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国电视剧里姑娘要出嫁前要专门学习烹饪，目的是过门以后能够有一门做饭的手艺，赢得丈夫家的喜欢。我姑姑那辈的村里姑娘，出嫁的年龄普遍偏晚，二十七八岁结婚的是常态。她们出嫁前的几年，都要学习绣花和针线活。

　　1993年的时候，我已经跟邻村的女孩订婚，不过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的是，我这门亲事是“上门女婿”，需要我入赘到女方家里过日子。过日子很具体，我两手空空只会写散文小说，女方家是不认可的。在那个村庄里，除了学生念书的课本，谁家要是有人在读书，那简直就是“二流子”的行为。

　　为了不做“二流子”，像个正经过日子人，我决定在结婚之前必须要学会一门手艺。因为先前在辽河油田兴城疗养院打工的食堂做过改刀，只是竞争激烈，我无法成为厨师的“贴灶”，只能“切墩”。“贴灶”的名额只有一个，就是给厨师打下手，这个需要徒弟心灵手巧，看着机灵，师傅喜欢才成。我在餐饮行业没有天赋，师傅自然不会选择我来“贴灶”。“切墩”也是术语，就是在菜墩上切菜的意思。基于有“切墩”的经验，我也想更深一层深造，争取做个厨师。这样就有了手艺，进了岳父的家门，我也可以养家糊口。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其实学厨师最好的捷径就是给师傅打下手，师傅传帮带一下，耳濡目染就学会了，但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在老家朝阳选择了一家厨师培训班进行系统学习。那时候的各种培训班特别多，人们似乎在觉醒一样，都想学门技术。

　　我报名的那家培训班挺正规的，是沈阳军区后勤部某个部门开办的，授课的厨师是一名军人，白白胖胖地特别和蔼。培训班需要八百块钱，我家里穷得耗子进屋都要哭一鼻子，根本拿不出来。要是经济情况好，我也不会招“上门女婿”嫁出村庄的。婉转地把窘况跟女朋友说了，她很理解我，就跟岳父那帮我借了八百块钱，交上学费以后，我就每天去培训班上课学习。

　　培训班好几十人，坐满了一大屋子。其实厨师这个行业，理论知识是其次，实践才是第一。厨师课堂上讲完，回家你得实践。像我家这种情况，哪有那么多菜可炒。而且我家都是大锅灶，十八印的大锅，你怎么练习翻勺，只能翻锅。所以，我还需要置办大勺，先是装上沙子练习“颠勺”。那是个巧劲，是厨师的基本功之一。问题是一到实践上来，我家也没有煤火，没有锅灶，只能在地上放几块砖，然后下面烧干柴。干柴的火不赶趟，该火大的时候不着，冒烟，熏呛得难受。不需要大火的时候呼呼上来劲了，菜就得炒糊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克服了很多困难，坚持把学习到的东西弄会。在家里做雪绵豆沙，这是最后结业考试的必考菜谱，我下足了工夫。尤其是第一步骤抽鸡蛋清，筷子要顺着一面使劲抽打，直到鸡蛋的泡沫能够立住筷子为止。这个时候才能把豆沙裹满蛋液泡泡，温火下锅，一盘雪白绵甜的雪绵豆沙就做成了。必考的还有一道菜是清炒豆芽，主要看炒完的豆芽装进盘子里以后，盘子里出现的汤汁程度。

　　师傅还是很负责任的，但是厨师手艺不是在培训班里能够完全学会的，厨师是在厨房里历练出来的。三个来月的学习结束，大家开个联欢会就算结业了。我也成功地拿到了人生第一个证件：四级厨师证书。

　　有了厨师证书并不是说明你就可以轻松找到工作，有施展厨艺的机会，何况我们这些刚从培训班里出来的学员是没有实战经验的，要想继续走这条路，那就必须再去饭店找工作，还是要从最基础做起，“切墩”也可以，打杂也成，一步一步积累做菜的经验，这是一个不可跨越的过程。

