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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主题变奏
来源:《北京文学》2023年第11期 | 作者:刘元举  时间: 2023-11-24

​  序曲

  十多年间,我曾先后三次去过威尼斯。由于来去匆匆,对于这座水城的真正认知,还是缘于阅读。在我订了几十年的《世界文学》中,能够读到让我铭记的文字并不多,而让-马利·鲁亚尔的《他们选择了暗夜》就是这样的文字。在这篇文字的暗夜里,威尼斯潟湖落日后的黏稠水色,果冻般折射的那些木桩的倒影,一下子就把我给粘住了。

  慢板

  文章首页(《他们选择了暗夜》,选自《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是作者介绍,一张黑白半身照片,置于左上角:醒目的额头,绵长的眼角,高鼻梁,长唇线,嘴角微微朝斜上方翘动,溢出几缕轻蔑,与鼻翼两侧的法令线如此恰到好处的汇合,竟锁住了面部的所有微笑纹理。他的额际两侧光秃,留在中间的发尖,在智性的平台上显出了忧郁、执着、沉寂。那种清癯骨感轮廓与高贵中渗出孤傲的神态,怎么看都有些眼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指挥家卡洛斯·克莱伯。我是在1989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第一次领略了卡洛斯·克莱伯的迷人的魅力。选择哪一位指挥对于音乐会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有人追捧他为众男神列表中最有特点的一位。而他甫一出台,自身的光芒便照亮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他风姿卓著,洒脱地轻轻一挥,“音乐的魔术就开始了。”

  几十年过去,我四处寻找他的光盘,只要能够找到的统统收藏。他录制的光盘很少,却每一张都是精品。他那种为歌剧或圆舞曲而生就的天赋,那歌唱性的肢体语言,翩翩若行云流水,一滴不落地存蓄到了我记忆的U盘中,不定什么时候,只要我在某场音乐会的指挥台上看到某指挥的偶然一个动作,便会瞬间接通他的影像。

  他是那么干净纯粹,像他那白衬衣的耀眼领口,纤尘不染。他在指挥台上飘然出尘,而下了舞台便判若两人。由于他的父亲埃里希·克莱伯这位著名指挥家的声名足够炫目,他便被称作“小克莱伯”。他十分低调,极力回避家世,躲闪着一切干扰。他不担任任何乐团的常任指挥,他说自己并不喜欢指挥,只喜欢阳光、海滩和做爱。只有肚子饿了,迫不得已,才偶尔指挥一下。他喜欢深居简出,尤其晚年隐居在斯洛文尼亚的一个小镇上,远离喧嚣,脱离古典音乐界,成了一位音乐“隐士”。

  这位被乐评家称作“给古老的交响乐焕发出新的生命的人物”,确实为古典音乐赋予了新生,却让自己陷入了沉寂枯萎,以酒麻醉,相当于慢性自杀。

  卡拉扬曾对英国作家理查德·奥斯伯恩说,卡洛斯是一个他认为最值得敬佩的人。

  多明戈说:“他最后的六年一直在重新研究歌剧,学习更多的交响乐。我打电话给他说,我们希望你出来,到华盛顿来。可他说音乐会现在离他太远了……”

  小克莱伯是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怪人。他在慕尼黑指挥排演贝尔格的歌剧《沃切克》时,为了达到他内心的要求,竟然整整排练了34次,连演员带乐队你就说多少人跟着受罪吧。写小说可以改34次,但是,几百号人聚在台上,你一遍遍在重复着排练,不行再来,再来——34次重复呵,岂不让人疯掉?我眼见一个国内乐团的德国指挥,在排练时严格一点,重复了两遍,拖延了不过半个小时,乐手散场后就为之愤愤不平:他把我们当成学生乐队了,太磨叽了!

  小克莱伯极其任性。有一次跟钢琴家阿图洛·米开兰杰里合作录制《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乐队、录音一切就绪,大提琴首席只是问了米开兰杰里一句:你喜欢什么速度?话音刚落,只见小克莱伯闪身走了出去。人们蒙了,等到明白过来四处找他时,他已经坐上了去往慕尼黑的飞机。有人发出无奈的感叹: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

  小克莱伯与鲁亚尔,一个音乐家一个作家,彼此毫不相干,然而,我却感觉到他们彼此不仅长得像,而且有着相似的人生观。他们都是完美主义者。

  鲁亚尔出生在一个美术世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声名卓著的画家,对绘画抱有狂热而偏执的信仰,这种极致的追求,导致由此产生的无法遏制的内心压抑和冲突。因而他们家几代人竟把自杀当作寻求解脱的出口。

