想法一直想跟你说,你能答应我吗。小静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答应你,她停下手里的活,安静地看着躺在床上那张纯净的脸。

  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布包说,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天天陪我唠嗑,我特别感谢你,我没有别的东西,每个月院里给点生活费,我没啥可花的,也花不出去,它们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负担,时刻提醒我是一个废人,这天下最好的东西,于我却是无用,真是莫大的讽刺,我想把这点钱送给你儿子,现在不是流行筹款吗,外面的人咱也不认识,就认识你,你正好需要,就当帮我一个忙了。

  小静看着那个布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不要,我可不能要你的钱,你这么不容易,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他用握着布包的手一把握住小静的手,如握住了钢枪,他说,就当成全我吧。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喊出了压抑太久的被强迫者的嘶吼,成了一个主导者和施予者,这在他的余生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现的情景,让他激动得脸庞潮热,心跳加快。小静像是受到了惊吓,但更多的是感动,四只手压在一起推来搡去,如四个轮子的马车,在阳光直射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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