　　结业后我在朝阳铁道西边附近一家小饭店找到了工作，这家小饭店不大，老板是俩小姐妹，她俩以前是饭店的服务员，攒点钱以后就兑了这个小饭店。俩女孩也不咋管理，雇佣了一个亲戚厨师，这个厨师大哥人非常好，替她们全权打理。平时我就跟厨师大哥在一起，我给他切菜，打荷。小饭店的姐姐买菜，妹妹基本不在饭店守着，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回来一顿忙活，要不就带一群朋友回饭店吃吃喝喝。

　　小饭店就在火车道边上，火车经过的时候屋子里都晃荡。里间是姐妹俩住宿的地方，我和厨师大哥晚上就把行李拿出来，把吃饭的椅子对在一起，八张椅子变成我俩的床位。睡觉的时候开始不习惯，因为一过火车，我们俩就在椅子上颠簸，不像是睡床，像躺在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里。

　　饭店的生意不是很好，这样我得到锻炼的机会就少。大哥一个人炒菜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我插手上灶。偶尔不忙的时候，大哥也叫我炒个菜，他在边上指导我。

　　那时候是冬天了，我结婚的日期临近。好歹我还算有一份工作，不至于太过尴尬。我们那个年代把结婚的程序看得很重，女孩也很珍惜自己的声誉。我跟女朋友恋爱的时候，是没有过亲热行为的。必须要结婚登记证下来，还得举行结婚仪式以后才能住在一起。女朋友骑着自行车来饭店找我，我措手不及，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好一点的衣服，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怎么拍结婚照啊？厨师大哥就把他的衣服借给我，我和女朋友去拍摄了结婚照。对，只是拍结婚照，我们结婚的那年已经流行了婚纱照，但是我们拍摄不起。

　　饭店的小姐妹老板对我很好，结婚给我假期。我结婚回来继续上班，小老板妹妹幸灾乐祸地盯着我看，打趣说：哎呀，几天不见，小李变成男人了。我看你缺点啥？我脸红，小老板姐姐和厨师大哥就替我打圆场，阻止妹妹跟我开玩笑。

　　结婚的时候，还闹了一点矛盾。女朋友家认为，虽然是招“上门女婿”，但是结婚的程序和习俗还得按照娶媳妇来，她家没有招“上门女婿”的经验。不知道程序该怎么走，一切都由我家去张罗。那结婚这笔费用就落在了我父母身上，家里到处东凑西借，总算把该给女方那边的礼钱张罗好了。酒席办得这个水啊，因为借不到钱置办。买不起大鱼，做不上红烧鱼，就去买刀鱼，刀鱼还不能要宽刀，都是窄窄地比鞋带略粗那种，裹上面粉炸酥。四喜丸子也做不成，因为买不起肉馅，邻居大哥给出主意，就炸豆腐丸子。自己家有向日葵籽油，买两板豆腐就用豆腐炸。邻居大哥自告奋勇给我家炸丸子，一大盆豆腐抓碎，放几个鸡蛋，淀粉，挤捏丸子形状开始下锅炸。也不知道什么材料放得不对，这丸子炸得热闹非凡。丸子进锅，开始蹦，“砰”一声飞起来了，“砰”一下粘到了房顶上，弄得人不敢近身。

　　女朋友家那边来送亲，回去以后留下个话柄。以我家住的老爷岭为界，老爷岭南边结婚坐席的菜不硬不说，态度还不好，啥都糊弄。我听完不敢辩解，家里没钱还想娶媳妇，这些话头子就得听着。我和女朋友是1994年元旦前夕结婚的，计划过完正月从我家搬出去，正式入赘岳父家。

　　已经成为我媳妇的她在我家过了半个月，彻底了解了贫穷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媳妇跟我说：“你家顿顿都是熬白菜，凉拌豆腐皮啊，一点油水都没有，再吃我真咽不下去了。”我只有苦笑告诉她，家里有老有小，因为我们刚结婚，你是新媳妇，家里的饭菜已经是做了最大努力了。