  鲁亚尔在20岁时就有自杀的冲动,他仿佛蹒跚在黢黑漫长的甬道,他写到画家利奥波德·罗伯特自杀时,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场合,那就是站在了自己的画作前,“一遍又一遍聆听《安魂曲》。然后,烧毁了他所爱之人的所有信件,自刎而死。”他没有多余的描述,只有一句感慨:“多么艺术性的放纵啊!”我猜想,如果鲁亚尔不是把写作当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那么他也可能会选择艺术性的放纵……贝多芬说音乐是人类的最后避难所,音乐之于贝多芬和文学之于鲁亚尔,有着同等的效应。

  音乐与文学,有着相同的救赎。鲁亚尔与卡洛斯有着同样的挑剔,同样的敏感而脆弱,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这是他们的共性。鲁亚尔在他的“暗夜”文章中,写到了十多位艺术家,他所感兴趣的人,均与威尼斯相关,也均与爱情与死亡相关。他把这些艺术家统统放到了威尼斯,或者说他在威尼斯这座水城,捕捉到这些艺术家在爱情与激情的烈火中,怎样熄灭,以至于缘何走向毁灭。他为此既残忍又津津乐道。

  他在写到巴雷斯从大运河走向威尼斯广场时,笔下亢奋得简直是在歌唱:“在残破的宫殿之间,在映照着褪色金饰的颓败大殿的碧水之上,死亡的念头勾起了这位阴郁者的兴致,令他深深着迷。”接下来他把这个寻死的念头比喻成管风琴,而生命的微弱气息“吹拂在这永恒的巨大乐器之上,用虚无谱写一篇致命的乐章”。

  这种对于生命终结的美妙文字,令我联想到年轻时读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时,被主人公那个水手作家在现实中被高不可攀的女主角罗丝的虚荣和虚伪直接击垮,终于找到死亡的归宿时的那段歌咏:“庆幸人生终有尽期,死去的长眠永不复起,纵使细流长逶迤,也需平安入海洋。”于是,那个水手作家以投海结果了自己。这部长篇看完后,内心无比沉郁,至少让我两个月难以走出自杀的阴影。

  乔伊斯《都柏林人》中的名篇《死者》,短小的篇幅竟写了一场持续三十年的舞会,这是盛大的生,和另一场孤寂的死,两厢强烈对比中的氛围,几乎令人窒息,而乔伊斯朴实诗意的文笔,又让这种对比的张力撑到了极致,并由此将生死的主题引向了浩渺天宇。读这个短篇颇像倾听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交响诗。二者都是“净化”的音乐主题旋律,都是升腾的魂灵。犹似三岛由纪夫笔下描写主人公在佛像前那种奇幻的意象:“仿佛把混沌世界严格排列成密教的曼陀罗一样,它把毫无秩序的晚霞的丰富色彩、放纵不羁的形态、纷繁缭乱的光线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几何学图样。只是,金色、绿色、深蓝色、紫色、茶色等暗淡的光彩,显示出的是几乎与落日同归于尽的晚霞的最后时刻。”那也是他为主人公本多阴鸷的死亡转世信念的绚烂歌咏。这也是作家自己的最后绝唱,三岛由纪夫写完这部《丰饶之海》便剖腹自尽。

  乔伊斯笔下对死亡的赞赏是这样的:“听着那歌声,无须看唱者的表情,人们便会感受并分享那轻快平稳地翱翔的激情……迈克尔·福瑞就埋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乔伊斯:《死者》,选自《都柏林人》,王逢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多愁善感,敏感脆弱,任性偏执,这是搞艺术的人通常的特性。如果再加上自虐般的完美主义,那就接近天才了。天才以怪居多,当然并不是所有天才都是怪人。而不是天才的人,难道就没有这种特性吗?

  我在乐团一晃待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音乐家结识了不下百余人,而一代旧的乐手退出舞台,新人马上增添上来,令我惊讶的是,80后的乐手,已然成了老人。在这种竞争愈益激烈的年代,我担心那些过于狂热于艺术成名的年轻人,会不会因为崇拜天才而导致自己走了弯路或歧路,没有学成天才,却被误导,反而学到了天才的怪毛病呢?

