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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时代的猎人命运书写
——关于老藤长篇小说《北障》
来源:《中文学刊》2022年第4期 | 作者:王春林  时间: 2022-09-19

​  摘要:老藤在《北障》中所具体关注表现的,是一个生态时代或者说“后打猎”时代里的猎人故事。所谓“后打猎”时代,就是指到了晚近一个时期,伴随着人类生态观念的普遍觉醒,从一种生态保护的前提出发,各国政府开始采取各种手段以积极有效地保护种类繁多的各种动植物,尽最大可能地维持人与自然界之间的一种生态平衡。既然要保护各种动植物,那肯定也就只能是彻底地禁猎。也因此,这里的“后打猎”时代,指的也就是打猎行为被禁止后猎人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与野兽们斗智斗勇的时代。换言之,老藤长篇小说《北障》的思想主旨或许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在进入生态或者“后打猎”时代之后,真正的猎人何为?

  关键词:《北障》;生态时代;猎人命运;悲剧

  作者简介:王春林,男,1966年出生,山西文水人,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小说评论》主编,有相关著述多种,主要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或许与“白山黑水”的东北有着广袤的森林资源有关,只要一提起那块“神奇的土地”,我们就会联想到各种各样种类繁多的野兽。是的,有大山,就会有森林,有森林,也就会有生活于其中的各种动物,也即野兽。而有了野兽,随之也就诞生了一个古老的职业,那就是以狩猎为生的猎人。一提到猎人,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著名的《猎人日记》。尽管说在文体的地位上还有一定的争议,但《猎人日记》却毫无疑问是中外文学史上书写表现猎人生活最杰出的一部文学作品。但细细回想一下,从题材的角度来说,一部已有超过百年历史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不要说专门写猎人,即使是在其中涉略到猎人的作品,其实也非常少见。恕我孤陋寡闻,在个人有限的阅读记忆中,大概也就是曲波在他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中曾经写到过一个依靠打猎为生的常猎户,他是铁路工人李勇奇的未婚妻常宝的父亲。其他的,实在也就说不出什么了。正因为如此,当我拿到作家老藤的长篇小说《北障》(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2月版),从封底的简介文字中了解到这是一部以猎人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作品的时候,首先产生的一种感觉就是,我终于看到一部关注描写当代猎人生活的长篇小说了。作为一名东北作家,老藤近些年来的小说创作真正可谓风生水起,影响遍及全国。和其他一些题材领域相对固定的作家不同,老藤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题材领域的相对广泛。这不,上一部长篇小说《北地》主要是借助于一位老干部的人生回忆而对东北地区进入当代以来的历史有所沉思,到了这部《北障》中,作家的笔触马上就转向了对猎人生活的关注与表现。

  然而,与我们想象中猎人怎么样想方设法与各种野兽斗智斗勇的那些打猎故事有所不同,老藤在《北障》中所具体关注表现的,竟然是一个生态时代或者说“后打猎”时代里的猎人故事。所谓“后打猎”时代,就是指到了晚近一个时期,伴随着人类生态观念的普遍觉醒,从一种生态保护的前提出发,各国政府开始采取各种手段以积极有效地保护种类繁多的各种动植物,尽最大可能地维持人与自然界之间的一种生态平衡。既然要保护各种动植物,那肯定也就只能是彻底地禁猎。也因此,这里的“后打猎”时代,指的也就是打猎行为被禁止后猎人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与野兽们斗智斗勇的时代。换言之,老藤长篇小说《北障》的思想主旨或许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在进入生态或者“后打猎”时代之后,真正的猎人何为?

