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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瑞西阿斯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 作者:俞 胜  时间: 2023-09-14

​  董洋第一次见到刘思倩,是在五年前。那时,前女友潘庆妍刚和他断绝往来,董洋正处在失恋后最难熬的丧魂失魄期。

  之所以丧魂失魄,是因为董洋觉得潘庆妍才是自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职高时代交往的那几个女同学,全是少不更事时的闲扯淡,疯疯闹闹一番后也都翻了篇儿。董洋原来以为,潘庆妍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潘庆妍这一篇儿永远都不要翻过去。他俩也的确这么相约过。

  潘庆妍和董洋都属于机床集团的职工。董洋是集团钻攻中心的钳工,而潘庆妍则是全资子公司希斯公司的装配工。

  潘庆妍的老家在吉林长春,绿园区的姑娘。身高一米七〇,身材虽然不胖不瘦,但骨盆略显宽,喜爱打扮的潘庆妍平时就穿紧身的裤子,把臀部包出让男人见了眼里冒火星的蜜桃形。女人如花,好好打扮自己永远没有错。潘庆妍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留着短发,又给人十分清爽利落的感觉。这还不算啥,关键潘庆妍还是个爱笑的姑娘,“我一见你就笑”,潘庆妍是见了谁都笑,见了董洋笑得更加灿烂。那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潘庆妍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笑”的不竭源泉。

  董洋问过潘庆妍:“庆妍,啥事让你总是乐呵呵的呀,瞧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董洋的话甜糯,问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热恋。休息日,他们跑到铁西北一路重型文化广场1905文化创意园,两个人逛累了,坐进了一家名叫“沈阳往事”的酒吧里。

  听了董洋的问话,潘庆妍轻啜了一口水果味十足的格雷斯湾鸡尾酒后,笑吟吟地回答:“因为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呀!我觉得老天爷咋就对我特别、特别眷顾呢?你看,车间里的师傅们个个对我好,师傅们个个对我好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你,你也对我很好呀!”潘庆妍调皮地歪了歪脑袋,妩媚无限。

  天真的女人容易让人感动。那一刻,董洋情不自禁地举杯和潘庆妍相碰,祝福彼此的爱要长久,彼此的篇章要读不厌,要越读越有滋味,要常读常新。

  潘庆妍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类型的姑娘,她的爱像夏天的阳光一样,来得真挚、热烈,一点儿都不矫情、不伪饰。交往两个月后,就领着董洋回到长春见了自己的父母。沈阳到长春方便,从沈阳北站出发,坐高铁只要一个半小时。

  潘庆妍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两口子都在长春客车厂工作,两个家庭门当户对。潘庆妍的父母对未来的女婿比较满意,两个人只有潘庆妍这么一个女儿,没准将来就要跟着女儿到沈阳养老呢,未来的女婿就是未来的半个儿。未来的半个儿上门,潘庆妍父母恨不得掏出心肺来热情招待,免不了外出买这买那的。

  趁着父母不在家,潘庆妍摊在床上把自己的身子完全交给了董洋。潘庆妍的身子能够像波浪一样起伏,这让从前和两个女同学疯疯闹闹的董洋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一声声甜糯地唤着对方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儿”的。但从疯狂的涛峰跌落下来后,董洋心里明白潘庆妍和自己一样,奉献给彼此的都不是第一次了。董洋一会儿觉得这没啥,一会儿又觉得这有啥。从前的故事也就算了,关键现在的潘庆妍是不是有点儿随便?不然哪会这样迫不及待?董洋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从长春回来,两个人再一次来到“沈阳往事”酒吧时,一句在董洋心底沉浮、翻搅、发酵了好多天的话,没经过大脑的阻止就脱口而出了:“庆妍,为啥车间里的师傅们个个对你那么好呢?”

  潘庆妍没心没肺似的笑起来,笑得跟以往一样灿烂。但潘庆妍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她笑着笑着就从董洋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是讥讽?是怀疑?是质问?是讥讽!是怀疑!是质问!是一根刺穿了她心口的金针!潘庆妍的笑就收敛了,她有些好奇地问:“董洋,你这话是啥意思?”

  董洋没来由地气恼起来:“没啥意思!”

  气恼是火。恋人之间,一方是火,一方最好是水,水能熄灭火;但一方是火,另一方也许不是水,也有可能是干柴。干柴遇上烈火,气恼的烈焰瞬间就变成了熊熊大火。

  潘庆妍板起脸问:“没啥意思是啥意思?”

  董洋不甘示弱地说:“是啥意思你心里明白。”

  潘庆妍心里果然就明白了,她气哼哼地说:“好啊董洋,我还没嫌弃你呢,你倒嫌弃起我来了,你要嫌弃我就早点说啊!”

  董洋后悔起来,他意识到了不妙,于是竭力挽回:“庆妍,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呀,你想多了!”

  可是潘庆妍的圆脸已经绷得紧紧的了,原来她也可以不笑。她利落地往耳后理了理轻拂到面颊的几缕发丝,抓起放在身边的坤包,一抬腿,一串噔噔噔的碎响,人就出了酒吧。

  董洋完全可以扑上前去拉住她,拉住她的胳膊也许就可以拉回即将飘失的恋情,但他却没有这么做。那一刻,董洋也很生气,只不过就问了那么一句话嘛!那句话的内核其实是希望她以后只对他一个人笑!那句话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外延,一句话不合心就气成这样!那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情侣之间闹闹别扭也正常,可不能惯出她的毛病!

  等董洋买好单出来,哪里还有潘庆妍的影子。拨打她的电话,不接;给她发微信语音,不回。董洋心里明镜似的,潘庆妍是故意不理他的,潘庆妍是真的生气了!女孩子都这样,生点气也正常。自己那句话的确可以理解成有些小心眼,可在这方面哪个男人不小心眼?潘庆妍是明白人的话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他太在乎她呀!不在乎她,管她成天对谁笑呢!过两天,等潘庆妍的气消了,再向她赔个礼、道个歉,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提这一曲就是了。没啥!

  让董洋目瞪口呆的是,这回他想错了。潘庆妍一转身就投进了德国小伙子弗朗茨的怀抱,连一点儿铺垫都没有,潘庆妍压根儿就没想给他修补自己小小过失的机会。

  德国小伙子弗朗茨的家乡在德国南部的小城迪特福特,位于纽伦堡与慕尼黑之间的巴伐利亚七谷地区,小城人口只有六千多,还没有沈阳郊区的一个小镇人口多。小城虽然不大,但从清初就和中国人交往,城里现在建有中国博物馆、中文学校,号称德国的“小中国”,小城的居民喜爱中国的瓷器、茶叶、绸缎……向往中国的生活方式。

  德国小伙子弗朗茨进了机床集团的希斯公司,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心愿,他人生的第二个心愿就是要在沈阳娶一个中国的媳妇儿,过上地道的沈阳人生活。

  希斯公司的中国女孩不少,但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偏偏就把弗朗茨和成天笑呵呵的潘庆妍安排到了同一个班组。

  长着细长鼻子的弗朗茨,来到希斯公司才两三周的时间,逮住一个单独的机会,用湖水一样真诚的蓝眼睛盯着潘庆妍表白:“FruleinPan,在我的心里,你的笑比鲜花还要美丽十分,还要生动十分,你的笑就是我的上帝!”

