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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飘过西拉木伦河
来源:《延安文学》2024年第2期 | 作者:段锡民  时间: 2024-03-20

  1

  当年,姑姑陆红缨是上下十里八村公认最美丽的姑娘。但是,马兰花一样恬静俊俏的姑姑却一生没有嫁人。年龄大未婚女子在我们当地叫“老姑娘”。1986年,我家在村东盖了宽敞的新房子,爷爷奶奶、父母和小妹都搬过去住。村西头老房子连同小院留给了“老姑娘”。同时留下的还有十岁的我。白天,在村小学教书的姑姑带我上学,晚上我给姑姑作伴,在这座开着马兰花的小院里,我度过了三年美好的时光。直到11岁的妹妹接替了我。

  姑姑对我很溺爱,也寄予了厚望,曾给我设计了科学家、工程师、医生等多种美好前景,最后确定我该成为一个作家:“我侄子语文成绩这么好,将来铁定是个作家哩。”爷爷62年自县商业局退职时,曾带回家一箱子书,其中多为现当代小说,包括绝大部分的“红色经典”。姑姑很细致地读过这些书,因此她认为作家能直视人的心灵,是很了不起的人。但其实我知道,她心底里更希望我能参军。13岁那年某日我感冒了,发高烧,那该是我年度里第六次高烧了。我循例喝了两片退烧药捂被子发汗,她心疼地用毛巾轻揩着我汗湿漉漉的头。半昏半醒恍惚间,听到她叹气:“这单薄体格,当兵恐怕没指望了。”

  姑姑是三十九岁那年去世的,她病发得突然,恶化得也快,从发现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天。其时,我已在距家十二里路的镇上读初中,周末回家看她,她身体虚弱,可美丽的眼睛却还是很亮地看着瘦如豆芽菜的我,脸上是恬静的笑:“好好读书,姑姑相信你能出息成个作家的。”

  临去世那天,姑姑忽然觉得身上有劲能下炕,人也精神了,她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却还是很高兴地要求梳洗打扮一下。奶奶同样心知肚明,忍着悲伤帮助姑姑洗了头发擦净了身子,姑姑仔细梳好秀发,用蓝色发带在脑后系成“马尾”,又在清瘦的脸上擦了香喷喷的“百雀羚”雪花膏,还破例抹了口红,并打开衣箱换上了最好的衣服,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炕梢的被垛上闭上疲惫的眼睛。

  我闻讯匆匆赶回家时,姑姑已处弥留状态,不能说话。可她手里却紧攥着一只书本大小、军绿色的铁盒子。奶奶懂她的心思,说走时会给你带上的。她眼睛亮了,嘴角上翘,是浅浅的笑,也是欣慰的笑。

  铁盒子我以前见过,那是姑姑的宝贝,谨慎地锁在一口黄色衣箱里,从不示人,箱子钥匙也从不离身。只在没人或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做贼似的打开一人呆呆地看。可她低估了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和胆量。某天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时,我镇定自若地顺走了她放在手边凳子上的钥匙,偷窥了那个神秘的铁盒。盒里的东西有五张照片,两张是同一位身着绿军装的很英武小伙子,其中一张是胸前斜挎冲锋枪半身照,一张是骑在一匹白马上微笑着招手。第三张是姑姑与与一位穿裙子的的少女各骑着一匹马,背景是辽阔的草原,第四张是姑姑与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男的很魁梧,穿长袍,女人也穿着绣花长袍,还扎着一方头巾,她身边还站着一条大黑狗,背景蒙古包。最后一张是一位身穿蓝裤子白衬衣的女孩,手攥一把马兰花。此外,盒子里还有一条手串和一幅镯子。白铁样的镯子上刻着精致的花纹;手串由十几枚手指肚大的圆球串成,圆球是白铁皮镶着蓝色石子,此外还很不协调地串着三枚圆球状的铜纽扣。(后来我才知道,那手镯是很珍贵的乌拉特银手镯,手串是镶银绿松石手链。)

  不过,我没把盒子中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妹妹和小时候总爱缠着我“过家家”的小琴。

  时光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爷爷奶奶早已作古.父母拒绝我和妹妹的邀请,在家乡村东小院里安度晚年。我和妹妹都在县城工作,她是一名公务员,我没能如姑姑期许成为专业作家,当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不过偶尔也会在报刊上发表点散文小说,算是对姑姑的少许慰藉吧。

  今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傍晚,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村西的老房子已经漏雨,随时可能倒塌。他去收拾老房子里的零碎,竟有重大发现:姑姑用过的衣箱底竟有一个夹层,从夹层里翻出了六个日记本和一大堆书信。父亲的电话瞬间勾起了我对那座开满马兰花小院的回忆,也引起了我对夹层中珍藏物件的浓厚兴趣。我一迭声地嘱咐父亲,要妥善保管那些日记书信,就像当年他抱刚出生孙子那样小心才好。而且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驱车赶回了老家。

  接下来的几个月,闲暇里我逐字逐句地阅读了姑姑的六本日记和所有书信。其中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两本日记,更是反复读了好几遍。那些日子,每每从那些泛黄的纸页中移开眼睛,我都感慨万分:姑姑对一个个日子、一个个事件的精确叙述让我叹服;对一段段复杂真挚感情的细腻描绘让我感动。它们道出了姑姑人生的酸甜苦辣,揭开了她终生未婚的秘密,展现了她温馨笑容遮掩下的内心世界,这些,都让我几度潸然泪下。

  可最让我震惊的是,这些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片里,竟忠实地记载了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记载着姑姑与一位蒙古族解放军战士至死不渝的爱情;记载着她只身奔赴西拉木伦河畔草原的凄美旅程,记载着一段充满哀痛与悲伤、挚爱与温暖的心路轨迹。

  2

  1971年夏,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解放军某部野营拉练经过我的家乡并暂住,上下十里八村都被军绿色装点得绚丽起来。

  其时,姑姑刚到村小学任民办教师。中午放学下课钟响,早已得知消息的学生麻雀般飞出教室。按惯例,午后放假。姑姑收拾一下书本,也袅袅婷婷地走出校门。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西边兼做学校操场的空地上赫然摆着两行大炮,炮车排列很整齐,脱去炮衣的炮筒斜指天空。叽叽喳喳的孩子围着操场兴奋地跑着叫着,中间夹杂着几名绿军装的战士。姑姑惊讶过后哂笑一下,因为现实中的大炮与想象中相比实在太小了。想象中的炮该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但总归要比学校尖顶瓦房高点吧?

