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乡下有民谚说“三月三，苣荬菜要钻天。”那是早春，万物还处于一片萧瑟的氛围中，有星点的绿色也夹杂在荒芜的枯草和败叶之下。要钻天的不仅仅是苣荬菜，还有满地蠢蠢欲动的豆芽。

　　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把春风迎头顶弯，向着松软的大地奔跑。阳光暖洒，光和热瀑布一样倾泻而出。春风肆意舞蹈，暖暖的春光到处洋溢着生机。土里的虫子惺忪了眼，蚯蚓听到孩子们踏踏的脚步声远远跑来，蠕动着身子做一点防备。褪去棉衣，孩子的身子轻了。脱去棉鞋，孩子的脚丫也格外轻盈。蚯蚓们不必担心被踩伤，权当这是春天里的一次按摩行动。布谷鸟能够在枝头跳跃了，有布谷鸟“咕咕”地叫，农民就该开犁播种了，孩子们知道，雪白的犁铧泛起黑黝黝的泥土，那个时候就剜不到豆芽菜了。

　　土地是松软的，冬天的积雪融化，早春的一场小雨，把大地的肌肤护理得圆润饱满。鞋帮矮的孩子，调皮的泥土就会趁虚而入。泥土带着新鲜的味道，在鞋子里捣乱。孩子不得不暂时离群，停下脚步，坐在地上脱鞋，倒出鞋窠里的泥土。脚指头之间是倒不净的，只能等着回家清洗。没有硬物，孩子也知道泥土并无恶意，何况一群孩子都变成了小黑点，脱单的孩子心里着急。提上一只鞋子的时候，才发现另外一只鞋子竟然也钻进去了泥土。孩子无奈，只好再次坐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远处慢坡上的孩子们已经在欢快地跳跃了，孩子知道，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嫩嫩的苣荬菜，或者是露出毛锥锥儿的刺儿菜。孩子知道赶不上那场你争我夺的盛况了，索性耐心地彻底把鞋子弄好。这双草绿色的胶皮鞋鞋底已经磨得铮亮，鞋帮缝补过，不然不会叫泥土肆无忌惮地灌进去。

　　空气中有风丝儿缕缕，没有先前的硬了。孩子知道，这里是背风的地方，风就变得柔软多了。不过，有小旋风撒欢地旋了过来，孩子内心敬畏，赶紧大声喊着学来的歌谣：“旋风旋风你是鬼儿，三把镰刀砍你腿儿！”童谣带着儿化音，尾声拖得很长，效果很明显，旋风被震慑住般溜下了山沟里，消失不见了。孩子长舒一口气，眯缝着眼睛看小筐里的剜刀。

　　孩子虽然唱的是镰刀，看那威胁的词句，这把镰刀一定高大威猛，充满威慑。其实不然，剜刀很小巧，是以前大人用坏的柴镰改造而成，镇上的赵铁匠打盹的功夫，孩子的父亲借着熔炉里的火，灵巧地弯了一把剜刀。用砂轮打磨，锋利无比，再猛然摁进冷水中淬火，这刀虽然小了点，却一下子沾染上了侠义味道。是啊，全家哥七个，这个年龄的时候都握着这把小剜刀在田野上奔跑。

　　筐里现在很是惨淡，躺着几根白色长腿的刺儿菜，先挖的几棵苣荬菜在阳光的照射下都打了蔫儿。孩子倒是不担心这个，回家择好用清水浸泡，这些野菜就会激灵一下挺拔起腰身精神起来。孩子现在着急追上大部队，那些孩子正在疯抢野菜。能听出铁蛋耍赖的动静，能听到冬梅调解的暖语，还有急性子的大雁大声占地方的故事，这是每天都上演的一幕，今天不同的是孩子没有能够融入进去。

　　唉，都是这矮帮的鞋子，都是这不跟脚的鞋子。

　　孩子低头，沮丧地看着脚下。脚下的泥土鼓胀起一个大包，里面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孩子的心一惊，难道……孩子的心伴着风丝儿还是剧烈地摇摆起来。孩子抬眼看左右没人，在阳光下蹲下来，用小手扒开那个鼓胀的包。泥土下面是一簇挤在一起的黄豆芽，这些豆芽就要破土而出了，长着嫩黄色的脑袋瓜！

　　哇！孩子惊喜万分，赶紧扒拉掉浮土，小心翼翼地采摘下这些好看的黄豆芽。放到筐底的时候，孩子大气不敢出。孩子喜出望外，这一望不打紧，倒吸一口气，身前身后的脚下隔着三五步就有这样的大包！孩子不敢确认，蹲下来，低头，眼睛与大地平视。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迎面而来，撞到了鼻尖。孩子发现远远近近的大地上像撒了一双双的眼睛，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泥土里藏着的眼睛就都会眨巴儿起来吧……

　　孩子猛地想起来，这片看似静寂无声的背风山坳地，去年是种过十几亩黄豆地的。秋天赶上了暴晒的日头，豆荚纷纷炸裂，大人们收走黄豆的时候，一些调皮的豆粒早都蹦出了豆荚，在漫地里溜溜达达。泥土里藏了一冬，在融雪春雨暖阳的催促下，这些黄豆粒就变成了黄豆芽！这安宁的土地下面，正在酝酿着一个躁动的春天之梦。

　　这怎么得了？孩子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他大声招呼远方那些抢着野菜的伙伴们，大声向春天的大地宣布着好消息。远处那些小黑点拎着小筐快速地变大起来，直到在孩子的面前变成一朵朵灿烂的笑脸，那些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汗水，挂着春天的泥垢，他们在春风里等着孩子宣布佳音。

　　孩子手指着这片安静的土地，大声说着神奇的发现。他不等孩子们反应过来，早都安排部属了各自的领地。孩子们都开始惊慌失措，他们发现脚下的土地里正在蠕动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胆子小的大雁，甚至单腿独立，生怕踩坏了这触脚可及的嫩豆芽，不敢落下两只脚来。

　　太阳看够了热闹，咕噜一下滚到山后，把一群剜豆芽的孩子们丢到了山洼里。不过，一会儿月亮出来的时候，这些孩子就会满载而归了，欢声笑语地走过我们烟火升腾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