  潘庆妍一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才说:“弗朗茨,你这话说晚啦,我已经有男朋友啦,你这话得对另外一个姑娘说!”

  弗朗茨湖水一样的蓝眼睛里漫过来一层更深的蓝,他不甘心地盯着潘庆妍问:“FruleinPan,你的男朋友离开你就无法生活吗?”

  潘庆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怔了数秒,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弗朗茨攻心为上:“Frulein Pan,我们德国人对爱情的理解是,‘爱情,不是找个一起生活的人,而是找个没他你就无法生活的人’,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本人对他没有这种感觉,你不妨考虑我。FruleinPan,你是我的上帝,你是我的阳光,没有你我真的感觉到自己今后都无法继续生活。”

  潘庆妍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弗朗茨,没想到你们德国人这么会说话,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叫嘴巴上像抹了一层蜜似的。”

  弗朗茨继续盯着她,蓝色的湖上弥漫起一层忧伤的雾——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真的非常奇妙。

  潘庆妍的心肠一软,说:“弗朗茨,我们就做最好的朋友吧,最好最好的那种朋友!”

  这年6月的一个休息日,董洋蒙着头在屋子里睡大觉。凌晨刚下了一场透雨,被雨水冲洗过的城市格外清新。现在天晴了,蔚蓝的天空飘荡着几朵絮状的白云,楼外小区绿化带里种植的高心卷边月季一朵跟另一朵比着赛,可着劲儿地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董洋的姥姥这几天食欲不佳,父母一早上去姥姥那边探望了。平时这个时间,奶奶张金凤早去了街心公园,和几位熟悉的老姐妹聊聊家长里短,顺便锻炼锻炼身体。现在环境好了,生活好了,不活到一百岁,张金凤都觉得这辈子亏得慌。可是因为孙子还在睡懒觉,张金凤今早就没有出门,她在等着孙子起床,要亲手给孙子端上早点。孙子这几天是有些反常,回到家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话又少,不能问,一问就显出满脸的不耐烦。出啥事了吗?儿子董洋不屑地说:“能出啥事?被哪个女的踹了呗!”

  “踹就踹了呗,我孙子高大英俊的,还怕找不到女朋友?”张金凤放了心。可今天早上孙子到现在还没起床,张金凤又担心起来,一会儿踅摸到孙子房门口,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又踅摸过来听听孙子房间里的动静,房间里鸦雀无声的。眼瞅着墙上挂钟的指针就要指向上午十点了,张金凤下了决心,敲了敲孙子的房门:“洋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哪里不舒服就去医院啊。奶奶告诉你,啥病都应该早发现早治疗……”

  董洋忽地扯掉蒙在脸上的枕巾,原来他早醒了,只是不愿起来。听了奶奶的话,一边起床,一边胡乱穿上外套,打开房门,冲张金凤挤出一丝笑:“奶奶,不是不舒服,昨晚又熬了点儿夜。”

  “我早就说过熬夜就是熬心血,你看你就是听不进去!”张金凤嘟哝着,朝孙子的脸上瞅了瞅,的确不像生病的样子,就放了心,说,“洋洋,奶奶给你热早点去啊!”

  董洋已经冲进了卫生间,正在胡乱地擦脸,听了奶奶的话,回应道:“别忙了,奶奶,我不饿!”

  “这孩子,说的是啥话呀?咋能不饿呢!洋洋啊,我告诉你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得趴下……”董洋已经拉开了外屋的门。张金凤生气地喊:“洋洋,你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你好歹吃口花卷儿再走哇!”

  出了房门的董洋,已经走到楼梯的转角处了。脚步声一声都没有停顿,像一串急雨似的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不热,微风吹得小区里的几棵大柳树的柳枝在轻轻摆动,董洋觉得柳枝妩媚得像笑得花枝乱颤时的潘庆妍。在那棵最大的柳树下坐着小区里的三个老头儿,两人下棋一人观棋。观棋的那个人董洋认识,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大虎的爷爷。那两个下棋的老头儿,一个就是这小区的,一个面生。现在的小区人员构成复杂,可不像小时候都是父母工厂的人住在一起。大虎的爷爷因为插话,挨了那个面生的老头儿的斥责,面生的老头儿带有一些鞍山那边的口音,也许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谁家的父亲,所以斥责起人来理直气壮的,不拿自己当外人,一点儿都没有怯生的感觉。大虎的爷爷也正觉得无聊,看见董洋走过来,闲得打起招呼道:“洋洋,听大虎说,你处了个笑口常开的对象呢!笑口常开好呀,会笑的女人最好命,谁娶了就是谁的福气!啥时候也领回来让大爷瞅瞅!”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董洋尴尬地笑了笑,逃也似的走出了小区。走到南十二路重工街,正好288路公交车来了。跳了上去,坐了十四站,鬼使神差似的,他在北一路万达广场下了车。一抬眼,原来又来到了1905文化创意园。

  “拉阔工厂”下面,有金属铸成的“铁西”两个大字。他曾以这两个字为背景给永远乐呵呵的潘庆妍照过照片,这些照片还保存在他的手机里。他又拨打潘庆妍的电话,手机是通的,但就是没人接听。潘庆妍不是赌气,是真的要和自己分手了。这里不能走,因为每走一步,脚底泛起的都是和潘庆妍有关的记忆。可是,这里又不能不走,因为此刻,他的双脚并不服从大脑的指令,反而是双脚在指挥着大脑……

  就在二楼,没错,是二楼!董洋突然看见了潘庆妍,没错,是潘庆妍!他肯定自己并不是出现了幻觉:一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拉着潘庆妍的手,两个人脚步轻快,那脚步应该不叫走,叫飘!那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和乐呵呵的潘庆妍轻快地飘过那个叫十分钟艺术空间的地方。那个一头金黄头发、细长鼻梁的老外脸上的笑是甜蜜的,潘庆妍脸上的笑也是甜蜜的……

  传闻变成了现实,董洋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他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想立刻追上去,他想冲上去质问潘庆妍,或者把潘庆妍的手从那只长满了金色鬈毛的手中夺回来。他当然听说了潘庆妍和一个德国小伙子好上了,他还有点儿不相信。

  他猛跑了几步,可是指挥着大脑的双腿慢了下来。突然间董洋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抱住自己的脑袋想此时此刻应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楼梯的台阶、店铺的门口、走廊的一侧,随便哪里都行,只要能让他坐下来,只要不太妨碍其他的行人。可渐渐夺回指挥权的大脑此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是男子汉吗?是男子汉的话,你就绝对不可这样……

  那天的后来,董洋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的,全程不过八公里,经过六个路口,他走了将近两个半小时。进了小区,太阳已经西斜,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挂在西天。柳树的柳枝还是那么轻佻地摆动着,好在树下的三个老头儿都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中,奶奶张金凤见了他,吓了一跳。董洋关上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出两声歇斯底里的吼叫,于是张金凤相信了自己的孙子此刻正在失恋的炼狱中煎熬,随后的日子还将跌入一片浑浑噩噩的世界,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漫长还是短暂。

  奶奶张金凤不知道,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叫刘思倩的姑娘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她发出的光辉,一下子让自己的孙子为生活在浑浑噩噩的世界而自惭形秽。

