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雷声隆隆。雨时大时小,已经连续下了四五天,炼铁厂外的那条小河,水早已涨满了河床,浑水翻着浊浪,狼奔豕突般冲向太子河。逼窄的柏油路,到处是污泥浊水,泥泞不堪。到了晚上,整条明山沟漆黑死寂。
夜深人静,“特殊工人”的“大房子”外黢黑一团。雨又大了,哗哗啦啦,不时有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电网下似乎有动静,西北角岗楼上的探照灯刷地亮了,像巨兽恐怖的独眼,贼亮的光顺电网扫过去,又扫回来,反复了多次。传来几声老鼠“吱吱”的叫声。探照灯熄灭了……
陶守崇和邢房银跑回“大房子”,脱下透湿的脏衣裳,“啪叽、啪叽”扔在地上,用脏兮兮的毛巾擦脑袋,再捡起地上的湿衣裤拧干,晾上,爬上大铺。
昨天白天,电工田宝林约定下半夜两点到三点拉电网电闸,这边抓紧翻电网越狱。陶守崇和邢房银用活老鼠试电网,使一条长跳板翻越成功,一出一进来回只半袋烟的工夫。他们开始做暴动方案,组织机构,分工,武器,工具,特别是用来掐断电网的大铁钳,联络暗号,越狱后集结地点,此后的行动……
这一天终于来了——1945年8月15日!
刚下井不长时间,田宝林就风风火火地下来了,见面就喊,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啦!
真的?!陶守崇追问。
田宝林喊,外面满街的人,冒着大雨庆贺呢!
陶守崇挥手高声道,你去告诉邢房银,我们所有的党员,分头组织工友,立即拿上武器、工具,马上到“大房子”下面的南山坡集合!
警笛拉响了!
工友们潮水般涌向南山坡,手里都拎着家伙,镐把、钢钎、大锤、钢筋棍、铁锹,五花八门,黑压压足有三四千人。真是绝了,连日阴雨,从昨天到今早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可现在天却晴了,还出了太阳。
站在高处的陶守崇激动万分,高喊,工友们,今天,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的抗战胜利啦!现在,我们重见天日了!
山坡上发出山洪似的欢呼。
陶守崇继续高声道,工友们,我宣布,本溪湖“工人纠察大队”正式成立!我们早已做好准备的暴动就从现在开始!下面,我们分成三路行动,煤矿一井、二井、三井为第一路,由二中队长邢房银带领,去收缴日本守备队;四井、五井、六井为第二路,由三中队长田宝林带领,去收缴铁路警察;炼铁厂为第三路,由我带领,去收缴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里的枪支弹药。收缴后,第一路,负责守备太子河上的安奉铁路大桥、公路大桥,本溪湖火车站,以及市区的各交通要道;第二路迅速返回煤矿,占领各个部门,守住所有的井口;第三路迅速返回炼铁厂,回到各自的岗位,严格把守,特别是供电所、两座高炉和一座焦炉!邢房银、田宝林,你们要同我保持密切的联络,随时派人向我报告情况!
满脸黢黑的邢房银、田宝林瞪着白眼呲着白牙高叫,保证完成任务!
陶守崇高声命令,开始行动!
“工人纠察大队”分作三路,轰轰隆隆散去,如暴雨,似滚雷,更像汹涌咆哮的洪水。
日本守备队显然接到了投降的命令,“工人纠察大队”冲过去时,他们慌乱不堪,正犹豫时已被团团包围。纠察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关里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战俘,都上过战场,有经验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缴了守备队的械。失去了往日威风的鬼子俘虏似秋日枯叶,个个蔫头呆脑,被就地关押。
纠察队迅速占领后山制高点,这里视野开阔,铁路、公路两座大桥和本溪湖街区看得清清楚楚,都在射程以内。山顶上有三个碉堡,站在碉堡上望,太子河面比以往宽出去三四倍,水位升高,已经快要漫到公路大桥的桥面了。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没人敢走,灰蒙蒙一片。陶守崇命令,两挺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分别对准铁路、公路大桥和本溪湖火车站,两门迫击炮也在山顶支上,随时准备战斗。
陶守崇用刚刚缴获的望远镜瞭望。太子河东边,水已漫上了岸,铁路大桥下斜坡上的几栋平房已经半淹在水里。大桥的钢梁上,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上边趴着不少人,还不时地挥手叫喊,河水眼看就要淹没桥面了,估计趴在钢梁上的那些人,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碰到铁路桥面爬上来的。太子河的转弯处,水里有黑乎乎的旋涡,不时有大树浮出水面,顺流而下,还有些牲畜在河里翻滚,再往远望,河面更宽,水更大。
望远镜镜头移上河岸。忽然一片房屋闯进来,那片房屋已被洪水淹没了一半,一些人正忙乱地往外搬东西,细看,都是咱们的人,那是满铁株式会社本溪湖支社仓库呀!陶守崇心头一紧,对身边的人喊,快,去把二中队长邢房银叫来!
