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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尘事 (外三篇)
来源:《鸭绿江》2023年10月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23-11-22

  赫图阿拉在满语中的意思是“横岗”。赫图阿拉城即建在平顶山岗上的城。它三面临着崖壁和水,确实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城。它的成名是因为1616年努尔哈赤在此称汗,建立后金政权,从而拉开了一个王朝的序幕。作为后金的第一个都城,它见证了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也曾迎来两代帝王出生。如今,在考古学者的眼中,它是中国最后一座山城式都城,也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完好的女真山城。而在普罗大众眼中,它仅仅是一处有点历史故事的旅游目的地。论知名度,它远不及北京的紫禁城和沈阳的故宫。但努尔哈赤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大部分发生在赫图阿拉时代。所以,在我看来,它可以被称作努尔哈赤之城。

  我们就从城中的塔克世故居说起。熟悉清前史的人都知道,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被明军所杀。

  努尔哈赤家族世袭建州左卫指挥使,是建州女真的上层人物,但是由于女真部族之间的争斗,到了努尔哈赤出生的时候,已家道中落。觉昌安于是依附于势力强大的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还将孙女嫁给了王杲的儿子阿台。后来,王杲进犯辽沈,被明辽东总兵李成梁所杀。其子阿台为报父仇,屡次骚扰明边界。建州女真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谋求上位,引导明军攻打阿台据守的古勒寨。觉昌安和塔克世进城劝说阿台投降,不料明军突然进攻。混乱中,觉昌安父子被明军误杀。

  万历十一年,即1583年,为了报仇,努尔哈赤以父祖十三副遗甲起兵,攻克图伦城。此后,一直到称汗前,努尔哈赤不停征战,征服了女真大部分部落。尼堪外兰也被他斩首。但由于势力尚未壮大,这期间,他没有公开反明,并且多次向明朝纳贡称臣。

  称汗两年后,努尔哈赤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以“七大恨”告天,作为誓师檄文,向明王朝公开宣战。而“七大恨”的第一条就是“明无故生事杀吾父祖”。第二年,就发生了扭转历史的“萨尔浒之战”。

  塔克世故居也是努尔哈赤的出生地,位于赫图阿拉城的东部。这是一个典型的满族院落,分东院和西院。满族以西为尊,所以西院是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的居所。塔克世居东院。努尔哈赤出生在东院正房的东屋。传统满族民居的经典元素在这里都可以找到。比如,院落样式为正房加东西厢房的三合院;正房堂屋搭灶台,东西两屋建万字炕;烟囱在房屋的侧面独立搭建,以炕道相连;门口立索伦杆。

  赫图阿拉城内最重要的地方自然是汗宫大衙门。它是一座外形呈八角形、重檐攒尖式建筑,居于城的北面,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两边各有一个荷花池。汗宫大衙门于1603年开始建造。这一年努尔哈赤44岁,距离他十三副遗甲起兵已经过去了20年。他把最勇猛健壮的20年都交给了沙场,将曾经内斗不止的女真各部重新整合成了一个整体。在建造这个最高权力机构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建立独立政权的想法,并为此开始准备。1599年,努尔哈赤命额尔德尼、噶盖以蒙文字头形体创制满文,并颁行辖地推广使用。1601年,努尔哈赤整顿编制,分别以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为首领,初置黄、白、红、蓝四色旗,编成四旗。1615年,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八旗制度自此确立。八旗兵战时皆兵,平时为民,使军队具有了极强的战斗力。1616年,在汗宫大衙门内,八旗大臣跪呈文书上满文尊号,译为汉文,意为“天任命的抚育诸国的英明汗”,国号“大金”,建元“天命”,史称后金政权。自此,努尔哈赤每五天在这里召集一次朝会,商议军政大事,由代善、皇太极等四大贝勒和额亦都等五大臣协助处理国政。

  在汗宫大衙门的斜后方,有一栋独立的建筑,是汗王寝宫。这里是努尔哈赤与他的大妃居住的地方。努尔哈赤一生有四位正妻。从时间上推断,住在汗王寝宫里的大妃应是他最后一任正妻阿巴亥,即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的母亲。

