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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钱包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王 雁  时间: 2022-10-26

  和姐姐一起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小钱包软皮面,半个手掌大小,已经有了龟裂的纹路。打开钱包,里面的夹层里有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父亲的家庭住址和我们姐妹四人的电话号码,看笔迹,这还是我写的呢。钱包里还有几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卫生纸,往卫生纸下面一掏,掏出来十多个硬币以及三张十元、两张一百元的纸币。

  随身带着钱包,钱包里还总是要有零花钱,是父亲从60多岁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父亲年轻时是工厂里的卡车司机,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也就多块钱,这十多块要养活我们一大家子,着实是捉襟见肘。我出生时是1969年,家里添了一张嘴,日子更是难上加难。到1970年代初期时,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因为父亲是城市户口,所以每月会分到一些限量的粮票、油票、布票和肉票,而母亲是农村户口,我们姐妹四人出生后,按照当时的户籍管理规定户口也都随了母亲,所以我们都没有这些待遇。但是即使有票,没有钱的时候,也买不起这些供应品。而且那时候家家户户以能吃饱饭为最大目标,一分钱都要掰成八瓣来花,谁的口袋里都没有可随意支配的零用钱,更别说随身带着钱包了。我的父亲每天下班空带着一身柴油味回家,面对我们姐妹四人眼巴巴、翘首以待的小目光,总是无奈地摸摸我们的小脑袋瓜。他那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啥时候我的口袋里能有零花钱呢,有了钱,我可得给我姑娘买好吃的!姑娘,说,你们最想吃啥,等爸有钱了,都给你们买回来。”我和姐姐们就开始各种脑补,争着抢着告诉他,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的。从那时候起,我们都盼望着父亲的愿望能早日实现,兜里有钱包,钱包里有许多的零用钱。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东北的农村逐步实现了包产到户。因母亲和我们姐妹都是农业户口,我们家分到了一亩多地,我们在地里种上了玉米、还有时令蔬菜,从春天到秋天的日常生活用菜基本得到了满足。到了秋天,父亲和母亲将收获的玉米一部分卖点钱,一部分整整齐齐码到粮仓里储备起来,留待冬天碾成大苞米碴或者玉米面吃。还记得寒风呼啸的冬天里,二姐用搅的细玉米面里掺上些碎白菜叶子做了一锅稀糊糊的面糊糊,我们吃得那个香啊!父亲和母亲还在院子里养了一些鸡、鸭、鹅,这样下的蛋既能卖点钱,也能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那时候,我们姐妹四人坐上饭桌,最盼望的事就是能看见母亲端出一盘黄灿灿、香喷喷的炒鸡蛋。后来,城里有一些人开始流行用钱包。用钱包装钱,渐渐成为了一种很时髦的行为。父亲看见了,有一回下班回家和母亲饭后闲聊时,就说起了这事,他充满无限憧憬地说“啥时候我也能用钱包装钱呢,啥时候我的钱包里也能有很多零花钱呢,到时候咱姑娘想吃啥,咱就可以给她买啥,那得多牛气!”

  这话,就被我母亲记住了。有一回母亲去赶集,卖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20个鸡蛋,然后用卖鸡蛋的钱去买了一两黑色的细毛线和几根红毛线。回来后母亲跟着巧手的邻居刘婶学了好几天,终于学会了织钱包的针法。她用了两天的时间给父亲织出了一个小钱包,钱包里面又用碎花布做了一个衬里。最巧的是钱包从后身直接织出一个扣盖,扣盖处还织出一个红五星的图案,在前身和扣盖重合的地方钉上颗纽襻,啪一扣,严丝合缝地。母亲在织好的钱包里放上两元钱,递给父亲,说:“咱家现在也能吃饱饭了,你就将就着用这个钱包吧,虽然比不上人家用,但好歹也是钱包。给你放点零花钱,可别乱花了。这钱都得用到正地方的。”父亲兴高采烈地接过来,说:“哎呀,我的好媳妇,你这钱包做得可怪好看的,这是我这辈子第一个钱包,我还能不精着点!放心吧。”

  父亲高高兴兴揣着这个钱包去上班。中午午休时,父亲脱了衣服去洗胳膊,钱包一不小心就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被他们一个班的同事看见了。其他同事也一窝蜂地过来看,都哄笑着打趣道:“哎呀,王师傅,你这钱包可太别致了,里面装了多少钱啊?王师傅你这钱包好看是好看,但是怎么看都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你一个大男人,这也太矫情了吧。”父亲当时脸就挂不住了,下班回家就把这个钱包交给我母亲,任母亲如何劝说也不用了。这之后的很长时间,父亲就一直将零用钱放在他劳动服上衣的口袋里,母亲不需要他买东西时,父亲就一分钱也不揣。母亲那时候曾和我们说过:“你爸啊,这辈子,就喜欢两样东西,一样是车,一样是钱包。车啊咱家这辈子是想都不用想,那是肯定买不起了。钱包呢,等咱家有富裕钱了,就一定要给你爸置办一个像样的,让他和些城里人一样,神气神气!”

