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一天,我收拾箱柜,不经意间翻出了压箱底的一个小包裹,一时恍惚,连我都很纳闷,忘记里面包的是啥了。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已经褪了色的蓝底白花长袖布衫,就在看见花布衫的那一刻,心中涌起一股热浪,心怦怦地跳,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一件件往事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那还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遭受了自然灾害,我的家乡是河套地,处在辽河岸边,地势低洼,造成颗粒无收,粮食和副食短缺,当时,父母带着我们七个儿女,辛辛苦苦操劳这个家。生活贫穷,每天吃不饱,饿着肚子。在那个十分艰苦的年代里,父母生活十分拮据。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父亲除了种地,农闲的时候总找机会去城里找活干,赶着马车拉脚送货,赚些零花钱,添补家用。父亲是一位朴实厚道的农民,他赶的马车特显眼,一套马车由三匹骡马组成。他称得上是当年生产队里的大能人,赶车人号称“车把式”是人人羡慕、风风光光的一个行当。尤其是逢县城集日这天,马车上坐满了进城赶集的乡亲,父亲扬鞭一甩啪啪地响,嘴里还哼着小曲,赶着马车,悠然前行。想当年,农民赶车进城的欢腾场面,会吸引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父亲人缘好,大家送给他一个响亮的绰号——朱老总,每当街坊邻居看到父亲从外面拉脚回来,都会大声喊他:“朱老总回来了!”我也起哄地跟着大伙一起喊:“朱老总!”说完就捂着嘴蹦蹦跳跳藏起来了。
童年的记忆里也有苦涩的味道。记得有一次,那是一个北风呼啸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出去拉脚了,我家距离县城足有八十多里路,拉完最后一趟活儿,已是深夜,父亲赶着马车,冒着鹅毛大雪,顶着刺骨寒风,在深雪中艰难前行。到家的开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看到父亲满脸覆盖着霜雪,都快成白胡子老头了。那一瞬间,我揉揉眼睛对妈妈说:“爸爸怎么嘴上胡子变白了?帽子也是白色了?”妈妈压低声音喃喃地说:“今天晚上外面雪大,冒着雪干活,你爸是为了多赚点钱,给你们姐几个买好吃的,才累成这样子的!”
小时候,是父亲用宽阔的肩膀、结实的手掌,保护着我们前行,为我们撑起这个家,长大后,是爸爸温暖慈祥的目光,在小巷里注视着我们前行,盼望着我们归乡。父爱如山,海纳百川;母爱似海,容纳无限。父母养育之恩,让我永生难忘!
回忆起母亲,更是倍感心酸。那些过去的情景,一幕幕好像过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是母亲为我们儿女七个受尽苦累,白天养猪、养鸡、养鸭、收拾园子,晚上还得给我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因为我没穿上棉鞋,我的脚冻裂了,脚面子冻破了,母亲看见后心疼地说:“姑娘啊,今天给你二弟缝完棉鞋,明天就给你缝鞋了。”因为儿女多,每到冬天就会从小到大排号,给我们缝棉鞋做棉衣。那个年代没有电灯,母亲只好在小煤油灯下,借着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衣裳。尤其冬天,一缝就缝到深夜。母亲的手脚每到冬季就爱干裂,两个大拇指上裂好几个口子,可母亲一生刚强,硬是咬着牙坚持着,用干裂的、还冒血的手,夜以继日地为儿女们辛苦劳作。“老姑娘啊,”妈妈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和我说,“你的棉鞋妈给你缝好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天已经蒙蒙亮了,就知道母亲为我操劳了一夜。我捧着这双棉鞋,一下子扑在母亲的怀里。天亮就有棉鞋穿了,我心里对母亲充满无限地感激。
那时,年龄虽小,可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母亲是我最可亲可敬的人,我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感恩之心。母亲对我有三重恩——生我之痛,养我之辛,育我之苦!