  阿巴亥是清前史的女人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一位。她是海西女真乌拉部贝勒满泰的女儿。为保住乌拉部不被建州女真所灭,阿巴亥11岁时被做首领的叔父布占泰亲自送往赫图阿拉城,与努尔哈赤成婚。阿巴亥成为大妃这一年是1604年,她14岁,努尔哈赤45岁。

  阿巴亥一直深得努尔哈赤的宠爱。这份宠爱也延续到了她的三个儿子身上。虽年纪尚小,努尔哈赤仍将八旗军中的三旗交给他们分别掌管。阿巴亥也逐渐走进了权力中心。想来那时的汗王寝宫内,定会时常传出阿巴亥的笑声。但在她30岁这年,却发生了一件震惊宫廷的事情。努尔哈赤的两个侧妃告发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有染。在审理过程中,诸贝勒、大臣又说,他们都目睹过大妃借宴会或议政之时,对代善眉目传情。努尔哈赤对此又恨又恼,但因为他曾有言在先,百年之后,欲将诸幼子及大妃交由代善抚养,而且女真人有收继婚俗,即“父死,子妻其继母”,加上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代善如何不轨,所以努尔哈赤最终以窃藏财物的罪名,将阿巴亥废掉。后世有人分析,这次事件可能是心怀野心的皇太极的一次阴谋,因为自此以后,不光是阿巴亥失了宠,代善的威信也一落千丈。

  但努尔哈赤可能还是喜欢阿巴亥的。仅一年之后,努尔哈赤迁都辽阳,又重新将阿巴亥立为大妃。这份重新获得的尊荣并没有持续太久,1626年,努尔哈赤痈病突发而亡,阿巴亥在皇太极和代善等人的逼迫下,自缢为努尔哈赤殉葬,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阿巴亥在赫图阿拉城住了将近20年,是这座后金都城真正的女主人。但城中有关于她的痕迹却不多。少女时代,她作为部族联盟的礼物被送进了赫图阿拉城,嫁给了一个可以做她爷爷的男人。她把青春留在了这里,为人妻,为人母,从懵懂少女成长为成熟的王妃。这座城里本该留下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但她却是带着耻辱离开的。那可能源于她作为女人的一次心动,却被权力和嫉妒所利用,将她从巅峰拉入谷底。她最终也没能逃脱权力的围剿。殉葬的说辞,出自努尔哈赤的本意也好,出自皇太极的阴谋也罢,她终究没有别的生路。从礼品到牺牲品,这就是她一生的写照。甚至在她死后,也没有逃过权力的愚弄。顺治七年,因为她的儿子多尔衮摄政,手中握有重权,她得以被追封为“孝烈恭敏献哲仁和赞天俪圣武皇后”。但仅仅过了一年,在多尔衮去世不久,她就被剥夺了封号,灵位也被逐出太庙。当人们徜徉在赫图阿拉城,不停感慨一代帝王的英明神武时,不会有人记起她。这是一座男人的城,王的城,不需要她来点缀。她就像城中的尘土,隐匿在王的身后,微不足道。

  游一座城,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侧面。来看帝王的人,自然喜欢看汗宫大衙门,也喜欢看正白旗衙门。后者是当时的正白旗旗主、日后的大清国皇帝皇太极处理旗内军政事务的地方。它建在汗宫大衙门东侧的高台之上,是一处青砖青瓦硬山式四合院建筑,是赫图阿拉城内仅存的一处八旗衙门。文庙和启运书院也很值得一提。赫图阿拉城的文庙建于1615年,努尔哈赤对汉族文化的认同以及对孔子的尊崇,可能比很多人以为的时间还要早很多。启运书院是努尔哈赤子孙的私塾。在朝鲜史料《建州纪程图记》中有记载,1595年,努尔哈赤身边就有一个绍兴人,叫龚正陆,为努尔哈赤拟写汉文文书,同时教授爱新觉罗的子弟汉文知识。入主中原的雄心,努尔哈赤或许在那时候就有了。

