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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布特格与公牛角
来源:2020年第9期《鸭绿江》 | 作者:梁 鼐  时间: 2020-08-21

  我是一个收老物件的贩子。我骑着一匹黑色的骡子,像个幽灵似的在辽西大地上游荡。密匝的村庄和广袤的原野上遍布着我的足迹。

  我承认我的名声不太好。当我哈欠连天地走过来的时候,人们笑嘻嘻地说,那个憨货贩子又来了。他们这么说我,是因为我很少做成生意,我的骡子背上的褡裢里经常空空如也。而我并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和焦虑,相反还兴致勃勃地到处和一些农人拉呱,和一些女人调笑。

  我从未和人透露我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奔波在路上的缘由。我守着它,如同守着一个灼人的秘密。

  在我这样游荡的第三年的秋天,我与一个背着刀锛斧锯的木匠同行。我俩在一棵大槐树下吸烟休息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两三天后,我又遇到一个叮叮当当敲拨浪鼓的货郎,他在向我推销一款鼻烟壶时,为了主动搭讪我,又讲了一个故事。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算命瞎子,他骑着一头老掉牙的毛驴。我俩并肩骑行了三个村子,为了缓解旅途的寂寞,他也讲了一个故事。

  三个故事中木匠的粗糙,货郎的细致,算命瞎子讲得最为精彩,但我猜测这里有他自己的添加和演绎。我问他们故事的出处,他们一致说是从一个老头那儿听来的,老头住在东边一个叫山嘴的村子。我又问老头家里有什么显眼标志。木匠说,他家门口有一棵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杨树。货郎说,他家门前有一方光溜溜的磨盘。算命瞎子说,他家没有狗,有一只鹅,叫声像驴鸣。

  我骑上骡子日夜兼程地向东边跑去,寻找那个叫山嘴的村子。我跑得像风一样快。我从来没有如此凶狠地敲打过骡子的屁股,催它跑出了以前到达不了的速度。它阔大的鼻孔喷出灼人的热气。它的蹄子发烫,踢在石子上溅起火星。

  在我行进的途中,我遇到了一个老妇人。她出现在黄昏的河边、夜晚的林中、星空下的草地上。她影影绰绰,被一团暗影笼罩。我能感觉到她在看着我。她那悲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夜露一样凉。她是我的母亲,三年前就去世了。她此时出现也许预示着什么。我大声向她询问,但她和夜晚一样沉默。她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声鸟叫、一阵秋风、一个骡子的喷嚏,都会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默默祈祷:母亲呀,请你护佑我完成使命,也完成您的心愿吧。

  三年前,我一生坚强的母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在她弥留之际,我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找到你父亲。

  我父亲在二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早晨跟随一个叫罗喜来的朋友去内蒙古贩牛。那年我八岁。他带着母亲烙的三十张葱油饼和所有的积蓄离开了家。从此,音信皆无。母亲在他失踪的年月里,从来没提过他,只是勤苦过活,把我拉扯大。大多数时候,我已经忘了我的父亲。我以为母亲也忘记了。

  我握着母亲枯树枝一样的手说,您放心,我一定找到他。

  安葬了母亲,告别了妻子和幼小的儿子,我牵着骡子离开家。我从妻子的眼里读到了她的隐忧。她担心我像我父亲一样从此一去不返。我向她再三保证找到父亲后,立即回到她身边。

  我四处打探我父亲杨文生和罗喜来的消息。我扮作一个收老物件的贩子。虽然我对这个行当懂得并不比我胯下的骡子多多少,但这个身份可以让人们放下戒心,允许我进门入户,与我倾心交谈。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借此隐瞒了一个儿子在寻找他父亲这个事实。我不知道在我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是故意失踪,就不会想见到一个到处嚷嚷寻找父亲的人。