  小说的主人公,是绰号名为“一枪飙”的出身于一个狩猎世家的金虎。祖父金克野,人称“狼见愁”,因为曾经以一袋箭猎杀群狼而名震一时,可以说是以凶狠著称的狼的死对头,以至于,“当时打鹿沟的猎人说,驿路上的狼群只要一听到金克野穿着乌拉在雪地上咔嚓咔嚓走路的声音就会逃之夭夭,这个传言真假无法考证,但金家有一笸箩狼牙却是事实。”如果不是猎杀了那么多的狼,又怎么会有一笸箩的狼牙呢。父亲金喜仁的绰号,则是“金快手”。从这绰号本身,我们即可以想象得到他在打猎时的出手之快,之迅捷。出手之快不说,他竟然还拥有一种“辨声打雁”的绝技。小时候的金虎亲眼所见,那一次,“父亲本来正在下套套野兔,仔细听了听雁叫,端枪上膛,抬头扬手就是一枪,眼见雁阵最后一只大雁被射中落了下来,很快猎犬跑去把大雁叼了回来,这一枪射中了大雁的脖子。”至于金虎自己“一枪飙”绰号的由来,乃是因为他在情急之下曾经一枪击中了黑瞎子心脏部位的缘故。那一次,眼看着那个经验不足的蛮撞猎手就要丧命于黑熊之口,金虎只能不假思索地选择出手相救:“直立起来是黑瞎子暴怒至极的动作,是一种示威,紧接着会是狂风般的攻击。金虎正是抓住了黑瞎子直立起身这一瞬间,举枪瞄准了它胸前一团白毛扣动了扳机。胸前这团白毛是黑瞎子心脏的标志,造物主不知什么原因用一团白毛来标注黑瞎子的致命处。”正是依仗着这一枪,金虎赢得了“一枪飙”的美名:“金虎只用一粒小口径子弹就打死了一头黑瞎子,一举成名,一枪飙的威名也就成了林区的传奇。”一方面,由于出身于狩猎世家的金虎有着非同寻常的打猎能力,另一方面也更因为他在打猎以及日常为人处世的过程中,总是能够秉承体现一种公正合理且又急公好义的道义精神,所以才会在北障三林区(原名打鹿沟)的众多猎人中间享有极高声誉,很是有一点在猎人群体能够一言九鼎的精神领袖意味。既如此,等到政府下达禁猎令,派出所胡所长撂下话,强调自己一定要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时候,包括五大猎手在内的一众猎手才会把合作或者是对抗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一枪飙”金虎的身上。这样一来,金虎和胡所长之间或隐或显的对抗与合作,自然也就合乎逻辑地成为了《北障》居于核心地位的一种矛盾冲突。

  但请注意,既然是一部以猎人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那在我们具体展开文本中主要矛盾的分析之前,首先还是要注意到狩猎因素在其中的相关体现,尽管说到了“后打猎”时代,这些狩猎因素也已经变成了昨日黄花,已经积淀成为遥远的历史记忆。比如,在和好友苗魁一起去寻找猞猁踪迹的路途上,金虎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苗魁很多狩猎的知识与学问(其实,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这更是老藤在巧妙地把狩猎因素纳入到这部主体故事发生在“后打猎”时代的小说文本中的一种艺术手段):“狩猎不是打枪准就行,因为大多时候猎物在暗处,猎手在明处,如果猎物手里有枪,哪个猎手都会死上许多回,真正的学问在于‘隐、辨、闻、听、卡、诱’六字要诀上。隐,就是猎手要会隐藏、伪装,你追踪猎物,猎物也在观察你,你明晃晃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树林草丛,什么猎物也会逃之夭夭;辨,就是辨别兽迹、粪便、洞穴等等,野兽从来不是胡乱行走,它有自己的路径、洞穴,很多动物的排泄地点也相对固定,有经验的猎手闻一闻粪便就知道这是什么动物,最近吃了什么食物,排便的时间有多久;闻,就是闻气味,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气味,动物之间是靠气味相互辨别的,猎手要学会闻动物散发的气味,比如食草动物的气味发膻,食肉动物的气味发臊,飞禽散发的气味是鸡屎腥,獾貉刺猬等杂食动物的味道发臭;听,就是听动物发出的叫声、相互的呼唤和行走的声音来辨别它的群体和所处方位;卡,就是设卡,无论用什么工具,打猎必须设卡,卡得准,十有八九能得手,卡错了地点,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诱,是一种手段,用诱饵、模仿动物发情期的叫声来引诱猎物,这一点达斡尔族用得最好,他们专门发明了一种诱捕雄鹿的鹿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民族乐器。”正如同中医的诊断有所谓“望、闻、问、切”的四字要诀一样,在猎区,经验丰富的猎人们也总结出了如上所引述的六字要诀。也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请读者理解并原谅我竟然小说中的这么一大段叙事话语摘录在此。倘不如此,就很难说清楚狩猎的基本情况。关键的问题是,进入全面禁猎的“后打猎”时代之后,金虎所讲述的这一切打猎经验,除了作为一种知识和学问传授进行之外,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实践的可能。根本不需要再等很多年,即使是在我们正置身于其中的当下这个“后打猎”时代,金虎所念念不忘的这一套“狩猎经”,这样的六字要诀,也已经被迫以“古董”或“文物”的形式而存在了。

