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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之地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9期 | 作者:​董书敏  时间: 2023-09-21

  周洋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我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是我给他开的门还是他自己开的门。反正我记忆清楚的时候,他正靠在门框上,屋里的感应灯免强照过来,他的脸不是很清晰,像是正被黑暗所吞食,又像是努力从黑暗中逃离。我看出他的不快,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的脸更加暗下来,咬一咬牙,说心里憋屈,想找人说一说。我说谁欠你工钱啊!说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浅薄,只想到工钱,没想到其它。正好这时灯灭了,我跺了下脚,感应灯再次亮起来。我看见周洋的眼里似乎噙了泪水,联想起之前那几个找他的人,心里瞬间就警觉起来,我把脸凑到他跟前,说你不会是个逃犯吧?我想吓一吓他,也想诈一诈他。灯灭了,我看到的只是一团漆黑,黑暗中,周洋的声音异常疲惫,又异常熟悉,这让我心里一暖,又一惊,最后却是凉,透心的凉!他说,那你就好好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逃犯。我狠狠地跺下脚,灯亮了,我凑上去,想看清他真实的容貌,却因为离得太近,而只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渺小的自己。

  周洋是我招来工地的,与其它从劳务市场招来的人不同,周洋干活实在不偷懒,不像那些行皮子,动不动就跟我讨价还价,好像我招他们不是来干活的,而是来养大爷的,哪怕就是收拾一点儿垃圾,也是一会儿铁锹不好使,一会儿扫把不好用,反正就是一个磨洋工。等到了中午又恬着脸跟我说,小伙这马上到饭点儿了,你不供顿饭啊!要不就加点儿钱。加加加!加你个卵子!这帮家伙简直要把我气死了,我也从最初对他们的恭恭敬敬变成了现在的吆五喝六。我发现这人真的不能惯,否则他们会得寸进尺,有时候骂他们真的比恭敬他们更管用。但周洋不一样,很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怨言,就是闷头干活,干完活拿钱走人,多一句话没有,活也干得干净利索。因为这我专门加了他的微信,工地上再有什么零活都找他,有时候人手不够就叫他帮着带几个人过来,我相信物以类聚。果然他帮我找的人大多也和他一样,干活实在。我们班组没活儿的时候,我就把他介绍给别的班组,让他每天都有活做,每天都能挣到钱。我想尽我所能,不让老实人吃亏。

  今天工地里的尾子活总算彻底结束,我也给他们结清了工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钱是我自己垫的,房子卖不出去,甲方拖着工程款不给,下面班组跟屁股要钱,公司上下焦头烂额。好在,我还有几个闲钱,就帮公司先垫付一下,毕竟周洋他们干的是零活儿,当初讲好的是一天一结,公司没钱,人家体谅咱的难处,才同意十天结一次帐,这已经是给了我面子,我哪忍心再让他们因为几个工钱等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拿了工钱,周洋他们自然高兴,为了感谢我这一年来对他们的照顾,周洋他们几个坚决要请我去附近的农家菜馆吃一顿。

  我们是这家店的常客,进门直奔二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四个热菜,两个凉菜,还要了啤酒和白酒。见要了白酒,周洋忙问谁喝?并说反正他不喝,又说,你还得开车,也不能喝。我冲他眨眨眼,说不用担心,一会儿有妞儿来接我。小胖说,我记得你那个对象也不会开车啊!怎么的,又换了?我笑笑,扭头往外面看去,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并夹杂着雪花,路人都变得匆忙起来。