  年轻时自己也有过这种趋向,总想与众不同,总想活得不平庸。有意无意放纵了这种个性,甚至宁肯做个怪人。现在一想起年轻时那种想法真是幼稚可笑。如果成个那样的次品或半成品“天才”,还不如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即便平庸。

  行板

  我第二次来到威尼斯是跟随交响乐团到意大利巡演,趁间歇时间我们一拨人跑到这里来逛风景了。我们是先乘车再换船到达潟湖的。早晨的湖面闪动着键盘的光感,那根如同削尖的铅笔的细高塔楼,像巨人手中的指挥棒,两岸高低不同的建筑就算是乐队的阵容吧。真正的交响演奏,还要靠湖面的激荡——光与游艇的撞击,抑或风与浪的交响。

  船上的年轻乐手个个情绪饱满。其中有一个是双簧管首席,英俊潇洒,热烈豪放,风拂动着他的额发,飘然而有神韵。威尼斯的水色天光立刻让他触景生情,谈兴勃发。他对身边的乐手们讲起了他如何来过这里。当时我对他还不太熟悉,便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故事。那是他的一段甜蜜的爱情之旅,朝霞般在他的心里往外放射着璀璨,他需要别人跟他一起分享。他那时还在瑞典的一个有名的乐团担任声部副首席。在此期间他趁休假时来到威尼斯,巧遇一位深圳的女孩。他一见钟情,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定下终身。让他最难忘的是他们是在落日桥边定下爱情的。他说当时住在水边的一栋小红楼里,度过了蜜周。他说房费不贵,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多少钱。要是钱厚的话,他一定会住一个月的。

  船在行驶中,他突然朝对面一指,顺着漾动的水面看过去,一排红砖小楼,远远看去如同在水中漂浮。他说就是那栋,那个小楼是一家酒店,档次不错,许多艺术家都曾在那里住过。他说他还没有住够,还想再找机会到这里度假。

  旁边听他讲述的人都很羡慕,也纷纷表示要找时间在这里住上几天。我正饶有兴致地想听他的故事,可惜到站了。

  下了船,我们这些人就分头走散了。我感觉这些年轻乐手正走在通向爱情的路上,他们脸上有光,步履轻捷,那种兴冲冲的劲头儿,仿佛要争分夺秒在这里多披点霞光,多蘸些色彩,多寻找些甜美的感受。有可能的话,会像头海狮,一头拱进阳光铺洒出金鳞金翅的水中。年轻多好!油然而生的羡慕如同岸边涌荡的波纹。

  托马斯·曼那部著名小说《魂断威尼斯》的主人公阿申巴赫,52岁的诗人,苦心创作,却突然感觉老之已至,心力交瘁,便在生命的迷惘中来到了威尼斯。他遇见了一位金发少年,唤起他内心的强烈冲动。这个金发少年是个完美的少年之神,无比的英俊,只一眼便整个攫住了他的魂。这是象征诗,也是精神的闪光殿堂。这是作家天才的构思,柏拉图式的唯美极致,而到了大导演维斯康蒂手中居然搬上了银幕,改名《死于威尼斯》。突出了一个“死”字。仅从这两个题目而言,我更喜欢前者的“魂断”,这种魂断刻骨地写出了诗人绝望的人生,比死有着更多的回味。而且,电影的表现方式,毕竟比小说更加外露,难以企及诗人内心那种极致复杂与苦闷的阴郁层次。当然电影中也有独特的闪光点,鲜明的立体的人物,光鲜亮丽却又沉郁忧伤的景色画面,尤其是马勒《天堂曲》的音乐,飘然如水,将无尽的惆怅与哀伤融荡而来,让你无法不沉浸。

  想想,一个52岁的诗人就会感觉自己年迈,而我随着交响乐团这些年轻人走世界,已届花甲之年。

  大运河成了跳板,通向圣马可广场,这里仿佛是人流的泵站。它位于威尼斯中心,是威尼斯最主要的广场。该广场是由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大师AndreaPalladio(安德烈亚·帕拉迪奥)设计的,许多建筑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特色,精美的拱门、柱子和拱廊,以及著名的文艺复兴式建筑——圣马可教堂。我还记得第一次跟女儿进教堂的情景,她穿着一双时尚的皮拖鞋,只因脚后跟没有那种通常的系带而不合规格,不能进教堂。于是,导游找来一根细绳,把她的鞋后端缠绑了一下,这才得以跨进圣殿。

  圣马可广场过于热闹。两旁排列的建筑中,人流串动不息。有商店、咖啡馆、酒吧,还有精美的雕塑和壁画,这些雕塑和壁画都充满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特色。在露天咖啡馆门前有弦乐四重奏的演出。我落在了年轻乐手的后边,只有水田跟我在一起。

  水田差不多也到知天命之年了,却保有一份难得的天真。在我看来那是“美式天真”。他一听这个四重奏的熟悉旋律飘来,便说是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K525,那个轻快的带有行进节奏的句子,春风荡漾,给人以舒爽之感。水田说他拉过这个曲子。那是他跟几位退休老人组成的“水乡组合”,搞了一些场次的室内乐演出。我们迎着莫扎特的旋律走过去,站在旁边倾听。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还有两把小提琴分别一提二提演奏。他们都穿着黑色演出服,白色衬领衬着黑色领结。他们的动作优雅,面部表情不乏幽默感,在这种喧嚣的场合,音乐没有被噪音淹没。周围那么多人来回走动,却只有我们两个人驻足倾听。

