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和自身的经验有关,我与农村题材的小说一向隔膜,但那天晚上,打开《大地芳菲》,我竟头不抬眼不眨地一气读完了它的上部。合上小说时,窗外夜色浓重,小说中仙女湖四季变换的景色扑面而来,当然了,更有置身于它们之中的鲜活的他们:为仙女湖村操了一辈子心的老支书韩永祥,一生为情所累、知书达理的春梅,敢爱敢恨、总想混出个样来却总是走错路的春霞,未经世事、被物质生活诱惑而失去人生方向的冬子,利欲熏心、以改革之名将仙女湖拖下深渊的秦大川,走在村里如同走在时空隧道中寻找幼年记忆的韩春风……也正是它们和他们,那些粗犷的景色与生动的人物,为这部全景式展现辽沈农村四十年来改革发展的长篇小说,洞开了一扇扇令读者豁然并且怡然的窗子。
韩疯子与仙女湖村
《大地芳菲》上部以韩永祥为核心展开情节,一开篇,讲述的便是包产到户的事。在自家地头父亲的坟前,默默徘徊的韩永祥若有所思。这块肥沃的上坎地,早在当年土改时就分给了他家,这让他爹简直乐疯了,顶着韩疯子的诨号欢天喜地,以至于抗美援朝一张罗招兵,他第一个就给儿子报上了名,希望儿子能好好地保卫自家的土地。那一年的收成格外的好,韩家的粮食,装了一囤子还有剩余,然而乐极生悲,任谁都没想到,那韩疯子竟乐死在了秋阳之下的黑土地里,就像在自家的炕上睡着了一样。乡亲们就地掩埋了他,意思是,让他永远地守着那块难以割舍的肥田沃土。
后来那田地归了公家,而现在,于经年之后又姓了韩。这是一桩偶合事件,可是,却能把说不清道不明的韩疯子之死,衬托得愈显离奇诡异,让它在岁月的浸染下,不免多了几分宿命的意味,甚而生出隐隐的神性。幸福地死在自家地里的韩疯子,是受到了大地神秘的召唤吗?那么,他是否看到过仙女湖的仙女在虎头山上翩翩起舞呢?畅想一下传说中的仙女从虎头山上飘至仙女湖中的沐浴嬉戏吧,毕竟,那些“有仙女飘落的年头”,才会“风调雨顺、鸟飞鱼跃、人畜兴旺”。如此一来,韩疯子那充满戏剧性的死亡,便更容易将他对土地的执着与眷恋,彻彻底底地烙印到韩氏家族的记忆深处。而正因为如此,后来韩永祥和韩春风两代人对仙女湖村忘我的付出,也才更加的顺理成章。
在小说里,那要了韩疯子命的大地,连同整个的仙女湖村,似乎都有灵性充盈其间。它以自己仿佛有机的生命作为图示与注脚,让那些命运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跌宕起伏的诸般人物的歌哭悲喜,表现力变得极为强悍。显然,在穿越仙女湖村四十余年的沧桑历史时,始终有启示的意义伴随着我们:通过卖地建厂、工业污染、化工厂爆炸直到涵养水土、生态种植、绿色农业的一系列曲折,所触及到的,是人与土地、与自然、与环境、与生态、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而面对这些问题,警觉清醒的小说作者所致力的,是站在现代社会和文明发展的高度——而不仅仅拘泥于农村叙事和“三农”视角——进行恺切的追问和深入的思考。
钱小发与网红直播
《大地芳菲》中有个吸睛抢眼的潮人,叫钱小发。他是孤儿,也是仙女湖村的贫困户,每天躺在炕上刷手机。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懒汉却成了粉丝可观的直播网红,抖音和快手上到处有他的日常生活:他住的破房子如何脏乱差、他吃的东西如何古怪恶心、他的懒惰如何花样翻新……一开始,他纯粹是出于无聊,可意外地涨粉却刺激起了他的野心。后来为录制所谓“土味视频”,他干脆搬进山洞,过上了野人生活。他拍自己如何与蛇对峙,怎么采集野果果腹,如何吃山上的蜈蚣、蟑螂、蜗牛、小蛇、青蛙。为了维持自己的粉丝量,他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某一天在直播中,他竟然通过吃屎,疯狂和彻底地挑战了人们的接受底线!“这是一场达到极致的狂欢,人们在流量中癫狂,有人恶心到呕吐,有人在极度的扭曲中发疯,有人狂喊叫好……”原来,时值隆冬,可吃的活物太少,眼见着山洞前观看的人数减少,为了保住自己的网红地位和粉丝群,他不得不如此地惊世骇俗。