  酒喝到一半,我已有了些醉意.周洋却一点没喝,他说他有胃病,不能喝酒,一喝就会胃出血。人家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攀他,于是就拉着小胖一起喝。见我没有节制,周洋就捂住我的杯口,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小胖也在旁边附和,说回家是小事,误了泡妞那才叫亏呢。我们争抢的时候,周洋无意间望了一眼窗外,眼光不知怎么就被吸引过去,竟看得有些出了神,我拍了他一下,说看什么?周洋转过身,眼神有些慌,但脸上还镇静,他拍拍肚皮,说吃太多了,得去趟厕所,说着便急急忙忙奔去卫生间。周洋刚进卫生间没一会儿,三个陌生人就上了二楼,他们在楼梯口那站住,四下里瞅了一瞅,就直奔我们这桌过来,我醉眼朦胧地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仔细地打量我们,不光打量我们也打量桌上的几副碗筷。就你们几个吗?应该还有一个吧?我站起来,说这跟你有关系吗?一个高个伸手推了我一下,说坐下。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又跌到座位上。这时跟高个同来的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就是想打听个人,听说这个人今天和你们在一起。他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让我们看,照片上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很普通的条纹汗衫,下摆掖在裤腰里,单手掐腰,属于故意装帅,又帅不起来的那种。白净面皮的中年人用手指把照片放大,哎!这不是周洋吗。同伴不禁脱口而出,一听说是周洋,我们几个人又仔细瞅了瞅,然后一致肯定,这个人像周洋,又有点儿不像周洋。到底是不是,我们也不敢保证。高个黑了脸,一副大人物的派头,说耍我们呢是不!这时我的酒醒了一些,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事,于是更不敢说是或者不是。我说你们找他什么事儿吧?高个不耐烦,说这是你该问的吗?告诉我他在哪不就完了。我仿佛被打了脸,心说有求于人还这么牛,我偏不告诉你。这一点我们几个出奇地一致,我说,他走了好一会儿了,上哪不知道。

  好好的一顿酒,让这几个人给搅和了,不但周洋没回来,连小胖也不见了,走时连招呼都没打。我想他可能给周洋通风报信去了,他俩关系好,而且还一起租了房子。我和另外两个人也无心再喝,干脆散了。然后我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问我哪天回去,说她昨晚梦见我爸了,正在给人推车,脚上没有穿鞋,光脚踩在水泥地上,脚上却黑。她让我给我爸买两双鞋,不要太贵的,鞋底要软一点,省得你爸硌脚,再买两双袜子。我说好,我明天就去买。我妈又叹一声,说求个心理安慰呗,谁知道你爸能不能收到。

  我爸已经消失了整整十年。

  从饭店出来,外面已是一片苍茫,给妞儿打去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妞儿说,对不起啊哥,这大雪天,我哪敢开呀!你还是打车回去吧,把车扔那儿明天再取。放下电话,仰头看雪,雪真的很大,别说妞儿不敢开,就是我喝了酒,也壮了胆,却还是胆怯,毕竟是先下的雨,然后才下的雪,雪底下有一层看不见的冰,那才是最可怕的。我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纷乱的雪花打着旋儿往我身上扑,扑得我晕头转向,满身雪白。

  路上车少,想打车并不容易,我决定步行回工地附近的出租房,这房子我已经租了半年,却没怎么住过。路过175车站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棚子下面,这时是夜里九点多钟,最后一班车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可这个人还在这里傻等,我想告诉他早没车了,可刚一张嘴,喉咙里就戗进了冷风,灌得我心里都疼。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告诉他,这个点儿不能有车了,赶快回去吧!他冲我点头示意,却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他不是在等车,而是在等其它别的什么。再仔细看他的穿戴好象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更不属于这个季节。他穿着旧时的绿军装,里面没有棉衣,单薄得可怜,头上的雷锋帽系得死死的,脚上一双二棉鞋。在这样极寒的天气里,难怪他一直在跺脚,浑身也是瑟瑟发抖。突然我觉得他像极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家时也喜欢穿绿军装,是从军人服务社买的,不但便宜,也是圆了他当年没能参军的遗憾。据说,父亲年青时因为成份不好没有当上兵,竟然骑着大马追着接兵的汽车跑了几十里地,成了村里的笑话。再看这人的脸,竟也觉得像,脸庞清瘦,鼻子有点大。自从父亲消失后,我总能从别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看赵本山像,看一个架子工像,看眼前的这个人更像,但我清楚他不是我的父亲,可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看他,我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父亲,正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父亲。父亲消失后,开始的一两年,我不敢看带有爸、父亲、爹之类的文字,看了心里便会发疯,那种滋味根本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后来我迷上了网上的那些灵异事件,觉得父亲一直在我的身边游荡,从来不曾远离。这几年,我强迫自己相信真的有个平行世界,而我的父亲就生活在那里,永不衰老。