  几天之后,在一个牛毛细雨的黄昏,我到达了山嘴村。在几个孩童的指引下,我来到了老头家门前。确实如木匠、货郎和算命瞎子所说,他家门前有一棵参天的杨树,一方光溜溜的磨盘,一只叫声像驴鸣的鹅。杨树和磨盘伫立在纷纷扬扬的雨中。颜色灰黑的鹅伸长颈子飞奔出来啄住我的裤脚。我把热汗淋漓、满身腥膻的骡子拴在杨树上。然后,我裤脚带着鹅,像拖着跟脚的孩子,走进院子。

  院子破败了,一溜花墙东倒西歪,几个干枯的南瓜从墙上垂下来。空地上长满半人深的蒿草,蒿草中间,一条人脚踩出来的小径通向屋门。三间低矮的房子,一间已塌陷。昏黄的灯光从东边那间狭窄的窗户泄出来。

  我甩掉鹅子,它立刻像驴鸣似的叫起来。我沿着小径朝屋门走去。走进屋,我立刻闻到了潮湿发霉的气味,像走进了夏季的河滩。屋内陈设简单,胡乱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品。唯一惹眼的是长满绿毛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灰白色的牛角。牛角半米多长,成人臂膀一般粗,螺纹像刀刻出来的。

  电灯泡上沾满黑色的苍蝇屎。灯光昏暗。老头就坐在灯下,坐在土炕上。他头发花白,脸黑瘦,目光混浊,眼袋像阴囊。他披着一件分不出颜色的衣服,敞开怀,裸着干瘪的胸膛,两粒乳头如同两颗发黑发干的山枣。

  我仔细分辨他的面容,他是罗喜来。当年,他经常来我家。即使隔了漫长的光阴,他已衰老不堪,我依然能认出他。

  我按捺住内心汹涌的波涛,什么也没说。

  罗喜来示意我坐在炕上。我把屁股探在炕沿上。雨水立刻从我的衣服上流下来,形成一摊湿迹。

  罗喜来说,年轻人,你是从远方来的吧?

  他没有认出我来。我说,是的。

  你是来避雨的吗?

  是的,雨停之后,我就离开。

  屋里冷,炕上凉,年轻人,你先生上火,让这屋子暖一暖。

  我发现地上盘着一个土炉子,炉子口插进炕腔里。我四处寻找可以烧的东西。

  罗喜来说,外间屋有干草和木块,炉子旁边的墙窝里有火柴。

  不一会儿,我生起了火。火苗舔舐木块,发出嘶嘶的声音。热气一点儿一点儿地氤氲开来。

  罗喜来又说,年轻人,你肯定饿了吧,那儿有瓦罐,案板上有一些碎的兔肉,墙角的袋子里有萝卜,你切上一些,炖一炖,要是你喜欢辣,墙上挂着一串干辣椒。

  我确实饿了,几天来,赶路心切,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我按照罗喜来的吩咐把兔肉萝卜汤炖上了。干柴烈火,瓦罐里立即传出嗞嗞啦啦的响声。

  罗喜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脯像风匣一样起伏。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手抚胸口,慢慢平息下来。

  罗喜来说,年轻人,趁兔肉没熟的当儿,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我闻言一喜。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来。雨大了些,能听到雨滴落进草丛里的唰唰声。水汽透过裂开的窗框弥漫进来。

  罗喜来开始讲述。他的声音像薄雾在山谷里流淌。

  很多年以前的夏天,我和我的朋友去内蒙古贩牛。我的朋友叫杨文生,比我小一两岁。他已经娶妻抱子了,我还是一个光棍汉。我喜欢一个人生活,但我不缺女人,许多地方都有我的相好。我有一个原则,从来不会和与我做生意的人的老婆或者女儿产生瓜葛,这也是做我们这一行当的原则。我们那趟去内蒙贩牛,应该是第四次,前几次都赚了一大笔。我们的做法是在内蒙古把牛买下,然后一路赶着牛走。正是夏天,青草茂棵,牛能吃饱,走到哪里价钱好,就把牛卖了。我们夜间赶路,白天休息。这样既省运费,又省草料钱。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了内蒙古,然后又搭马车到了草原上,那应该是扎鲁特旗的最北边,离蒙古国很近了。到草原上,正是晚饭时候,蒙古包上升起了炊烟。我和杨文生都饿坏了,这几天没好好吃过饭,都是拿杨文生从家里带的葱油饼对付的。我在这儿有一个朋友,叫老巴图,六十多了,非常仗义,每次都是他帮衬着买牛。我们找到老巴图的蒙古包。老巴图热情接待了我们,陪我们说话。他老婆给我们做奶糕,煮羊肉。