  刘思倩怎么去了机床集团呢?她是去给一位德国专家做随行口语翻译。这是她即将步入大三学年的暑假,过完这个暑假,她就要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做一年的交流生。

  这个暑假,刘思倩计划着过一个多彩而迷人的暑假,于是就跃跃欲试地应聘了一家翻译公司的口语翻译。外语学院的学生做兼职翻译不稀奇,还有同学利用课余时间,做了十几份翻译,收入不菲。

  刘向东是大型国有企业的销售老总,当然看不上女儿做兼职翻译挣的那点外快。但女儿觉得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自己就是学外语的,能做口语翻译,不但是一种实力的证明,也是一个提高学习水平的机会,何况还可以提前接触社会,去探索、开拓更广阔的世界。

  刘思倩从小养了一身“公主病”,她下了决心的事,父亲刘向东和母亲郭雅玲都只有全力配合的份,何况这个暑假,获得了交流生资格的她自信心又格外爆棚。

  刘向东和郭雅玲只得通过各自的关系了解女儿应聘的那家翻译公司的情况。刘向东是销售公司老总,公关是特长;郭雅玲做了几十年的小学老师,桃李满沈阳。两个渠道反馈回来的结果都是该公司在业内口碑高、有丰富的翻译人才管理经验、有完备的兼职翻译工作规范、能确保翻译人员的人身安全。该公司的业务范围不局限于沈阳市、辽宁省,面向全国,甚至做到了向全球提供优秀可靠的外派翻译人员。两个渠道反馈回来的结果一交叉,刘向东和郭雅玲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过两天,翻译公司给刘思倩派来了第一单任务——给一个叫施密特的德国专家做随行翻译,时间是三天,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日薪两千元。

  这多少有点出乎刘思倩的意料,因为她的第一外语是英语,第二外语才是德语。可是翻译公司说,目前公司不缺英语口语翻译人才,只缺德语口语翻译人才,公司知道她的德语水平已经通过了欧标的C2级,做口语翻译应该绰绰有余。刘思倩一想,能够展示一下自己的德语才华,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就愉快地答应了。

  德国专家施密特住在青年公园北侧的凯宾斯基饭店,后来这个饭店改成别的名字,但当时就叫凯宾斯基饭店。这个地方离刘家不远。早上,刘向东亲自驾车把女儿送了过去,约好晚上再到这里把女儿接回去,或者就在机床集团接回女儿更好,因为刘向东的公司距离机床集团也不远。但女儿不同意,因为按照行程安排,德国专家要考察的企业也不都是在开发区。既然如此,不如都到凯宾斯基饭店接回她好了。

  郭雅玲也在享受暑假,恨不得亲自陪同女儿去,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就没有说出口,说出口一定会被女儿㨃回来。没奈何,只好把自己能想到的和陌生人接触可能会发生的一些安全问题,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嘱咐得女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郭雅玲只好住了口。

  刘向东把车开到凯宾斯基饭店门口时,翻译公司派来的车也到了,原来除了司机之外,还有一个临时充当德国专家秘书的女孩。这下,刘向东彻底放了心,果断地驾车离开。

  临时秘书给施密特打了电话,临时秘书的德语口语发音标准。等了大概不到十分钟,施密特从饭店里走了出来。施密特头发金黄,微微有了一点儿中年大叔的小肚腩,但步履矫健,上了车便愉快地和临时秘书及刘思倩攀谈起来。施密特说他家是铁匠世家,他自己是做中德技术转移的,他这是第二次来沈阳了,此行的目的是帮助更多的德国企业了解沈阳,指导他们将来到沈阳发展业务。

  行程单的第一天是全天考察机床集团;第二天上午到沈鼓集团,下午到西门子、莱茵机电;第三天上午到三洋重工,下午到华晨宝马。

  机床集团是1995年通过对第一机床厂、中捷友谊厂、第三机床厂资产重组而组建的。第一机床厂的旧址在现在的兴华北街的宜家家居那里,刘思倩去过,宜家家居旁边有一座口袋公园,里面还摆放着一台鲜亮如新的卧式机床。这里是新中国第一枚国徽的铸造地,这里是沈阳人永远的骄傲,也留下了新中国永不褪色的记忆。

  机床集团整体搬迁到开发区后,刘思倩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与她印象中的工厂总是又脏又乱不同,只见眼前崭新的厂房一栋栋错落有致,厂区内的道路又宽又直,道路两旁的花木枝叶婆娑。

  一行人走进车间,高大宽敞的厂房内一尘不染,自动化机械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装配作业,自动无人小车按照指定的路线来回穿梭着运送着物料,一台台正在运转的庞大机器,却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是轻微地嗡嗡叫着,像一只只蜜蜂在扇动着翅膀。厂房内的工人,一律着装整齐,戴着安全帽,对他们一行的到来,见怪不怪的,连多瞟一眼都不肯,在各自的岗位上埋头忙碌着。

  机床集团毕竟是专业性很强的地方,随着施密特在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转,刘思倩发觉了自己德语水平的欠缺,涉及专业领域的许多词汇还不会,譬如说关于钳工技术的“攻丝和套丝”,她绞尽脑汁也绞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表达。临时秘书更不会了,她只懂得一些日常的口语。好在施密特懂一些中文,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属于男人的词汇”,一句略显幽默的话轻松地化解了刘思倩的极度尴尬。本来说好,随行翻译是三天时间,但只一天下来,刘思倩就毫不犹豫地打了退堂鼓,一天的工资她都主动放弃了。刘思倩是谁?她绝不做那种滥竽充数的事。

  施密特第二天还给刘思倩打来电话:“我是施密特,FruleinLiu,昨天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感到很满意,为什么今天来的翻译不是你呀?”

  患了“公主病”的刘思倩自然不会被施密特的这句话所打动,她说:“哦,抱歉,我突然患了重感冒,有些发烧!施密特先生,希望我没有给您的工作带来不便,祝您沈阳之行圆满!”

  第一次来机床集团,刘思倩谁也没有记住,只记住了那位中年大叔施密特。刘思倩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不成功的德语口语翻译经历,却让自己成了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妹妹,让一个年轻的后生失魂落魄。

  那天,董洋手上拿着内径千分尺,就站在那台机床旁——刘思倩的“攻丝和套丝”就是在这里卡了壳的。

  董洋是钳工,钳工手上要有一把娴熟的锉刀。虽然现在的机床可以加工出微米级别精度的零件来,但将单个零件组装起来时这个误差会放大,必须通过钳工的锉刀加以修正,零件大一丝就要磨去一丝,欠一丝还要垫上一丝,这些都要依赖钳工的经验和手感,一丝就是0.01毫米,高级钳工凭手感就能修复这0.01毫米的偏差。一句话,高级钳工能像武林高手一样,把手中的锉刀玩得得心应手。要想达到这样的技能,自然只有弯下腰来在实践中不断地摸索,日积月累地达到这种境地。

  但最近一个月来,董洋的身子弯不下去,精神又恍惚,无精打采的他手里常拿着一把千分尺晃悠来晃悠去。师父成春阳是过来人,懂得失恋的滋味。但失恋不能成为长期影响工作的理由。前天下午,师父还痛心疾首地骂了董洋一番。师父指着董洋的鼻子说:“你瞅你,现在哪有一点儿小伙子的样子!再这样下去,别说潘庆妍瞧不起你,我瞧不起你,连工友们都瞧不起你!”