  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模糊的,直到看到周洋靠在门框上才又清晰起来。

  我返身进屋,周洋仍然在门口站着,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我说要不你就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周洋迟疑了几秒,赶在感应灯灭掉之前走了进来,坐到我对面的单人床上。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你讲。这时灯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林洪想跟村里要一块房场儿。

  黑暗中,周洋开始讲起来。房场你知道吧?周洋问。他大概不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压根就没和他说过。反正他遇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像个城里人了,在城里有车有房,也有对象。我说知道,就是盖房子用的地皮。

  为了这块房场儿,林洪不知找了书记多少回,看书记家里有什么活儿,不等人家开口就主动把活儿给做了;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给书记送过去。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书记终于答应下来,说你们要是不害怕,就去坟地的边上盖两间房吧。林洪虽然对这块地方不满意,可也没办法,村里确实没有闲着的地方了。

  林洪太需要一块房场儿了。他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少打罗圈仗,心都熬碎了。用林洪媳妇的话说,大伯子那边放一个屁,我这边听得清清的,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再要不来房场儿,我们非离婚不可。

  房场儿的事虽然书记答应下来,可到了村长那里又卡了壳。村长说,现在村里要房场儿的人多了,就给你,别人能没有意见吗?书记说,他家的情况不是特殊吗?四家住在一个院里,也确实不是个事儿。村长不好拨了书记的面子,也就勉强答应下来。可村长又说,就是你答应我答应,人家村民代表还不一定答应呢。村民代表是村委会的外围人员,是为了监督村长书记日常工作的,比如村里遇到卖地一类的大事,光书记村长点头还不行,还要有村民代表同意,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体现民主。不过这个民主可不是绝对的民主。比如村中李姓是大户,人数多,这样在选举时互相一抬举,就占了大便宜,村中十一个代表,十个人姓李,剩下的一个不姓李可也是李家的姑爷,所以这村里也就等于是李家的天下,不但书记村长姓李,村民代表也都姓李。所以这其它姓氏的人想捞到便宜真比登天还难。

  林洪知道难,就想做得有把握一些。为了让代表们同意房场儿的事,他特意杀了一头肥猪,十斤一份地分好,等到天黑,给代表们挨家送过去,当然更不能少了村长和书记的。那猪是笨法养的,肉香得没法说,代表们吃了这么香的肉,答应得自然痛快,说放心吧,不就是签个字吗,这有啥难的。可三天后,他们把肉吃完了,口气自然就变了,说十斤肉就想买通我,我也太不值钱了吧。结果代表们投票表决时问题自然就出来了,十一个代表,只有五个人投了赞成票,没有超过半数,这香喷喷的猪肉自然就白搭了。

  房场儿没要来,还搭进去一头笨法养的肥猪,林洪是有苦说不出。这头猪,可是他们养了一年的,过年时都没舍得杀,一直留到现在,一家人早就馋得流口水,可杀时自己才留了二斤的血脖肉,一顿就吃完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不该把肉送给这些白眼狼,让他们解了馋还笑自己是大头。更让林洪闹心的是媳妇三天两头骂他窝囊,骂他没长下水,别看林洪媳妇生得个小,嗓门却大,骂起人来呱呱叫。媳妇这一骂,住在一个院里的林洪父母肯定就要搭茬,说我儿子没能耐,你有能耐也行啊?你不是也没这个能耐吗?我看你们是一对窝囊废,谁也别说谁。见公婆把茅头指过来,林洪媳妇是嗷地一声跳起来,说我没能耐是没能耐一个,你们没能耐是没能耐一窝。这话又把住在一个院里的两个哥哥刮上了,于是新一轮的罗圈仗又上演了。

  林洪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冲动就说要和媳妇离婚。离婚就离婚,媳妇答应得更痛快。第二天两人换了出门的衣服一起结伴去了区里,真就把婚离了。

  我默默地听完,从床上爬起来,去屋角取了一瓶水,也给周洋拿了一瓶。周洋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说烂头事还在后头呢。

  我没有言语,坐回到床上,等着灯灭。我不想周洋看清我的脸,更不想他看穿我的心。

  周洋继续说,林洪和媳妇离婚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很快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弄得那些吃了猪肉又投了反对票的人个个心中不安,纷纷表示如果再投票的话一定举双手赞成。