  心中天马行空地想着,却没有停留,姑姑迈着急速而有韵律的步子往家里走。家中成年人都在生产队上工,她要回家帮忙做午饭。

  学校离家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姑姑刚迈进家门,脚步突然变轻也变缓了。因为小院里矮墙下,一位绿军装战士正背对着她,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丛盛开的马兰花(我们当地叫马莲),把她进屋的路堵上了一大半。

  听到脚步声,战士转身、直腰,看见姑姑,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随即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见这些马兰花,就……我家蒙古包旁,也有这样几丛马兰花的。”

  姑姑脸色微红,却不知如何接话,就展颜笑了一下。本想用笑表达理解、抱歉或幸会之类的意思,没想到,笑容绽开在脸上成了明媚的花朵。

  因部队要“号房子”而提前收工回来的奶奶正在做饭,姑姑洗了手过去帮忙。奶奶说因家里两口做饭锅都是十六印的,够大,被司务长看中了,把连部炊事班定在了我家。

  此时看花的战士已捞起扁担给水缸里担满水,然后就在厨房边整理炊具边跟奶奶唠嗑。他说驻扎我们村的是个炮兵连,他是炊事员,入伍两年多了。他还说自己是蒙古族,名字叫玉柱,蒙语叫哈斯巴根,家里还有父母,本还有个已婚的哥哥,却于去年因病去世。又说他家附近有一条河叫西拉木伦河,河边就有很多马兰花。

  正说着,一位高个子军人进屋,他是司务长:“上级命令,按计划休整,加上天气预报说有大雨,辎重在山里运动不便,所以在此地停留五天。”

  奶奶在锅上忙活,姑姑坐在小矮凳上只管添柴烧火,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说,土灶里的火映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

  接下来的五天,玉柱与一名叫陈余的战士就住在我家东屋,炊事班其他三人住在连部。连部就设在生产队的队部,距离我家不到两百米。

  第二天起,姑姑接管了家里做饭重担。战士玉柱负责面案,也要在厨房里忙。俩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玉柱眉飞色舞地讲辽阔草原冬日的千里冰封,夏季的花香鸟语,讲曲曲弯弯的西拉木伦河,讲红柳、水泡子、野花、牛羊群,也讲部队里的趣事。姑姑的话不多,但总是恰到好处:“我听人讲过蒙古族民俗,也看过《草原烽火》等小说,你唬不了我的,”姑姑咬着嘴唇说。吹嘘得有点过头的玉柱只好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可马上找到了新的话题:“你读过很多书?”

  姑姑犹豫一下说:“也不多,书太难找了。”不过她还是带着他看了爷爷那宝贝的书箱:“诺,这些,还不少吧?”

  玉柱翻看着那些书:“唔,真不错,我大部分都看过,都是指导员帮我借的,他可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人,他说,多学知识以后用的上,有大用,他还让我坚持写日记,哎,你写日记吗?”

  姑姑说:“写,不过带带拉拉的,坚持得不好。”

  “我送你一个日记本吧,”玉柱眼睛看着窗外说。

  “不,”姑姑坚定地摇头:“我不要。”

  面案是很考验炊事员基本功的,姑姑没想到玉柱捋惯了马缰绳、放羊鞭的手会这么灵巧。面条擀得又细又长,花卷蒸出来真像花一样。于是她让玉柱教她做花卷。晚饭还借着给爷爷过生日的由头,把家里仅存的面粉拿出来,让玉柱教她做面条。一遍又一遍,玉柱教得认真,姑姑学得虚心,直到面条擀得跟玉柱一样棒。

  一天两天三天,聊着聊着,气氛就变得朦胧,姑姑的芳心开始慌乱,玉柱的看向姑姑时眼神也开始飘忽躲闪。话题也有了试探的意思:“有机会去草原,教你学骑马,我的黄骠马很棒的,跑起来风都追不上,我还会镫里藏身、倒挂金钩……。

  “谁要你教,我自己骑马,说不定比你跑得更快呢,”姑姑说。

  “那好吧,我帮你去借塔娜的小红马,那马很温顺的。”

  “塔娜,塔娜是谁?”姑姑咬着嘴唇问。

  “恩和大叔的女儿,一匹很野的小牝马,”玉柱忙说:“她今年刚满十六岁。”

  第三天,爷爷奶奶就看出了苗头。但都没反对姑姑跟玉柱交往。爷爷解放战争期间加入过区小队,后转地方工作,很多留在区小队的战友被四野整编南下了,都混得风生水起,所以对军人天生有好感。奶奶看玉柱小伙模样周正,品行也好,关键是姑姑已深陷情网,于是什么地域远、民族生活习性不同等问题就忽略不计了。至于姑姑自己考虑过这些问题吗?恐怕没有,或者是不屑,女子恋爱时智商会下降,何况眼下俩人能流畅地唠悄悄话,同样“秃噜秃噜”吃着细长又筋道的面条,那里会想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劳什子啊?

  第四天,连不谙世事的小学生都看出变化了:“老师,你这两天更漂亮了!”会说话的小尕子拍马屁说。姑姑脸红红地,摸了一下马屁精的脑袋瓜。

  第五天,夜里,圆月当空。天气预报被乡里人称作“四大没准”还是很有道理的,这五天里,只有第三天下了场中雨。在村西小河边,明朗的月光下,姑姑跟玉柱说了很多话,还互赠了了礼物。姑姑送玉柱的是一支英雄牌金笔,柔和的浅灰色配亮银色笔帽,装在狭长的蓝色纸盒里,下午刚跑五里去镇上供销社买的。玉柱送姑姑的是贴身带的一串镶银绿松石手链,手链上还串着两大一小三枚圆珠形铜纽扣,据玉柱讲,两枚大的取自父母的蒙古袍,小的是塔娜送的。

  第六天清晨,学生上学时已不见了操场上的炮车。拉练队伍拂晓就出发离开了,村子又恢复了平静。

  姑姑跟玉柱开启了鸿雁传书的情感交流方式,通信过程持续了近八个月。姑姑这边的日子平淡如水,玉柱那里生活却很精彩。姑姑从信里获知,拉练结束后,玉柱从炊事班调连里当文书了;;两个月后他们部队换防了,从河北某地换到了与某国的边境。又两个月后,玉柱又由文书调任骑术教练兼巡边小队长,因为他们防区最远处需骑马巡逻。

  第二年,小院里的马兰花冒出嫩芽,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可姑姑却陷入了苦闷彷徨,玉柱的书信戛然停止了。姑姑分别间隔十天寄过的三封信,一封以“查无此人”退回,另两封干脆就泥牛入海,没了音讯。

  又是三个月过去,暑假到了,姑姑做出了个让家人震惊的决定,要去草原,去西拉木伦河畔玉柱的家乡。

  三个月里,姑姑清瘦了许多。她无数次抚摸着手链和玉柱的来信,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归结为三种情况,一是玉柱变心了,想通过失联淡化直至抹灭两人关系;二是调往极特殊的保密单位,限制通讯;三是出了意外,受重伤、得重病,牺牲,她甚至还设想过被国境那边的人设伏俘虏。

  与此同时,她也斟酌了无数种弄清事情原委的方法。可最终她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见到玉柱或他的父母,谜底才能解开。可她又不能直接去找玉柱,一是少女比天高的自尊心不允许,二是玉柱的寄信地址只有部队番号和邮政信箱。所以,只有亲赴草原一条路了。