　　那段时间，我在饭店上几天班回家一次，单程六十里地，要骑自行车，到家棉袄都被汗水快湿透了。媳妇家庭条件要比我家好很多倍，跟我成为夫妻以后，才真正明白了我家日子的艰苦，尤其是知道我的追求是当作家，却得不到理解的苦闷。我没有任何生活上的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就喜欢读书写作，而这样的追求在我们乡下是不被人认可的，乡亲们的嘲讽，亲人的白眼和挖苦，都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扎着我敏感的自尊心。

　　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饭店就要放假了。姐妹俩在催债，大哥也做好了返回家乡的准备。小姐妹告诉我，明年这个饭店她们不干了，维持这个小店对她们来说也挺难，个中的甘苦，我在十几年后写了一篇小说叫《幸福的火车》，发表在《满族文学》头题，然后被《小说选刊》转载。那里面的人物和生活就是记述这个小饭店的。

　　小姐妹把我的工资全都结算了，那个春节对于我和媳妇而言，贫困而温暖。

　　二

　　出了正月，我面临着更大的尴尬和困境。搬家到媳妇家去了，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寄人篱下根本就过不了日子，我需要在朝阳城里重新找工作，哎呦，我这辈子都难忘那段经历。媳妇在家里等着我，我骑着自行车，挨家饭店去敲门问：“您好，请问你们招厨师吗？”

　　一家一家的闭门羹，吃得我灰头灰脸。敲第一次门的时候我是鼓不起勇气的，可是想到媳妇期盼的眼神，想到亲戚的那些嘲讽，我咬牙抬起手，艰难地一家一家敲门，艰难地一家一家说出那句话。

　　走了很多家，终于在竹林路一家小饭馆重新找到了工作。可是，这家小饭馆基本就是卖蒸饺的，炒菜几乎很少。平时都不备料，十天八天有点菜的顾客，老板才会手忙脚乱地到处采买。我在小饭馆待着的时候，内心是焦虑的。培训班我有几个好朋友，长宝嘎岔村那边有个同学小孟，他人好。培训班结业以后，他在饭店炒了几天菜，发现这个行业人满为患，实在是生存艰难，他就不干这个行业了，而去倒卖粮食。他主要是从乡下收购高粱，然后卖给酒厂，他赚中间的几分钱差价。

　　那个年代也真是奇怪，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我们竟然也能够联系上，知道彼此都在干啥。小孟年龄其实比我略大，他知道我会写作，也知道我在家里的处境，就跟我说：“你干这个真是白瞎了才华，我敬重你有这样的人生追求。这样，厨师不好干，你去学拉面咋样？”

　　小孟的话叫我眼前一亮，我们老家城里那个时候特别流行拉面，生意火爆得很。小孟有个同学姓刘，叫红山，他们一个村的，据说红山不好好念书，初中没念完竟然学得一手拉面手艺。可以说红山是朝阳城比较早做拉面的，在城北凌河市场那有大棚子，最火爆的那家就是他的拉面铺。

　　人家能不能教我，这是个大问题。小孟拍着胸脯保证，红山是他发小，一定能收下我，而且红山还是个文艺青年，其实他的梦想不是拉面，是唱歌。我问那为什么不去学习唱歌，小孟告诉我，因为他唱歌跑调。学唱歌不如学拉面有悟性，据说好几百个学徒就红山一个人学会了，而他的拉面师傅现在都不干这一行了。

　　不久，竹林路的小饭馆辞退了我，这早在我的预料之内。他们炒菜卖的少，我在那也是包蒸饺卖，人家不能多花雇佣厨师的钱。我权衡再三，还是学习拉面比较适合。回家跟媳妇一说，媳妇也支持我。就这样，我联系小孟，小孟我俩骑着自行车就去了朝阳凌河市场。到那一看，红山家的拉面铺最火爆，他家不但卖拉面，还包饺子卖。就是简单的大布棚子，里面摆着十几张散桌，到了饭点的时间，顾客络绎不绝。

　　小孟办事果然牢靠，到那跟红山一说，红山就答应了。红山比我年龄小，长得很秀气，人透着机灵和聪明。这个拉面铺是他搞起来的，他家就是靠着这个致富的。起初父母都反对他胡闹，后来发现这拉面铺真赚钱啊，就全家上阵过来帮忙。所以这个拉面铺实际掌权的是红山的父亲——一个干巴的老头。老头也很聪明，后来的饺子和砂锅等项目都是他后上的，效益不错。