  再一次投票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半年来,林洪和媳妇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过的简直不是日子。

  也许是因为吃猪肉的事已经过去了半年,肉的香味早已散得一丝不剩,也许是看见林洪和媳妇还不时地就住在一起,没有真的分开,总之这代表们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愧意。既然没有了愧意,那另一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会浮上心头,他们给村长透话说,让我们同意可以,可林洪他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请我们大伙去镇里吃一顿。这话正合了村长的心意,他也有三四天没去镇里吃酒了,肚子里的馋虫已经受不了了,正一个劲地挠他的肠子,都快挠到了嗓子眼了。于是村长就很积极地找到林洪,如此这般一说,把林洪的眼睛都听直了,末了,林洪哭丧着脸说,这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五六百块,他们要是再不签字,我这不是越赔越多吗?村长岂能让就要到嘴的一顿好饭溜走,于是他眨巴眨巴小眼睛,装做思考成熟的样子说,首先,这次你要开门见山,吃饭前就跟他们说好,同意签字的才让吃饭,不同意签字的压根连去都不让去。林洪想了一想,觉得也只有这样了。村长一看林洪答应下来,立刻满心欢喜,他说,那你就快去请客吧,我这边负责给你找车,反正我小舅子的车正闲着,给他个百八的他就能去。林洪嘴上说行,心里却叫开了苦,雇别人的车一来一回才要五十块钱,村长的小舅子却要一百,而且还得跟着大吃一顿,我这也太亏了。想着想着就又埋怨起自己来,怨自己反应得不够快,村长一提车,自己就该说车已经找好了,那样村长就不能再推举他的小舅子。但怎么怨都晚了,一句话不赶趟,就要损失一百多块,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应变能力,再怪就怪村长自己不要脸。

  吃饭时,这些个村官啊,代表啊,照例都要扒一扒林洪的小肠儿,难为难为他,这似乎已成为习惯,谁让你林洪今天有求于我们了。

  林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现在叫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地挖苦,心里自然不痛快,这一不痛快,脸上自然就没了笑容。村长一看不高兴了,说今天这顿饭你根本就不应该来,你应该把钱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来吃,我们自己来吃保证比你在这吃得更痛快,更高兴。林洪这个气呀!可嘴上又不好说什么。村长见林洪不言语,就又说,你瞅瞅这个饭店,连个卡拉OK都没有,今天我们喝得一点都不尽兴。听村长这样一说,已经吃饱喝足的代表们也都把嘴巴抹了一抹,说,可不是怎的,连歌都不能唱,这酒喝得有啥意思。村长说,要不这么办吧林洪,咱们再找个能唱歌的地方吃点,好不容易来一回,你怎么也得让大伙玩高兴了。林洪一听,想哭的心都有,说你们想唱歌早说呀,咱们找个能唱歌的地方吃不就得了,现在都要吃完了,又要换,这得花多少钱呐。村长笑嘻嘻地说,能唱歌的地方吃的不一定好,我们今天主要就是来吃来了,现在吃好了,自然就又想唱歌了。你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我们玩高兴了,不然大伙不签字,看受损失的是谁。村长的话当时就把林洪给震住了,答应换有卡拉OK的酒店再喝。

  这些人真不要脸!我恨恨地骂道,爬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周洋问我困不困,我说有点儿。

  周洋说,那天大伙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钟。还好,喝完了酒唱完了歌大伙总算把字给签了。听到这儿,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一些,说如果这就是结局真是再好不过。

  周洋说,还没完呢,更气人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林洪兴冲冲地扛着把铁锹去平整房场儿,他知道那块地方因为紧挨着坟地一般人都不愿意过去,所有的田间地头都被开荒以后,那块地方还一直荒着。谁知等林洪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块地已经被人平整过了,上面甚至还打好了垅,垅上踩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林洪蒙了,他明明记得这块地方是荒着的,昨天早晨他还来看过,满是陈年的荒草,星星点点的嫩绿色草芽才刚从枯草里钻出一点儿尖来,这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被人开荒了?