  其实一个月来,姑姑就暗地里作准备了,托人换了全国粮票,借了地图册,查了火车汽车车次,买了礼物,准备了衣服药品,到公社开了证明信……

  尽管全家反对,可姑姑虽性子温柔却是个有主意的人,决定的事谁也别想阻止。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事情这样不上不下,我不甘心;感情有个了断,我才能安心找对象嫁人;我恰好也想在暑假出门散散心,不然非憋出病不可。而且她还拿出那条手链:“这东西一看就很值钱,而且有特殊意义,不清不白的,我不能留它,一定要亲手还给人家。”

  于是,在那个百花盛开草木葱茏的季节,712日,姑姑背着行囊出发了。奶奶叹口气,把一卷钞票塞进姑姑手里。

  第一天乘班车到县城再乘火车到赤峰,第二天又乘长途客车颠簸了大半天,傍晚,姑姑抵达了草原边缘那个小镇。

  客车在一家汉语叫“胜利旅社”的小院子前卸下旅客就开走了。姑姑环视一眼小镇,心里一片薄雾般的茫然。虽然早就预想到这种状况,可乍对满目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她下意识地沿客车远去的方向漫步走去。小镇南北向的街道两旁有很多店铺,门前的招牌各式各样,好在既有蒙古文也有汉字。街上来往人群,既有穿蒙古族服装的也有穿汉族服装的,这让她心里踏实了一些。在街上徘徊了十几分钟后,姑姑决定还是先找旅社住下吃点东西再说,真的身心俱疲了,于是就折回到了胜利旅社。

  凭借证明信,姑姑很容易就住进了旅社。把行囊放到房间,到公用的盥洗室简单洗漱,姑姑顾不上吃饭,就先找旅社的服务员打听情况。服务员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她仔细看了姑姑递过写着地址和玉柱阿爸名字的纸条,沉思了好一会,还是摇摇头,歉然说:“我不知道。”姑姑希冀的脸色黯淡一下,道了谢,就向门外走去。“嗨,等等,”服务员喊住了姑姑:“你去找巴雅尔吧,他是邮递员,更是一匹草原老马,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找不到的蒙古包。”说着就向餐厅方向喊了一声:“水灵,带这姐姐,去找乌莹的阿爸。”

  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走过来,没说话,只冲姑姑笑笑,就带头沿小街向北走去。

  巴雅尔的家距离旅社不远,是一个面朝东的小院。花白头发的巴雅尔已吃过晚饭,正在马棚里背靠着石槽发呆,槽头一匹白马正在很文雅地吃草。看了姑姑递过的纸条,他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呵呵”笑了两声说:“他家啊,认识,骑马半天就能到,那日松那家伙是个条汉子,他还是牧业队长呢;他家里当兵的马驹子常往回打信;他家的狗很厉害呢,呃,呃呃……”正絮叨的巴雅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僵住,旋即背过脸,再转过脸时,就已恢复了原来笑呵呵的模样,试探着问:“你,要去他家,你是那个马驹子,哦,那个哈斯巴根的……”

  姑姑咬着嘴唇说:“我是他的朋友,女朋友。”

  “哦,这样啊,”巴雅尔挠挠蓬乱的头发:“”那你要去他家,是……”

  姑姑低头喃喃地说:“他,好几个月没给我回信了。”接着姑姑把玉柱跟他交往和失联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掏出揣在衣兜里的手链,说:“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人家。”

  巴雅尔盯着姑姑看了一会,叹口气问:“姑娘,你会骑马吗?”

  姑姑摇摇头。

  巴雅尔抚着老白马的头说:“明儿一早,你在旅社门前等,我赶车带你去,保准顺顺当当地送你到他家毡房前。”接着又自言自语:“骑马改成赶车,慢是慢了一点,可慢,也有慢的好处,不是吗?”

  “大叔,谢谢你,”姑姑感激地给巴雅尔低头行礼,她的心像敞开大门一样敞亮了。

  “不用谢,不用,”巴雅尔摇头:“反正我要去那边送邮件,只是骑马改成马车嘛。”他看着姑姑有些憔悴的面容:“姑娘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在我家吃,我女儿乌莹不但画画得好,做饭手艺也很棒的。”

  “不了,大叔,我去旅社那边吃点就好,”姑姑告辞后随着水灵出门。

  “出门在外,遇事别着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长生天保佑,想开点,再大的难心事也会随风飘走的,”巴雅尔对着姑姑的背影说。

  3

  第二天,朝霞刚染上远方的矮山,老邮递员就赶着马车向草原深处进发了,拉车的是那匹老白马。窄窄的马车上坐着的除了姑姑,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就是巴雅尔的女儿乌莹。巴雅尔说,她今年中学毕业,在家没事干,正好跟着去散散心。乌莹一见姑姑就喜欢上了,坐上车就抱着姑姑的胳膊不放,一口接一口甜甜地叫“额格其”,小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姑姑跟小姑娘天南海北地聊着,对远方的茫然和忐忑不安一点点散去,心扉就像眼前越来越辽阔的草原一样缓缓舒展开来。

  蓝天白云下,马车逐渐被草原绿色淹没,除了远远近近成片的牛群、羊群,满目是绿草,草里绽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倘若从远处看过来,他们就像绿色海洋里的一个小白点。“额格其,你等着,”乌莹跳下车,小羊羔撒欢般奔向草丛深处。等她风一般追上马车跳上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额格其,喜欢吗,喔,这是野蓟花,这是桔梗花,还有,火绒草、黄花,猫眼草、紫花苜蓿……”

  姑姑接过花,嗅了嗅:“真好看,我家那边也有这个,桔梗花,不过我们喜欢叫它酒盅子子花,还有这个……”姑姑也嬉笑着跳下车,快步冲进草窝里摘下了两朵花:“石竹花、山丹花。”

  笑闹着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是小晌午。乌莹有些累了,就抱住姑姑的胳膊对老邮递员说:“阿布(阿爸),给额格其讲讲你那些老掉牙的礼节习俗吧。”

  “好啊,”巴雅尔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笑容:“我们蒙古牧民性格旷达、豪爽,更是好客,无论老朋友还是陌生人,你走进草原任何一座蒙古包,主人都会热情招待你,酒,肉,奶食,他会把家里最好的吃食拿出来呢,即使主人不在家,门也不会上锁,你进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这些,玉柱都跟姑姑讲过,可她看向远处几座洁白的蒙古包,心里还是有一股暖流升起:这些都算是玉柱的乡亲吧。

  “我们敬仰长生天,崇拜火,热爱养育我们的大草原…”…巴雅尔继续讲:“祖先带领我们从苦难中走来,让我们善良也让我们坚强,对朋友我们报以温柔笑容,真诚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对敌人我们会龇开野狼般尖利的牙齿,比如抗日战争……”

  “这个我知道”,姑姑插话说:“我看过草原人民抗日的小说呢……”

