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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岁月长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张海英  时间: 2022-10-26

  红叶正盛时,好友约我去凤凰山,手头有几篇稿子,一拖再拖。稿子写完,身体微恙,倦怠得不想出门。

  一夜霜冻,树叶直接挂在树上,来不及脱落,凝结成冬的书签。

  不能再等了,趁大雪还没封山,趁心里对秋还有些许歉意,我约起好友,走进大自然的天地,山川河流,天高日远。

  初冬的枫叶蜷缩在枝头,那红虽然了颜色,挂在萧条的荒芜里,依然点燃了我久违的热情。面对这样的红叶,我给好友讲起几年前去蒲石河看枫叶的情境。

  那天,秋雨氤氲,天地间只有身边,没有之外。这样也好,少了繁芜杂念。绿意尚未尽,红色次第滋生,季节像一股静静的河流,漫山遍野,阡陌纵横,潜移默化地渗入每一片叶脉中。叶子被雨水清洗,鲜亮清莹,闪着光,朦胧间,竟觉得那枝脉里流淌的液体,正汩汩地律动在我血脉中,妥帖舒畅。我的眼睛痴痴呆呆,整个世界空空如也,寂静空灵。全然不记得如何离开,又怎样回归尘世。

  这种情形持续了两天,两天之后,我才彻底融入生活。醒来之后仍然无数次回溯,有意找回当时的感觉。只说酒能醉人,谁知风景亦可勾人魂魄。

  从山门至凤凰广场沿途风景很美,我们选择步行爬山。山路蛇形盘旋,阳光从头顶倾泄下来,路面反着光,我们也笼罩在柔暖的光晕里。行走其中,从容怡然,仿佛去看一场花事,花就开在那里,有些日子才能凋谢,急什么。林间或有鸟鸣,恣意悠然,从山的一端起,划着弧线,至另一端落。乍一听,以为是两只鸟,细琢磨才知道,那一声叫被鸟儿拖着,越过山涧沟壑,绵延到山的另一处了。

  好友擅长太极,到了痴迷的程度,上山也带着小型录音机,说是到了山顶,找一处开阔地面,练拳。疫情刚过,来凤凰山旅游的人不多,大概嫌路上清冷,好友放起了音乐。以为她会放那种高山流水,叮咚环佩的曲子,没想到却是节奏铿锵,动感十足。音乐随山路蜿蜒,我们的脚步也轻巧起来,上行的负重感悄然消失。脚步欢喜起来便没了遮拦,碰上一两个合适的节拍,还要配合着颠几下。脚步带动身体,不知不觉有了韵律,腰身渐渐舒展,四肢无拘无束。伸出的臂膀,生长出片片羽毛,宿日的悲情和怨怒,委屈和清苦,在羽翼的开合间滑落。心轻巧起来,挣脱躯体的束缚,在金色的阳光中舞蹈。

  太阳的颜色比来时浓重,周边的山石和树枝也清亮了。山路上两个且舞且行的身影,肆无忌惮地享受山水之乐,越发放浪形骸了。眼前是阳光上行的坦途,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过去。有山,有树,有好友,山水有情,惬意天地。

  到了凤凰广场,人稍微多起来,三三两两,散落在寺庙前和索道购票处。凤凰山山高路险,爬完全程要四五个小时,朋友考虑到我身体刚刚痊愈,建议走情人谷路线,短途,坡缓,风景也不错。

  朋友是高中同学,心思细腻,凡事替人考虑,我们是生死之交。生死之交啊,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侠肝义胆的感觉,好像两个闯荡江湖的侠客,在特定生死场上相遇,一个眼神便确定了同道中人。剑出鞘,纷纷落。炊烟,落日,两骑绝尘。从此,两个人,一坛酒,不离不弃,快意恩仇。

  其实我们没有闯荡江湖,生死情谊是建立在医院里。她病了,我千里奔赴;我病了,她日夜照顾。最难的时候,我们相互依靠,相互打气。逃过了生死场,相视一笑,彼此弥足珍贵。“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眼前的她没有苦,只有笑脸和真诚,坦荡和包容。愿一生长路彼此同行,海天辉映,姐妹深情。

  我们走在去情人谷的路上,山的阴面,阳光落下一些细枝末节,树影婆娑。水泥路细长,两边矮小的荆棘落下叶子,婉转的枝条像海底软体动物,懒散,盘踞。稀疏的小草绿意尚存,清浅随意,浮在地面,是最后一抹绿意。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山势抬起,脚步上升,我们隐没在小径深处,身后的寺庙里传来诵经的声音,像一缕轻细的烟,时隐时现,禅音渺渺。一路清静无人,山影越发幽深。