  但其实,早在政府采取果断措施全面禁猎之前,作为一个异常敏感的优秀猎手,“一枪飙”金虎就不仅已经注意到了包括三林区在内的整个北障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状况,而且也已经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北障猎人们的狩猎行为有所体认与反思。倘若追根溯源,这个话题还得从金虎的父亲金喜仁说起。从年龄来推断,金喜仁的那个时代,正是生态意识普遍觉醒前的那个时候。由于生态保护意识的缺失,金喜仁亲眼见证了北障这个地方茂密的森林大量被采伐的全过程。伴随着森林的大量被砍伐,“先是打鹿沟没了鹿,接下来狍子、野猪也不再成群,后来连打鹿沟的名字都被‘三林区’这三个干巴巴的汉字所取代……”作为一个从小就生长在林区,一直依靠打猎为生的猎人,金喜仁对此种情形真正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并不懂什么叫做生态保护,但却忧心忡忡地直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水抽干了,还能有鱼吗?北障是大甸的屏障,屏障不在,大甸不保啊!”而金虎自己,只有过了很多年,进入“后打猎”时代之后,方才意识到父亲的那种忧心忡忡,其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先知先觉:“金虎那是尚小,不知道父亲说的大甸其实就是地理课本里的松嫩平原,只是觉得父亲有点杞人忧天,家里不种地,操那么多心干啥,当林场职工挣工资有啥不好?父亲去世多年后,北障猎手们变得无猎可打,金虎才想起了父亲关于鱼和水、北障和大甸的话,觉得父亲很有远见卓识,父亲的忧虑正在变成现实。”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父亲金喜仁的相关忧虑,的确有着无可否认的超前性。这一方面,一个必须直面的冷酷事实就是,与“打鹿沟没了鹿,接下来狍子、野猪也不再成群”这样一种野兽资源空前凋敝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虎面对小汪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年轻警官所回忆起的三十年前北障野兽成群结队的一片繁盛景象:“三十年前,北障还是野生动物的天下,只要背枪进山,回来时便是满爬犁的收获,以野猪和狍子居多,运气好的还会打到黑瞎子和马鹿。冬季进山,你进入的是一个童话世界,破解这个神秘世界的密码就在雪地上,各种野兽会把自己的一切都涂写在雪地上。在猎手眼里雪地就像一块巨大的画板,各种野兽在画板上勾勒出自己的形态和行踪。猎手只要沿着足迹就不愁找不到它的藏身之处,除非那些蹲仓的黑熊,但即便黑熊蹲仓,也会在树洞入口处留下哈气凝霜。”如果说金虎的如此一种回忆性描述可以被看作是北障一幅鲜活、生动的冬季打猎图的话,那么,由于森林资源的被大量砍伐所造成的环境破坏的影响,那些只有依仗着繁盛广袤的森林资源才能够得以生存的野生动物数量便随之而急剧减少。既然连狩猎的对象都不存在了,那猎人们狩猎生涯的自然终结,也就是无法避免的一种必然结果。更主要的一点是,通过以上我们对金虎他们那个狩猎世家(说到这个狩猎世家,除了超乎一般的打猎能力之外,不应该忽视的还有他们某种精神操守的传承。比如,祖父金克野。尽管金虎并没有见过爷爷,但却总是能够从长辈们口中听到大家对他的议论:“从长辈口中金虎知道爷爷金克野是个识文断字的老猎手,说话办事喜欢引用圣人之言,在北障猎手中属于‘儒猎’。”何以为“儒猎”,尽管作家并没有做具体的阐释,但根据我们的体会,大约也就是,不能一味地蛮猎,而是在打猎的过程中,一定要坚持某种道义的原则,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比如,父亲金喜仁。就在亲眼看到父亲“辨声打雁”的那一次,金虎曾经问父亲为何不打头雁,“父亲说,雁不是狼,雁不伤人,打雁要适可而止,头雁担负领航责任,打掉了头雁,一群大雁就不知去向,那是造孽,打猎不能造孽。父亲的话让他沉吟良久,从此他在打猎生涯中记住了一个词:适可而止。”其实,也不只是打雁时不打头雁,到后来,作为捕狼的一个顶级高手,父亲竟然还动了恻隐之心,见到狼都会心软。当金虎再一次不解地询问时,父亲给他的回答是:“好猎手是活在猎物中的,猎物在,猎手才有价值,没有了猎物,猎手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狼也好,虎、豹、狮子也罢,一旦吃饱了就不再猎杀,哪怕獐、狍、野鹿从跟前走过都懒得看一眼,连动物都知道适可而止,猎手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想问题呢?它害你,你可以报仇;它躲着你,你也应该放过它。人和猎物不是死敌,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很大程度上,正因为不断地从父亲这里获得教诲,所以,“适可而止”才成为了金虎自己的座右铭)的了解,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狩猎世家在长期狩猎的过程中,也的确早已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系列带有明显自我约束性质的行为规范。正所谓“盗亦有道”一样,对此,我们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猎也有道”。