  “河,西拉木伦河!”车上的乌莹肩头突然耸动了几下,尖叫着,指向了远方。果然,远方,一条细如绸带、白亮亮的河流映入眼帘。

  “那就是西拉木伦河,是草原人的祖母河哦,”巴雅尔话锋一转:“我给你们讲讲它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天上有个美丽的仙女,叫西拉木伦,她的容颜让草原最美的花都失色,她的眼睛比湖水还清澈,”巴雅尔的声音变得苍凉,语调悠悠,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天,西拉沐沦随母亲去瑶池沐浴,驾着祥云返回的途中,就经过了我们所在的这片草原的上空。飞着飞着,她突然听到了悠扬悦耳的琴声。西拉沐沦从云端向下观看,只见辽这片草原绿草如毯,牛羊成群。一位帅气的小伙子,正在湖畔边放牧边拉着马头琴唱着牧歌,西拉沐沦被草原美景和帅气的小伙子迷住了,回到天宫后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巴雅尔真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语调是缓慢的,也是绘声绘色的,能轻易把人拖入故事优美意境,又给人思考回味或者是再创作的的空当。姑姑和乌莹微闭双眼,脑海中描绘出比眼前更辽阔更蓬勃的草原,更艳丽更亮眼的花朵,意识深处,似有悠扬悦耳的琴声和清脆婉转的鸟鸣传来——

  “后来大姐看出了西拉沐沦的心事,答应帮她。趁母亲不在家,六位姐姐帮她扯过一朵朵白云,化作羊群,西拉沐沦赶着“羊群”,来到这片草原。那位拉琴的小伙叫敖特根,他用奶酒、肉干、清泉水招待西拉沐沦。伴着悠扬的马头琴声,西拉沐沦唱起情歌。一连几天,二人她谈情说爱,结下了良缘。第四天中午,西拉沐沦听到姐姐的召唤,准备返回天宫,她对情郎说:我会想办法接你到天宫里藏起来,等阿爸阿妈想通了,答应了婚事,我们再一同回到草原牧羊。回到天宫,西拉木伦与们姐姐商量,决定三天后趁母亲外出时,解下绫罗带,把敖特根拉上天庭。三天后姐妹七人来到南天门,大姐揭开圣水瓶布云播雨作掩护,西拉沐沦抖开七彩罗带抛下,先传送一枚仙桃顺给敖特根吃,让他染上仙气,然后嘱敖特根把罗带系到腰上,预备拉他上天。不料此举被巡视天兵发现禀报了神主,神主持宝剑赶来,—声怒吼把罗带砍断。大姐大惊失色,失手把圣水瓶碰翻,绫罗带裹着圣水瓶飘落到草原上,化成河流自西向东滚滚流去,敖特根被河水卷去。西拉沐沦见状跃出天庭,飘落草原,追寻情郎而去。自此,草原上便有了这条常呈七彩的大河,人们就把这条河叫作西拉沐沦河。”(后来,我在网上查阅了西拉木伦河的传说,巴雅尔的讲述与之相比差异甚大,或为另一版本,或其有意删减改编)

  巴雅尔讲完,沉默片刻说:“草原上的人们说,西拉木伦没有死,她心想事成,与情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也有人说,她没找到情郎,于是千百年来,留在这里,孤身护佑着这片草原——她和情郎都深爱的这片草原,更像慈祥的祖母疼爱儿孙一样,护佑着我们草原儿女。”

  姑姑没说话,她一方面是被故事感染心潮涌动,一方面又直接触发了自己的心事浮想联翩,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邮递员显然误解了姑姑的沉默,于是长叹一声说:“唉!人啊,到世上就是来吃苦的,贵为仙女,尚且不如意,何况我们呢?人生之路,就像这西拉木伦河,千回百转曲曲弯弯啊,”他扫了一眼乌莹,又说:“就说我吧,乌莹的额吉,在闺女四岁时就去世了,她的面容就像芍药花,歌声就像百灵鸟,多好的女人啊!当时我真想随她去了,可抬头望一眼蓝蓝的天,看一看富饶的大草原,再看看红柳般天天长大的女儿,我的心里就硬了,就敞亮了,感谢长生天……人啊,就像这小草,要多卑微就有多卑微,可它命硬实哩,冰雪严寒风沙干旱都弄不死它,春天一到就又发芽绽绿了。”

  姑姑仍然没说话,可她伸出手抱住了乌莹的肩膀。乌莹反手抱住了姑姑:“额格其、额格其,额格其……”两人的眼里,都有泪光闪耀。

  “哦嗬……”巴雅尔突然目视远方白亮亮的河流,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歌声开头低沉舒缓,逐渐变得浓郁高亢。歌词是蒙语,姑姑听不懂。可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悠远苍凉的曲调,弥漫其中的空灵古朴的韵味、直击心扉的哀伤悲怆的情绪,还是深深地感染着她。

  “啪嗒、啪嗒”乌莹和姑姑噙在眼里的泪珠,同时落了下来。

  4

  午后,太阳明晃晃的。一匹老白马拉着的车在望不到边的草地缓缓走着。

  中午,他们是在呼日查家蒙古包里用的午餐。巴雅尔是给他送一封信的,可呼日查一把拉住老邮递员的袍袖,巴雅尔就勉为其难地在蒙古包里坐下了。呼日查把家里的各种奶食,炒米,牛肉干都拿出来。而当巴雅尔用蒙语介绍了姑姑后,呼日查就用生硬的汉语连声道歉,说贵客临门,可来不及宰羊,只能将就喝个简单午茶了。还从柜子里掏出一瓶白酒,并吩咐媳妇把刚拔来的沙葱拌一拌。

  巴雅尔父女饱餐一顿,巴雅尔跟呼日查还各喝了一杯酒。姑姑虽然有心事,连带着胃火很盛,更有些疲倦,可耐不住呼日查夫妇的热情,还是喝了两杯奶茶、吃了两块牛肉干、半碗炒米。尤其是那碗拌沙葱,真的很和姑姑的胃口。

  前边的苏木还有几封信要送,吃过午饭三人不敢耽搁就上路了。趁着俩男人絮叨告别时,乌莹钻进蒙古包后面,出来时,手里多了几根柳条,一束草和一捧野花。她工夫不大就编好了两只花冠,笑嘻嘻扣在姑姑和自己头上。花冠遮阳,上面点缀着红、蓝、黄、紫四色的野花,煞是好看。

  马车比上午慢了许多,老马粗大的鼻孔喷着热气,姑姑和乌莹靠坐在一起,都懒得说话,倒是老邮递员很有兴致地一首接一首唱着蒙古歌曲,音调很低沉,最后低得几乎听不到了。他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好在老马认识路,自顾自往前走。

  “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巴雅尔低声说着停下马车,姑姑和乌莹从迷迷瞪瞪中惊醒,太阳已经偏西了。抬眼望去,车的右边不远处是一座矮山,矮山下有四座呈菱形分布的蒙古包,而车的左边约莫两里远就是在阳光泛着金光的河流。