  你尝一尝汤的味道,盐够不够,兔肉太淡了,有土腥味。罗喜来停下讲述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瓦罐里的兔肉萝卜汤已经咕嘟咕嘟响了,空气中有了肉的香味儿。我掀开瓦罐,尝一口汤,是有些淡,就往里放了一把盐。

  罗喜来看我把这些做妥当,放下心来,接着讲。

  我们在老巴图家酒足饭饱,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老巴图带领我们去买牛。草原上地广人稀,从一个蒙古包到另一个蒙古包要走上半天时间。那天,我们去了两个蒙古包,都没做成生意,一个刚把牛卖给山东来的老客,一个圈里的牛成色不好。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一户人家。这家养了四条牧羊犬,个个像牛犊子一样强壮。牧羊犬把我们围住,嗷嗷叫着。主人出来了,醉醺醺的,晃了几晃才站稳。他对着牧羊犬狠狠呵斥了几声,牧羊犬就缩紧屁股夹着尾巴跑了。老巴图叫他吉日嘎。吉日嘎四十多岁,身体壮实,赤红脸,络腮胡子。他的左眼眉到颧骨上有一道伤疤,凸起扭结,像一个肉虫子。这使他看起来阴郁凶狠。我有一种预感,和他做生意不会太顺当。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老巴图说明我们的来意。吉日嘎说,等一等,一会儿牛就回来了,你们可以挑选,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说完,他打着酒嗝,嘿嘿笑起来。天刚擦黑,一个围着头巾的女人骑着马赶着一群牛回来了。我一看见那些牛,眼睛就亮了,真是好牛,毛色光亮,膘情正好。女人把牛轰进木头围起来的栅栏里。天已经黑透了。吉日嘎说,进包里吧,明早起来再选牛。我们一同进了蒙古包,吉日嘎打着发电机,灯泡就亮了。我们这才打量女主人。她已经摘下头巾,一头长发披在脑后,面皮白净,眼睛明亮,眼角带风,身材匀称结实,年龄三十左右,比吉日嘎要小。我在心中感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唉,世间的事儿就是这样,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她是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心动的女人。我也心动了,把她和我那些相好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只一下心就凉了。但我警告自己,千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吉日嘎叫她敖登。我经常到草原上来,能听懂一些蒙语,知道敖登是星星的意思。她真的像星星一样明亮。吉日嘎说,敖登,你快去把牛骨头烀一锅,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敖登转身去厨房,把俏丽的背影留给我们。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和鲜花的香味。吃完晚饭,老巴图就走了。那一夜我没有睡好,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鼻子里闻到几米外的敖登身上的香味,心猿意马,做了乱七八糟的梦。外面雷一闪火一闪,下起了暴雨,第二天早上也没停。吃完早饭,吉日嘎说,我去宝力德家的赌桌上碰碰运气,你们俩在这里住下吧,等天晴以后再走。我和杨文生点点头。吉日嘎穿上雨衣,顶着大雨走了。

  那只鹅扑棱棱闯进来。我站起来,要把它赶出去。罗喜来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屋里暖和,让它待着吧。鹅就趴在炉子边上,湿漉漉的羽毛上升起热气。