  四个弦乐手并不在意听众多少,即便一个听众没有他们也会这样投入的。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拉给水听,拉给建筑物听,拉给鸽子听。一种职业的素质,令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一曲结束,另一曲响起——《爱的忧伤》。这首克莱斯勒的著名曲子,其旋律正好吻合了威尼斯的气氛。先是一对情侣凑过来,接下来又有几对情侣双双搂肩搭背地漫步而来。这时,旁边的鸽子也成对的被这带有甜美的忧伤旋律引来,落到了一对情侣的肩头。

  这座用丰富的情感体验激发人的想象力的城市——威尼斯,也是一座埋葬爱情的坟墓。鲁亚尔说,海明威、茨威格、巴雷斯、拜伦等著名作家与诗人,都是因为来到了威尼斯后而走向绝望的。正如夏多布里昂深爱法国沙龙女主人波利娜·德·博蒙,却在威尼斯大失所望,失落地回到罗马,在法侨墓园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爱情坟墓,而巴雷斯则在威尼斯为毁灭性的伟大爱情,竖起了墓碑。

  有人说威尼斯堪称观测激情的奇异气象台,情绪的压抑和爆发让威尼斯成为摧毁心灵的百慕大三角。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哪一座城市具备这种召唤忧郁之情的魅力呢?

  也有人说,威尼斯是转动绝望的轮盘,是郁郁求死者的终极归宿。作为一个游客,我没有这样的强烈情绪,尽管我受到一些文学书籍的阴沉影响,却也只停留在思索体悟之间。

  或许因为我来威尼斯只是一种浅游,而缺乏真正艺术家的深切体验。这种浅游的标志性内容,便是拿着手机四处拍照。因为曾经我来过一次,便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贪婪地狂拍。

  不觉间走过叹息桥,进入运河的幽深街巷中。随时会有贡都拉小船冒出来,船上立着一位高身材的大汉,他挺立着,你会担心过桥时他的脑袋会不会被撞上。不知名的桥随处可见,有桥就有船,那种被喻作土耳其靴子的贡都拉漂在水中,细瘦的船体在我看来就像镀了金的梳子,把浮动着的水面,梳理出道道细纹,斯文地荡开来时,贡都拉一只接着一只从桥底下钻了出来,首尾相接,井然有序。

  停靠在岸边时,有的游人要上船。开船的意大利壮汉冲我们这边招手。我第一次来时已经与女儿乘坐过这种小船,便摇手谢绝了。这时候,身后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他高大白净,穿着一件橘红色的T恤衫,非常亮眼。他正跟水田打着招呼。水田悄声对我说,他是刚进乐团的一位长号手,他人高马大,人称大炮。他很有亲和力,热情地邀我们上船,他大方地说由他来买船票。我们还是婉辞了。他跳到贡都拉上,做出个手势,让岸上人拍照,我也凑过去给他拍了几张。

  年轻真好,青春活力勃发。色彩与俊朗的轮廓倒映在水中,格外亮眼。乘载他的小船,顺着河道那些斑驳的旧墙,还有船体荡开的波纹,一次次拥吻着砖墙的绿藻,渐行渐远。他的那件橘红色背影,与黏稠的绿色的河水形成了鲜明对比,花朵一样,油画一般镂刻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么年轻充满活力的乐手,竟会在回去的一次例行检查中,被查出了肺癌。我多么希望那是误诊呵!他还会再来威尼斯吗?我不仅联想到了鲁宾娜写威尼斯的中篇小说《威尼斯人的高潮》。(《世界文学》2017年第4期头题《威尼斯人的高潮》)

  不太快的快板

  故事开篇就很抓人。主人公库嘉是位敏感的女画家,39岁时被检查出肺癌。“是啊,39岁,正是大好年华,也是癌细胞肆意扩散的大好年华。”以色列俄裔女作家鲁宾娜就是这样放开了文笔。库嘉瞒过丈夫,只身前往威尼斯,她去旅行,一种异乎寻常的旅行。她觉得莫扎特也会死,她又算得了什么。她想在威尼斯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很钦佩鲁宾娜的文采,她有着画家的天分,笔下挥洒着威尼斯的富丽色彩,魔术般收拢了水城的全部情绪,她把对生命绝望的主人公抛到了这样的地方,让其不得安生,生死之间,来了一次丰富的折磨。

  为什么?她再次惶恐不安地问自己,为什么她会被拉到这来,用这些稍纵即逝的欢愉来折磨自己,是有人在向她索求什么问题的答案吗?而她究竟能知道些什么——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