  疑惑不已的林洪蹲下身来,扒开土垅,他想看看里面到底种了什么。不等林洪看清里面的内容,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林洪!你想搞破坏呀?林洪吓得一激灵,以为有什么鬼怪从坟里钻了出来,抬起头才看清原来是村里的五保户李根。此时李根正拎着他那根从来就不是拄着的拐棍,恶狠狠地指着他。

  李大爷。林洪客气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

  这李根七十左右岁,生得个高,臂长,天生一副酋长模样,他耀武扬威地晃到林洪跟前,用拐棍捅了林洪一下,说你小子是不是看我点儿荒眼气呀?林洪说不是,是这么回事儿,村里把这块地方批给我了,我今天来收拾收拾。

  归你了?谁说这块地方归你了?我费力刨的荒赁啥归你呀!李根的声音凌厉而洪亮。震得林洪心里发

  是归我了,村长书记都点头了,村民代表也都签字同意了。

  谁同意的我不管,反正我没同意,这块地方是我先刨的荒,我先刨的荒就该归我!李根说得更加理直气壮,一双大眼牛一样地瞪着。

  不信你去问你侄,看他是不是把这块地方批给我了?关键时刻,林洪抬出了村长,因为李根正是村长的亲叔叔

  我不问,我刨的荒就是我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林洪不敢再和李根争论下去,他有些怕李根,这村里还没有谁敢说不怕李根。这李根要是驴劲一上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敢坐在镇长的办公桌上骂娘,骂镇长不得好死,他敢吹胡子瞪眼地跟镇长给自己要五保,给女儿要低保。不给就不让你办公,看你镇长能把我这老头怎地。镇长不敢把他老头怎地,镇长还得恭恭敬敬地管他叫大爷,说大爷呀,您老起来吧,那上头凉,小心生病。

  这镇里都不敢把他老头怎地,村里就更不敢把他老头怎地。乖乖地给他办了五保,给他女儿办了低保。其实这主意都是他侄子给出的,他侄子当着村长,知道这事儿怎么办才能办得明白。

  李根年青时就又虎又愣,三十多岁也没说上媳妇,后来娶了外地的一个寡妇,这才生了一个女儿。

  这李根自从办了五保,人就更威风了,动不动就抡着他的拐棍喊,我绝户我怕啥?那口气要多霸道有多霸道,而且怎么听都像是在炫耀。

  林洪从地里回来就直接去找了书记,把情况跟书记一说,书记也是一愣,说这事难办了,李根这老头软硬不吃,连镇里都拿他没办法。那我这房场儿不是白要了?钱也白花了?林洪一着急,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书记也是同情林洪的,说我也替你着急,这事是我先应你的,要是这房场儿白扔了,我这心里也不安生。可人家李根把荒都刨了,你不给人家点啥人家也不能干啊!这事就得你去跟人家好好说说,给他点儿补偿,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

  林洪是傍晚才去的李根家,去之前在小卖店打了二十斤白酒,他知道李根爱喝酒,再说手里拎着见面礼,这后面的话自然就好说一些。

  李根见林洪拎着酒进来,先是一乐,而马上把脸绷了起来,接着就骂上了,说你个小兔崽子弄那一鸡巴头酒来砢碜我,我就值那点酒?边说边作势把林洪往外推,好像他受了多大侮辱似的。林洪陪了笑脸,说大爷您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李根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那是我刨的荒,你想当地主老财,去霸占别人的地,占我的不好使!

  林洪被推到了门边,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气,他说大爷您讲不讲理,是我先要的房场儿,你后来才刨的荒。

  李根说,你要的房场儿?那房场儿我还要呢,有你要的他就有我要的。林洪说,你老这么大岁数要房场儿干什么?李根说,哪条法律上规定岁数大了就不许要房场儿?怎么地岁数大了就得蹲露天地儿啊!李根的气势咄咄逼人,像要把林洪吃了一样,可嘴上还说,你欺负我老头子,欺负我是绝户是不是?边说边顺势往地上躺。林洪吓坏了,酒也不要了,赶紧夺路而逃。