  罗喜来接着讲。

  我这辈子再没看过那么大的雨,肯定是天河开了。我们在屋里很舒服。敖登好酒好肉地招待我们。我喝得很多,醉得一塌糊涂,从早晨睡到中午,中午喝完再睡,一直睡到天亮。我为什么往死里喝酒,我怕我犯错误,坏了我们这一行的原则。我这样醉生梦死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放晴了,中午时分,吉日嘎满身酒气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么粗糙的人没想到竟有那么细密的心思。他在我和杨文生身上闻了闻,然后一拳就把敖登打倒了。他质问敖登是不是和杨文生睡觉了,敖登不承认。他说,那小子身上有你的味道。他把敖登捆在柱子上,拎起牛皮鞭子就要打。我吓傻了。杨文生拉住他的鞭鞘,承认和敖登睡过,要杀要打随便。我没想到管住了自己,却没管住杨文生,他可是有家有口的人呀。话说回来,这世上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敖登的魅力呢?吉日嘎想了想说,我不打你也不杀你,咱俩摔跤,你要是赢了,你把她领走,你要是输了,就把买牛的钱全部留下,你俩赶紧滚蛋,以后永远也别到草原上来。杨文生看了我一眼。我冷静下来,把他叫出蒙古包。到了外面,我问他,你真和她睡了?他说,真睡了。我打了他一拳,没生气,反而有点儿羡慕他。他拿出一件物什,说,这是她给我的,她对我是真心实意的。握在他手里的是一个荷包,蒙语叫哈布特格。这个哈布特格又精致又漂亮,白色的绸布上用蓝色的丝线绣满祥云,包口用一根缀着流苏的黄带子扎紧。我知道哈布特格是蒙古族女人送给意中人的定情物。我提醒杨文生,你还有老婆孩儿呢。他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我的命吧。我看他眼睛睁大,鼻孔喷火,脸颊发烫,是中了爱情的毒。我说,你摔得过他吗?他说,试试吧,我想把敖登带走。我说,好吧,输了,咱就把钱扔下,光屁股走人。我进了蒙古包,对吉日嘎说,就按你说的办,我兄弟准备好了。吉日嘎出来了,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和杨文生相对站立。我不愿意讲述这一段,因为那哪里是摔跤呀,根本就是吉日嘎像摔袋子似的摔杨文生。杨文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几个回合,我就制止住吉日嘎,我怕再摔下去,就把杨文生摔死了。我认输了,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吉日嘎,搀扶着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杨文生离开了蒙古包。天黑之前,我们还没有走出草原,不远处传来野狼的叫声,它们的身影在那里嗖嗖窜。我心想我们死定了。吉日嘎是聪明的,他不亲自杀死我们,用这种方式报了仇。我正想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人骑着马,还牵着一匹马。到了近前一看,是敖登,她追上来了。她说,我跟你们一起走。她看了看杨文生的伤,心疼得不得了。我望着他们又感动又嫉妒,真是前世的冤家。我问敖登,为什么喜欢我兄弟呢?敖登说,七天前的早上,我在洗脸盆清凉凉的水里看见了杨文生的脸,我九岁时,我奶奶说,如果有一天你在洗脸盆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脸,那你就跟着那个男人走吧。还没等走呢,就听见远处大呼小叫。敖登说,不好,他们追来了。我说,你和杨文生一人一匹马快跑,我拦住他们。杨文生说,咱们一起走。我说,一起走的话,一个也跑不了。我把杨文生扶上马,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就飞奔出去。敖登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跑了。我拿出绳子,我的绳子是围牛用的,很长。我把绳子拴在相距二三十米的两棵山榆树上,形成了绊马索。吉日嘎他们到了跟前,三四匹马都被绊住了,虽然没倒,但停了下来。吉日嘎见敖登和杨文生没了踪影,把愤怒发泄到我身上,对着我拳打脚踢。怒火让他的脸变了形,伤疤活了,在脸上乱窜。我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我被揍晕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我也许要死在草原上了,但是为了我的兄弟,我死也值了。等我醒过来,发现在老巴图的家里,他把我救了,是杨文生和敖登告诉他的。他说他们往蒙古国边境去了。我在老巴图家待了几天,身体恢复好了,就离开了草原。后来,我独自贩了几年牛,再没遇到这样惊险刺激的事情。我也没去找杨文生,不想打扰他的幸福生活。他和敖登也许已经生了七八个娃了吧。