  师父没好气地夺下了董洋手中的千分尺,递给他一把锉刀。这天,董洋接过师父递来的锉刀,一个车间待精加工的零件全摆在他的面前,他甩开膀子,一刀一刀地锉起来,仿佛每一刀都锉在他对潘庆妍的记忆上,仿佛这记忆会越锉越薄。董洋干得挥汗如雨,一整天除了午饭和喝水,他几乎就没有抬过头。下班的时候,他躺在车间的地板上,摊开四肢,感觉车间的钢架顶棚在远去,自己的力气在远去,潘庆妍在远去……

  施密特一行要来,昨天车间就接到了集团办公室的通知。上午,董洋又要拿起锉刀时,师父霸道地夺走了锉刀,递给他一把内径千分尺。师父让他仔细检查加工工件的内径误差。

  上午十一点,施密特一行终于走了过来,他们在董洋的面前停住了。身材高大的施密特的目光越过随行翻译的肩头,落在董洋手中的内径千分尺上,他问:“使用这把千分尺,最高精度可达到多少微米?”

  董洋回答了一个精确的数字:“可以达到0.01毫米。”

  刘思倩翻译过去,她完全是出于礼貌地朝董洋抿了抿嘴角。她这天在机床集团,对谁都是面带微笑的。这当然不是出于什么职业素养,她还没有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她的教养告诉她对人微笑是人类最美的表情,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善意的表达。

  刘思倩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缕微笑竟然能够成为皎洁的月光,一下子照进董洋至幽至暗的情感角落,或者说照进了他情感的荒原。潘庆妍也爱笑,但潘庆妍的笑是媚俗的,带有讨好所有人的成分,这是谄媚的笑;而眼前女孩的笑是知性的,温婉又有灵性,这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笑。

  她长着时尚的瓜子脸,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身上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杏色的过膝短裙,衣袂飘飘,仿佛仙风在吹拂。如果和潘庆妍相比,眼前的女孩就是瑶池旁的女子,而潘庆妍只不过是凡间的一介俗物,自己咋能为潘庆妍的分手而难受,而且还难受那么多天呢?这真是一件无厘头的事……

  这天,董洋的目光停留在刘思倩的身上,他只觉得眼前女孩身上的一切都让他的心情说不出地舒畅,他的目光已经忘了转动。

  是的,说不出地舒畅。即使她翻译不出“攻丝和套丝”,那一丝窘迫、轻蹙眉头的样子都让他感到的是心旷神怡。

  那天德国专家问的问题是:“如果十分钟后就开始测量攻丝或套丝后的这个工件,它的温度对你手中内径千分尺的测量精度影响有多大?”他指着董洋身旁的一个工件问。——德国人真是奇怪,这个问题跟他搞中德技术转移有啥关系?也许他的目的在于考察中国企业职工的素质?

  眼前的女孩结结巴巴起来,她美丽的眼珠转向了钢架棚顶,仿佛棚顶上标有她需要的答案。可是棚顶上没有,她微微蹙起眉头。仿佛蹙起眉头,就能挤出脑海中的答案。可是脑海中没有储存这个词的记忆。女孩虽然还在微笑着,但眼中似乎就有了泪花在闪烁……

  德国人就是那么善解人意啊,他一句轻松的幽默就化解了眼前女孩的尴尬。德国人会说中文,德国人既然会说中文,还要带着这个女孩做翻译干什么?又是德国人!他董洋命里是不是和德国人犯冲?一种叫仇恨的东西,像一只无孔不入的细小的虫子,钻进了他的骨髓。以至于德国人向他彬彬有礼地道别时,他却表现得那么野蛮,连理都没理人家一下。

  师父成春阳只比董洋大六岁,施密特一行离开后,师父嘲笑起董洋:“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简直跟个花痴似的。”师父本想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通,想了想,换了怜悯的口气,“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刚爬出了狼口,又落入了虎穴啊。董洋啊董洋,人家最起码是个大学生呢,你最好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啊!”

  董洋索性把内径千分尺扔到了工作台上,觍起脸说:“师父,您咋这样贬低自己徒弟呢?也许您徒弟不是癞蛤蟆,是一只青蛙呢?”

  师父好奇地问:“咋的哟,难道青蛙就能吃到天鹅肉吗?”

  董洋说:“师父,青蛙会变成王子呀!”

  师父的目光在董洋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也许他从徒弟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用手拍拍徒弟的肩头:“行,董洋!也许她就是你的雅典娜,你是她的忒瑞西阿斯!为师我一定支持你!”

  “师父,雅典娜我听说过,啥是忒瑞西阿斯啊!”

  “自个儿查去!”师父绷起脸严肃地说。

  但师父不食言,师父果然支持徒弟,几天之后,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董洋,那天给德国专家做翻译的女孩姓刘,是沈阳师范大学外语学院的学生,其他信息不详。

  8月下旬,刘思倩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做交流生,与她同行的还有本校的另一个女孩,同校不同系,赴伊大交流时也是这样。在机床集团做了一天德语口语翻译的不愉快渐渐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伊利诺伊大学有三所分校,分别是香槟分校、芝加哥分校和斯普林菲尔德分校。刘思倩去交流的是斯普林菲尔德分校,直译过来也叫春田分校。美国叫斯普林菲尔德的还有别的地方,这个斯普林菲尔德是伊利诺伊州的首府。

  十一假期,惦记着女儿的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飞往了美国。来之前,刘向东和郭雅玲已经做了一些功课,知道斯普林菲尔德是林肯总统的居住地和主要工作地,也是林肯总统的长眠地。抵达后,都来不及倒时差,夫妇俩哈欠连天地在女儿的陪同下参观了林肯的墓地、林肯的故居还有林肯的博物馆。原来,林肯前后在此居住长达二十四年,在总统任职期间,林肯还数次提及卸任后要回到斯普林菲尔德继续担任律师,可惜抱憾而终。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俩到来的时候,看到连步行街上挂的都是林肯总统的肖像和宣传标语。

  与中国东北最大的工业城市沈阳相比,斯普林菲尔德市简直就是沈阳郊外的一座小镇。不,规模连沈阳郊外一座稍大一些的小镇都不如。与其说这里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城市景观公园更贴切。他们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公园”里的行人十分稀少,道路两边摆放着一张张休闲的椅子,仿佛都在静静地渴盼着行人的到来。

  斯普林菲尔德分校的规模也赶不上沈阳师范大学,但校园远离市区,安静,且处处绿草如茵,连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俩都有到这里做一回学生的冲动。斯普林菲尔德分校虽然成立的时间不长,但知名度很高,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公立学校排名中高居第二位。在斯普林菲尔德分校走了一圈又一圈,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俩都生出一番“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的感慨。

  过了十一,刘向东和郭雅玲都得回国,不能在这里陪伴女儿,心里自然恋恋不舍。当然,这种恋恋不舍也只是他俩一厢情愿的恋恋不舍。女儿反而觉得自己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了,没有父母在身边,反而像笼鸟飞向了蓝天,池鱼跃进了大海。