　　我的小师傅红山人非常好，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来客人就拉面。没有客人就找我探讨艺术，经过一番接触，也认定了小孟对我的评价：我是个有才的人，只是现在遇到困难，他说你学拉面屈才了，你愿意学我就教。

　　红山愿意教我拉面的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惊喜。连续一个礼拜，我都骑着自行车来红山家的拉面铺学习。开始不叫我上手，红山告诉我怎么和面和基本功锻炼，好在我有先前在餐饮业干过的底子，接受起来不费劲。更多的时候我是帮助拉面铺干活，主要是包饺子。三大盆的饺子馅，他们家全上手，还雇佣了两个乡下亲戚家的丫头，可见生意有多火爆。

　　渐渐地就熟悉起来，红山家的情况我了解了一些。红山有个哥哥叫红伟，人也非常实在，也跟弟弟学会了拉面。他和媳妇主要在乡下种地，侍弄果树，有时候来拉面铺也干活。红伟一上手拉面，红山就抓起一盒烟和打火机出去侃大山。

　　红山还有一个姐姐，这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心地也善良，好像考上了什么学校，然后就能当律师。她偶尔来拉面铺，来就包饺子不闲着。她也愿意跟我聊天，了解我的情况，尤其是对我能写作这件事表现得很尊重。

　　红山热爱音乐，也会写点歌词，拿出来给我看，跟我探讨。他有个搞音乐的朋友，长头发，背着吉他，有时候来看他。搞音乐的朋友身边跟着一个满脸粉刺的女生，女生很苗条，除了脸上有疙瘩，其他都不错。有时候就弹吉他给我们听，可惜我写的歌词他们不会谱曲，但是红山不改初衷，抱着吉他念歌词，一板一眼，非常认真。

　　一周以后，红山的父亲突然找我谈话。我那天也意识到他们全家的神色不对，后来得知，因为我学拉面手艺这件事情，他们家庭有过激烈的争吵，争吵的焦点就是我来学习拉面要不要收费。

　　红山父亲跟我说，小李子，你要是跟红山学完了拉面，你的拉面铺不能开在凌河市场，我们不能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我连连点头，说这是一定的，我有这个做人的底线。红山父亲继续说，小李子，我们红山当初学习拉面技术也不是白学的，是交了学费的。那你是小孟带来的，我们不能多收费，但是象征性地费用你得掏一些。

　　我连连点头，说，叔，这几天我也想问你呢，你看我拿多少钱合适？

　　红山父亲说，不多要，四百元现钱，你拿钱下周继续来。

　　其实我看到红山那天跟他父亲赌气的样子了，他还红了眼圈，红山觉得不该收我的学费，他愿意教我。我觉得红山父亲也没错，人家的手艺凭啥毫不保留地教给你啊？在拉面铺的每一天，我其实感受到了这一家人的纯朴和善良，他们对我都非常好，红山父亲提出的收费我感觉也不过分。

　　可是我跟红山父亲对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响了两下的。上哪里去借钱啊？我们结婚，家里山穷水尽了，媳妇从娘家也没带过来钱。就是说我们两手空空啥都没有，还有，学厨师欠岳父的八百块钱，岳父几次喝酒就说：“哥哥有钱嫂子穿花鞋。我有钱是不假，但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借你的就是借给你的。”

　　岳父的意思就是叫我抓紧时间还钱，我赶紧表态尽快把八百块钱还给岳父，不然只要喝酒他就借酒发挥，给我念话听。还完这笔钱，我兜里也是啥也没有了。所以，红山父亲提出四百元学费，的确是难为了我。我下班以后回家也不能跟媳妇说，自己在心里闷着这事。这四百元我是挖窟窿盗洞借来的，给了红山父亲钱，一片云彩就全散了。