“工人纠察大队”共三千多人,除指挥部直属小队外,下有中队、小队,三三制。工夫不大邢房银上来了,陶守崇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他,说,从仓库里抢运物资的那些工人里,有不少是炼铁厂各个岗位上的技术工人,必须立即执行护厂任务。你马上抽出一部分人,把他们撤换下来。我去迎他们,你就在这指挥。陶守崇掏出怀表说,两小时后,咱们到大白楼碰情况,制定下一步方案。
是!邢房银声如洪钟,他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习惯。
一小时前,一中队冲到仓库时,有二十几个日本守卫和职员负隅顽抗,被工人们一顿乱棒打死,扔进了太子河。二中队的人一到,一中队急返炼铁厂。从仓库到炼铁厂需翻越一道山梁,陶守崇已站在那里。往下望,原先那条横穿溪湖街区的小河已经看不见了,水漫上了马路。厂区的厂房、铁轨、烟囱还能看到,其它只能看见个轮廓。下山梁奔厂区,到处都是黑水,有人提醒说这水是太子河水倒灌进来的,水流不急,上面漂浮的东西也是漫漫地在动。不远就是横穿溪湖的安奉铁路,这会也只能隐约看见铁轨了。过了小河就是炼铁厂的大门口,这小河平时水仅没过脚面,可这会浑浊的河面却那么宽,水深流急。过不去,只得绕行,沿着东边的一条小路,绕到炼铁厂后面的山顶,从那下去。
走进厂区的时候,洪水已经没腰了,人站不稳,众人只能手牵着手前进。陶守崇命令,所有的大工立刻回到平时的岗位,枪不离手,严密坚守,要特别警惕日本职员和那些监工。所有的小工由一小队长带领,迅速到山坡下装沙袋子背到河边叠坝堵水!
高炉、焦炉那边水更深,人过不去,陶守崇心急如焚。他猛然想起太子河边以往有打渔的小船,便派人马上去借船,随后带着会水的工人们向焦炉游过去。焦炉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陶守崇他们攀上焦炉的走台时,水面离走台仅不足一尺高了。陶守崇知道,焦炉如果进水就会引起爆炸,不但炉毁人亡,还要崩坏别的设备,后果不堪设想!他命令焦炉立刻停电,并派人快速去找水泵,越多越好,缓解水势。留下两人坚守,其余人赶快奔高炉。
一号高炉运料铁架子上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日本职员和日本、朝鲜监工,看来都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见十几个带着枪的游过来,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高炉里正在炼铁,陶守崇厉喝,怎么还不开炉放铁水?高炉要是被水淹了,就得冻炉,铁水就得凝固,高炉就废了,你们不知道吗?!
一个朝鲜二鬼子哆哆嗦嗦地说,饶命,饶命啊!是他不让开炉,不关我的事呀!
纠察队员将被指认的那个日本职员揪过来,二鬼子指着日本人说,他说咱们死了,也不能把高炉留给中国人,以后,中国人只能在这里种高粱了……
陶守崇命令几个队员,马上游到二号高炉放铁水,随后命令一号高炉也开炉。通红的铁水一遇到水,便发出霹雳般爆炸的声音,高炉下面的洪水给映得红彤彤一片。
陶守崇说,不准杀俘虏。
大个子队员说,大队长,我们也是俘虏,这些年,他们还少杀我们了吗?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们的话你也不听?
陶守崇眉头紧锁,牙关紧咬,憋了好一阵,说,大哥,我怎么不恨这些日本人、二鬼子?可我……我得听党的呀!……
远处传来喊声,是找船的划着一只木船过来了,小船绕过铁水划到高炉前,划船的队员说,大队长,二中队长、三中队长现在公司大白楼大仓喜七郎的办公室等你呢。陶守崇正要上小船,却被哭爹喊娘的日本人和二鬼子们死死地拽住。陶守崇犹豫了一下,对划船的队员说,你上来,让他们先走吧,再让外面的人把船划回来。见队员不解,陶守崇说,既然他们已经投降了,就放了吧,他们也都有爹娘,有老婆孩子。
千恩万谢的日本人和监工们上了小船,向外边划去。突然间,水下“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有一间房子大的旋涡,眼看着小船上的十几个人,随着小船一下子就被抽进旋涡里去了!接着,高炉下面的水就“轰隆轰隆”地往地下灌,没多长时间水就退下去了,露出了泥泞不堪的地面。所有的人都吓呆了。
好一阵子,人们才缓过神来,看着不远处那个恐怖的黑咕隆咚的大洞,大个子队员说,那下边是煤矿的采空区呀!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队长,我是服你啦!老天爷长眼睛啊!