  罗喜来讲完了。我品味着这个故事。木匠、货郎和算命瞎子说的也是这个故事。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我已经听了四遍。无疑罗喜来讲述的是最正宗的版本。

  瓦罐里的兔肉萝卜汤响得更欢了,瓦罐的盖儿也噗噗跳。香味更浓,勾人的馋虫。我听到我和罗喜来的肚子像他的鹅一样叫起来。

  我想,应该告诉他我是谁了。于是,我盯着罗喜来说,杨文生就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听你所言,他背叛了我的母亲,和别的女人逍遥快活去了,那他现在在哪儿,我要找到他,我母亲死前留下话,让我无论如何找到他。

  罗喜来听完我的话,呆住了,像鸭子听到炸雷,向前伸着脖子,大张着嘴,望着我,口水都流下来。半天,他才缓过来,脸上的皱纹像河水流淌一样湍急起来,眼珠子骨碌碌直转,他说,啊,不,啊,不,老天爷,看我干了什么,贤侄,怪不得从你进门那一刻我就看你面熟,原来你是杨文生的儿子,啧啧,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想当年,你像豆芽菜一样细。怎么说呢,这样吧,我实在是饿了,没有力气了,咱们先吃兔肉萝卜汤吧。

  外面雨小了些,隔一会儿才能听到雨滴从屋檐上落到地上的声音。我掀开瓦罐的盖子,滚沸声和香气飘了满屋。

  我给罗喜来和自己各盛了一大碗兔肉萝卜汤。我俩再不看对方,嘴埋在碗里吃了起来。兔肉萝卜真是绝配,滋味醇厚,再没有比它更适合安慰一个疲惫的旅人的胃的东西了。

  吃完以后,我说,看在你曾经吃过我母亲的葱油饼的分儿上,请你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罗喜来收起饱食之后餍足的表情。他耷拉着眉头,闭着眼,抿着嘴,极力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到底没忍住,眼泪掉下来。泪珠大,掉在炕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他说,贤侄呀,我跟你说实话吧,刚才我讲的都是我编排的,在我心里我多希望我的兄弟能够以那样的方式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呀,我跟我见过的每个人都把这个故事讲一遍,讲的次数多了,我把我自己都骗了,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其实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今天原原本本地讲给你,是我害死了你父亲,他已经不在了,很多年前就死了,就埋在门外那棵大杨树下。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另外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我和杨文生去贩牛。杨文生怀里揣着三十张葱油饼。你娘是个好女人,烙了一手好葱油饼。我们其实不是去内蒙古贩牛,我们是去阜新贩牛。