  她不断陷入纠结中。在她的眼中,威尼斯有着复杂的绚丽,斑驳的破碎,还有时隐时现的绝望:就像有一张在空中晃荡的大网纠缠着教堂的尖塔和球顶,纠缠着屋顶与河道……她恍然大悟:这座城市,蕴含着刚毅和阴柔的灵魂,也像她一样注定死去,而他们的差别只在于期限的长短——七个月还是七十年——对于残酷无尽的时间来说,是多么的可笑!她预感到了他们共同的死亡和共同的命运,这一切在河水之下流淌绵延……

  河水无论流淌的还是不流淌的,在烈日下都是一片绿色,是那种浓绿色,好像太阳越烈,河水就变得越绿越阴沉。

  我跟水田正走着,迎面又遇到几位乐手。他们在一个摊亭前买冰激凌。在国内我是从来不沾这东西的,但是,自从跟乐团到达意大利,记得是在佛罗伦萨时,一位女乐手让我品尝一下那里的冰激凌,我推辞不掉,接过来刚一抿,就被征服了。威尼斯的冰激凌跟佛罗伦萨的相比,一样的味道。其实,这里的冰激凌是分各种味道的,有浓有淡,我更喜欢吃那种巧克力味道的,因此,每次都吃这种味道,自然是分不清哪个城市的味道更好了。

  吃着冰激凌,拍照。观景,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跟年轻人在一起就是好,不觉间忘记了年龄。这里面有刚从法国回来的小伙子,喜欢自拍,不喜欢和我们合影,行进中,他总是与我们保持一点距离,他也不多言,只是擎着一个自拍杆给自己拍,有种自恋情结。还有一位美女是拉大提琴的。她是韩国人,我们都管她叫美女夏。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常清澈,那种清澈是威尼斯的所有水域都找不到的。在排练厅里我们多次见面,没事的时候,我会经常在排练厅里观看他们排练。乐手坐在台上时,有种距离感的,到了这种环境里,就会觉得格外随和亲切,我们很快便融为一体,谈笑风生。

  到处都是桥和建筑,到处都是美景,不知是什么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正巧来到一家船舶式的餐厅,我们旋了进去。

  一个身穿白衣戴白色厨师帽的高鼻梁小伙子,热情迎上来。他有着意大利人特有的幽默感。像舞台演出似的托着盘子过来问,牛排是要三成熟,还是五成熟?我们七八个人围在一桌,有人说七成,也有人说九成熟。结果端上来的大白盘子里的牛排淌着血水,截面处一看还是生肉,便赶紧让其退回加热。面色幽默的服务生加完热再度端上来,还是没熟,我们就又让他端回去,并强调九成熟,这个小伙子滑稽地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

  再次端上来的牛排总算达到了九成熟,但吃起来不免有点硬了,嚼起来也有点费劲。这大概就是文化方面的差异。

  水田是乐团里最瘦的一个。有一年他在帕米尔高原露天舞台迎风拉琴时,差点没被狂风刮走。我便以此取笑他,让他在兜里加两块砖。他脾气极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在台上时,他很容易埋没在弦乐阵里。台下,他异常活跃。他是个微信狂、照片狂,他在这种游玩时,大胆地释放自己。尤其到了威尼斯,他被花花世界弄得手舞足蹈像个大男孩。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到了卖面具的商店,他会挨个戴上自拍,搞笑。到了卖画的摊位前,他也会凑上前这瞄瞄、那看看,他的恶作剧是把一幅画在围裙上的大卫裸体围到了身上,他如此瘦骨,大卫又是如此肌肉男,两相反差,颇有戏剧效果。而被大卫肉体裸裹着,画面的阴部也非常醒目,充满滑稽,他喊我拍摄。我迟疑之时,旁边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他一看不好,赶紧挣脱着解下了裸体围裙。这种嬉皮士的表现,充分说明了美国文化对他的影响。毕竟,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去美国留学,一晃三十年过去。

  其实,这种作乐搞笑还算不了什么,在一处古城墙的断垣处,他忽发奇想,拉着一位年轻女士从上面跳将下来,让我拍摄。这是十足的一幅英雄救美的武侠图。他身轻如燕,那个女孩也是裙带飘洒如云,怎么看都有种美感。然而,正是这张照片惹祸了,或者说都是威尼斯惹的祸。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张武侠小说般的插图发到了朋友圈,结果第一时间就让他太太崩溃了——

  原来他的家庭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压力。正在准备高考的女儿突然被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撞倒,脑部磕在了马路石上,严重受损,昏迷了好多天,总算醒来了,却也精神出现了大问题。这让整个家庭笼罩了愁云,也让他整天提心吊胆。他的太太更是面临着崩溃边缘。从这个角度解读他在威尼斯的轻狂举止,也是在释放这种内心的巨大压力吧。