  由以上的分析可见,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伴随着北障地区生态环境的被破坏,森林与狩猎资源已然大幅度减少的缘故,但在另一方面,作为一位“猎也有道”的优秀猎人,自律的金虎其实早在政府正式颁布禁猎令,采取各种禁猎措施之前,就已经尽可能地不再肆意打猎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政府的禁猎,与“一枪飙”金虎所秉持的“猎也有道”原则,完全称得上是一种目标一致的殊途同归。既如此,作为猎人代表者的金虎,和政府意志体现者的北障三林区派出所胡所长之间,又为什么会发生尖锐到简直就是“剑拔弩张”地步的矛盾冲突(请注意,很大程度上,正是他们俩之间的矛盾冲突以一种内在的张力从根本上支撑起了老藤的长篇小说《北障》)呢?以我所见,我们恐怕更多地只能从他们这两位强者的性格方面来寻找原因了。从胡所长的角度来看,他之所以甫一上任,在宣扬自己一定要成为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同时,把矛头对准了赫赫有名的“一枪飙”金虎,正是因为他通过事先的调查,已经了解到金虎在三林区一众猎手中事实上的精神领袖地位。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或者“枪打出头鸟”,依照胡所长的逻辑,要想彻底终结三林区的打猎行为,首先必须从金虎这里具体着手。对于胡所长肚子里的这点小九九,金虎自己也心知肚明:“金虎知道胡所长一定会在三林区猎手中掐尖,当猎手终结者不拿下一枪飙怎么当?他也明白,是一枪飙这个绰号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出头的钉子挨锤,胡所长不对自己下死手才怪。”但尽管如此,桀骜不驯、轻易不肯低头认输的个性却还是促使他做出了对抗性的选择。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胡所长对“一枪飙”金虎的理解与判断很明显带有不容否认的主观化武断与猜忌色彩:“金虎不能接受胡所长的武断和猜忌……胡所长一到三林区就公开宣扬要做猎手终结者,话里明显带有挑战的意味,丝毫没把三林区几十号猎手放在眼里。三林区的猎手都是什么人?那可是驿站人的后裔,当年驿站人的第二营生就是狩猎,想终结站上人延续了几百年的生活习性谈何容易。在金虎看来,适可而止的狩猎也是一种文明,因为人是靠狩猎走出愚昧的,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派出所长,能改变的无非是狩猎方式而已,要做终结者就是吹牛了。收了枪难道就不能狩猎了吗?枪的出现不过百十年,可是人类狩猎却有着超过七千年的历史。”从根本上说,正因为金虎和胡所长所拥有的都是一种特别自信、自尊、特别争强好胜,认定了的事便不会轻易认输的强者性格,所以一场类似于“三岔口”(请注意,这里的“三岔口”乃是借用了京剧《三岔口》的典故。京剧《三岔口》主要描写焦赞、任堂惠和店主刘利华三个人在暗夜里的旅店里彼此发生误会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所谓“三岔口”也就是自家人竟然会不认识自家人的意思)式的矛盾冲突的发生,也就势在必然,难以回避。