  这话说了一段时间之后,为了给二姐安排工作,父亲忍痛在第一波内退浪潮下办理了内退手续,让二姐接了班。可没过多久,父亲所在的工厂开不出工资来。那时候,我和三姐又相继考上了大学,学费、生活费像一座山压在了父亲肩头。被掏空了口袋的父亲就去给私人开大货车,没黑没白地跑长途,回来后就将挣来的钱悉数全交给母亲,自己只留下吃饭钱。那时候的父亲又黑又瘦,一阵风都好像能把他刮倒。母亲心疼他,背后总是偷偷抹眼泪,和我们叨咕:“你爸啊,太累了,也不知道你爸的工资,啥时候能补发下来。看来这给你爸买钱包的事啊,猴年马月也没有指望了。”

  后来,随着国企改革的逐步完善和稳定,父亲这样的内退人员每月能领到90多块钱的生活费,加上跑长途挣到的钱,我们家一点一点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直到父亲60岁正式退休,我们四姐妹也都陆续毕了业成了家,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得以缓解。那时候,父亲的退休金能有300多块钱,虽然不多,但是月月有稳定的收入,对于父母来说,已是极大的满足。

  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咱俩去逛逛街吧,看有便宜的小钱包,咱也买一个,咱一辈子没用过钱包,真心羡慕那些买东西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的人咧,真是神气,咱现在也有了固定收入,走,买一个去!”母亲斜挑了父亲一眼:“那我当时给你织的钱包,你又不用!”父亲说:“快别说你那个钱包了,当时都被人笑话坏了。”母亲逗他:“那个钱包我可还留着呢,你要是现在用,我这就给你找出来,”父亲一眉:“你的心意,俺领了,那个就留着做纪念品吧,等咱外孙子大了,让小娃娃看看。让他知道她外婆还有这手艺,咱,还是买个现成的吧,让我也神气一回,回来和街坊邻居显摆显摆。”母亲笑道:“我逗你咧,走,咱买钱包去。”父亲和母亲在街上的商店里逛来逛去,左挑右选,在经过货比三家、再三地讨价还价后,终于买回了这个黑色的、半个巴掌大的小钱包。

  钱包刚买回来时,母亲每次给父亲的钱包里,也就装个十块、八块的买菜钱。后来,随着父亲退休金的年年上涨,到父亲70岁时,父亲的退休金已能开过2000元了。父亲可高兴了,他逢人就说:“哎呀,现在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了,以前哪能想到有一天我的工资也能过2000元了,这搁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想啊!”从那以后,父亲就向母亲提出要求,钱包里不管啥时候都要有百元钱。母亲说他是显摆,父亲说:“不管咋地,反正钱包里有钱,我这心里就总觉得乐呵、踏实!”

  这个习惯,就这样一直保留了下来,父亲的钱包里无论啥时候总是会被母亲放上百元钱。我们姐妹们给他俩的零花钱,每一次也都要先过过父亲的手,让他数一数有多少钱。虽然最后所有的钱还是要交给母亲保管,但是父亲非常享受数钱的过程。我们做儿女的,也愿意让他高兴,每次回家都给父亲拿钱。老父亲有时候会矜持着推让:“哎呀,不用给我们钱了,我现在退休金都涨到3000多块了,我和你妈完全够花,你们过得好就行了,不用给我们钱,你看,我的钱包里还有这么多钱呢!”然后老父亲就会把他的小钱包拿出来,向我们显摆他那里面的资产。

  我们总是笑着说:“爸,你现在可真有钱啊,那快数数我给你拿来的钱,看看有多少!”父亲听我们这么说,就会得意地把他的小钱包仔细收起来,然后坐下来开始数钱。父亲从接过钱的那一刻起,嘴角就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一点一点地溢出来,收都收不拢。数完了,眉开眼笑的老父亲又把钱一张张铺到床上,端详着,摸了这张再摸摸那张,那表情,就像在俯瞰着他的王国,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满足和幸福。

  如今,我再次看到这个小钱包,仿佛又看见他老人家笑眯眯数钱的画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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