  威尼斯是个能够让人喜悦,也能够让人瞬间悲伤,更能够让人陡然变得轻狂起来的情绪发酵池。到了这里,人的情绪会以各种方式释放。拜伦竟敢毫不掩饰地把潟湖当作泳池,把威尼斯视作妓女。在这座城市里,他自焚于激情之中。仿佛世界末日前突现的片刻晴朗,极具艺术感地尽情绽放。拜伦和追随他的女人们,面对着日渐堕落的世界狂欢起舞。正是威尼斯,为拜伦的传奇平添了绝美的暗色翅膀。

  鲁亚尔认为拜伦是塑造与虚构人物共患难的作家形象的第一人,也是亲身体验自己笔下的敏锐激情的第一人。他不是用墨水,而是用自己的鲜血在写作。这是怎样疯狂的一位诗人。

  夏多布里昂与拜伦不同,他也在威尼斯享受“毒药”,一段不幸的激情,将他干涸的内心点燃。他饱尝了爱情之苦,他在《墓畔回忆录》中写下这一段不同寻常的哀歌,又将这一段从书稿中撕掉。他写道:“一种思绪占据了我的灵魂,我争分夺秒:在扬帆疾行的船上,我注视着夜晚的星辰,求它赐予我狂风,让船驶得更快,求他赐予我光荣,让我得以被爱。”我捧读他的这部散文的兴趣,始于题目,一个人躺在坟墓里的濒临生命完结时,还能有如此的理性记载。

  特殊环境决定人的特殊行为。如果不是因为来到了威尼斯,水田也不会跟我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那座著名的叹息桥,他也不会对我提及他的个人生活。正是在这座桥的对面桥上拍照,我跟他谈起了这座桥的来历,监狱与市政厅,囚犯与爱情,生死之间,生命无常。我们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他的留学生活,他的爱情与婚姻。一经提起便唤起了我深深的同情。

  水田不读小说,对任何虚构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他对于发生在威尼斯的爱情故事却是颇有兴趣。我跟他讲海明威,讲托马斯·曼,讲鲁宾娜的小说。他关心那位女画家主人公在威尼斯的命运,究竟是否选择了自杀。

  鲁宾娜让主人公在这座城市待了一周。这七天女画家的情绪如过山车一样。最终,她没有选择死亡。那是因为她终究没有在这里寻找到值得殉道的爱情。水田听完长叹了一口气。

  我对水田说,从照片上看鲁宾娜很像我们乐团的一位女士。他马上眼睛一亮:真的吗?像谁?

  我朝前边一指,正巧这时走在前边的一位女乐手回头发现了我们在谈论她,她莞尔一笑,更加妩媚。她是一位大提琴手,韩国人,我们称她美女夏。她不知缘何来到深圳,也不知道她如何考进乐团的,甚至当我以为她还是独身的时候,水田告诉我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一个平时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子。她不会说几句中文,却能够自如地跟中国人沟通。在威尼斯时,她也不会意大利语,但她也能够与当地人沟通。她那双清丽得如同山泉洗濯的大眼睛,随意一闪动,便充盈着迷人的力量,像湖面生动的光影,似乎很实在,又有些扑朔迷离。在她面前,我像堵木讷的墙,风剥蚀的朽迹,虽然被我努力掩饰,但我意识到一定会被她洞悉。我们一行七个人中,有弦乐手也有管乐手,很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可以逛的地方太多了,想看到的东西也太多了。我们从早晨就到这里转悠,既有目的,又没目的,盲然而随性,不觉间已经日落水面了。想起日落桥的浪漫,那部曾迷倒一片年轻人的法国电影《情定日落桥》。网红打卡地。多少人在此停留拍照。年轻人以为威尼斯是魔术师,其实她是一位毒药师。鲁亚尔认为情人们来这里寻找能使爱情永恒的春药,但无人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威尼斯的水是浓绿色的墨汁,正在一寸寸浸润着这些涉世不深的乐手们。前来的游人或许都有种流连忘返之感,但是,夜幕一下子就把这些闪亮的水城遮盖住了。

  乌泱泱的游客突然消失,仿佛蒸发掉了,夜晚扼住了人们的咽喉。方才还是到处碰到人,瞬间消失得如同鸟群,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留下来,只有巷道里残存的气息与濡热,在黏稠的剥蚀的墙壁上慵懒地飘浮。