  在这篇小文的最后,我还想提一个经常被旅游者忽略的地方——西大狱。这座监牢自建成到努尔哈赤离开赫图阿拉,只关押过一个人。他就是努尔哈赤的嫡长子褚英。这又是一个令帝王的光辉蒙尘的人物。

  努尔哈赤起兵之时,褚英只有四岁。由于母亲早逝,或许也缘于努尔哈赤想让这个长子得到足够的历练,褚英一直被带在父亲身边。兵营大帐、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就是他的成长环境。这造就了他既勇猛又暴烈的性格。在统一女真各部的战斗中,褚英屡立战功,甚得努尔哈赤的喜爱。29岁时,褚英受命执掌国政,成了努尔哈赤默许的继承人。但是,由于他生性残暴、心胸狭隘,得罪了额亦都、费英东等五大臣和兄弟们,遭他们排挤,逐渐失去了权位。他不思悔改,反而焚香诅咒大臣和兄弟。努尔哈赤震怒,将他关至西大狱软禁起来。1615年,在努尔哈赤于汗宫大衙门称汗的前一年,褚英被处死,时年35岁。

  从此,努尔哈赤背上了杀子的恶名。

  故曲

  青山沟镇颇为繁华,街两边店铺林立,民宿、农家院、烧烤店、山货特产店,接连映入眼帘。不时看到外地牌照的车,天津的、河北的,吉林的,内蒙古的,还有四川的。八月,学生都放了暑假,正是全家一起出游的时节。今天又赶上周末,省内的游客也多。镇子浸润在一派浓浓的烟火气中。

  在网上订的客栈依雅河水而建,抬眼望去,满目青山。与热闹的镇子相比,这里安静、灵秀。老板娘非常热情。此前我们已经在微信上联系过,我还托她帮我预订了《八旗山水谣》的演出票。

  简单吃了点农家午餐,我驱车前往满家寨。因为刚刚下过雨,远处的青山被烟雾笼罩着,宛如仙境。车子驶过青山沟镇时,你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一边是烟雾缭绕的超凡胜境,一边是车水马龙的烟火人间。这就是宽甸满族人世代居住的神奇之地。

  满家寨里的建筑古朴典雅,有土楼、木阁楼,还有经典的满族平房和三合院。高大的树木上挂着成串的红灯笼,可以想象到了夜晚,这里会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致。大门右手边有一面文字墙,是用女真象形文字写的一首诗,旁边有汉文的翻译。诗中写道:“在遥远的大山面前,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我骑着彪悍的骏马,三次向她求爱,都被她拒绝了。我很忧伤……”诗很长,详细讲述了每一次被姑娘拒绝的过程,但最后一段,诗人还是表达了想跟姑娘永远在一起的愿望。看来,写诗的是一位痴情的男人。

  再往前走,遇到了一条可爱的小土狗,看模样也就几个月大。它安静地蹲在那里,有点好奇地看着我。我招手让它过来,它淡定地坐着,没有任何表示。满族人爱狗,不食狗肉。传说是因为狗救过老罕王努尔哈赤的命。满族人也爱乌鸦,原因也是它救过老罕王。我抬头四处寻找,果然看到了索伦杆。那是满族人在居所前立的一种木杆,顶端固定住一个敞口的木盒子,里面装上米,用来喂食过往的乌鸦。没走多远,又看到一只白色的少年狗,趴在道边阴凉处,显得很悠闲。见到我走过,不叫也不躲,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一位工作人员可能见我走得毫无章法,走过来告诉我,满家寨是国内唯一集中展示满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旅游景区。他指了一下挂在树上的指示牌,这个院子是民俗园,有很多房间可以观看满族的非遗表演,你在别处不容易看到,可不能错过了。我道了谢,正犹豫着先进哪个房间,一段二人转旋律从不远处传来,我赶紧奔了过去。一支老年旅行团正兴致勃勃地听一对四十多岁的艺人演唱《小拜年》,我也找了个座位坐下。他们唱得很有味道,只是还没听尽兴就结束了。