  刘向东夫妇觉得不能就这么回国了,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这里,不放心,得托人。刘向东夫妇俩路子宽,尤其是销售公司的老总更是神通广大,人托人,在回国之前,果真联系到一位生活在斯普林菲尔德的老乡刘晓彤。是女人,居然也姓刘,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拜托她照顾一下刘思倩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晓彤是早年的东北工学院毕业的,20世纪90年代就到了美国,嫁给了美国人,后来就定居在斯普林菲尔德。现在的刘晓彤自己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而她的丈夫马丁内兹则是一名电子设备维修工。

  按照刘向东的愿望,本想马上请刘晓彤见个面,可那两天刘晓彤在芝加哥,而刘向东和郭雅玲回国日期临近,来不及等到刘晓彤回来,只好遗憾地把刘晓彤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刘思倩。

  圣诞节的前夜,刘晓彤亲自驾车把刘思倩接到了自己的家。刘晓彤的家距离刘思倩的学校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冬天的乡野风光如一幅中国的水墨画。房子是独栋别墅,前有草坪后有果园。刘晓彤和马丁内兹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马丁内兹和小男孩见了客人都很有礼貌。刘晓彤自豪地介绍,别以为马丁内兹只会维修电子设备,每个周末他还到教会义务为来自非英语国家的人讲授英语阅读课呢。

  刘思倩难以理解美国的夫妇关系,譬如马丁内兹为啥不帮着刘晓彤打点公司的业务而偏要去做电子设备维修工呢?恰好听见刘晓彤介绍马丁内兹义务教授英语阅读课,就好奇地问:“那姐夫咋不谋一份教职呢?”

  刘晓彤一下子就明白了刘思倩的言外之意,笑着说:“妹妹,美国这边和咱们国内的情况不一样,美国这边像你姐夫马丁内兹这样的蓝领人才比一般的白领人才还要紧俏呢。就说你姐夫马丁内兹吧,在电子设备维修领域做到了顶级,一年下来,差不多能赚到十万美元,差不多与美国大学教授的平均薪资持平。”

  马丁内兹和小男孩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他们俩在自制着苹果汁——苹果都是产自自家果园的,需要多少就从冷藏间搬出多少。

  刘晓彤家门前的草坪,简直有一片足球场那么大,冬天了,草坪上的雪除尽了,草绿油油的依然长得生机盎然。松鼠在草坪尽头的橡树上蹿跳,搅动得枝条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橡树的那边就是积雪覆盖着的乡野。

  小男孩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走起路来像皮球一般地弹跳,他弹跳着给刘思倩端来苹果汁。小男孩的眼珠遗传了妈妈的基因,是黑色的。眼窝和睫毛则遗传了爸爸的基因,眼窝深邃、睫毛浓密且长。说话时,眉眼间忽闪着迷人的、仿佛是梦一般的光彩。

  知道了女孩姓刘,又是沈阳师范大学外语学院的学生,董洋就有了聚焦的方向。新的学年开始了,秋天是沈阳最美的季节,天空幽蓝且显得比夏天更加高远,北方的风吹进沈阳平原,绿柳、银杏、苍松和白桦开始酝酿五彩斑斓的颜色。“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现在的董洋也是这样的感觉,一早上就吹着轻松的口哨,从小区里出来。在南十二路重工街坐上288路公交车,坐了二十三站,然后到岐山路换乘地铁2号线,一路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位于黄河北大街的沈阳师范大学。

  校园和机床集团一样,也是新建不久的。楼新,树木尚未蔚然成林。这几年,有一千多个老旧小区升级改造成“花园”,一批废旧厂区华丽转身为文创热土,沈阳城整个脱胎换骨。

  从大门往校园走,经过一座叫作“锦桥”的桥,校门广场的两侧各有一座造型独特的宏伟建筑,一座是文体馆,一座是辽宁古生物博物馆。校园里的学生三五成群或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董洋的目光在搜寻着,他期盼着自己的目光瞬间放射出一个惊喜,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一次没有遇见,两次没有遇见,三次没有遇见都很正常,这所学校有那么多学生,来之前董洋已经在网站上做足了功课,这所学校在校生有两万多人呢!

  自己咋就没有成为这两万多人中的一员呢?自己那时候咋就那么糊涂呢?把读书当成了负担,从来不知道主动学习。只知道和大虎等混在一起,去小酒馆喝酒,去歌厅K歌……而现在内心却涌出强烈的渴望,这是为啥呢?哦,就是因为当初没有遇见打动自己的目标,滋生不出努力学习的原动力?

  对了,师父说的“忒瑞西阿斯”到底是啥玩意儿啊?董洋在校园里逛得累了,他坐到树荫下的一条长椅上,用手机搜索,一下子就弹出无数条和“忒瑞西阿斯”有关的信息,他好奇地打开了其中一条,哦,原来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忒瑞西阿斯无意中看见正在沐浴中的雅典娜,雅典娜下意识地用神力遮住他的双眼,忒瑞西阿斯便双目失明,作为补偿与馈赠,雅典娜“清洁”了忒瑞西阿斯的耳朵,使他能听懂各种鸟类的语言,赐予他一根用山茱萸制作的拐杖,靠着它便能如明眼人一般行走……

  董洋发了一会儿愣,这是啥意思?忒瑞西阿斯是在追求雅典娜吗?他只是无意中看见了她的裸体,这故事应该和爱情无关。

  外国语学院也是一幢宏伟的建筑,白色的外墙上,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个谜团,让他无法知道哪扇背后坐着那个女孩。

  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来,再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回去。反正是休息日,董洋的时间宽裕。下一个休息日,他又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吹着欢快的口哨出了门。

  奶奶张金凤彻底放了心,对儿媳李淑芹说:“我早就说过没事吧,我孙子一定是又处上对象了!”

  李淑芹佩服婆婆的睿智,兴奋地问:“还是那个爱笑的姑娘?两个人又和好了?”

  张金凤摇了摇头:“不像啊,你没看见我孙子,最近气质都变了。那八成是换了主角呗。”

  李淑芹想了想,认可了婆婆的看法,说:“妈,你的眼可真毒!”

  张金凤毫不谦逊地说:“那可不!”

  不但是奶奶张金凤眼睛毒,师父成春阳的目光也不含糊,一天,师父不动声色地问董洋:“你小子最近咋变得文绉绉起来了?”

  董洋笑了,说:“真的吗?师父!其实我吧,没事就去沈阳师范大学,这去大学校园里走走,还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师父一愣,记起了沈阳师范大学还是自己告诉徒弟的,就笑着骂:“你小子还真死性,这么说找到那个女孩了?”

  董洋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有!”

  师父笑了起来:“如果为师我传话传错了,如果那女孩不是沈阳师范大学的学生,或者的确是沈阳师范大学的学生,但已经毕业了呢?让你执着如斯,为师岂不是罪莫大焉?”

  董洋一下子愣住了,他可从来没有想到师父说的这种种可能。

  师父突然问:“忒瑞西阿斯为啥从雅典娜那里取得了超常的功能?”