  第二天,林洪央求父母上阵,去和李根谈判。林洪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林洪的父母李根的年纪差不多,这样就能防止李根倚老卖老。果然在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人面前,李根收敛了不少,甚至还收下了他们带来的牛肉。不过在荒地的归属问题上,李根还是分毫不让,他说那是我刨的荒,我刨的荒就是我的。林洪父母拿出村里出的证明,证明那块房场儿确实归了林洪所有。李根把那张纸拿过去看够了,说我不认得字,我就认理儿,这块地是我刨的荒,谁也别想赖去。

  这次谈判毫无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洪找了村里,找了镇里,甚至还找了派出所,可人家一听李根的名字,一听李根的岁数,就说这事管不了,难办,只能自己和人家勾通。

  李根倒是也愿意勾通,他提出的条件是以地换地,也就是用这块开荒地换林洪的责任田,一亩换三亩。这是林洪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而林洪提出的给李根一千块钱的补偿也同样让李根不能接受。

  我说这一定是村长给出的道儿,他们做了扣让林洪自己往里钻。

  周洋说林宏也是这么想的,没有村长给支招,李根他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也就只有撕破脸皮。林洪雇了车,雇了人,打算不顾李根的阻挡先把房场儿垫起来。谁知活儿还没干到一半,听到消息的李根就赶了来,抡起拐棍冲入人群,将干活的人打得东逃西窜,连林洪的老父亲都没放过,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两棍子。

  林洪打了110。警察赶来时,李根正着拐棍发表言正声明:这地是我的!谁敢再惦记我跟他拼命!我这么大岁数我怕谁?我绝户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李根真的谁也不怕,他连警察都敢骂。那俩警察年青,拿他当长辈,对他说话一直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大爷地叫。可李根不领情,说你们干啥来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警察我就怕了,杂种操的,怕你们我就不姓李了。边说边把拐棍冲警察乱舞一气。警察往后躲了躲,说你这老头怎这样,这要是不照着你老``````

  李根更火了,老怎的,老就该死啊!

  警察呆了一会儿,看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得打道回府。林洪急了,说别走啊!这事还没解决完呢。警察说,这事我们也管不了,他这么大岁数,脾气又不好,带到派出所真要是出点啥事,我们也担当不起。不如你这房子先别盖了,等他消了气,你们再好好谈谈,争取和平解决。

  因为垫房场儿时车轧人踩,开荒地里种下的玉米根本没长出几棵来,倒是青草蓬蓬勃勃,和没开荒之前一样,就是一块荒地。但李根不管这些,他要的只是这块地方。

  林洪越来越焦灼,他盼了一天又一天,就盼着李根能够讲道理一点,能够接受他的一千块钱补偿,把这块荒地还给他,让他盖上两间房,和老婆孩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月又一月,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来了,李根还是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他每天上班一样去那里转一圈,荒地上的草却连一棵都懒得拔,就那么任由它荒着。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林洪盼着李根快一点儿死掉,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死呢?林洪常常这样想。每次村里传来只有死人才吹的喇叭声,林洪都是心里一喜,想是不是李根死了,要是他死了可真好。但每次都让他失望。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李根依然好好地活着。李根不死,林洪盼他死。这样盼着盼着,就忍不住想怎么样才能让李根早死些。用刀扎他,用石头砸他,这些林洪都想过了,但仅仅是想一想,并不能真的去做,那样做犯法,是要被判死刑的。那就给他下毒,给他喝的水里下毒毒死他。这样好像也不行。李根不明不白地死了,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一定就是他林洪。怎么办呢?林洪每天都被这个想法缠绕着,难以自拔。突然有一天,林洪脑中灵光一闪,吓死他!对,吓死他!夜里装成鬼去吓死他。反正那块荒地紧挨着坟。主意已定,林洪立刻着手准备,他先给自己缝了一个假面具,假面具就是一个白布套,上面挖了几个大窟窿,又粘了一个长长的红舌头。有一天趁着家里没人,林洪把面具套在头上,走到镜子前一照,哇!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没等林洪付诸行动,村长就先找上门来。村长说,这都老秋了你房子再不动工,今年就又动不上了。我听说,咱们这块要动迁,到时候房子能按米数换楼房,院子还能给个十万八万的。你今年哪怕先起个地梁呢,也算占住了这块地方,要不损失可就大了。林洪说,我能不想盖吗?我都快想疯了,可你叔那条件我能答应吗?