从一个无所事事的懒汉到自谋生路的直播网红,可以说,钱小发的人生转折天翻地覆,甚至还有些励志的色彩。当下时髦的短视频和直播,是网络时代的新宠,也是人们获取信息的便捷渠道。可是,在泥沙俱下的网络文化里,在网红们光鲜亮丽的直播中,总会存在脱离掌控和难于驾驭的幽暗地带。在那里,人的贪婪、野心、乖张、暴虐、疯狂、残忍、冷漠、愚蠢、奴性、僭越,会像野草那样肆意疯长。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网络经济的利益最大化在驱使策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钱小发吃屎的直播过程中,其实是看客们的种种反常反应与变态表现才更恐怖恶心。
小说敏感地提示我们,比起自我迷失的钱小发,推拉着他做出种种极端行为的看客,作为赤裸裸的施暴者才更加可怕。这是香醇而又辛辣的现代性烈酒在生活杯盏中的进退维谷,一饮而尽呢还是浅尝辄止?表面看去,它显现的只是小说艺术的表达逻辑,而实际上,它反映的,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社会转型之重。
韩春风与“逆行”人生
钱小发直播的账号因涉嫌低俗被永久关闭。在经历了彷徨期后,他重新“开张”,但这一次,他制作的短视频和直播,成功地将仙女湖村打造成了网红的旅游打卡地。村里的民宿、稻田画、采摘园、绿色蔬菜、有机大米,在他的一轮轮直播下,关注度不断攀升,而钱小发也再次成为名副其实的流量王。钱小发,还有冬子、刘小芳、小尾巴王全、春梅等,都算是《大地芳菲》中的人生“逆袭”者。就像仙女湖村经历了许多坎坷一样,他们也各自走过了曲里拐弯的人生。当然,最后他们都找到了自我,成功地走出了性格、机缘和命运曾带给他们的种种迷失、挫败以及困境。
与这些逆袭者不同的是,韩春风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光芒四射。在仙女湖村,他是人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读研究生,迎娶大学教授的女儿,远赴美国留学深造。可是,后来,已然受聘于美国大学的他一收到母校的邀请,却立刻做出了回国的选择。并且,母校仅仅是他的人生“跳板”,他真正想要回去的地方,竟是他心里永远放不下的泥土故乡。放弃了农大校长位置的仙女湖村第一书记韩春风,以毕生所学的土壤和作物科学作为他选择“逆行”的动因和回报家乡的法宝,《大地芳菲》下部即以他为核心叙述故事。从治理水土、绿色种植,到修建民宿、发展旅游业,他带领全村人走上了一条着眼长远的富裕之路,而仙女湖村,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恢复了生机和本色。
“逆行”的人生注定充满艰辛。这其中,既有父老乡亲的质疑反对,也有家人的阻挠干涉,更有目光短浅唯利是图者的作对捣乱。然而,对脚下土地含有特殊感情的韩春风既然选择了“逆行”,便不会放弃自己的执拗,成长总要付出代价,而革故鼎新,更需要坦然承受经历中的委屈难过、隐忍煎熬、痛苦彷徨。如此一来,他的快乐或痛苦,幸福或悲伤,便除了取决于他所服务的家乡,他所投身的社会化生活,其实也取决于,甚至更取决于,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感官体验与灵魂寄寓:
韩春风走在村里,仿佛走在时光隧道中……幻觉中,似乎有童年时代的自己迎面跑来,他身披着漫天的大雪,冻得小脸红扑扑的。他想张开双臂去拥抱自己,可那个身影径直从他的身边跑过,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是的,去开怀地拥抱记忆中的自己,去寻觅儿时那朴素的、具体的、与仙女湖的神秘浪漫休戚相关的童稚感受,这是他心里边从未消弭过的最大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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