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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的脾气
来源:中国艺术报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23-09-22

  人总会有点脾气,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大小容易理解,因为脾气往往与本事成反比,没本事的人才容易脾气大、发脾气。至于明暗则有点复杂,有人脾气发在明处,一阵疾风暴雨也就过去了,天空照常放晴,日头依旧升起;有人发脾气则暗里使劲,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咬牙切齿,冷气成霜。脾气发在明处的人,多会得到谅解,脾气发在暗处的人就难说了,这种郁结会产生什么后果也无法预料。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喜怒哀乐,有点脾气不难理解,可是植物也会发脾气,而且脾气还不小,这就有点意思了。

  发现,往往是不经意间的偶遇。

  我居住的院子绿化不错,有苹果树、梨树、山楂树,还有山樱桃树和稠李等等,树与人行道之间有低矮的白木栅栏,栅栏上面爬满牵牛花,看上去颇有些田园气。我上下班走过白栅栏时,那些鲜艳的牵牛花总会牵引我的目光,让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牵牛花颜色很纯,像一个调色大师,把蓝紫两色调出了新境界,那种极致的蓝、沉醉的紫,即使再挑剔的赏花客也不会给差评。我想,属于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牵牛花是依附性强的低调存在,应该随遇而安。但随着观察的深入,我发现牵牛花是很有脾气的花,而且脾气还不小。清晨,攀爬在白栅栏上的牵牛花一朵朵张大了喇叭,朝向太阳初升的东方,尽管有楼宇遮挡,但喇叭的朝向却出奇的一致。至中午,无数的喇叭朝向晴空,好像在张大嘴巴渴望天降甘霖。午后日头西去,一只只喇叭便开始收缩,日薄西山之前,所有的喇叭收缩成一个个花柱,低头沉默不语。傍晚,你走过爬满栅栏或山樱桃树的牵牛花时,你甚至认不出这是熟悉的牵牛花,因为所有的喇叭都收了起来,隐藏得严严实实。

  牵牛花为什么会这样?

  在经过一番思索我明白了,牵牛花只为升发而歌唱,当太阳西坠、光线趋淡的时候,它们会索性闭上嘴巴保持沉默,像极了爱赌气的孩子。

  牵牛花这脾气发得大可不必,日升日落乃是天道,生活不可能总是朝霞满天,也不会永远红日当头,放平心态,像葵花那样一张笑脸总是洒满阳光岂不更好?换一个角度看,夕阳更值得赞美,晚霞更富有诗意,凤凰涅槃代表的是一种新生。

  周日午饭后我在小区散步,天上的云层只是稍稍厚重了一些,时辰尚属传统意义上的午时,眼前的牵牛花便开始收缩喇叭向内用力。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不是暗处发脾气吗?积蓄力量,讴歌来日黎明本身无可厚非,但中午未过就立马变了脸色,这脾气着实大了一些。

  牵牛花是草本,脾气大一些尚可理解,毕竟草生短暂,不发发脾气便找不到存在感,但有些木本植物的脾气也不可小觑。从我家窗子南望,前方住宅楼边有个混凝土捣制的防火楼梯。第一层楼梯上有块突出的雨搭,雨搭大概半尺厚,看上去十分结实。不知何时,在雨搭与墙壁之间竟然长出一株小榆树来。榆树很细,与我无名指的粗细不相上下,高约两尺,没有枝杈,像一枝绿色的芦花。

  这棵小榆树也是极有脾气的。它生长的地方一不见土、二不见水,而且处于楼间风口,环境之恶劣为小区之首,可是它却偏偏选择了这个苦难之地生长。小树为了什么?是在宣示生命力的顽强还是在宣示追求的定力?毫无疑问,这棵小树生长的过程就是一个受难的过程,它生在了不该出生的地方。雨搭下面几步之遥就是土壤肥沃的绿化带,绿化带里各种草木竞相生长,有园丁修剪、施肥、浇灌,小榆树若生在绿化带里,可以衣食无忧地长成大树,但这棵小树却选择了在混凝土的缝隙里艰难地活着。

  我惦记着这棵小树,每当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站到窗前观察这棵有脾气的小树。小树最难熬的是大风天,在楼间风狂躁地摇动下,小树如同京剧演员在台上爆发了甩发功,拼命地摇着头,把甩发功中的甩、扬、带、闪、盘、旋、冲七种功夫可谓用到了家。我想,如此常年摇动,这棵小树的年轮会不会像胡杨树那样复杂?