原大仓家族株式会社本溪湖煤铁公司的办公楼,人称“大白楼”,现在成了“工人纠察大队”的指挥部。陶守崇走进原大仓喜七郎办公室的时候,邢房银和田宝林已等在那里。陶守崇说,我们碰碰情况,开个支委会。
三个人坐下来,才发现身上的脏衣裳与这里的一切极不协调。陶守崇卷着大脑袋旱烟说,所有这些,不都是咱们的血汗么?都把腰杆子挺起来,今后,咱就是这的主人!三个人就都有了精神。
邢房银和田宝林都说了情况,一切进展顺利。
陶守崇说,暴动虽然取得了成功,但我们的党组织已经暴露,所以更要高度警惕,严防敌人暗算打黑枪。我让人一直在收听广播,可是电台只能收听到北平国民政府的声音,都是让各地组织维持会,告诫日伪军就地等待接收等等。由此分析,我们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还都没有到达东北,而且苏联已对日宣战,一百五十万苏联红军已打进了东北。看来,当前的形势是非常的复杂啊!我想,我们必须马上派人去奉天,去锦州,寻找我们党和部队的消息,取得联系。
陶守崇将旱烟屁股摁在大仓喜七郎台案的玻璃烟灰缸里,凝重地说,我们要举行升旗仪式,把工人纠察大队的旗帜挂在这大白楼顶,同时发布《告全市人民书》,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尤其是要震慑那些心存幻想的日本人和那些个伪满洲国兵。现在我们的任务,一个是保卫好工厂、煤矿、矿山,等待我们党的接收;另一个是抗洪救灾。东山坡上的小学校和原安奉铁路的日本职工宿舍“大和尞”可以住人,把灾民转移到那里,把缴获的粮食发下去。他们可都是咱们工友的家属子弟呀!……
雨歇天晴,洪水开始渐渐地消退。“大和尞”和小学校里已经住满了人,操场上也搭满了破篷子,人们用刚刚领到的日本人仓库里的白米做饭,飘荡在空气里的饭香,同臭鞋烂袜湿褥子破衣被散发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惨遭洪水冲刷浑身狼狈相的人们,个个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愁容。
第五天的时候,安奉铁路大桥那端的隧道里,忽然传出了火车的汽笛声,接着,隧道口冲出来一辆黑乎乎野牤牛一样的蒸汽机车,喷云吐雾,拉着一列长长的闷罐车厢,缓缓驶上大桥,它步履极慢,似牛车样稳健。
陶守崇命令“工人纠察大队”准备战斗。那列车始终在他的望远镜头里,直到开进本溪湖火车站。列车停稳,闷罐车厢门打开了……陶守崇突然高叫,是我们的人!是咱们的大军!话音未落,望远镜已被邢房银抢了去,接着又被田宝林抢了去。
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从工厂、煤矿冲出来,奔向火车站,酷似几天前奔腾咆哮的洪水……
洪水过后的郊野到处散发着土滋味,泥气息。秋天温暖的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天空格外明亮。工厂大门前的小河,在生机勃勃欣然快活地蜿蜒流淌。远处,山势抬升,莽莽苍苍。几天前,那太子河水有如天风,卷地而来,而现在却变成了驯服的羊群,舒缓地涌向天边,流动在熙和温厚的广阔原野上,那辽远大气的风光,使人充溢着豪迈之情。
附记:陶守崇,原中共山东省平度县区委书记,公开身份是本溪湖煤矿茨沟“特殊工人”中队文书,真实身份是中共本溪湖煤矿地下党支部书记。邢房银,原八路军某部副团长,公开身份是本溪湖煤矿“特殊工人”,真实身份是中共本溪湖煤矿地下党支部副书记。田宝林,本溪湖煤铁公司电工,中共地下党员。1945年9月,本溪湖煤铁公司工人武装暴动成功后,2800余人被改编为八路军冀察热辽军区第16军分区21旅62团,陶守崇任政治部主任,邢房银任副团长。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当天,本溪炼铁厂1号高炉正式恢复生产,炼出了共和国的第一炉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