  接下来,我混在老年旅行团的队伍里,又听了东北大鼓,看了一段皮影戏表演。其实,即便只有一个游客,他们也会表演的。但我总觉得,一群人热切的眼神和热烈的掌声中的表演,总归会更有激情吧。

  老年旅行团的时间显然没有我充裕,从皮影馆出来,他们就被导游拉到三合院去了。于是我独自观看了一个陌生的表演——烧旗香。两个老者,一位少年,手持太平鼓,在一个摆着假猪头的祭祀台前,边说,边唱,边舞。表演持续了两分多钟。从宽甸回来后,我查找一下相关资料,了解到烧旗香是满族祭祀歌舞的一种。民间烧香大体分两种,即烧太平香和还愿香。祭祀规模大小不等,一户一姓祭祀通常进行三天三夜,同姓氏全家族共办的祭祀长达七天七夜,其中含有满族各种生活习俗的艺术再现。烧香祭祀必须以载歌载舞的形式完成规定的程序,即“排神”“请神”“送神”“放神”,具有浓郁的满族民间特色。

  烧旗香馆的对面是一座建在高台上的关帝庙,两边建了迷宫游戏——跑灯阵。迷宫很大,但是没有人玩。想玩的人差不多都在隔壁院子里骑马。继续参观了有些空荡的图腾馆、藏品不多的民俗博物馆,之后,我走进了一个摆满了工艺品的房间。

  墙上挂着的几幅刺绣吸引了我。它的花朵是用丝带和绸带绣成的,花瓣显得特别逼真。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绣法。见我看得认真,一个头发略长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向我介绍说,这些都是工艺美术大师李老师的作品,刺绣技法是申请了国家专利的。怪不得。这种刺绣跟满族有什么关系吗?我问。他的手指向屋子尽头,一个梳着盘发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桌前画画。那就是李老师。你要是喜欢哪个作品,李老师可以给你做详细介绍。这时候又进来几个游客,中年男人把我介绍给李老师,就去招呼其他人了。李老师说,她刚刚从某大学退休,满家寨的经营负责人与她是朋友,说服她在这里建了个工作室,顺便把她的作品给游客展示一下。我跟她问起了刺绣,她说,灵感确实来自满绣。我问,卖吗?她说,当然。不过买的人不多。游客宁可把钱花在骑马上,他们觉得那样更值。说完,她若无其事地笑了。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选了一套满族传统纹样的布艺首饰,还有一个灵感来自八旗盔甲的鱼形挂饰。她似乎很高兴,耐心地给我演示项链如何佩戴,并且告诉我,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在别处绝对买不到。鱼形挂饰还申请了专利。她找到专利证书,让我拍了照片。她说话始终不紧不慢,身上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劲儿。其实我也很想买一幅刺绣,但她要的价格有点高,并且没有一点降价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雨。开车到达剧院门口时,已经没有停车位了。将车停出去很远,冒着雨,一路狂奔至剧院,找到座位后,屁股刚刚坐稳,演出的钟声就敲响了。

  虽然来之前在网上看了很多推荐的视频,但真正置身于《八旗山水谣》的演出现场时,还是有点小小的震撼。满族文化特色和原生态表演风格是它的两大亮点。舞台上有流水,有雪花,有真的战马,真的牛羊,有我童年时见过的大鞭子,甩出鞭炮般的脆响……

  令我印象最深的节目是“清音子弟书”表演。18世纪中期,八旗子弟创作了一种新的鼓词,只有唱词,没有说白,配合鼓板、三弦演唱,称为“清音子弟书”。在北京、沈阳等地流传很广,为市民阶层所喜爱。满族女作家叶广芩在她的小说《状元媒》中,对清音子弟书有比较细致的描写,但我在读小说时,也只能看到唱词,无法想象它的曲调。我曾以为今生都无缘感知它的全貌,没想到在《八旗山水谣》的舞台上听到了它优美的旋律。对我来说,很意外,也很惊喜。

  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引导观众重新进入满家寨。广场上升起了篝火,屋檐上、草地上、树木上亮起了彩灯。在音乐的伴衬下,演员们带领观众一起翩翩起舞。一场狂欢拉开了帷幕……