  在这个院子我已经住了六年,六年来我一直关注这棵雨搭上的小树。春天,它的绿芽萌发很晚,几次我以为它枯死了,但一场春雨过后,它竟然绽放出绿叶,绿叶虽不茂密,在灰色的背景里却格外醒目。夏季,应该是它最快乐的时光,因为雨水充沛,它的绿色由浅变深,看上去不那么令人担心。秋季是对小树的大考,其命运令人担忧,秋风怒号,绿叶泛黄,不需几日,小树就会变得光秃秃的,像干枯的蒿草,完全没了树的样子。冬天,雨搭上会有积雪,白色的积雪将小树几乎埋到了树梢,这应该是小树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冰冷的积雪反倒给它带来了温暖与安全,至少寒风不会摇动它。六年来,这棵小树几乎没有变粗,成了一棵永远长不大的小老树。

  脾气即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用在这棵小老树身上很能说明问题。平心而论,在怜悯这棵小树的同时,我心中更多的是敬佩。我常常想,如果我是这棵小树,能否如此顽强而坚韧地活下去?我觉得这是一棵有脾气的小树,它的脾气执拗而隐忍,充满了为选择而献身的精神。其实,人也好,树也罢,脾气是对选择最好的诠释,而一旦做出选择,脾气就会定型。

  与牵牛花、小榆树相比,小区里脾气最大的当属一棵杏树。

  这是一棵雍容华贵的杏树,一如高雅客厅里气质不俗的女主人,善解人意,彬彬有礼。杏树主干约可合抱,主干离地面约四尺的高度一分为三,成了倒三足形的三株树干,三株树干等粗等高,状如巨大的绿伞,让其它果树成了女主人裙裾边的顽童。我在辽西工作过,辽西盛产大扁杏,那是一种以出产优质杏仁为主的山杏,但大扁杏树与这棵杏树相比,如同鸡与鹤之别,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我也见过辽南的大孤山杏梅和歇马山杏,就果实而言与这棵树上的杏子难分伯仲,但就杏树的风格体态来看,无论大孤山的杏树还是歇马山的杏树都难望其项背。这棵杏树结出的杏子通体橙黄,带有沟回的那一侧则透着朱红,像极了少女涂着胭脂的朱唇,张力满满。

  这棵杏树长在绿化带与甬道之间,浓厚枝叶罩出的绿荫是小区老人乘凉的福地。

  我住二楼,杏树距我家厨房不过十几米,我下厨的时候,楼下几位老大妈在树荫下的交谈从开着的窗子传进来:

  “今年杏树怎么不结杏了?”

  “春天杏花还开了不少,没想到都是谎花。”

  “杏树发脾气了,去年赏了大伙一张笑脸,没想到却遭了耳刮子。”

  ……

  老大妈的交谈并不奇怪,作为疫情防控期间封闭在小区的居民,我见证了去年杏树遭遇“耳刮子”的全过程。也许杏树不会想到,自己对居民的无私奉献换来的不是赞美,而是难以预料的摧残。去年,杏花开得如诗如雪,杏子结得紧凑密实,也许它想用自己的奉献给封闭的居民带来一份甜蜜吧。但杏子泛黄后,杏树的厄运便随之而来,先是有人爬树去摘,接着有人用绑着铁钩的竹竿去拉拽,还有人索性搬来梯子,上去折断杏枝,然后像孙大圣扛着挂满果实的树枝一样乐颠颠回家享受。眼见这棵枝繁叶茂的杏树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活脱脱成了一个遭受打劫、饱受凌辱的村妇。更令人气愤的是,因为果实累累,三株枝干中靠着甬路的那株有些弯曲下垂,遮挡了运送垃圾三轮车司机的视线,这个面色黧黑的中年人竟然带上斧子,生生砍断了这株枝干,让鼎立的三足失去了一足。看着遭难的杏树,我想起了一句古诗: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者伤其心。我想问那些人,杏树有什么错竟遭如此摧残!劈裂、断肢、伤心,让这棵原本想取悦人们的杏树情何以堪!

  今年,这棵杏树就像老大妈议论的这样变得低调起来,春天,杏花虽然开了一些,但大多是谎花。夏季,树上只有稀稀拉拉几粒杏子,像在躲藏什么一样,遮遮掩掩。我知道杏树在休养生息,在舔舐伤口,因为断了一足后杏树有倾斜的可能,它努力想保持身躯的挺直,让新生的枝干主要集中在被砍断的一侧,来遮蔽住那些不堪的伤痕。当初砍树时,因为斧刃并不锋利,枝干的茬口粗糙而丑陋,还没有完全砍断时就生生折断下来,导致主干被撕下一大块树皮。我当时人在厨房,心却在杏树上,我埋怨砍树者,就不能选择一把电锯或一柄利斧吗?那样至少可以让可怜的杏树痛快点,钝刀子割肉会拉长疼痛,钝斧子砍树岂不是让杏树活受罪吗?我看过一份资料,植物是有痛感的,它们甚至也有喜怒哀乐,你经常夸家中的花卉,它会越开越精神,反之,你天天咒它、骂它,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萎靡不振甚至枯死。

  杏树今年的表现让小区很多居民沉默不语。树上几粒隐藏在枝叶间的杏子直至成熟坠落也没有人采摘,人们或许在反思,杏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用一树谎花来敷衍居民呢?

  我想说这是杏树发脾气了,杏树一发脾气,人就没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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