  我们一行人跟在美女夏的后边踟蹰前行。疲倦的安逸,仍在无边蔓延。在这样的迷路时刻,我们的队伍中五男两女,却独独由她在这时站了出来,显出了她的担当。我觉得我们那晚的迷路也很有象征色彩。那么多条的水巷,都是一模一样的,此条与彼条没有区别。所有的贡都拉都拴在了岸边,“野渡无人舟自横”。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鲁宾娜小说中的主人公感觉:这是一座最不怜惜爱情的悲剧城市。石板上的跫音,无光的城市,悲戚的夜晚,这座城市忙于安顿自己的悲剧,不会为一个艺术家分心,更不会为一个东方乐团的这一小撮乐手而垂青。在这样一个艺术已经饱和的城市里,难道还会有人对于音乐弥散的波纹多看一眼吗?一种渺茫感让我们陷入了沉默。

  美女夏捏着的手机,成了我们这队人马的向导。在台上时,她坐在大提琴声部中,并非首席,不显山不露水,我曾努力去分辨她的音色,如同风中找寻一粒细砂,排浪中寻觅一朵浪花。而走在夜色的威尼斯巷道里,她显出了勇敢的承担与责任。她坚定地走在前边引领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她目光坚定,不时地看一下手机的导航。小巷子又窄又暗,鸡肠子似的,两侧墙壁破得掉渣。真不像如此闻名的威尼斯。

  想不到我们走出了这么远,回返的路上大家也没有了游兴,迅速而来的疲倦随着折返的冤枉路,而导致一个个垂头丧气。幸亏有美女夏的导航,终于引我们走出迷宫般的巷道,面前呈一片开阔。望开去,潟湖的开阔水面一片幽暗,岸边的木桩也如鬼影幢幢。

  然而,太晚了,渡船已经完全没有了,火车也不知道是否收班。一种绝望感瞬间攫住了我们。一旦赶不回住地,那问题大了,明天还要排练,还要演出,乐团是有铁的纪律的。这种焦虑升腾起来时,眼中的潟湖就变得狰狞了。

  水面的白天跟夜晚全然不同,就像我当年在大连星海湾夜晚下海游泳一样的感觉。白天的海是假的,只有到了夜晚的海才是真实的,变厚变黑的水面下涌动着无数的狰狞怪兽,它们白天不出来,只有到了夜晚才会钻出来,伺机而动。水色越深、越平静,越让我想到水底下的预谋的怪兽,它们随时会把蒙在水面的那层厚厚的黑布扯拽撕咬着,兴风作浪,令人惶恐不安。我把这种感受写入中篇小说《躁海》中,刊发在二十年前的《作家》杂志头题。

  女画家库嘉是深懂这种色彩与情绪的关系的。在她眼中的威尼斯光怪陆离,忽而是惆怅忧伤,忽而又呈壮美情绪——

  壮美的威尼斯,连同它那些从水中升起的古旧精致的宫殿……浸在水中,附着海藻而变得光滑泛绿的石台阶,数不清的桥梁……它那闪耀的辉光,那世上独一无二的广场上的欢乐气氛,以及街灯发出的淡紫罗兰色光晕,还有形如号角的古老烟囱——这一切都注定要消亡,她反复告诉自己,注定消亡,注定的……

  之前的感觉再度袭来,她又一次被诱惑了:跨步出去——越过窗台,越过河沿,越过埠头——悄无声息地,深深地没入潟湖水中,沉到湖底,与这座同她一样注定灭亡的城市融为一体……

  尽管女画家一直萦绕着这种寻死情绪,但她终究没有像她的同行,那个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听完《安魂曲》,而当场自杀的画家。她明智地选择了早晨离开了威尼斯。

  正是清晨的色彩与光线,拯救了这位有才华的癌症患者。在她的眼里,晨光洒满了整片海面,如沸腾的金子般熠熠生辉。而水汽从湖面上升腾起来,朝那泛起鱼肚白的地平线弥漫开去。“余下的时光,她应当好好活着,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平和自如地活在人世间。”

  这是主人公的抉择,也是作家的抉择。很温暖的结尾。想想自己一次次被威尼斯的魔性吸引,一次次流连忘返般的哪怕蜻蜓点水,也要将最好的水珠水纹,以及水上的贡都拉,水面的各种五光十色的倒影,拍照回来,毕竟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来得再多也不会厌倦。威尼斯总有看不完的光景,也总有寄托不尽的朝晖夕拾。

  女画家离开的那天早晨,她见到了天堂般的美景从脚下延展开去。水面闪着华光,她认为上帝在创造这片潟湖时,一定心情愉悦,精神饱满,而且充满着爱意、激情和怜悯,她感慨这神赐的美景。