  邮递员说:“姑娘你自己过去吧,我不靠近了,他家那头狗实在厉害,最前边就是那日松家,你先去最后那个毡房,找爱穿红袍的小姑娘,她叫塔娜,让她带你过去那日松家。”

  姑姑说:“去家里喝杯茶再走吧。”

  “不了,”邮递员说:“我还要赶到前面苏木,今晚要住在那里了。”

  姑姑先鞠躬谢了邮递员,径直走向了玉柱家的蒙古包。蒙古包前趴着的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听见姑姑脚踩草地细碎的“沙沙”声,狗头蓦地昂起,“嗖”地跳起身,浑身的毛炸起,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性闷吼。姑姑没有停脚,嘴里喊:“赛虎,巴尔斯,赛虎,巴尔斯。”听到姑姑的叫声,狗先是咽下低吼,疑惑地晃晃头,然后张开粗大的鼻孔嗅了几嗅。接下来它竟“呕”“呕”轻哼着摇起了脑袋,粗大的尾巴也“刷拉刷拉”地摇了起来。姑姑从容地走近它,又从容地走到蒙古包门口,然后回身向马车那边挥了挥手,做了个慢走、再见的手势。赛虎一直摇着尾巴跟在姑姑身后,护送到毡房门口,才转身“颠颠”地慢步跑回到原来位置,趴下,继续打瞌睡。

  站在车前,紧张地盯着姑姑走向蒙古包的身影,并摆出做出随时驱赶恶狗架势的邮递员长吁了一口气,低声嘟哝了一句:“可恶的巴尔斯……聪明的巴尔斯!”

  乌莹也惊奇地说:“咦!这条狗好有意思哦,它是不是花痴,喜欢美女,我试试,”说着往蒙古包方向慢慢走去。

  可“控、控”两声怒吼吓住了乌莹的脚步,巴尔斯用行动无情回击了诬陷它为“花痴”的谣言。

  “它能认亲哎!”乌莹更惊奇了:“额格其跟这家人真的有缘哟,她,就该是这家人哩。”

  巴雅尔的眼神却黯淡下来:“多好的姑娘啊,哈斯巴根,多好的小马驹啊,多好的一对……可惜,可惜啊……愿长生天保佑她!

  5

  蒙古包西侧,有几丛马兰花,此时花开得正盛,细长的花瓣娇艳欲滴。

  果然如老邮递员所说,那日松家蒙古包并没有锁门,可姑姑还是喊了一声:“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蒙古包里静悄悄的。姑姑压抑住紧张的心跳拉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包里果然没人。

  从热辣辣白亮亮的阳光下闯进蒙古包,姑姑觉得包里光线有点暗,但却也感到了一丝凉爽。姑姑眼睛逆时针环视着蒙古包里的环境,同时歪肩想把背上的帆布包放下来。“啊”地一声,眼睛刚环视半圈的姑姑惊叫一声突然僵住身子,背包从她背上自由落体滑下,接着她就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也落水般缓缓地滑向地面,晕了过去,后背恰恰地倚在了背包上。

  蒙古包西北角有个枣红色木柜,柜子倚着蒙古包骨架摆着一副黑框遗像,遗像里是那副熟悉的面庞,正是玉柱。遗像前摆着几只木碗,里面隐约是白色奶食。

  远处有鸟鸣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蒙古包外传来“咴咴”的马叫。玉柱的父母各骑一匹马回来了。那日松去拴马,娜布其拍拍紫袍上的草末,要进包里煮晚茶,咦!包门半敞着。她没有在意,低头进了屋,可下一刻她就嘶声惊叫起来:“啊!快来,那日松,你快来……”

  那日松惊惶地跑进来,也瞬间僵住。还好此时姑姑听见喊声,已悠悠地清醒。她仰头问:“是玉柱的父母吗,你们?”听了姑姑问话,俩人茫然地对望了一眼,都没吭声,只是轻轻地扶起姑姑坐到高凳上。同时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认识这姑娘啊,看装束也不像附近的牧民。姑姑看神态,知晓他们都听不懂汉语,于是赶紧从衣兜里掏出那条绿松石手链,嘴里说着:“哈斯巴根,哈斯巴根……”娜布其先明白过来,一把攥住姑姑的胳膊:“红缨,红缨!”转头又激动地用蒙语对丈夫大声叫道:“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快去,叫塔娜,快去啊!”那日松双手慌乱地在藏青色袍子上擦了擦,急匆匆地跑出门。

  不一会工夫,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跑了进来,她因在阳光下飞跑气喘吁吁、脸色胀红,进屋里就抱住姑姑的胳膊,连续蹦跳着说:“红缨姐,你是红缨姐。”姑姑忙要站起身,却有些头晕,眉头皱了一下。娜布其忙去摸姑姑的额头,接着紧张地“啊”了一声。转头用蒙语对刚赶回来的那日松说:“快!孩子头有些烫,发烧了,快去找乌力吉。”

  正蹦跳的塔娜顿住脚,清秀的面庞霎时布满焦急神色:“红缨姐,你哪里不舒服?”姑姑笑了一下:“有点中暑吧,我包里,有药,有藿香正气片。”

  喝了药,姑姑神情安定了很多。她微笑着拽过敞着口的帆布背包:“大叔大婶,我给你们带了点小礼物。”说着拿出了礼物,两瓶高度数白酒,一盒时下流行的18件糕点,不过因怕旅途压碎,包装被姑姑换成了薄木板做成的匣子。把酒和糕点放置案几上,姑姑又对塔娜神秘一笑:“也有给你的。”塔娜愣了一下,欢快地蹦跳着,指着自己的脸:“礼物,我的?”说着伸过脖子看。姑姑拿出的是一个约八寸长六寸宽的扁平的盒子,打开,盒盖背面是一面照脸镜子,盒子里放着的是两块淡绿色包装的香皂,一瓶雪花膏、一小盒胭脂,还有一把枣红色的小梳子。塔娜“啊”地叫了一声,先原地转了个圈,然后笑嘻嘻地捧盒子到玉柱阿爸阿妈面前显摆。那日松拿起酒瓶放鼻子前闻了闻,“呵呵”笑着没吭声。娜布其揉了揉眼睛,心疼地看看姑姑,又对塔娜说了句什么,塔娜翻译说:“难为你,天边一样的远方赶来,还背着这么重的礼物,好孩子,累坏你了吧?”