母亲是那个年代里不多见的读书识字的女性。与人为善,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吃苦耐劳。家里日子虽然过得很紧巴,可母亲总把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她对儿女要求很严,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每个孩子会说话就得学会背诵《三字经》《百家姓》。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上小学二年级放学回家后,就拿着大筐去地里割猪菜了,回来,母亲就开始督促我写作业,背诵《三字经》。我大声地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母亲在一旁边干活边说:“你知道妈给你起名叫玉琢的缘故吗?”我回答说:“我不懂。”母亲说:“只是会背《三字经》不够用,还要理解它的含意。这几句是说,玉要是不打磨,不雕刻,不会成为精美的器物;人要是不学习就不懂得礼仪,就不能成为人才。”我认真地听着母亲一句句地解释,觉得言之有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越发听母亲的话了。
一天晚上,弟弟们都睡着了,母亲干完活回屋,悄悄走到我跟前,颤抖的声音有些哽咽,拉着我的手说:“玉琢呀,不是妈的心太狠,是妈真没办法了。因为家里太穷了,分文没有,和别人借钱,妈都不好开口了。没有钱,你们几个都上不起学,念不起书啊。养一头猪卖钱,还人家都没够,妈妈得想办法出去赚点钱。”十一岁的我不懂得母亲的苦衷,只是看见母亲含着眼泪说话,我也哭了,母亲贴着我的脸,拉着我的小手又说:“明天我就去省城了,去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给你买一件好看的、你很喜欢的花布衫。”一听妈妈要离开家,心里很紧张害怕,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呀,我哭出了声,嘴里嘟囔着:“妈妈,我不想让你去省城……”
也许是出于小女孩爱美的天性,虽然对母亲的离开有许多不舍,听到母亲说去省城赚钱给我买花布衫,又破涕为笑。其它什么都没有想,就顺口答应了,并和母亲说:“妈,你放心去赚钱吧,还有我呢,家里的几个弟弟我好好地带他们!”母亲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帮父亲照顾好几个弟弟,做好家里的事。
母亲去了省城,经姥姥介绍,给一位军官家当保姆。主要的工作是看护一个三岁的孩子,洗涮、做饭,打扫房间卫生。母亲不辞辛苦,认真劳作,一天下来也相当的累,母亲一去就是三个月。
母亲离开家的三个月里,别提家里是什么样了。爸爸的农活忙完了,每天很早就去县城车队拉脚,很晚才回家,我带着三个弟弟,给他们烧火做饭。农村的大锅,锅台很高,十一岁的我,个子比锅台高不了多少,我就爬上锅台蹲在上面贴大饼子。要是哪个弟弟哭了,我就背着他哄。那时,最小的弟弟才刚刚一岁半,爱哭闹,有时候一宿都不好好睡觉。记得有一次,都半夜了,父亲回来躺下刚刚睡着,小弟弟哭个没完没了,一看他在小摇车里拉得哪都是,我急得满头大汗,也不懂得换尿布,就把所有铺的都扔外屋去了,准备天亮再洗。怕吵醒爸爸,还得蔫不悄地背着弟弟在外屋地摸着黑转圈走,直到弟弟在背上睡着了,我才把他轻轻地放在摇车里。当时就是一个念头,弟弟别哭,别吵醒爸爸。再一个念想就是盼着妈妈能早点回家,回来好给我买花布衫。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母亲当了三个月的保姆,带着收获回家了。当妈妈拿出一针一线缝好的一件蓝底白花带大襟的布衫,放在我的手上时,我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喜欢得不得了,仔细看着这件花布衫,妈妈打的蒜母疙瘩——当年缝衣服纽扣用的,老漂亮了,手捧花布衫,爱不释手。这件花布衫平常日子都舍不得穿,每次穿完都整齐地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印象最深的是我升入初一的下半学期,欢度五四青年节的大喜报上,有我加入共青团的名字,当我站在全校的讲台上,面对团旗庄严宣誓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蓝底白花的长袖衬衫!每次穿上这件花布衫,都感觉我特精神,它特给我提气!每逢过年时,我都会兴高采烈地穿上它……
岁月的脚步走个不停,过去的时光转瞬即逝。几十年过去了,这件曾经光鲜亮丽的花布衫,也已褪了颜色减了光泽,但至今我还把它珍藏着,当成压箱底的传家宝一样珍藏着,当儿女们来我家小聚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拿出来让他们看看。嘱咐他们,不要忘记过去的艰难岁月,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每到节假日,我都会和儿女们回到乡下,看到老家发生的巨大变化,打心眼里高兴。看着大锅里炖着肉,小锅里炸着鱼,美味佳肴不再是妄言。大人孩子穿得个性时尚。那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现象早已不见了。城里是高楼大厦,乡下住的也换代升级,不再是矮小的土坯房,美观、宽敞、舒适的大瓦房已经成行。村村铺的是柏油马路,我以前回老家要辗转数小时,现在只需要四十分钟。吃、穿、住、行上的改善是我亲身的体验,幸福灿烂的笑容,却写在家乡人的脸上。
现在,当我捧起这件褪色的花布衫,触摸它的质地纹理抚今追昔,我读懂了它里面密密地缝进的是母亲对女儿浓浓的爱意与柔柔的牵挂,我更读懂了是党带领我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走上了幸福之路!
我的心告诉我:这件花布衫不会褪色,也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