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没怎么看见母亲有笑容,每天忙不完的活,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白天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回来还得做家务,夜里点油灯为我们姐妹四人缝补衣袜、做鞋或洗衣服。年复一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每天的饭菜就跟复制的一样,顿顿玉米面大饼子、白菜汤,汤里一点油花都看不见。但我每顿都吃得肚子滚瓜溜圆,不然饿了的话,不到下一顿饭时间母亲不让吃,说浪费粮食。
有一年,每个生产队都种了一片麦子,是为了过年时磨白面给社员们分,待生产队收完麦子后,母亲起早贪黑捡麦穗,因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小麦产量太低,生产队不是年年种。母亲共捡了十一斤麦穗,想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但是没有磨麦子的钱,母亲没好意思向邻居家借钱,因为每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窘迫,她熬了好几个半宿,把麦穗放到笸箩里,用鞋底把麦粒搓下来,然后用石头把麦粒砸碎,用箩筛筛一遍,筛出来的碎渣继续砸。虽然砸出来的面又粗又黑,但是那次做的一锅大馒头,我吃了四个,觉得特别美味,像过年了一样。
我十二岁那年,改革春风吹散了母亲眉上的愁云,也温暖了所有农民的心。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村民们欢呼雀跃。我家分了两块地,共计十二亩,最让人欣喜的是我家房后那片地,我们家分到六亩,而且正对着我家房后院墙。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可把母亲乐坏了,非年非节的日子,破天荒包了顿白菜馅白面饺子,特意多放了一匙油,虽然没有肉,但一家人吃得特别香。
母亲是个细心的人,一开春就把玉米种子挑选完了,田地还没化透,父亲和母亲就先顺着地垄沟把前一年秋天落下的玉米叶子等乱柴禾搂干净了,然后张罗着刨玉米茬子(玉米杆割完留在地面的部分),那活计又脏又累,但是为了能多收点柴禾,父亲决定,房后这块离家近的地不雇村里拖拉机翻,全家六口人齐动手,父亲和母亲使用铁镐刨茬子,我们姐妹四人因为还没成年,力气小,就用手拿两个茬子互撞,撞掉上面的泥土,晒干后运回家留作烧炕和做饭用。父母累得直淌汗,我们姐妹的小脸儿脏得看不见原本模样,尘土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母亲笑我们说像花猫脸儿。
清明前后,田地化透了,父亲便雇有马有犁的李叔起垄,在没包产到户前李叔就是生产队起垄、趟地的好手,地垄又直又匀,大家争着雇他。我暗暗佩服父亲的智慧,老早就和李叔打过招呼了,起垄也就排在了前头。
谷雨种大田,4月20号左右正是种大田高潮时段。我家求了几个邻居换工,互相帮忙种玉米,我们分两组干活不误事,如果跟不上李叔的犁,犁开的地就风干了。只见李叔扬鞭催马,铁犁豁开松软的泥土,散发着地气,顿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和家人一个组,母亲做最细致的活儿,撒玉米种,间隔约一尺二的距离撒三粒种,父亲拎着化肥跟在后面,踩实有种子的地方后再撒肥,我和十四岁的姐姐两个人用锄头或用脚培土。地都种完后,还有最后一道程序就是踩实种完的地垄。大家把两条腿横跨在垄上,一只脚踩一垄,一个脚印挨着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每人一次能踩两条垄。我和姐姐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背着手踩着垄,我们个子矮,一次踩两条垄很吃力,腿又酸又疼,像两只小企鹅,左右摇摆着前行,不一会儿就被大人们甩远了……
种完地两天后,急性子的母亲就每天到地里查看种子发芽情况,这垄扒开几处看看,那垄扒开几处研究研究。父亲开玩笑说:“你是地鼠啊,专门挖洞,天气还有点凉,苗出齐咋也得十天以后。”
七八天后,偶见小苗探出稚嫩的头,像刚临世的娃娃打量着这新奇的世界,半个月时,苗终于出齐了,顺着垄一看,像一条条青龙卧在田里。母亲又迫不及待了,刚见小草芽钻出地面,就拿起锄头开始铲头遍地,也不等在外做瓦工活的父亲回来帮他,铲第二遍地的时候需要把多余的苗除掉,还是母亲一个人干活,她也不用我们姐妹帮忙,因为怕伤到苗。
侍弄玉米地需要“三铲三趟”,意思是春天种完地到秋天挂锄期间,要用铁犁趟地垄三次,作用是暄地,用锄头铲地三次,作用是除草。母亲却铲了四遍地,而且把铲掉的杂草都用袋子背到路边,因为草的生命力太顽强,下雨之后,很容易复活。母亲说,今年多挨点累,来年侍弄地就轻松了,草籽少了,地就没那么荒,也没那么多草和苗争着吸收化肥。
六月下旬,玉米苗长到拔节至大喇叭口期间,叶片6至11片时,正是追肥的好时机。父亲把一袋袋尿素用独轮车运到地头后,挥起镐头顺着地垄在每棵玉米苗根旁刨坑,母亲撒肥,我和姐姐用脚踢土把化肥埋上,两块地我们足足干了一个星期,最后那天要完工时,赶上下小雨,我们没带雨具,母亲却坚持要把活干完再回家,活干完的时候雨也没有停,想擦擦流向眼睛的雨水,浑身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鞋子里面连土带水,湿滑湿滑的,鞋底粘的泥土像马蜂蛰过的猪嘴唇子又厚又难看,走起路来鞋底直往脚面上翻,我和姐姐干脆光着脚拎着鞋回家了。