  多少带有一点巧合意味的是,恰恰也就在“一枪飙”金虎和强势的胡所长他们这两位针尖对麦芒地开始发生碰撞冲突的时候,金虎的好邻居兼铁哥们,那位制箸公司的老总苗魁(他们俩碰撞冲突的开端,就是一场和苗魁有关的下套猎野猪事件。打猎出新规之后,金虎本来并不想下套逮野猪。没成想,苗魁却说自己最近身上发干,吃两顿野猪肉就好了。为人一贯仗义的金虎,便自告奋勇下套去逮野猪。想不到,野猪虽然如愿套上了,但却被派出所的警察抓了个人赃俱获。胡所长不仅罚了他钱,而且还在一个小黑屋里关了他一夜。两个人的过节,就此结下)却遇上了一件令人挠头不止的为难事情。那就是,他的媳妇不仅给他生了个第三胎,而且还是个男娃。苗魁为此而高兴得要发疯,因为“苗魁很不幸,大儿子患先天性心脏病不幸夭折,二儿子生下来就有听觉障碍,长大后也难以继承产业,这个刚出生的小儿子便成了苗魁全部的希望。”正因为在这个孩子身上寄予了太大的希望,所以,苗魁才在各方面都小心翼翼。即使是取名这样的事情,也要找一个能掐会算的高人指点。这样,也就有了装神弄鬼的姜大先生粉墨登场的机会。姜大先生“在看过孩子的八字后,不容置疑地说,贱名好养,贵名易折,乳名叫狗剩吧,大号就叫占鳌,独占鳌头的鳌。”不仅如此,这位看似神秘莫测的姜大先生还主动示好,撂下一句话说,孩子有什么差池都可以随便来找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占鳌果然不省心,夜里总是毫无来由地啼哭不止。虽然到医院去检查没有查出什么毛病,但苗魁却一直不放心,只好再去求助于那位姜大先生。这一次,姜大先生给苗魁推荐了四林区有名的大仙儿也即江湖医生莫叉玛。金虎陪着苗魁找到莫叉玛之后,没想到,他所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奇特“药方”:“去北障里猎猞,剥下猞猁头皮,做一顶带双耳的猞猁帽给孩子戴,妖魔鬼怪就不敢来骚扰孩子了。”面对莫叉玛给出的这么一个方子,金虎一时倍感惊异。尽管对于大名鼎鼎的“一枪飙”来说,要去猎猞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但关键在于,进入“后打猎”时代之后,猞猁已经成为了国家的保护动物:“金虎吃了一惊,猞猁是保护动物,猎杀猞猁要蹲笆篱子。他觉得莫叉玛这个方子是个圈套,明明知道不能猎猞,却又出这个难题,搞不来就休怪大师不灵。”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尽管旁观者金虎一眼就看穿了莫叉玛的圈套,但怎奈深陷其中的局中人苗魁却对这个“方子”深信不疑,坚持着一定要去猎猞。关键的问题是,身为公司老总的苗魁,一点猎猞的能力都不具备。这样一来,猎猞这一“光荣的使命”,自然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素来便豪爽仗义的“一枪飙”金虎身上。