我从来就没去过内蒙古。内蒙古的牛名声好,我们把从阜新贩来的牛说成是内蒙古的,为的是抬高牛价好出手。我们也不是坐绿皮火车去的,我们是搭拉煤的货车去的。搭货车的最佳地点是一个叫松梁沟的地方。晚上八点有一趟承德至沈阳的货车拉满煤从那儿经过。松梁沟是个大上坡,货车到了那儿就减速了,像老牛车一样慢慢地向上爬。我们晚八点前到了那儿。八点一到,货车亮着灯,哞哞叫着,轰隆隆驶过来。到了这儿放出一股白气,速度慢下来。杨文生比我年轻,身手也比我利索,他先上去,然后伸手拉我上去。那年头搭货车的人多,有时能遇到好多人。大家就抽烟说话,累了就躺在煤块顶上睡一觉。天亮的时候,到阜新了,我和杨文生就去养牛的大户人家买牛。我们经常去的一家住在小地名叫泡子的地方,男主人叫胡老大。他家里养了四五百只牛,人也憨厚,不斤斤计较,我们在他那儿做成了好几笔买卖。等到了那儿,发现他家的门口挂着一个纸剪的丧幡,就明白他家死人了。进去才知道,是胡老大死了,刚刚过了头七。胡老大的老婆哭哭啼啼,眼睛肿得跟烂桃似的。我们以为这生意肯定是泡汤了,没想到他老婆说,老大一死,家里没顶梁柱了,这牛就仨瓜俩枣地处理了,你们随便挑吧。我们乐颠了,抢似的在牛栏里挑了几十头膘肥体壮的好牛。讲好了价钱,把钱交到胡老大老婆的手上。刚要走,就听一间屋子里传出来叮叮当当的响声。见我们纳闷儿,胡老大的老婆说,那里圈着一头疯了的公牛,你们要是能给上正常价的一半就卖给你们了。我和杨文生凑到窗口往里看,好大一头牛,占了半间屋子,牛角粗壮,角尖跟刀子尖似的,杀气腾腾,牛眼珠子血红血红的,看见我们,头一低就撞了过来。我们吓得赶紧往后退,要不是窗口小,它身体大,非蹿出来不可。杨文生说,这样的牛不能要,白给都不要。我主张要,我想的是把它卖给离这儿一百里的屠户李大嘴,看它的架子,最少出一千斤肉,肯定能赚一大笔钱。我和杨文生僵持不下,最终他还是听了我的。不过有一个难题,怎么把它拴上。我说,我有办法。我问胡老大的老婆,它几天没吃草料了?胡老大的老婆说,三天了。我说,那正好,给它端草料,里面拌上盐面儿,多多地放。饥饿的公牛吃了很多拌盐的草料,肚子胀得溜圆。我又对胡老大老婆说,给它水桶,半桶水,半桶酒。公牛被盐咸得冒火,连喝了几大桶掺了酒的水。一个小时以后,酒劲上来了,它站立不稳,开始它还强撑着,后来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闭上眼睛。我叫胡老大老婆找来一根小拇指粗的钢丝绳。我拎着钢丝绳进了屋子,捏住公牛的鼻孔,用最快的速度把钢丝绳横着从鼻孔穿过去,给它做成了鼻环。公牛醉得厉害,穿鼻孔时只是动了动,没大的反应。这是我跟老牛贩子学的,牛鼻子里的肉最嫩,它不老实就拉扯鼻环对付它,最烈性的牛也受不了那个疼。果然,公牛醒酒之后,站了起来,昂着头,还要发威,我猛地一拉钢丝绳,它的头马上低下来,顺着钢丝绳的方向。它的眼珠子看了我一眼,满是愤恨。我心想,不用瞪,把你喂了刀子就好了。我们离开胡老大家,我牵着公牛,杨文生赶着其他牛。

  炉子里再添些柴吧,让火旺起来,有点儿冷了。罗喜来边说边把衣服裹紧。

  我打开炉盖,炉子里的火光微弱了。我又往炉子里添了木块。鹅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偶尔在院子里叫一两声。