  董洋说:“是雅典娜为了补偿他。”

  师父说:“董洋啊,你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把雅典娜的补偿,看作是忒瑞西阿斯的付出,他付出了自己的双眼,才得到了超常的功能。”师父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咱机床集团发展到今天,靠的啥?靠的是咱工人呀!咱机床集团先后涌现出三百多位全国、省、市劳动模范和先进人物。咱们的身边人是咋成为劳模和先进人物的呢?他们的荣誉之花不都是靠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浇灌才开放得这样灿烂吗?你真能理解为师我说的忒瑞西阿斯的用意吗?为师不只是劝你为追求心爱的姑娘而付出,为师更是要劝你先把自身做强!你想想看,董洋,当咱有一天成为市、省乃至全国劳模,咱还怕追求不到一个优秀的女孩吗?那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吗?——‘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你的爱将与我同在’,到那天,当掌声响起来时,没准那个姓刘的翻译都反过来追你!到那时,潘庆妍哭着挽回你,你千万别答应!”

  董洋不好意思地说:“师父,你还提潘庆妍干啥?”

  师父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嘛。”

  董洋又问:“师父,您经验这么丰富,看来年轻时也没少被女孩踹呀!”

  师父装作恼怒的样子,抬起一条腿作势要踢他,说:“你小子再胡说,信不信我踹你!”

  在斯普林菲尔德只待了一年,英语水平不用说了,刘思倩觉得自己的德语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美国大学见习机会多,刘思倩还到世界最大的工程机械制造商——卡特彼勒公司总部见习过,熟练地掌握了许多机械专业词语的用法。

  在伊大斯普林菲尔德分校,她还体会到中美两国老师在对待学生成绩上的态度差异。在中国,老师都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而且,中国人血液里还流淌着“状元”情结,每次各类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都会产生许多所谓的“状元”。而在美国,学习成绩被视为个人隐私,对于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老师只是单独发邮件通知本人,从来不公开地夸奖。两国文化背景不同,确实很难比较出哪一种教育理念的优劣。

  施密特还和她联系,当初他们就互相添加了微信。只要到了中国的传统节日,刘思倩一定会收到来自施密特的问候。这个德国大叔是不是迷恋上自己了?不过德国人年龄越大越讲究礼数,也有可能只是出于德国大叔的善意呢!虽然施密特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不合身份的话,但至少说明这个德国大叔喜欢自己。别人喜欢不喜欢自己,那是别人的事,自己也管不着。譬如自己的大学同学刘喆,就像一只苍蝇似的围绕着自己盘旋。只是与他在超市不期而遇,他却要抢着把你的单买了。你不想欠他的一丝人情,你只想和他做一个普通的同学,他的过度热情让你对他的好感渐渐丧失殆尽。好在刘喆在国内,她申报交流生时没有向他透露一丝风声,不然刘喆一定也会千方百计地来到美国。现在刘喆给她发来漫天的信息,她也只是偶尔回一次——纯粹是出于同学的礼貌。刘喆不明白,人生如尺,示好也应有度。像施密特这样云淡风轻的方式才最好。

  第一次去机床集团经历的尴尬已经渐渐散去,到卡特彼勒公司总部见习过之后,刘思倩感觉自己的德语口语应付机械工业领域已经游刃有余了,内心不服输的劲头又格外爆棚起来。施密特又给她发来问候时,恰逢刘思倩的心情大好,就和他半真半假地开了一句玩笑:“下次再来沈阳,还你一个合格的口语翻译!”施密特也幽默了一句:“不临阵脱逃了?”

  刘思倩看到这句话,嘴角不由得浮出微笑,她也给施密特发了一个笑脸的表情。发这个表情的时候,是在中国的端午节那天,刘思倩正筹划着回国的事宜。

  紧接着就是回国,回国后完成大四学年的学习,然后完成毕业答辩,又是应聘工作一堆事后,她都快把自己和施密特约定的“还你一个合格的口语翻译”这档事给忘了。又是一年的暑假到了,过了这个暑假,她就要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她已经被录取为沈河区青年路小学的老师。父母为了庆祝女儿职业如愿,筹划起一家人要去一趟内蒙古阿尔山和呼伦贝尔大草原。

  距离出发还有几天的时间,刘思倩突然接到施密特的信息:“FruleinLiu,我果真来沈阳了,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刘思倩笑了起来,她觉得施密特来的时间好巧,她还觉得施密特真是一个可爱的大叔,她已经记不清是谁对她说的,“德国人有多严谨就有多可爱!”

  像上次一样,机床集团已经为德国专家安排了接待讲解人员。他们一行先走进数控车床,参观完数控车床再到立式加工中心,由立式加工中心进了立式钻攻中心。施密特一行来到哪个车间就由哪个车间的负责人或技术人员配合集团的接待讲解人员。

  师父成春阳已经成为中心的一个负责人,他引领着施密特一行,走到董洋的面前停下了脚步,师父自豪地介绍:“这是我们中心的技术尖子,他凭着勤学苦练很快成长为技术能手,现在凡是我中心比较精密的、难处理的零部件,通常都交给他来加工。特别精密的零部件,一般钳工的加工精度控制在0.06毫米以内,而他凭着手感就能控制在0.01毫米以内,这样的粗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一丝,相当于一根头发的七分之一。”

  “哦?”出身于铁匠世家的施密特格外感兴趣,他蓝色眼珠里的种种疑惑像万花筒一般闪现,两年前来过这里,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两年前也见过,但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施密特也见过了无数的中国工人——他们的长相似乎区别不大,所以他不敢确定眼前的这位是不是两年前见过,他忽略了这个次要的疑惑,只是挑自己最感兴趣的问:“年轻人,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能把钳工技术做到如此极致的?”

  董洋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心似乎蹿到了呼吸道,让他都快喘不上来气了。真的像做梦一样,他一遍遍地在沈阳师范大学校园里寻觅而不得的身影就这样蓦然出现在眼前。

  刘思倩微笑着把施密特的话翻译给董洋。董洋却没有回答,他呆愣着,一张脸上现出陷入往事中的异样神采。刘思倩记起来了,就在两年前,就是在这台机床前,这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把千分尺,就是在这里她搜索枯肠也搜索不到“攻丝和套丝”这个钳工术语的准确表达……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他多看了一眼——他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色工装,蓝色的安全帽压到眉眼上方,也许是安全帽的阴影让他的睫毛显得浓密且长……她又一下子想起了刘晓彤、马丁内兹和他们的小男孩。

  董洋不回答,师父只好介绍:“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徒弟。两年来,他为了追求工件的最小误差,为了在细致的基础上做得更细致,勤学苦练,只要与工作有关的技术,他都会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拿钻削这门技术来说吧,他在实践中掌握不同温度、材质、刀具条件下工件钻削情况的变化……”

  施密特更感兴趣了,紧追不舍:“年轻人,我想听听你亲口说,你觉得技能的取得完全是靠自己的直接经验吗?”