  事实上,真正构成了长篇小说《北障》最主要情节线的,也正是“猎猞”这一核心事件。也因此,整部《北障》从第四章结尾处苗魁强烈要求金虎制订一个猎猞计划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第二十一章为止,可以说全都是围绕金虎和苗魁的想方设法猎猞,以及胡所长千方百计地阻止猎猞(尽管胡所长并不清楚金虎他们俩的猎猞计划,但他凭借着曾经做过侦察连长的敏感嗅觉,断定了三番五次寻找各种借口进山的金虎他们俩肯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这样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而展开的。如果说贯穿茅盾长篇小说《子夜》的矛盾冲突主要是所谓围绕资本市场的“吴(民族资本家吴荪甫)赵(买办资本家赵伯韬)斗法”,那么老藤《北障》的矛盾冲突,也就可以被概括为围绕猎猞计划的“金胡斗法”。这期间,由于金虎坚决信守不再使用猎枪的承诺(尽管富豪苗魁曾经一下子就买了两杆猎枪,在派出所强制交枪时只交了一杆,家里还偷偷地藏了一杆,以备不时之需),坚持一定要通过下套的方式来完成猎猞计划(金虎给自己拉的一条底线就是在红箭上交之后不再动枪,主因是自己答应了胡所长,说出去的话就是钉在地上的钉,猎手一旦失了信誉,就是能降龙伏虎也没用,信誉是立身之本),所以便无端地给猎猞增加了不少难度。唯其因为难度极大,所以在金虎先后搭进去一只红獒(我以为,作家关于红獒这一物象的设定,在《北障》中有着一定的象征意义。从当初的购买红獒,到后来红獒的生长,作家在这一物象身上的确花费了不少笔墨。原本以为围绕红獒将会发生一些与主题相关的精彩故事,没想到,到最后,这只看上去凶猛无比的红獒,竟然在没有发生什么作用的前提下,就被偷袭的猞猁给活活咬死了。如果联系金虎个人的命运遭际,不妨把这只虽然看似凶猛实则无所作为的红獒看作是主人公命运的象征和隐喻)和四只鸡的代价之后,他们俩精心订制的猎猞计划仍然一无进展。在内心里对金虎生出隐隐失望之意的同时,苗魁把猎猞成功的愿望寄托到了四林区准备动用猎枪的猎手高老大身上。无论如何都应该提及的一点是,在这个过程中,三林区曾经发生过三十棵珍贵的水曲柳被盗伐事件。眼看着胡所长陷入到一筹莫展的破案焦虑中而难以自拔,是金虎凭借自己的智慧不动声色(所谓不动声色,就是指金虎并没有把相关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胡所长,而是让自己的徒弟,为人忠实的六子借此机会立功。就此而言,金虎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无名英雄)地帮助胡所长解决了这个问题。到最后,在一个大雪之夜,金虎抱着一只小羊羔再度冒险进山,试图能够完成已经拟议实施很久了的猎猞计划。没想到的是,胆大包天的高老大也不仅出现在了四方台,而且还骤然向着那团灰影子开枪射击。只有到这个时候,金虎才发现,却原来,曾经三番五次地戏弄自己,致使自己做出错误判断的,竟然是一只特别狡猾的三条腿的残疾狐狸:“这三角狐简直成精了!金虎也颇感意外,万万没想到与自己捉迷藏的一直是这只受过伤的狐狸。”就这样,金虎和苗魁他们俩准备很久的猎猞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面对此情此景,“苗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今天的事被他搞砸了,他不但是猎猞计划的终结者,而且成了狐狸恶作剧的终结者,但所有的终结都没有价值”。但请注意,故事并未到此为止,就在听到高老大的枪声之后,早就尾随着金虎他们俩的胡所长突然现身。面对面有得色的胡所长,金虎只好万般无奈地俯首称臣,承认失败。在了解到一切都是因为唐胖子背后出卖的缘故之后,当金虎以为唐胖子肯定会因此而得到难得的转正指标的时候,事情再一次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我已经改主意了,转正指标给六子,’胡所长说,‘是六子对你的忠诚打动了我。’”对此,金虎的本能反应是:“金虎忽然就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忠诚,能力一文不值。”

  虽然六子命运意外的峰回路转给小说增加了些许亮色,但从根本上说,作家老藤在《北障》中所集中聚焦的“一枪飙”金虎,却仍然是一位带有鲜明悲情色彩的末路英雄形象。正如同他和苗魁所精心准备的猎猞计划最终功亏一篑一样,在进入全面禁猎的生态时代或者说“后打猎”时代之后,优秀猎人金虎的存在本身,就天然地携带着无法否认的浓重悲剧意味。从根本上说,彻底终结了他狩猎梦想的,与其说是同为强者的胡所长,反倒不如说是我们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生态时代或者说“后打猎”时代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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