  记忆

  博物馆是盛放记忆之所。

  走进岫岩满族博物馆,首先看到的是满族源流展厅。这里以300多幅珍贵的历史照片和绘画作品,全面地再现了满族及其先祖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生活概貌。

  在满族民俗这一部分,你会看到一处详细复原的旧式满族民居。屋里有满族人标志性的万字炕。南炕、北炕宽敞,可以住人,西边的窄炕用来供祖宗板。炕上铺着金黄油亮的炕席,炕沿是原木的。想来是被无数双手在坐下时抚摸过,木头十分光滑。侧面对开门的炕琴,镶着手绘花鸟的彩色玻璃。炕琴上摞着被褥和枕头。南方人可能无法想象,叠被子也曾是东北人的一项专门劳动。一般来说,都由家里未出嫁的姑娘完成。比如我小的时候,每天早晨起床后,都要把所有人的被褥和枕头叠好,摞到炕琴上。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叠得整齐,又保证不掉下来,是个技术活儿。家里人口多的话,被垛就几乎顶到了棚顶。除了病人,谁都不能睡懒觉。因为炕要打扫干净,放上炕桌,一家人围着吃早饭。炕的功能是很多的。早饭过后,灶膛里扒出来的木炭火会被装进铸铁的火盆,端到炕上。在严寒的冬季,一家人就靠着火盆和火炕上的余温取暖。火盆里也可以埋上土豆或者地瓜,熟了的时候,满屋都是香气。那时的冬天,我从未感觉过冷,也从不会寂寞。孩子们可以坐在火炕上玩嘎拉哈,老人可以在炕上玩纸牌,大姑娘小媳妇坐在炕梢,倚在炕琴上,纳鞋底,绣花。邻居们喜欢互相串门,白天聊一聊东家长西家短,晚上就点上煤油灯,讲一些狐仙、黄大仙的鬼怪故事。

  除了土豆、地瓜和炭火,这间展厅里有我前面提到的所有物件。至少在20世纪70年代,展厅里的风貌还是东北农村的寻常景象。

  在这间能勾起很多东北人童年记忆的展厅里,外地人还可以亲眼见识到“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着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

  窗户纸不是普通的纸。从前,东北民间有专门制作窗户纸的纸房子。我在小说《立冬》中有过描述:“……所谓剁绳头子,是造麻纸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将原料先剁碎。原料包括芦苇、蒲棒草、花麻、线麻以及一些废旧的绳头子。这活虽然不需要什么技术,但也讲究个细心和耐心。因为剁得越碎,纸造出来就越细腻结实。”这种纸我小时候见过。因为里面充满了纤维,所以不容易被撕破。窗户纸为什么要糊在外面?其实是个物理问题。因为东北的冬天极为严寒,所以室内外温差很大。窗户处在冷热交织的中心,朝着屋里的那一面会经常产生水汽。如果将窗户纸糊在里面,肯定要被水汽浸泡脱落。条件好一些的人家还要将窗户纸掸上苏子油,既防水,又透光。我读小学的时候,窗户都用上了玻璃。但窗户纸在东北并未绝迹。它有了个新用途——溜窗缝。将窗户纸裁成条状,抹上糨糊,贴在所有能进风的缝隙上——当然,还是糊在外面。那时的中小学生,每年入冬前,都在学校里参加过这项劳动。

  展厅里实景民居的窗户,是标准的传统两扇式格子窗。上面一扇向上开,房梁上吊下来个钩子,可以将窗扇钩住。小的时候,我的爷爷经常在睡觉之前关上窗户,将他的裤子挂在那个钩子上。下面的窗扇是插在木窗框上的。到了夏天,将窗扇从窗框里抽出来,风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吹进来。我呢,也可以无拘无束地从窗口直接跳到外面去。每到那时刻,我都觉得窗子一下子大了好多。