  罗喜来接着说。

  那时天正热,我们白天休息,夜里赶路。走在路上,我才知道,买下这头公牛,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虽然有鼻环控制它,它发不了威,但它那眼睛瞪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就像是我前世的仇人,今生变成了牛来向我索命。我一刻也不敢松开钢丝绳。别的牛吃草时,我也把它拴在树上,拴的时候,我把钢丝绳系在高处,把它的头吊起来,让它吃不到草。这也是从老牛贩子那儿学的,几天几夜地饿着它,饿得它没有力气撒野。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它更恨我了,要用牛角在我身上捅一个透明的窟窿。我动不动就扯一下钢丝绳,一扯它一哆嗦。由于经常扯,它的鼻梁处已经磨破了,滴着血,苍蝇嗡嗡地跟着它。那时我年轻,心硬,一点儿怜悯心也没有。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呀。夜里赶牛走得慢,边走边吃,从胡老大家出来,第四天的傍晚,我们才到大凌河边的树林子里。过了大凌河就是李大嘴的肉铺。恰在这时,下起了大雨,那雨下得老大了,下冒烟了,对面不见人。雨整整下了一夜,我们只能在树林子里搭帐篷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大凌河水猛涨,本来不到一人深,现在一房深了。我们不怕水,世界上所有的牛贩子都不怕水,因为牛会凫水。这水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我和杨文生决定马上过河。我俩一人牵着一头牛下到水里,我们拉着牛尾巴,牛四蹄踩水,过了河。回来时,我们俩牵着一头牛的尾巴回来。这样,过去两头牛,回来一头牛,一趟只能运一头牛。忙了一个上午,我们把除了公牛之外的所有牛都运了过去。等拉公牛下水时,它怎么也不走,梗着脖子,屁股向后坐,好像它知道过了河就把它喂了刀子。它也许闻到了从李大嘴家散发出的血腥味。我在前面拉,杨文生用木棍在后面赶,它就是不走。我气坏了,猛扯钢丝绳,把它的鼻子都要拽豁了。它看着我,那目光里除了仇恨,还有蔑视。我忍受不了它的目光了。我把它拴在树上,拿起皮鞭子,抡圆了,向它身上抽去。

  罗喜来说到这儿又猛烈地咳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他脸憋得通红,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动。我有点儿紧张,怕他马上死掉。我递给他一杯水,他仰起脖子喝,布满褶皱的喉结滚动如同蛇在吞咽老鼠。

  歇了一会儿,他接着讲。

  那时,我一定是疯了。杨文生拦着我,我把他推到一边。一顿狂风暴雨的鞭子,我把公牛抽得皮开肉绽。鞭子向下滴着血。它的眼睛水汪汪的,有泪水在里边打转。我把鞭子扔了,气喘吁吁地走到大凌河边,对着大凌河撒尿。我的尿水形成长长的弧线落到河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公牛像是我的兄弟,是我前世的兄弟。我决定不再把它卖给李大嘴下肉锅了,我要养着它。我正想着,还没有尿净,就听到身后牛蹄子蹬地的声音,没来得及回头,杨文生斜刺里冲过来,推了我一把,我被推了一个跟头。等我爬起来,看到我可怜的兄弟杨文生挂在公牛的右角上,血把牛角染红了。我明白了,公牛把自己的鼻子挣豁了,想要袭击我,是杨文生救了我。公牛左甩右甩,把杨文生甩掉了,朝着树林深处跑去。我抱起杨文生,他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冒着热气,血咕嘟咕嘟从后背和前胸冒出来。我背起他就往医院跑。离我最近的医院也有二十里,走到半路,我就感觉杨文生越来越轻,血都流干了。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越来越凉。一群黑老婆在我们头顶上飞着,我冲它们大叫,它们也不离开,就那么跟着我。我的兄弟杨文生一开始还叫我,哥,哥,哥。后来就没声了。终于跑到了医院,大夫说,人早不行了,背回去吧。我找人捎信儿让李大嘴照看我的牛,我得安葬杨文生。起先我想把杨文生送回他的家乡,走到半路我想,到了他家怎么说呢,怎么面对他的老婆孩子呢,走时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在回去的是一具死尸。我就改变了主意,把他背回我家,埋在大杨树下。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买公牛,要是我不狠狠地打它,杨文生就不会死。埋完以后,我跪在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去李大嘴家把牛卖了,雇了十几个人拎着刀去树林子找那头公牛。李大嘴告诉我,胡老大就是被它顶死的。第三天头上找到了公牛,它已经死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伤口感染,也许是撞到了树上。我把它的牛角割了下来,牛角上沾着我兄弟的血呀。

  罗喜来停下来,看着墙上的牛角。牛角挂在墙上,角尖朝外,如同墙壁是它的肉身。半晌,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说,贤侄,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是我害死了你父亲,你可以杀了我,因为自古以来替父报仇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一点儿也不会怨你。你也可以不用理我,因为我活不长了,我得了癌症,我的肺烂掉了,我让算命瞎子给我算卦,他说我活不过这个月了。我让木匠给我打了棺材,又从货郎那儿买了一些下葬用的东西。我快死了。这也是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的原因。说完,他的眼泪又掉下来。