  刘思倩流利地把施密特的话翻译了出来,她微笑着看他,人们对光彩照耀的人都会多看一眼,她等着把他的话翻译给施密特。

  董洋还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旋涡中,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她却从天而降。两年了,他再也没有处过别的女朋友。不是因为他对她还抱着幻想,而是他的确从钻研技术中体验到了人生的乐趣。如果她不出现,他未来的人生也会娶妻生子。他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但她此刻又出现了,狐仙妹妹,他一下子想起了这个词,她就是他的狐仙妹妹——让他曾经、现在依然丧魂失魄的狐仙妹妹。

  师父只好提醒:“董洋,你就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吧。”

  师父的表情很严肃,声音里透着威严,董洋回过神来,他决定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竭力按捺住自己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沉思了片刻,有意识地把自己平时的语调放缓了一些,“这位美女翻译,”他觉得这么称呼她最好,“其实我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还要感谢你。”

  刘思倩惊讶起来,她微微张开了嘴。师父也一下子恍然大悟,师父没有认出眼前的美女翻译就是两年前让自己的徒弟着了魔的那个姑娘。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目光一下子都饶有兴味地投向了董洋。

  董洋索性就放开来,放开来他的心就不怦怦乱跳了,他大胆地直视着眼前的姑娘说:“这位美女翻译,虽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就在两年前,你出现在我眼前。你不会知道,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梦。你身上的某一点,不,不是某一点,而是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打动了我。我当时想,要是有你这样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呀!师父告诉我,你是沈阳师范大学的学生。有一段时间,我一到节假日就去沈阳师范大学寻觅你。可是,我怎么也寻觅不到你。师父告诉我,要做最好的自己,我是一名钳工,最好的自己就是成为一名最优秀的钳工,师父说,花香蝶自来。”

  刘思倩立在那里,这是对她表白的话,她无法把这些话翻译给施密特,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感到窘迫,她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掌声响起来,是师父带头拍的掌。

  师父现在是中心的负责人,他看了看施密特,对徒弟说:“技能的取得完全是靠自己的直接经验吗,你还没有回答德国专家的问题呢!”

  董洋收敛了自己外溢的情感,一板一眼地说:“拿切削材料来说吧,我们做钳工的都知道,材料的软硬会直接影响走刀的速度,对于我来说,现在我凭经验就能判断材料质地的软硬。技能的取得当然要靠自己的直接经验,来自日常的亲身实践和思考,不断练习、不断积累,同时也要有间接经验,要将理论与实践融会贯通……”

  刘思倩表情自然地翻译了过去。

  施密特点头补充:“技能的提升的确来自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融会贯通,但我对你们的所谓手感并不赞同,精确的东西归根结底要来自一组组确切的数据,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手感!”

  师父笑了,董洋也笑了,德国人较真时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施密特一行要继续往前走了。董洋涨红着脸冲刘思倩说:“美女翻译,我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如果不是刚才董洋的那番不合时宜的表白,刘思倩是会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的,刘思倩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孩。但刚才这个青年工人的表白是那么不合时宜,这、这怎么可能呢?她只是来做随行翻译的,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和这里发生什么关联。而且,他们一点儿都不了解彼此,这个年轻人的表白是爱情宣言吗?简直像一场闹剧,太无厘头了。刘思倩觉得自己受了一种羞辱,她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施密特一行脚步不停地出了钻攻中心。董洋又一次丧魂失魄地立在了那里。师父朝他眨眨眼,他也没有看见。

  这一年的暑假,对刘思倩来说,多彩而充实。她圆满地完成了施密特在沈阳考察期间的口语翻译工作。分别的时候,站在凯宾斯基饭店门口,施密特转过头来,说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对刘思倩说。刘思倩的一颗心瞬间就悬了起来,母亲郭雅玲的嘱咐在脑海中飞速盘旋。施密特看了一眼浑身绷得紧紧的刘思倩,微笑着说:“FruleinLiu,愿我们成为永远的好朋友,下次来沈阳再见!”刘思倩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今天实在是因为机床集团的那个青工,搞得她神经过度紧张。

  施密特走后,他们一家人去了一趟内蒙古阿尔山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享受了一段祖国北疆的慢时光和草原的广阔无垠。

  从草原回来,在参加新入职教师培训的前一天,她和堂妹刘莹去了一趟太原街那座新开业不久的玖伍文化城。堂妹在东北大学读机械本科,平时喜欢浏览本专业的书籍。她俩转到四楼,在机械类书籍专区,刘思倩怔住了,她一下子看见了那个机床集团的青工,他在专心致志地翻书。一个青年工人也这么爱学习?她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些兴趣,可转而又想,自己为什么要在意他爱不爱学习呢?他把书放回书架上——也许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本,他抬头在书架的更上一层寻觅,似乎还偏过头来向她这边瞟了一眼,刘思倩立刻转过身去。如果他在这里纠缠自己,让堂妹知道了,岂不会传为家族最大的笑话。她甚至想不等堂妹了,自己先上楼去,一会儿给堂妹发个信息。好在堂妹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书,她立刻拉着堂妹的手离开了书城的四楼。

  新的学年转眼就到,刘思倩被分在小学五年级英语教研室。

  这天——刚过完教师节,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座机铃声响起。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把电话打进座机的,不是学校领导就是家长。电话是同事吴丽励接的,她比刘思倩早入职两年,接听后就喊:“小刘老师,找你的。”五年级英语教研室还有一位姓刘的老师,比刘思倩大十来岁,刘思倩来了,大十来岁的刘老师就成了大刘老师,刘思倩成了小刘老师。现在这个时间,大刘老师有课。

  隔了一张办公桌,刘思倩站起身抓起了话筒,话筒底端的弹簧线拉得长长的。刘思倩的脸上带着微笑,十分礼貌地问:“您好,我是刘思倩,请问您是?”

  是董洋打来的,师父告诉了他刘思倩的学校,他居然也能神通广大地找到了刘思倩教研室的电话。他的声音显得兴高采烈的:“刘老师,我是机床集团的董洋。我们见过面的,你想起来了吧?找到你的电话可不容易了,无异于一场长征……”他第一步要取得她的好感。

  话筒隔音效果差。吴丽励看过来,脸上闪着自以为洞若观火的笑。

  原来是他!刘思倩的语气生硬起来,问:“董师傅,你有啥事儿?”

  董洋一时语塞,他感觉到了她的不愉快,怔了数秒后说:“啊,……其实,其实也没别的事儿,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崇拜你!我……”董洋抱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他赔着小心地说,“刘老师,我、我可以要一下你的手机号吗?”

  刘思倩冷笑着说:“你不是已经有教研室的电话了吗?”

  电话的那一头,董洋毫不气馁地说:“刘老师,你难道忍心拒绝你的粉丝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

  刘思倩当然不会拒绝粉丝的小小心愿,相反她的心里还生出了一丝虚荣。但对方是董洋,她不想和他进一步纠缠,她刁难他:“董师傅,你要知道这是英语教研室。如果你真是我的粉丝,Please speak inEnglish(请你用英语说)。”

  董洋愣住了,就在他愣住的当儿,刘思倩已经挂了电话。电话的那一头,董洋怅然若失地看了看手机。“Please speak in English”,她的声音还在他的脑子里美妙地回响。“Please speak inEnglish”,有啥难的?

  见刘思倩把话筒送过来,吴丽励好奇地问:“另一个追求者?”

  刘思倩咯咯地笑了起来,反问:“这也算得上?”

  正处在恋爱甜蜜期的吴丽励善意地嘲讽:“算得上的,你又看不上!”