　　红山开始从最基础教我，怎么“溜条”，怎么拉出不同形状的面条来，都教给我。我不但要记这些，还要记住开拉面铺需要的物品，自己都悄悄写出清单来。

　　那时候，我的小师傅红山正在恋爱，可我从来没看过女孩来过，拉面铺这些人大多都在说这个姑娘的话题。红山很是倔强，感觉他们之间闹了矛盾一样。红山的爱好不减，继续跟我探讨文学和艺术领域的事情。我那时候其实只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些豆腐块文章，距离文学十万八千里呢。水平不高，但是我们都很认真，谈论某个作家的作品时候出现争执，还会脸红脖子粗。有时候忙得晚了，红山就不叫我回家了，下班跟他去租住的房子住一宿。拉面铺里是红山的父亲在看护，晚上就住在那里面。我晚上进去过一次，一张临时的床，铺电褥子，晚上里面很清冷。

　　我在红山家租住的房子住过，四个男的三个女的，我们都住在一铺炕上。我一进去就傻眼了，这可怎么睡啊。他们都习惯了，该干嘛干嘛，然后中间“唰”一下拉个布帘，隔开男女。两边就脱衣服钻被窝睡觉。红山更逗，他睡觉习惯裸睡，不然睡不着。还笑着问我裸睡不，我哪敢脱衣服。

　　租住的屋子里是不能解手的，尿桶就在院子里。想要大便的话必须要在胡同外面的公共厕所解决掉，这个尿桶是几家共用的，只能晚上小便用。我的天，这个小院子里想不到租出去三四家租客。我有一次出去解手，突然看到几米远租房的灯亮了，里面一男一女几乎全裸在打闹，吓得我尿都没了，赶紧关门溜回屋子。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刚到拉面铺，红山父亲就喊我赶紧吃饭，然后跟他回乡下去。不一会儿，红伟开着农用车来把我们接到他们乡下的家。那老房子是土垛的那种，院子里也看着特别破。他们全家在城里开拉面铺打拼，想不到乡下的房子很破旧。红山家有果园，几百棵苹果树，现在是开春，乍暖犹寒的季节，果树需要上农家粪，红山父亲带我回来，就想叫我和红伟把粪散到每个果树坑里去。

　　这个活非常难干，粪是发酵好的鸡粪，那味道刺鼻辣眼睛，恶臭恶臭的，还没有口罩戴，得用铁锹都给散好。我每除一铁锹的鸡粪，都要屏住呼吸，那味道真是特别难闻。红伟开车拉粪，我负责散粪。冷风嗖嗖地，干一天脸都吹裂纹了，晚上就住在老房子里，继续听着外面的风声。

　　三天活干完，我的头发都炸成了雷震子，也没带刮胡子的刀片，弄得狼狈不堪。但是赢得了红山父亲的称赞，觉得我干活实在，把红山拉面的手艺传给我，他心里也欣慰了很多。

　　三

　　拉面手艺学成了，我还需要市场的检验。我的小师傅红山说，剩下的就是你在干的过程里自己找窍门了。比如每碗面出现面疙瘩的问题，你得干时间长了才能找上，不可能开始干的时候就全都干得干净利索。红山的意思我可以出徒单干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再来找他。我开始筹谋自己开店，这个时候红山的师傅来了。红山就说，有些事情你跟我师傅说，他能帮助你。

　　红山的拉面师傅早都不干这一行了，他家住在老北街的剪子胡同。听红山介绍，就帮我推荐，叫我去老北街开拉面铺，那个地方没有卖拉面的。我心想也不错啊，竞争少，我的拉面铺压力就小。拉面铺开火需要炉灶，红山叫他师傅帮我买大铁桶，然后砌筑炉灶。后来才知道，红山的师傅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拉面铺给经营黄摊了。他跟他爹俩光棍子不务正业，帮助我这些以后，觉得我欠了他的人情，就跟我借了二百块钱。拖欠几年也不还，后来我媳妇去要钱，他还跟我媳妇干起来了。

　　炉灶解决了，还需要焊铁棚子，这个得买钢管，那上面的布棚子买不起好的，小孟来给我出主意，叫我去老家找人家要空面袋子，然后拆洗缝制起来。这个主意好，我就骑车回到我的老家，开始挨家挨户要免费的面袋子。乡亲们都很支持，每家都腾出几个面袋子给我。拿回家去，我媳妇拆洗晾干缝制，布棚子的问题也解决了。