  我思索着他讲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他的第二个故事。我希望我的父亲失踪的原因是因为救他的朋友,被公牛角刺穿了身体,而不是因为一个女人。

  我清清亮亮地说,我现在知道了我的父亲在哪儿,就完成了我母亲的遗愿,并且我也为我的父亲骄傲,他能够为了朋友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不会杀你的,我想我父亲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我这么做。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在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他,减轻了他面对死亡时的痛苦和恐惧。

  罗喜来抹了一下眼泪,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仁义,我还有一个请求,你把你父亲的尸骨带回家吧,这几年他可能想家了,我经常在夜里听到他在坟里发出声音,他的骨头在地底下嘎吱嘎吱响呢。

  我说,那就依你的吩咐,我把他的尸骨带回去,让他和我的母亲团圆,和我母亲同穴而眠,相信我的母亲也会高兴的。

  罗喜来说,你去吧,门后有铁锹,把你的父亲从地里挖出来,带走吧。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要给每一个路过的人重新讲我和杨文生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杨文生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我累了,要歇一歇了。他不再看我,身体向后一仰,眯起眼睛。

  我来到屋外,站在院子里。雨停天晴,空气清新,银盘似的月亮悬在空中,照得大地上亮如白昼。

  这时,一首苍凉悠长的歌谣从罗喜来的屋子里飞出来,像一只黑翅膀的大鸟在院子里盘旋:

  当朝一品卿,两眼大花翎,三星高照,四季四五更,六合六同春,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十全福禄寿……

  我听过这个,叫《十字酒令》,当年他来我家与我父亲喝酒,喝到兴起,经常唱。那时,他们都还年轻。

  我拿着铁锹来到杨树下,看到那儿果然有一座坟,坟上长满草。我的骡子正吃那儿的草。我把骡子牵远一点儿,拴在另一棵树上。我开始轻轻地挖坟。棺木埋得很浅,几锹下去就碰到了棺材盖。棺材盖的木头都朽烂了,我把木头捡出来,就看到了我的父亲以骨骼的形式躺在那里。骨骼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年轻健壮有点儿羞涩的男人,想起他给我买糖果,把我举起来,让我骑坐在他的脖子上,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不是不回家,而是回不去了。我被巨大的悲痛击中了,眼泪唰唰淌下来。我听到了自己无声的哭泣。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一直深深地爱着他,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装着他。

  我的心情稍稍平复,开始收敛我父亲的骨骼。我把他一点点地捡起来,装进骡子背上的褡裢里。捡完以后,地面上的一个物件吸引了我。为了看得更仔细,我点亮打火机。在摇曳的火光中,我看清了它。白色的绸布上绣满蓝色的祥云,包口用缀着流苏的黄带子束紧,是哈布特格。它的颜色黯淡了,但还很结实漂亮。我糊涂起来,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回头看了看罗喜来的屋子,灯灭了,在黑暗中,就像一艘腐朽的破船沉没在大海深处。

  我捡起哈布特格,手指感受到了它的顺滑和柔软。我把哈布特格系在腰带上,心想,就当作我结束老物件贩子生涯的一个慰藉吧。

  这时,我父亲的骨骼在褡裢里躁动不安了。它发出细碎的咯吱咯吱声,它在褡裢里上蹿下跳,它敲打着骡子的肚皮。骡子挣着缰绳,打着响鼻,弹动蹄子。

  我向周围看了看。我想我也许会看到我的母亲,她或许会站在什么地方看着我,结果她没有出现。

  我翻身上了骡子。褡裢里不再响了,我父亲的骨骼安静下来。我回家的心情如此迫切。我思念妻子温热的身体和儿子稚嫩的脸庞。

  我抖了一下骡子的缰绳,带着我的父亲在月光下奔跑起来。

​  2020年11期《中华文学选刊》转载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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