付出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那一年秋,粮食大丰收,与生产队最高产的年头比,一亩地还多收获一百多斤粮呢。父亲和母亲算了一下账,除了交公粮和种地本钱,纯利润五百多元钱。
接下来几年,还是风调雨顺,连年大丰收,家里攒了点钱,我家买了一挂马车,父亲打算像李叔一样除了自家种地外还能给别人家种地,赚点零花钱。马车刚买回来那天,我们姐妹几个嚷嚷着要坐马车,父亲就赶着马车拉着我们在大道上兜风,好不逍遥自在。父亲手一扬,甩了个清脆的鞭响:“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叭叭地响哎!哎嗨一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沿着党指的道路奔前方哎……”父亲唱着,我们笑着。
1989年,外地来了二十来户朝鲜族人,落户到我们村,因为他们以前靠种水稻为生,村里把一片较洼的、适合种水稻的机动地分给了他们,那年起我们村才开始有了水稻,我这个每天吃玉米面饼子的人看着他们能吃上白米饭,心里真着急啊,就和我新“娶”进家门的丈夫商量,让父亲种水稻。父亲是个敢想敢为的人,他也有这个想法,就同村里干部请示,要把我家房后玉米田其中两亩改成水田,村干部说,国家把土地分给你们了,种啥自己说了算。父亲又询问朝鲜族朋友种水稻的事,得知只有我们一家种二亩地水田,而两边都是高作物的话对水稻生长和产量都有影响。父亲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大家决定在那片地北头都种水稻,朝鲜族朋友做技术指导。从那年秋天起,我家也吃上了白米饭。
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后,深化农村改革,从2006年开始取消农业税,也就是不用再交公粮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给农民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再加上种地还有粮食补贴,大家种地劲头更足了。随着国家农业科技不断发展,优质高产粮种推陈出新,粮食产量越来越高,耕种也早已转为机械化,种地越来越轻松,农民也越来越富裕了。
又过了几年,国家为了让农民的土地产生更多利润,鼓励农民根据市场需求种植蔬菜,并且帮助种植和销售。村里决定用我家房后那片十几户村民的土地做实验田,种植辣椒,大家都同意了。即将进入秋季,一大片又细又长的红辣椒,像一片火海,点燃了农民的新希望。那一年,我家买了一辆四轮车。父亲高兴地说:“国家政策好,日子越过越起劲啊!”
随着社会发展,国家对农民优惠政策又加大了力度,扶持农民扣蔬菜大棚,一亩地补助一千元钱。父亲觉得,我家房后的土地适合扣大棚,就争取到一个名额,我爱人专门学习了《蔬菜大棚种植技术》,六亩地扣了四个大棚,分别种植了西红柿、豆角、黄瓜和芹菜。计划好时间,掌握好棚内温度,施好水肥,蔬菜在春节前成熟上市。采摘蔬菜时,姐姐、姐夫和妹妹、妹夫就赶来帮忙,全家老少齐上阵也忙不过来,还得雇上几个人。种植了几年蔬菜后,我家盖了四间大瓦房,屋子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家用电器一应俱全。
四年前,我们村由于地理位置优势,政府号召建设采摘园。爱人兴奋地说:“国家政策越来越好,怎么干能发家就怎么干,我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就种植当前咱这边畅销的牛奶草莓,只施粪肥,不上化肥,纯绿色的水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几万株草莓秧就在我家大棚安了家。爱人雇了几个长期工人,自己负责技术指导,由于管理得好,草莓长势喜人,果实成熟时,正是春节前半个月,刚进大棚就感觉一股诱人的奶香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果鲜不愁无买客,来采摘的客人络绎不绝,红色的、白色的和绿色的果实像彩色灯笼,照亮采摘客的笑脸。儿子利用晚上休息时间进行网络直播带货,由于商品好、讲诚信,我家草莓销往四面八方,受到买客一致好评。
几年下来,我家赚得盆满钵满,还在城里买了楼房,是给儿子结婚准备的新房,为了出行方便又买了轿车。多年前去远方城市打工的人也回村创业了。
母亲自豪地说:“咱家这几亩地可真是宝地,没想到给咱带来这么多利润!”
父亲接过话茬:“那也得咱小组的乡亲们同意啊!再说了,要不是国家政策越来越好,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啊!我这辈子是挺知足,先苦后甜。”
“你爸说了,趁身体硬朗还想出去旅旅游。”母亲接过话茬。
“老爸,你这个心愿很容易达成,来年咱全家就坐飞机去旅游,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今新农村建设正加快脚步,咱们村子富裕了,环境也好了,说不定过几年咱村就成为旅游胜地了呢!”
父亲朝我点点头:“这话我信!”全家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