  如果把这一段光彩照人的文字交给理查·施特劳斯的话,他一定会用音乐的织体生动地演奏出来。他可能会用双簧管这一最具情感色彩的笔触,去轻吹出一段SOLO(独奏),就如同作曲家在最动情的时候,总是喜欢用双簧管表达内心一样。我一直难忘深交的双簧管首席奏出的一段SOLO是含悲带泪的微笑,内心巨大的苦楚,火山炸裂前的毁灭,却要安静如初,以云淡风轻的形式,奏出内心的翻江倒海,雷霆万钧。对于哨片的敏感而言,这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与委屈的演奏,但是,你只有懂得这种会歌唱内心复杂情感的乐器,你才会为之动容。神奇的脆弱的哨片,就像神奇而脆弱的小克莱伯和鲁亚尔。

  说来也巧,在我回来不久,就有幸欣赏了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的现场。

  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死与净化》,表现一个经历病痛折磨的艺术家在弥留之际的心境。《死与净化》是带有哲理色彩的交响诗,在音乐形式上遵循奏鸣曲式,发展部在温暖的G大调上开始,圆号和弦乐在施特劳斯的“英雄调性”降E大调上演奏,继之以B大调上的热烈倾诉,这既是爱情的喜悦,也是生命的激情(作曲家创作时凡是选择大调音乐的,那就是光明的升华,而选择小调的,那一定是阴郁暗夜的。如此说来,鲁亚尔是小调的文字,鲁宾娜则属大调的乐章)。

  施特劳斯将这段音乐描述为:“尽管病痛在继续,但生命之旅的目标在脑海里呈现,那是他在艺术中努力认识并加以体现,而未能使之尽善尽美的观念和理想,因为世间没有人能使之尽善尽美。”当死亡一刻来临时,他的灵魂离开躯体,奔赴永恒的太空,去实现在世间未竟的壮丽理想。

  这不是暗夜,而是一首死亡的赞美诗。只不过音乐家理查与作家鲁宾娜两个人对于死亡的那种腔调,那份优雅而恣肆的亮色文思,那种情绪的流动与热烈色彩,有着惊人的吻合。

  我是在矶崎新设计的这座弥散着现代感的深圳音乐厅,聆听德国指挥家爱华德指挥的深交乐队。爱华德是位学院派指挥家,斯文而激情,台下斯文,台上激情,他曾在深交做了七年音乐总监,这期间我听过他许多场音乐会,无论俄罗斯学派还是德奥学派,他都得心应手。眼见他的头发由灰变白,直到舞台灯光下的银发灼目。我曾形容他在激情挥洒时,头发剧烈盈颤,像台大功率的发动机,将乐队托起来飞翔。但他在指挥《死与净化》时,却让我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银发不再那么剧烈颤动,而是凝固成雪,闪烁出一种巅峰处的冰雪的晶莹。

  我还注意到了铺满舞台上的各声部间所发生的变化,一些熟悉的乐手换成了新面孔。这些新面孔我都叫不出名字。美女夏坐过的位置,被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女孩儿取代,据说她是从朱莉亚毕业回来的。

  不久前双簧管首席应韩国指挥所邀,去首尔参加演出。他告诉我在那里见到了美女夏。她请他们吃了一顿大餐,很奢华,花了一万多块。她开着一辆豪华的大型轿车,很拉风。他说她养得白白胖胖,一眼看去就是过着贵妇人的生活。她仍然是以一位自由的音乐人身份存在着,有时演奏,有时也教学生,总之,是一种优渥的首尔富人生活状态。

  大提琴声部里面排列的是中提琴,中提琴里面是铜管声部,我在那排铜管乐手中,没有找到身材高大的“大炮”,然而,我的眼前却耀动着站在贡都拉上的那个高大身影,那件橘红色的T恤,倒映着运河水面,悠然而去……我在心里为他祈福,愿他战胜疾病,收获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

  尾声

  对了,我们那晚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班列车。我们是在自助机上买的票,离末班车开来只有6分钟,水田慌得手都抖了,怎么也搞不定,最后还是美女夏给我们逐一买好了票。当最后一张票颤抖着刚刚从机器里吐出来时,火车轰隆出压倒的气势驶进站了。刚刚停稳,我们便一拥而上。

  美女夏坐在我的对面。我发现她高爽的额头堆出了一层汗湿,鼻尖也在灯光下闪着柔细的汗星。她坐稳后,才不紧不慢掏出纸巾,轻轻点动着,斯文地揩拭着鼻尖,就连擦汗都这般优雅。

  车厢里只有我们七个人。没有收票员。欧洲的城市乘火车或地铁都没有收票或剪票的。待驶出水城后,窗外一片漆黑。威尼斯被夜色整个吞掉了。真是来也匆匆,回也匆匆。庆幸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班列车,但我仍然感觉深夜告别威尼斯有点遗憾。我想下一次,一定要在威尼斯过夜,至少待上两三天吧。

  然而,一年后,我第三次来到这里时,仍然是在乐团排练和演出的间隙抽身而来,也仍然是匆忙的行旅,只不过在时间安排上有了一份从容与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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