  爬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左手边忽现一个平台,平台后面罗列着山中所有石刻的翻版。那些文字,站成一堵墙,凝重,庄严,从时间深处,穿尘而过。叮叮当当的斧凿刀刻声,清脆,深沉,淹没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匠人已去,化作烟尘,留下凝练的底蕴,固定成刻痕,经历风雨,日久弥新。先贤看似笨拙的举动,却是留下宝贵财富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我们有幸一睹历史文人的墨宝字句,踏进文化艺术的历史长廊,何其幸哉。

  “看!这是棵什么树?”我在好友的惊诧声中转身,一席红色先声夺人。平台开阔,毫无遮拦,这一树鲜红在阳光下热烈得耀眼,有新娘子的喜气。细看,是一棵乔木,指甲大小的红色果实,密密匝匝粘满枝条上,枝条负重,弯曲下垂,远看像一树红色的瀑布。拉近枝条,看那四瓣红色果肉抱在一起,像握紧的拳头。四片黄色外壳,坚硬,分裂,呈托举状,护着果肉,像父亲呵护自己的孩子。在初冬里,在漫山遍野荒芜中,这一场惊艳,像极了花事,点亮了眼睛,丰润了心海。

  行走在这匆忙的人世间,岁月如流,内心的失落如身后的影子,越是急着奔赴,跟随得越紧。人间道场,熙熙攘攘,如何能找到一个出口,走出滚滚红尘,修心灵的东篱。眼前这一颗开花的树,站在季节的角落里,全然盛放。它不是花,它不争春,它甚至不用叶子衬托,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静地点燃初冬。这是山川留给大地的颜色,是秋留给冬的礼物,是自然的恩赐,是心灵的安处。

  “这树叫什么名字?”好友再问。我笑笑:“随便叫什么名字吧,不重要了。”是啊,真的不重要了,在百花绝迹,秋叶成泥之后,心底还能擎起一团焰火,还能有勇气直面生活的烽烟四起,这就足够了。

  心海鼓起了风帆,一段陡峭的山路,我照比往常爬得非常轻松。朋友说我身体还不错,比预期要好,我也赞同,说这是她和大自然的功劳。

  翻过山坡,走了一段石阶小路,眼前是开阔的沟壑,沟壑上横跨着一座铁索吊桥,桥上铺着木板。桥下是情人谷。

  我们行至吊桥边,方圆几米的地方耸立着一座牌楼,依山而建,飞檐翘起,娟秀,却不失气势如虹。上方正中有“凤仪亭”三个大字,我不禁莞尔,凤凰山上“凤仪亭”,好名字!

  牌楼左侧有石碑,清秀飘逸的文字,像栖息在石头上的黑色蝴蝶。石碑详细叙述了“凤仪”的由来。一个说法与传说有关,唐太宗李世民御驾亲征,慕名登上这座山,凤凰携百鸟飞来朝拜,龙心大悦,赐名凤凰山。另一个来由是真实的,著名女作家梁凤仪和先生来此游玩,感叹凤凰山美景,梁凤仪的先生亲自手书“凤仪亭”,可见他们之间的伉俪深情。这三个字,与牌楼相映成辉,与山名得体契合,心底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这些与我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是我毕生值得躬身相迎的欢喜。这欢喜因了文字,因了爱情,因了山色,厚重成生命的底色。

  牌楼右侧是一块空地,能容纳三两个人拉开架势,朋友欣喜,准备在这里打太极。我则被眼前的吊桥吸引。几百米长的铁索抻出月牙的弧度,上面铺着木板,足够五人比肩前行。桥面设计极其合理,中间的木板如履平地,靠近悬崖处做成阶梯。山谷与桥面十字交叉,像城里的立交桥,空间感十足。童心开始雀跃,像渴望放飞的鸽子,跃跃煽动着翅膀。我踏上阶梯,顺势下行。阳光,微风,山谷里清幽的鸟鸣,我包裹其中,悠悠然,天地见宽。一步又一步,我走得很认真,每一次轻微触地,都是美好的震颤,引发盛大的欢欣。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欢喜,它细小谦和,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微笑着等待我们。

  我在吊桥中间坐下来,看谷底阡陌,灌木纵横,地面的每一寸肌肤纹理,都是沧海桑田的印迹。从海水冲刷到风化粉碎,悬崖峭壁,终究是岸。我在恒古的时间里,听分秒的脚步,踏着岁月,一去不返。没有现在,没有永远,流动的世界里拥有和安放同样微不足道,刹那的体验才是时空的深邃,才是生命的真实。原来,我们红尘一遭,是为体验而来,那些欢喜和悲情,那些山川日月,都是背景。

  凤仪亭下乐声潺潺,好友的太极已打得入情入境,招招式式,沉着和缓。我起身,原路返回,留下一半路程,我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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