  吃过晚饭,太阳已经落山,橘红的晚霞映红了矮山和远处的西拉木伦河。四个人坐在蒙古包前的草地上,黄骠马和大青马在旁边低头似在沉思,黑狗巴尔斯下巴颏和四条腿平展展着地,舒服地趴在姑姑的脚边。晚饭吃的是荞麦面面条。塔娜自然也是在这里吃的,她给姑姑解释说:“娜布其婶子说了,你发烧刚好,要吃点素的,明天你身体硬朗了,再宰羊,”又说:“你如果吃不习惯,我家有小米,煮小米粥,敖汉舅舅送的。”姑姑忙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吃得惯,奶食,炒米都很好,奶茶也很好喝,我喜欢。”塔娜突然转变话题说:“红缨姐你多住些日子吧,我会天天陪你。”姑姑犹豫一下说:“好啊,我要学骑马,还有去放羊。”

  跟姑姑腻了一会,塔娜拿出那把小梳子,又去腻娜布其,让她帮梳头。娜布其溺爱地拍了她一掌,就接过了梳子,把塔娜的头拥进怀里。姑姑盯着塔娜被很合身的袍子勾勒出的苗条身材,那被晚霞染红的秀丽脸蛋看了好一会说;“你真漂亮,塔娜。”

  “你才漂亮,嘻嘻!不然哥哥……”塔娜刚说出口就意识到失言,咽回要出口的下半截话,眼睛眯了一下,又赶忙改口掩饰说:“你,就像是天上的仙女哦。”

  其木格眯缝着眼看向远方的河流,用蒙语幽幽地说:“都告诉她吧,哈斯巴根的事,告诉她吧,她该知道的。”

  塔娜吸溜了一下鼻子。给姑姑讲了玉柱的死因:今年春日里,39日。玉柱带着几名战士像往日一样骑马去巡边。巡边路线要经过一段险峻的山路,上面是雪山,下面是陡峭的悬崖,崖下是湍急的江水。玉柱像往常一样走在队伍后面。行进到小道中间时,山上突然落下了一枚小孩拳头大的石块,恰恰砸中了排在倒数第二的马的脖子上,骑乘的战士经验不足,没控住战马,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眼看就要把背上战士摔落悬崖,玉柱猎豹一般从马背蹿起,强壮的双臂揽住上半身已歪向悬崖边的战友,并甩向山壁一侧。不幸的是,玉柱双脚刚落地,被惊吓失去理智的马突然尥起后蹄,正中玉柱,把玉柱踢下悬崖。部队出动一百多名战士,在悬崖下,江边拉网式寻找了三天三夜,又沿江追寻了六十多里,可只找到了一具摔烂的马尸,一只马靴,却没找到玉柱的下落。又过了十天,部队正式宣布玉柱因公牺牲。后来,部队首长在旗里干部陪同下来到家里,送来了玉柱的遗物,烈士证书、优抚证书,抚恤金还有那副遗像。

  姑姑听着塔娜哭泣着讲述,她却没有流泪,只是双手握住了玉柱额吉粗糙的左手,轻轻地揉搓。娜布其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她也没有流泪,目光呆滞地凝视西边逐渐变暗的天空。直到塔娜讲完,额吉才伸右手抚摸了一下姑姑滑嫩的手背,嘴里叨咕了一句什么。

  塔娜看向姑姑:“额吉说,孩子,玉柱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都要坚强。”

  沉默了许久,姑姑又小声问塔娜:“玉柱的哥哥嫂子,是咋回事?”塔娜鼻音很重地说:“曹都哥哥是肝病去世的,嫂子回了娘家,诺,”她指了指东北角那座蒙古包:“那是他们的小家,如今空着,我俩这些天就去那个包里睡。”

  6

  红缨姑姑在玉柱父母家、在西拉木伦河畔开满鲜花的草原整整流连了五天。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日,姑姑早晨悠悠醒来已是八点多。两日的旅途劳顿,身心俱疲,昨晚又跟塔娜聊天到深夜,所以一夜好睡。塔娜看样子未受熬夜影响,早已起床不见人影。

  等到姑姑梳洗完毕,塔娜踮着脚轻轻进了屋:“呀,姐姐你醒了,身体好了吧?嘻嘻,早茶早过了,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那日松大叔宰完家里的‘自留羊’,就去牧业队放牧了,娜布其大婶请了假,正在家煮羊肉呢,午饭能吃上香喷喷的手把肉了,咱们去哪儿玩,要不去我家吧?”前脚刚迈进包门,塔娜的小嘴就叭叭说个不停。

  “我想学骑马,”姑姑站起身说。

  “好啊好啊,黄骠马正好在家,我去牵我的小红马,它可跟小羊羔一样温顺呢。”

  在前边草地上,姑姑练习骑马两个多小时,虽然小红马很温顺,她还是摔了两跤,好在草又厚又软,一点也不疼。

  太阳已近正南,塔娜看见蒙古包前,娜布其大婶正远远地招手。

  姑姑终于吃上了玉柱心心念念提起来就流口水的手把肉。那日松大叔也回来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给自己和娜布其大婶各倒了一碗,又看向了姑姑和塔娜。

  两人一起摇头,塔娜说:“我们午后还要练马呢。”

  那日松端起酒碗,很庄重地伸出右手无名指蘸酒弹向上方和地下,然后才很惬意地抿了一口。娜布其则蘸酒在姑姑额头上轻抹一下,又给姑姑碗里夹了一块羊排。塔娜忙说:“大叔是在敬天敬地敬先祖,大婶是祝福你……哦,吃吧吃吧,蘸一点盐面,很好吃的。”姑姑心里暖了一下,按塔娜提示,吃了一口,羊肉很鲜嫩,而且确实如玉柱所说,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塔娜不知送哪里掏出一柄小巧的蒙古刀,递给姑姑,示意用刀割肉。姑姑疑惑地问:“那你用什么?”塔娜贴着姑姑耳根小声说:“爱要不要,这把刀可是哈斯巴根哥哥的,他刚参军那会就被我偷走,大叔他们假装没发现,我已用两年多了。”姑姑听了她的话,理直气壮地从她手里抓过过来:“我也喜欢偷来的东西。”塔娜嗤嗤笑着埋头吃起来。

  午后两人又练了一会骑马。天太热了,于是两人在一株小树荫凉下草地上躺下,边看天上洁白的云朵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着聊着,塔娜挥手赶走秀发边一只蓝色蝴蝶,突然说:“晚上咱们去河边洗澡吧。”姑姑在她汗津津的脖颈下摸了一把,笑着说:“好啊好啊。”

  晚上,听说二人要去河边,玉柱妈递给塔娜两条毛巾,一块香皂,又唠唠叨叨嘱咐了好多话。因姑姑还不能独自骑马,俩人就同乘了那匹黄骠马。

  姑姑白天观察过大青马和黄骠马,两匹马虽然相处融洽,虽然都是公马,性格却不同。青马就像个粗心男人,无论跑起来还是停下来吃草,都毛毛躁躁。而黄骠马吃草却如女子一样斯文,奔跑也干净利索,又稳又快,眼下即使两人骑乘,它跑起来仍举重若轻般飘逸轻盈。