  村长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也不想看着你跟我叔这么耗下去,这样对你对我叔都不好。不如你们都让一步,把这事早点解决了。

  林洪怎么个解决法?村长说,我叔要的一亩换三亩确实高了点,不如这样,一亩换两亩,那块地满打满算不过才七分,一亩换两亩不过才换你一亩四分地,我这个折中的办法主要是为你好。

  在村长的极力周旋下,林洪和李根终于签下了换地合同。李根以这块七分的荒地换了林洪一亩四分的责任田。

  合同签好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地表都开始上冻了,地梁是打不成了,只能先弄一个旧的集装箱放在这里,算是把这块地方占下了。第二年刚开春,林洪就破土动工,挖地梁,打地基,养生,正准备上圈梁,上面下来一纸文件,全区的土地全部冻结,不许再建任何地上物,否则一律按违建处理。为此区里还专门成立了执法队。消息传到林洪这里,吓得他腿都软了。书记亲自去和上边解释,说了他的情况,可屁事不顶。也是,这几年一听说要动迁,农村盖房子都盖疯了,房前盖,房后盖,大棚盖,进得村来,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违建房,再不管,简直无法无天。

  上面给了期限,让林洪自己拆,自己不拆的话他们会派执法队来拆。

  那些天,林洪的精神高度紧张,他骑着自行车,顺着执法队走过的道路一路跟踪,去到各个村子里打探情况。情况很不乐观,他亲眼看见执法队用抓钩机把违建房一个个抓的稀烂。有一户有钱人家,在大棚里盖了二层别墅,据说花了好几十万,结果也没能幸免。与人家比起来,自己连个小麻雀都算不上,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亲手把就要盖起来的房子扒掉。

  但林洪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拿了换地合同去找村长,想把换给李根的地要回来,村长却笑了,说当初签合同是为了啥,不就是怕反悔吗?现在你盖不成房了,就想把地要回去,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到哪你都说不出理来!林洪说,那我房子盖不成,怎么还得搭出去一亩四分地。村长说,谁让你当初不着急,你要是早答应一亩换三亩哪还有这些事。要怪就怪你自己``````村长后面说的话,林洪一句也没听清,只看见村长的嘴巴一张一合,里面似乎藏个无底洞。

  我这时已经气得不行,我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其实不管我听还是不听,后来发生的事我都是知道的,甚至比周洋知道得更详细。我只不过是故意回避罢了。

  第二天早起,周洋已经不见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他走得很晚,走之前还过来帮我盖过被子,并把一件军大衣压在我的脚底下。说暖气不好,不压脚哪行。对了,我还听到了他深深的叹息声,像我父亲的叹息声一样。

  我拿起手机,早就关机了。我把手机充上电,然后走到窗前,天啊!外面白芒芒一片,对面房顶上的积雪足有半米厚,这么大的雪几年都没见过了。我正犹豫要不要找妞儿去看雪景时,昨天一起吃饭的小胖给我打来电话,他急急地说,周洋昨晚出事了,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有些蒙,说他昨天晚上一直在我这儿啊!我们一直唠到半夜,后来我睡着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小胖说,你喝多了吧,怎么竟说胡话,他真出事了,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问出啥事了,小胖说,他被那三个人堵屋里了,他翻窗子逃跑,没跑了,从楼上摔下来!我惊得啊了一声,忙问后来呢?小胖缓了一口气,说还好,一二楼是门市,探出来一块,要不当时就得没命。

  路上严重堵车,我赶到医院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昨天晚上和我同处一室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周洋,越想越模糊,越想越不敢肯定,这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管是不是梦,那个故事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永世难忘。那是埋在我心里的故事,也是我父亲的故事。是我想日日回避,却又被夜夜折磨的故事。

  小胖在医院门口迎我,说周洋可能是杀人犯,现在谁也不让见,病房外面都是警察。又说,他根本就不叫周洋,周洋是假名。小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是折起来的一张旧报纸。小胖把报纸展开,说这是在周洋的皮包里找到的。我扫了一眼小胖指给我的标题:疑因建房纠纷,男子挥刀杀人。标题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几乎占了半个版面,我知道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周洋的故事,不,不是周洋,他真正的名字我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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