　　后来我拉面失败，开启买菜生涯，有一次我推着菜车路过村庄，一些乡亲对我嘲笑。我低着头忍着，母亲扛不住了。她教训我：老五，你在外面饿死，也别回咱家这边来，妈看不得你被人瞧不起蔫头耷拉脑的样子。我强忍泪水跟母亲说，妈，我拉面那年人家不也都伸出手给我拿面袋子了吗？都是我没有能耐，怪不得人家瞧不起。

　　是啊，那些面袋子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招摇，提醒我不要忘记根在哪里。当三年后我再回家乡，很多嘲笑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每次上坟，路过我家祖坟的路上，只要看到他们的坟茔，我就带着儿子到坟前烧几张纸钱，跪下给这些长辈磕个头，感念他们曾经的相助。

　　借钱，厚着脸皮再去借钱，筹备我的拉面铺。看好了老北街的市场，却在附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四哥在城里卖菜，帮助我在胜利桥附近靠近河边找个房子租住。租房的第一天，那是我跟媳妇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过日子。从这天开始，我们白手起家，开启我们的拉面人生。媳妇肚子里已经怀了儿子，我们坚强地面对生活。

　　拉面需要一个面板，岳父说他们单位招待所有块不用的铁合金板，叫我早上趁着没人骑倒骑驴拉回来。我就去了，装上倒骑驴往租房的地方走，就在朝阳博物馆前面拐弯的地方，一下子刮到了一个面包车上。哎呀，我心里想着可糟了，要是包赔我哪里有钱，吓得我摔倒以后不敢起来，假装捂着腿呻吟着不动。晨练的老太太和老爷子围上来，都跟司机说好话。司机看看我，就没难为我，我假装瘸腿推着倒骑驴赶紧逃走。

　　第一天出摊，起早把拉面的卤子做好，放到盆里。我推着一辆满满地倒骑驴，媳妇骑着自行车，我们开始往北大街进发。选好了场地，我要搭建布棚子，安装炉灶，引燃煤火，水带了两大桶，面也提前和好了一大桶，一切忙碌过后，天蒙蒙亮，街上陆续有人了。

　　很快，我们的拉面铺接待了第一个顾客。那个吃我第一碗面的人，我终生感激他。因为我第一次出摊，手忙脚乱。媳妇也懵了，她事先没有经过培训，更不知道怎么做。比如我拉面，下面，她需要拿碗盛面，端给顾客，然后收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比如盛面，没有干过根本操作不了。面条在翻滚的锅里打个滚就熟了，长筷子伸进去，顺着面条一夹，一带，一转，面条基本就裹挟在筷子上了，“唰”一下顺势夹起来出锅，碗里放了汤，面条从锅进碗非常自然。媳妇没干过，一双筷子在锅里抓面条，根本抓不住。我还得跑过去教她，师范，整个过程那是相当累人。

　　还有技术问题，我的拉面有时候不匀，拉面不怕粗也不怕细，怕的是粗细不匀，这样下锅的时间不能统一，出锅早的话粗条不熟。我有时候下锅一碗面，最后的劲道不够，会有面疙瘩，这需要媳妇手疾眼快，夹面出锅的时候把面疙瘩挑出来，不能端到顾客面前。

　　前三天我俩还行，体力能够跟得上，再往后就有点扛不住了。因为几乎所有的活我都得亲力亲为。媳妇完成不了，她带着大肚子，动作也慢。从凌晨起来，她也跟着很辛苦，忙活一天脚跟都站得疼了。而我更累，我得和面，她做卤子。下午我们卖完半袋面，收摊，拆卸棚子，装车，她身子不方便搭不上手，全是我来完成。

　　如果是阳光明媚还好，就怕阴雨天和刮风天。

　　面都和好了，必须要出摊。雨在下，小雨还行，雨大些，我那是布棚子啊，滴滴答答地像水帘洞。更要命的是刮大风，我们租房的地方距离老北街有一段距离，推着车子到了大十字，狂风大作，车上的塑料桶盆都被刮走了。我撒不开车子，看着媳妇腆着大肚子去追那些盆和桶，心里特别难受。