  离炕琴不远的地方,从房梁上吊下来一个婴儿悠车。悠车一般是木质的,椭圆形,两端上翘,像秋千一样吊在炕沿的上方。每个小婴儿睡悠车的时间都不长。因为一旦他学会了坐着,就很容易从里面掉出来。每个孩子在学会了走路之后,都会特别迷恋悠车。对他来说,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玩具,是这世上最舒服的地方。但是,这时候,那里面通常已经睡着更小的弟妹了。他们还不懂得享受这个玩具,只知道睡觉。我一直觉得悠车是一种有点残忍的东西。不过,满族人在发明它的时候,却完全源于父母对孩子的保护和爱。《关东旧风俗》记载,满族人游猎尚未定居时,因山林中毒蛇野兽出没,把不会走路的小孩放在地上不安全。于是,他们便想出“吊起来”的办法,用兽皮制成兜状的吊袋,两端挂在林中大树上。

  至于“姑娘叼着大烟袋”,多少有点夸张。只有老太太才有资格天天叼着大烟袋。姑娘们最常做的事,不是抽烟,而是给长辈们装烟袋。将旱烟叶子揉碎,装到烟袋锅子里。要装得恰到好处,不松不密,点得燃,吸得久。装得不好可以被视作不孝顺。

  满族服饰厅展出了各种满族先民服饰、清代满族服饰以及各种饰品。其中,清光绪晚期的缎面马甲、清末的靰鞡鞋、清代的扁方都很有满族特色。在琳琅满目的展品中,我注意到一件以前没有见过的织物——补子。补子也被称为“胸背”或“官补”,是明清时期在官服胸前或后背上织缀的一块圆形或方形织物。根据官位不同,纹样形式也不同。这块补子是清代的,图案是一只猛兽,而非飞禽,因而可以推知这块补子的主人是一名武官。补子是封建等级制度最典型的标志。就拿清代武官的补子来说,一品的纹样是麒麟,二品是狮,三品是豹,四品是虎,五品为熊,六品为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为马。透过这件轻薄的小小织物,我们可以窥见封建官场令人窒息的尊卑等级,它被统治者化身成一个个抽象的符号,时时刻刻鞭策着人,也捆缚着人。

  服饰厅里还有件有趣的藏品——肚兜。满族男女老幼皆戴肚兜。贴在胸前,系于腰腹。满人制作肚兜很讲究,兜嘴按本旗所属的颜色,镶一寸宽彩色布条,绣上吉祥字和图案。小孩子绣上长命百岁,成年男人绣吉祥如意,女人则绣花卉。如遇本命年,则一律穿戴红肚兜。

  满族民间文化艺术展厅应该是最引人注目的展厅了。这里面展示的满族民间剪纸、皮影和刺绣,都在2008年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满族刺绣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枕头顶绣”。在保存下来的满族民间刺绣作品中,枕头顶绣品类最全、佳作最多。

  过去,在满族的婚礼上,新娘要把自己绣的枕头顶绷在苫布帘子上“晾嫁妆”,并由亲友们品评。婚礼后,新娘还要将枕头顶作为见面礼送给婆婆或妯娌,以使自己融入这个家庭。收到的人会将枕头顶珍藏起来,作为纪念之物。有的则会在将来女儿长大成亲时,作为家珍相赠。还有的人会在自己临终时将枕头顶随葬或一起火化。由此可见枕头顶刺绣在满族妇女的一生中所占有的重要位置。

  满族刺绣最具特色的技法是割绣。是把两个厚挺一些的面料紧贴一起,在绷子上固定好,待绣好图案后,用利刀从中间割开,形成两个花色相同、构图对称的绣品。割绣技法在枕头顶刺绣中运用得尤其广泛。

  皮影戏在明清时期传入岫岩,至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岫岩皮影与普通皮影的区别,在于它传承和发展了满族特有的文化,因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和地域特色。