  夜晚的西拉木伦河很幽静,河边只闻细碎的虫鸣。在一处有几丛马兰花盛开的河湾处停下脚。放开马让它去旁边啃草。塔娜率先脱掉红袍子滑到水里,然后很郑重对姑姑说:“老人都说,这河水是圣水呢,不仅能洗把身子洗净,还能洗心,能让人变得聪明呢。”又说:“在河边不能举止轻浮,也不能撒谎,仙女能听得到呢。”姑姑听她说不能撒谎,就突然想起那枚铜纽扣,于是把存在心中的疑虑问出来:“玉柱带着你的铜纽扣,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塔娜嘟着嘴说起:“我从小就喜欢哈斯巴根哥哥啦,他小时候也说长大娶我,可说话不算数,长大就反悔了,只把人家当妹妹,我跟他不就差四岁吗,前边嘎查的巴图跟高娃差着五岁呢,不也……”她突然促狭地抓了溜下水的姑姑小腹一把:“不过,哥哥的选择是对的,他一准早就预感到了,远方有你这个仙女在等他呢。”姑姑打开她的手:“塔娜塔娜,除了哥哥,你还有看中的小伙子吗?”塔娜说:才没呢,见过良驹,看不上驽马的,再过两年,我也要去远方飘荡,婚事就随缘吧。

  俩人洗过澡清清爽爽地回到家,没唠几句嗑困意就涌上来,“睡觉睡觉,”塔娜说着吹熄蜡烛,两人躺在厚厚的毛毡上,嗅着门缝钻进的清新青草味儿,很快就滑入了梦乡。

  姑姑做梦了。她梦见玉柱一个人在很是荒凉的草原上游荡,衣服褴褛,更是赤着脚。嘴里念念有词:“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这是哪里?”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喊:“玉柱,哈斯巴根——回家,回家唻。”玉柱停住脚,侧耳听了一会,自言自语:“哈斯巴根是谁,玉柱又是谁?”前方的喊声渐渐远去:“哈斯巴根,回家,回家来吧……”仔细辨听,声音很熟悉,正是玉柱额吉娜布其的声音。

  十五日早晨太阳刚出来,姑姑就醒了,可身边没有塔娜,她显然醒得更早。姑姑坐起身,昨晚的梦境仍清晰地记得,发呆好一阵才起身,梳洗后向玉柱家走去。

  塔娜正帮娜布其忙活早茶。见姑姑过来,顾不上问候就抓住姑姑胳膊说:“知道不,娜布其大婶昨晚做了一个梦哎,说哥哥赤着脚,在一片草地上胡乱奔走,像一只瞎了眼又瘸了腿的黄羊,更像一个傻狍子,后来听见你在前方喊他,喊他回家哩……”姑姑惊得差点汗毛竖起,嘴张得大大的,眼睛都直了。缓了片刻姑姑反手抓住了塔娜的胳膊:“有这样的巧事,有这样的巧事,我昨晚做了同样的梦哎……只是,喊回家的是额吉,是娜布其大婶。”说着抬眼看向蒙古包里看了看。塔娜瞪圆大眼看着姑姑认真的表情,愣了一下,用蒙语高声叫着“大婶”,羚羊一样蹦着高冲击了蒙古包。

  那日松又是早早去放牧,三人边用着早茶边议论着昨晚的梦。姑姑挑起眉毛说:“难不成,玉柱真的没死,被什么人救下,只是失忆,记不起身份也记不起回去的路了?小说电影里不常有这样的事情吗?”

  塔娜掰了掰手指,说:“这都四个多月了哦。”

  姑姑期冀的目光黯淡下来。娜布其听了塔娜的翻译,眼神柔柔地看着姑姑,好一会儿后,她淡淡地说:“长生天睁眼看着世间万物,会给迷路的活人指出回家的路,也会给逝者指出上天堂的路。”

  用过早茶,两人仍旧去学骑马。塔娜先回家换衣服,回来时,红袍换成了一条红裙子。她抚着马背欢快地说:“我阿爸额吉,晚上要请你和大叔大婶喝酒。”

  果然当天晚上,塔娜家的蒙古包里传出手把肉浓郁的香味。桌案上摆满了肉、奶食以及热腾腾的奶茶,还炒了一盘草原白蘑。另外塔娜的额吉又专门用肉汤加小米煮了粥。“这粥是养胃的,能调治水土不服,呼恨,你要多喝点哦。”她柔声地劝姑姑,慈爱的目光在姑姑身上扫了又扫。

  当姑姑吃过一块手把肉,吃了几口又鲜又香的炒白蘑,喝光一木碗小米粥时,塔娜的阿爸恩和跟那日松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喝到兴头,恩和操起了马头琴,悠扬的琴声在蒙古包内外飘荡。伴着琴声,他唱起了蒙古歌,那日松手在桌案上击打着节拍,也跟着高唱,塔娜的额吉就在火撑子前边空地上旋身跳起舞来。娜布其没有跟着跳,目光在姑姑和塔娜身上飘来飘去。塔娜在琴声中贴近姑姑的耳朵:“嘻嘻!这是《嫁女歌》。”接着又抱住姑姑的肩头:“姐姐,不行了,我要喝酒,好姐姐,你也陪我喝点嘛!”

  琴声、歌声深深地感染了姑姑。那和谐地浑然成一体的乐音,就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在姑姑心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被捆住的心头有甜、有酸,有痛、也有暖。她觉得灵魂一下子轻盈地飘向天空,一下子沉重地落在地上。复杂的情绪充斥胸臆,让她几乎透不上气来。此时,塔娜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蒙古刀,给姑姑难以压抑的激情划开一道宣泄口。她豪迈地站起身:“好,喝!姐姐陪你喝酒!”

  第三天,七月十六日,姑姑已经能独立骑着小红马奔跑了。不过姑姑说,她还要努力,她的目标是,能骑着黄骠马在草原上驰骋。另外,她还在帮厨过程中跟娜布其学会了焐炒米、煮奶茶。

  第四天,七月十七日,姑姑早晨仍旧醒得比塔娜晚。她刚想伸个懒腰睁开眼睛,朦胧间,突然觉得有人在轻抚自己的头。以为是塔娜,就没在意,可耳边一声叹息,竟是娜布其熟悉的声音。姑姑只好继续装睡了。娜布其在枕边坐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姑姑很感动,心里酸酸的,差点落下泪来。

  上午,有些阴天,正适合草地上练骑马。

  临近中午时,黑狗巴尔斯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姑姑远远看到有人向她招手,是老邮递员。她撇下马缰绳跑过去。“赛白努,阿巴嘎,”姑姑恭敬地给巴雅尔行礼。这几天她跟塔娜学会了一些蒙古语单词。

  老邮递员看着姑姑的气色和神情,欣慰地笑了。然后,他转身从马背上绿帆布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捆菠菜。菠菜根部用旧报纸包着,肥大的叶子新鲜碧绿。“呀!”姑姑轻叫一声掐下一片绿叶放进嘴里,脸上满满是感激的笑。“还有,这是我女儿送你的画,”巴雅尔郑重地掏出一张四开大的水彩画。姑姑把菠菜揽在臂弯,双手接过画。画上是两个带花冠的女子,一个与姑姑有几分相像,另一个自然是乌莹;背景是绿油油的草原,白亮亮的河流和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下面是一行汉字:“姐姐,我们都要好好的,一起迎接每一天的太阳。”