　　那时候要是有点钱，不至于在市场露天支棚子。租个像样的门市，干干净净地卖拉面，那该有多好。也不至于叫自己的媳妇带着大肚子跟头把式地跟自己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小孟和培训班的一个女生，人家来了两天帮助我们，时间长了，人家也有事情要做就不能继续来帮忙了。亲戚家人没有一个支持和伸手相助的，风雨中，只有我们这对小两口在艰难支撑。

　　四

　　拉面在制作过程里是需要一种辅助拉面剂的，不然面不可能那么听话，能够拉那么长，那么劲道。拉面剂是制作拉面时添加的一种食品添加剂。是根据苦灰研制的复合食品添加剂。它的主要作用是改善面团结构，增加面团的劲度和弹性，有助于拉出各种粗细和形状的面条。如果不加拉面剂，煮出来的面会浑浊，口感也不浓。不加添加剂的情况下，面粉是不可能拉那么细、那么长的。最初拉面用的是蓬灰，生产工艺的局限性已经基本淘汰。

　　我跟小师傅红山学习拉面技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拉面剂了。这种辅助添加剂不超标用的话，对人身体是无害的。当然，这只是食品安全有关部门说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师傅这么教，我就这么做的。

　　我学成拉面手艺单干的时候，小师傅红山给过我几袋拉面剂。我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拉面剂快没了。这个时候，红山的拉面铺也没有了。他们决定叫红伟去外地买。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商，只能亲自去。红伟就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跟着红伟大哥坐车去了河北承德，到那以后是早上，我们买了几个包子吃，然后倒车去平泉县下面一个叫下二道河子的镇子买拉面剂。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我买了一百袋，红伟买的更多。那东西很重，我们扛着很费劲。回到火车站，晚上的车很晚，一直到凌晨，我们才回到朝阳。从朝阳出站的时候遇到麻烦，我帮着红伟也拿了一些拉面剂。结果出站说我的东西超重，叫我补交了几十块钱。

　　回到租房的地方已经是后半夜，媳妇看我风尘仆仆回来心疼得不行。钱也花了，累也受了，我们两口子的心劲却散了。原因是媳妇越来越显怀，肚子夸张地鼓起来，蹲下来费劲，动作也迟钝，要是劳累滑倒，孩子万一出了问题咋办？我心里特别焦急，这个拉面铺真是叫我左右为难。

　　出了几次摊，我的拉面技术越来越好了，媳妇夹面条的动作也娴熟了，我们的孩子在肚子里越长越大。每天坚持出摊对我来说简直太累了，下午回到租房的地方，累得泥一样瘫在那，瞅着媳妇发呆。媳妇拖着大肚子也很辛苦，脱鞋一看脚都浮肿了。

　　为了能够距离老北街近些，第二个月我们就在老北街上找到了房子。看我这么辛苦，隔壁一个阿姨跟我说：小李，我家也有租房的老两口，他们就是卖菜。到中心市场批发蔬菜，运回北街来卖掉，也不少挣。不行你就先停一下拉面，也去卖菜得了。等你媳妇生完小孩再干也行，反正你啥家伙什儿都有。

　　我细品阿姨的话，觉得有道理。回屋就跟媳妇念叨了一遍，媳妇也同意我们暂停拉面，重新规划一下生活。

　　我心里其实是万般无奈，啥都预备齐了，却没有办法继续干了。决定暂停拉面的那天傍晚，我陪着媳妇去河边溜达。万籁俱寂，只有我们在星空下相携慢行。我们期盼着能有一天，条件好了，能有钱租家门市房，我做个拉面师傅，媳妇当服务员，我们的孩子在拉面馆外面跟别人家的孩子摔跤玩耍。

　　遗憾的是，后来我再没有拉过一碗面，开拉面馆的理想到底没有实现。但是我们不后悔这些人生经历，面可以不拉了，生活还在继续。

　　只要我们足够热爱，经历的都是温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