  岫岩民间剪纸艺术形成于明末清初,乾隆年间最为流行。满族剪纸独有的一种形式,就是挂笺。过春节时,家家户户都会将其悬贴于门窗横额、室内大梁等处,像招展的镂空彩旗,增添着节日气氛,祈求着一年的平安顺遂。岫岩剪纸因为满族特色鲜明,近年来已经有多幅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满族传世文物厅展出的都是一些比较珍贵的文物,包括辽金瓷器、明代陶器、清代铜器、铁器、木器等。其中,清代乾隆年间的《奉天诰命》长卷是一件很稀有的藏品。这帧长卷为丝织品,轴宽33.5厘米,长308厘米。虽历经近300年的沧桑,依旧颜色鲜艳、质地良好。它的正面采用当时非常先进的缂丝工艺制成,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如意云纹图案。左侧为金黄色,右侧为灰白色。金黄色部分为满文,灰白色部分为汉文。文字后面盖有满文和汉文两枚刻有“制诰之宝”的朱红方印。这件藏品是1975年在岫岩县兴隆乡发现的。据《岫岩县志》记载,乾隆十六年,有位满洲正白旗将领彰武太,在陪同乾隆皇帝打猎时,突然遭遇两只猛虎。危急时刻,彰武太表现得非常勇猛沉着。他先用火枪打死一只老虎。当另一只虎扑过来时,他来不及开枪,就用枪杆猛击老虎咽喉,直到老虎毙命。乾隆皇帝大悦,嘉奖其为锦州副都统。后来,乾隆皇帝又封其父为“资政大夫”,封其母闫氏为“夫人”。这就是这帧“奉天诰命”文书的由来。

​  酒香

  车子驶过热闹的小镇市集,进入了只容两辆车并行的乡村公路。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满眼只剩下两边成熟的庄稼。如果不是前面有一辆很像观光旅游用的大巴车,我可能会怀疑自己走错路了。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被黄金琉璃瓦覆盖的彩色牌楼,霁蓝底上用金色的汉文和满文写着“白酒古镇”,我的心才彻底放下来。汽车穿过牌楼,又走了有一会儿,终于抵达目的地。我禁不住想起了那句俗语,“酒香不怕巷子深”。

  大巴车确实停在了这里。车里下来的人都在中年以上。有一些女人穿着汉服,还有几个女人穿着旗袍。男人中,有一些胸前挎着长焦相机。在进入景区后,我不时碰到他们在拍照。女的都称呼男的某某老师。

  这是一处仿古建筑群。青砖青瓦,树木葱茏。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有戏台,还有古城墙,确实很适合拍古装照。但与别的仿古建筑群不同的,是这里不时出现的酒元素。一进大门,就可以看到用树枝编制的大酒海。再往里走,两边镶在墙上的展示柜里,摆放的都是辽代瓷器。提示文字写着:辽代酒具展。隐藏在回廊里的一组铜雕像,除了四个人物,中间赫然摆放着一个酒坛子。靠近马路的一排老房子,门前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御酒酿造坊”。门上挂着暗红的牌匾,写的是“满族第一坊”。离这里不远,有几座高大的粮仓,外墙糊着平整的黄泥。不用说,如果这里曾经存过粮食的话,一定也是用来酿酒的。就算是不知道爱新觉罗皇家博物院景区历史的人,看至此处,恐怕也猜出几分,这里与“御酒”有着密切的渊源。

  法库县半拉山村的酿酒历史,要从辽代说起。因土地肥沃,水质优良,盛产粮食和瓜果,半拉山村是一处天然适合酿酒之地。在辽代,这里有一座名为溪井院的烧锅酿酒作坊,所产佳酿专供辽皇室享用,是远近闻名的御酒生产地。这溪井院便是爱新觉罗皇家博物院的前身。辽地处于中国北方,冬季寒冷,举国上下皆好酒。最有名的应该就是辽穆宗了。《契丹国志》中有记载:“帝年少,好游戏,不亲国事,每夜酣饮,达旦乃寐,日中方起,国人谓之‘睡王’。”皇帝如此,自然上行下效。这样一个全民都喜欢饮酒的国家,酿酒业必然很繁荣。

  中国烧酒(即白酒)的起源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话题,一直众说纷纭。在时间上有汉、唐、宋、金、元等观点。但纵观史书文献,宋代之前并无与蒸馏酒相关的明确文字记载。宋以前的“烧酒”,一般指低温加热处理的谷物发酵酒。“蒸酒”说的也不是蒸馏酒,而是指对酒加热。2006年,吉林省大安市出土了整套的辽代制酒烧锅用具,如此看来,辽代的蒸馏制酒技术在中国出现得是比较早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至少在辽代,东北地区的酿酒技术在中国处于领先水平呢?