  谢绝了姑姑的午茶邀请,邮递员动身去前方送信了。临上马,他问:“姑娘,你哪天回程,要我赶车接你吗?”姑姑骄傲地笑笑:“谢谢,不用了,我能骑马了!后天回,塔娜会送我。”

  第五天,七月十八日。姑姑学会了骑马。她终于骑着黄骠马,体验到了风都追不上的飞翔快感。

  还有一件让人很舒心的事,午后,蒙古包前来了一位骑马巡游专门给人照相的摄影师。

  傍晚,是玉柱阿爸额吉精心准备的践行晚宴。塔娜父母也过来了,还是一样的喝酒,还是一样的弹琴歌舞。酒酣兴将尽时,娜布其拉住姑姑的手说:“我们商量好了,想认下你做呼恨,干女儿,不知你愿不愿意。”塔娜把她的话翻译过来。姑姑抽出被握的手,跪地磕了三个头:“阿爸、额吉。”额吉激动地左手捂嘴哽咽着,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副银手镯。阿爸闷声说:“礼物,我和你额吉送你的礼物。”姑姑连忙摇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收。”阿爸说:“这是传家的物件,你是我们的女儿,不给你给谁呢?”额吉说:“玉柱来信说,他遇到了马兰花一样美丽的仙女,心里像蜜一样甜,你给了他那么多,这小小礼物算什么?说到底就是个念想,你看见它,能想着我们,想着西拉木伦河,好好活着,寻个好归宿,这是我们也是哈斯巴根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

  红着眼睛的塔娜也送给姑姑的一件礼物,是一件毛线马甲,无领无袖,开襟、系扣的,纯羊毛且没有染色,手工织成的,很时髦的样式。塔娜的额吉见气氛有些沉重,就调侃说:“其实我家塔娜是心灵手巧的姑娘,只是像匹小野马,安静不下来,要不然,这件马甲也不至于织了半年多哦。”

  塔娜把头拱进额吉怀里:“当着额格其笑话我,讨厌!”

  第六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草尖挂着晶莹的露珠。

  临行前,姑姑让塔娜带她去玉柱的坟前看看,塔娜犹豫了一下,就默默地牵着马走在前面,带姑姑去了矮山脚下。

  说是坟,其实就是衣冠冢。

  塔娜在玉柱坟前站下:“就是这里了。”姑姑定睛看,没有想象中的坟头,只是直径约两米的草地比旁边微微凸起了一些,掩埋时显然很小心,先铲开草皮放在一旁,掩埋后又把草皮移回原处的。所以虽然只过几个月,嫩绿的小草已经长出来,一株矮小的紫花地丁已经开花。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这里就会和周边一样地绿草葳蕤野花盛开,看不出区别了。

  来时路上,姑姑设想了初见玉柱衣冠冢的心情。可当实实在在站在那片并不像坟的坟前时,姑姑心里却没有臆想中的激动,甚至没有哀伤,没有痛惜,没有悲悯和怅惘,她的心从没有过的平静。

  姑姑知道,坟里没有骸骨,埋进去的只有玉柱的旧衣服和鞋帽,可姑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玉柱就躺在这里,草原接纳了他。此刻他就躺在小草遮蔽的沙土中。姑姑似乎能透过馥郁的青草味儿嗅到玉柱的汗味,透过沙土看到他的旧军装。姑姑清楚地记得,上衣第四枚纽扣还是她亲手缝上去的,玉柱去大门外水井担水时,笨手笨脚地被辘轳刮掉了扣子……

  塔娜默默地牵着两匹马去了前边,姑姑一人木雕般站在坟前。她的目光变得飘忽而悠远,仿佛看见了玉柱驰马巡逻的国境线。玉柱的骸骨抛在遥远的那方土地,抛在雪山脚下或是奔腾的江水里,可他又实实在在回到了这里。做为女朋友,姑姑与玉柱此刻是“共情”的,她切身感受到:玉柱的灵魂已经从远方回家,回到了亲人身边,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这片草原,草原用宽厚温暖的怀抱拥抱了他的灵魂。所以她(他)的心才会这样轻松,这样安适,这样宁静。

  古往今来,无论肤色、地位、信仰,人们都会竭力寻求以自以为最佳的方式、最佳的所在,妥善安放自己的灵魂。或骨骸或衣冠,或安于一抔黄土或钟于高大陵寝,或托体于山阿或抛骨于河海。就连仙女西拉木伦和情郎,也要把自己灵魂萦绕于一条万年不息的河流。那么玉柱能以衣冠为载体,得以在这片草原,这片千百年来一直这样,估计千百年后亦会这样的草原上安放自己的灵魂,他(她)的心怎么会不安宁呢?

  此时,沉浸于“共情”中的姑姑心头涌起一丝迷惘和不解,更有朦胧的庆幸和欣慰:她与玉柱只接触了五天,通信也只有七个多月,可为什么,她(他)能读出对方的心声,能如此契合彼此的灵魂呢?要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跨越着几百里地域界限和不同文化背景界限啊?

  她四顾求助,寻觅答案:可草不言,花无语,西拉木伦河静静流淌。

  阳光映上蒙古包。马蹄踏在草地上溅起细碎声音,很快,矮山下草地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一匹黄骠马和一小红马,联袂向远方飞去。

  尾声

  姑姑自草原回来后,继续在我们村小学教书,1984年转正为公办教师,同年调到镇中心小学,直到去世。工作顺心,她的婚事却成为家中的难点,因美名在外,起初给她保媒的很多,后来变得稀少乃至于无,爷爷奶奶连带我父母由矜持到着急,由着急变恼火,最后到无奈。最终的结果姑姑变成了“老姑娘”。其实当时姑姑也很烦恼,她也想当个乖乖女把自己嫁掉,可终究跨不过感情这道坎。她在日记里写道:“我心里已经装满了一个人,而且也不想把那个人从心里抠出去,所以,实在难以假模假样厚颜与人谈情说爱。”“我不想委屈自己,一辈子都带着感情假面具生活,而且,无感情的婚姻,是对男方不尊重,于他也很不公平。”

  姑姑一直保持着跟额吉阿爸以及塔娜、乌莹的通信。从姑姑留下的那些书信中看到,玉柱父母身体健康;塔娜19岁与本苏木一位蒙古族男子订婚,但很快悔婚并去京城打工,后来嫁给了呼市一位同样“京漂”的蒙古族小伙。巴雅尔于1987年因病去世,乌莹呢,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所在市电信局工作,成了一名工程师。她与一章姓汉族青年建筑设计师成婚。生了个儿子,叫章巴图。

  我根据姑姑日记线索推断,她应该拥有一柄很正宗的蒙古刀,可记忆里从没见姑姑用过,询问父母,均无印象,于是此刀至今下落不明。

  倘若说刀有可能因不常用而雪藏,那塔娜送的马甲呢?

  哦!我越来越期待一场的洗涤心灵的草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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