  刘思倩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个算得上的又看不上的人就是刘喆。刘喆出身于干部家庭,毕业后到铁西区教育局做了一名公务员。也许是从小受家庭环境的熏陶,刘喆说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瞻前顾后的。刘思倩尤其不喜欢他这种老成持重的样子,毕业前夕明确向刘喆表态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换作一般的男孩子早就知难而退了,刘喆偏偏一根筋地把刘思倩的拒绝当成了女孩子对男孩子的考验,浑身更加迸发出锲而不舍的劲头。每到周末不是来电话邀请刘思倩去这里晚餐,就是邀请刘思倩去那里游玩。沈阳城适合情侣游玩的地方越来越多,也为刘喆的热情找到越来越多的借口。刘思倩不回他的信息,手机不接他的电话,刘喆就把电话打进教研室来。好歹同学一场,电话里翻脸不认人,不合适。

  刘思倩就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吴丽励听,吴丽励像个姐姐一样帮她出主意:“嗐,思倩,就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他不就死心了。”

  刘思倩觉得这么说不合适:“可我没有呀!”

  吴丽励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言不由衷,原来你是喜欢被他缠,却在我这里卖萌呢!”

  刘思倩不高兴地说:“吴老师,谁喜欢被他缠了!”

  吴丽励说:“那你为啥不试试我这个办法呢?”

  刘喆再来电话,刘思倩就说:“啊,这个周末呀,这个周末特别不巧,我要跟我男朋友去南湖公园呢。”

  刘喆却不肯相信,说:“思倩,咱俩是同班同学,你就别蒙我了,你哪有男朋友啊!你有了男朋友,咋没有别的同学告诉我呢?”

  刘思倩气得哭笑不得地说:“刘喆,你别这样自信好不好?我有没有男朋友还需要别的同学告诉你呀,我自己告诉你不成吗?求你不要再约我了,你再这样约我,咱俩也许连一个好的同学关系都不能维持了!”

  刘喆消停了两周,缓过了劲儿又开始穷追不舍,说:“思倩,我就知道你没有男朋友,如果你真有男朋友,今天晚上就算我请你和你男朋友好不好?”

  刘思倩无奈地问:“我有男朋友干吗要你请客呀?”

  刘喆说:“所以你是故意骗我的嘛!”

  刘思倩不接刘喆的手机,刘喆就常常把电话打到教研室,碍于同学的面子,刘思倩就不咸不淡地和他说两句。

  初雪之后的那天,刘思倩下午第二节和第三节都没有课,室内暖气烧得足,室外银装素裹,沈阳城分外妖娆。但刘思倩没有心思欣赏街景,她在认真地设计一个教学方案——小学五年级英语教学中会涉及一些语法,刘思倩在思考如何在教学中通过具体的实例、一些动画片段来潜移默化地帮助学生掌握英语语言的使用规则,而不是硬生生地教学生需要注意的第一点是什么,第二点是什么,她觉得潜移默化的教学更能培养学生持久的外语学习兴趣。

  刘喆又往她的手机上打来电话:“思倩,今天道上路滑,下午我早点离开单位,到时开车送你回家。”

  刘思倩故意讽刺他:“哦,这回不请我吃饭啦?”

  刘喆却会错了意,殷勤地说:“一定,一定,思倩,你想吃啥菜,徽菜、鲁菜、川菜、粤菜你随便点!”

  刘思倩想起有人把“野山椒牛肉”神翻译成“You and Your Family”,就嘲讽道:“I want to eat you and yourfamily.”

  刘喆却没有反应过来:“啊,思倩,你还想吃我和我的家人?这也太快了吧。”

  刘思倩没想到自己摆了一个乌龙,脸红了起来,说:“刘喆,我有事,先撂了啊!”不等刘喆再说什么,羞臊地挂了电话。

  这头刚撂下,那头座机就急促地响了起来。又是同事吴丽励——她俩课程表相近,有课时都有课,没有课时都没有课。吴丽励接起话筒,随即喊:“小刘老师,还是找你的!”

  这个刘喆,总是这么无休无止地纠缠,没完没了何时才是头?还是再一次挑明了,感谢他的好意,她下班时,有男朋友来接他回家。对,这回是真有男朋友了,改天可以带男朋友找同学一起玩!但不是今晚,今晚他俩还有别的安排呢!对,就这么跟他说。她都这么说了,天下的女孩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刘喆还能赶来吗?

  她抓起了话筒,压抑着自己的厌恶说:“你好!”

  “Hello!Are youMr.Liu?”

  不是刘喆,刘喆的声音她听得出来,对方一口流利的英语,是自己的哪一个同学?刘思倩一时有些蒙圈,她也用英语说:“我是刘思倩,你是谁?”

  对方用英语回答:“你猜!”

  刘思倩没有好心情,她说:“你就甭让我猜了!我在教研室呢,赶紧告诉我是谁,不告诉我就撂了啊。”

  对方继续用英语说:“我是董洋!”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董洋?也许是董阳?同学?没有!朋友肯定不是了,是朋友哪有不记得他的名字的?某个学生的家长?搞怪不是吗,学生的家长干吗要用英语和她交流,要检验她的英语水平?

  “对不起,董洋(阳)先生,我真的一时想不起来你是谁。请你原谅,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提示?”

  董洋的心里略微有些小遗憾,她真是不记得自己了!也许她是记得的,她特意装作不记得,也许高傲的女孩都是如此,向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态度。

  他有些委屈地说:“刘老师,我是真心地崇拜你。你不是说过,如果真是你的粉丝,请用英语说吗?”他是真的委屈。忒瑞西阿斯不是也委屈吗?这个神话告诉人们,要想得到什么,必须付出相应的什么。

  天哪!这才几个月时间,记忆的洪流奔涌而出,刘思倩吃惊地叫起来:“你是那个机床集团的……”

  “对,就是我,董洋!也就是忒瑞西阿斯,你就是改变了我的女神雅典娜!”

  “不,”刘思倩抗拒,“你这个比喻不恰当,我可没有弄瞎你的双眼。”他的言外之意,是窥见过正在沐浴时的自己?刘思倩有些愤怒。

  “可是你打开了我人生的另外一扇窗户!”董洋冷静地说,“现在,我的女神雅典娜,我请求你,你可以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忒瑞西阿斯吗?”他真诚的声音又打动了她,她刚刚燃起的怒火又渐渐熄灭了。

  “天哪,短短几个月,你的英语就能说得这么流利!你以前也学过英语吧?”刘思倩高兴地叫了起来。

  “是的,可那时候都没有认真地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你还没有到老大的时候,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同事吴丽励眉眼含笑地朝她看过来,刘思倩像猛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那好吧,董师傅,你记下我的电话……”

  “爱情应该是在另一个人那里重新找到自己,然后一起成长。”这句德国谚语,是做了德国小伙子女朋友的潘庆妍后来告诉他的——是发在他的微信上的,是潘庆妍为她和董洋的一段感情画上的句号。

  放下电话,董洋先是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他现在对爱情的真切理解。其实,雅典娜和忒瑞西阿斯的故事就是在讲一个女人如何改变了一个男人,而且这个故事中出现了女人的裸体,也就有了爱情的底色。

  接着他又想起了潘庆妍。潘庆妍和那个德国小伙子,不知一起成长到什么阶段了……愿他俩幸福!


  俞胜,男,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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