  在酿酒技术这么先进的地区,能成为专门酿造宫廷御酒的作坊,爱新觉罗皇家博物院的历史可以说是相当辉煌的。

  如今在景区里已寻不到辽代古迹的影子,只有展示柜里的瓷器在安静地展现着这一部分历史。那些具有鲜明辽瓷特征的鸡冠壶、凤首壶,其实有很多用途,并非辽代专门的酒具。但谁又能说,可以拴在马背上的鸡冠壶里没盛过酒呢?

  辽代以后,在金、元、清三个朝代,这里也一直是皇室御酒的生产地。1635年,也就是后金天聪九年,酿酒坊更名为祖家坊烧锅。在清代,酿酒坊的管理者也逐渐演变成了爱新觉罗皇室家族的人。这里古老的酿酒技术最终被他们掌握。他们又将满族独有的酿酒方法融合其中,使御酒更符合满族人的口味。

  与清代酿酒历史有关的古迹,在景区里有多处。

  首先值得一提的就是酒海。作为一种独特的贮存酒的容器,酒海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早在唐代,白居易就在诗中写过,“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酒海的制作过程很复杂。先用荆条或木材编织成大篓,然后内壁以血料、石灰等作为黏合剂,糊以上百层麻苟纸和白棉布,最后再用蛋清、蜂蜡、熟菜籽油等以一定比例涂擦、晾干。特殊的工艺使得酒海“装酒滴酒不漏,装水挥失殆尽”。满族酒海在制作用料上与汉族传统有所不同。汉族制作酒海的血料用的是猪血,满族酒海则用鹿血。酒海存酒事实上也是古代酿酒工艺的最后一道工序。由于酒海特殊的材质,蜂蜡、麻纸、蛋清、血料这些有机物质,会在酒的长期浸泡下,将自身的香味和颜色溶解到酒里,从而影响酒的最终色泽和口味。血料是制作酒海的重要原料,故而满族酒海盛放过的酒,在口味上肯定会有些独特。满族酿酒工艺的另一大特点,是在酒曲的制作上会加入一些东北特有的原料,比如人参、鹿茸等。这也会影响酒的口味。爱新觉罗皇家博物院里保存有清代流传下来的酒海,不过已很少对外展出。

  古代将酿白酒的作坊称为烧锅。这里的“锅”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酿酒器具。清代制酒大石锅也是爱新觉罗皇家博物院里的特色藏品。此石锅内外两层均为石材,由48块石片组成。因为通过石锅蒸馏所酿的酒,遵循古法、风格独特,所以这口石锅也被誉为“满族酿酒文化第一锅”。

  长度达一公里的“皇家第一酒窖”也不能不提。走在里面,不仅能闻到陈年老酒的浓香,还能从壁画上了解到满族的源流以及清朝的历史。

  景区内还有一个古旧石槽。据说当年烧锅坊鼎盛时期,来此买酒的商人络绎不绝,石槽就是他们用来喂马拴马的。

  拍照的那群人似乎已经完成了一些满意的作品。我看到他们将带来的锡箔垫铺在地上,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天、休息、翻看照片。我猜想他们或许是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学员,也可能是汉服社的成员。抛开酿酒文化的历史不说,单看环境,这里也算得上一处古朴幽雅的园林。而且由于远离市区,游人不密集,因而漫步于此,会有种难得的轻松感。

  乾隆皇帝应该来过这里多次,景区内有很多他的题诗和题字。待月亭前就有一副他写的对联,“雨霁层峦看芙蓉朵润,风轻幽涧听琴筑声清”。如果他描写的景致是有感而发,那么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的风景也是十分宜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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