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事情,一个人干一个样。
二零零七年,村里换届选举,一向没有官瘾的小伟哥,在朋友们的怂恿下,居然满票通过,当选村长。从此,这官是当上了,可过日子的心却再不如原来盛了。
老家的村子不仅毗邻一条国道,有一趟省城班车经过。还是三个自然屯通往乡里的必经之路。因此,相比一些窝在山坳里、闭塞、同样不大的实实在在的北方村落,与外部的联络自然多一些。
村头,道路两边零星的店铺中,小伟哥有个小饭店。十来年了,日常吃住都在那里。老妈嫌村头人多、闹腾,自己在村子里的老房子居住。平时,隔三差五小伟哥就回家来看看老妈。送点吃的抑或跟老妈坐会。习惯了的老妈也把他儿子的到来当做素常生活里唯一的念想。打雷下雨不知道,宝贝儿子几天“没上朝”了,那心里可有数着呢!
盼儿心切、身体尚算硬朗的老妈,除了想说说话,聊以慰籍她年老的孤独外,也顺便将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反映给小伟哥,抽空解决一下。毕竟已近米寿的人了。
一次,已经落成廿多年的老房子不知从啥时候起,西南角上、连通着火炕的烟囱七裂八瓣的里外透风。冬天还好,一到开春,刮南风的日子,狼烟地洞的厨房总要呛得人泪流满面。这怎么着也得吃饭呀!一边烧饭一边无奈中自言自语的老妈,见屋子里一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眯缝着一双泪眼蹒跚着跑到屋外,手搭凉棚仔细观瞧过后,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烟囱歪了!并且渐渐地一下大雨,就顺着空荡荡的大房子(五间)的西墙往屋灌水。无限担心、心里一向装不了事的老妈赶紧禀报,可小伟哥,并未像想象的那般急我所急,仍是一贯的处乱不惊,听过便是。
开始,老妈尚理解小伟哥。以为再忍一忍,等过几天还不该修了?!可事情并没有朝着老妈预想的方向发展。反而,人还没影了。
有人说,忍耐就像容器,再大也有满的时候。适日,天瓦晴瓦晴的,院子里,一棵早有年头的大梨树上,一片叶子也不见有翻动的痕迹。屋子里,被生烟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老妈正做饭呢,早把之前的吩咐忘得耳前脖子后、跟没事人似的小伟哥,用老妈的话说:咧咧大大的进屋了。我说小伟,你还能长点心不?这,房子漏了不补,烟囱歪了不修,你想怎的?你等这烟囱要是倒了的!再说:你看人家别的村长,院里长棵草,都得老百姓去给拔了。再看看你!兜兜着嘴唇,一顿咬牙捏字的老妈终于算是出气了!
见一根同样被呛得鼻青脸肿的烧火棍,在背对着、气头上脸绷着、背驼的老妈手里一耸一耸的往小烟囱似的一股一股冒着蓝烟的灶口里推送着柴禾,自知理亏的小伟哥抿着嘴,四下里望了望,若有所思的在屋里打个站后一声不吭的走了。
翌日,总算不同于常人、身为一村之长的小伟哥终于来了力度:大小舅子上房,二小舅子和泥,半天下来,总算把一个跟比萨斜塔似的烟囱给扶正了。
在我们家人眼里,一致认为不拿事的小伟哥是个十足的,不道过日子的马大哈。可一提起村里的老百姓,精神头立马来了。东家孩子上学,西家老人住院,没有他不到场的。气的我嫂子表情跟紧急集合似的一顿河东狮吼:你比国务院总理都忙啊,谁家不道过日子,偏少不得你呢!再看一脸诙谐的小伟哥:态度可好呢,笑嘻嘻的,你爱说啥说啥,嗖巴主意正着呢!
村里有个孤儿。小伙多少有点心智不全。送敬老院吧,村里拿不出钱来;不送又没地方吃饭。没办法,只好每天给暂时借住在村部的小伙买方便面。可这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呀。思来想去,高招来了——像领受一个份内的任务,规规矩矩、自动自觉的把一个脏兮兮的小伙领家来了。
开始,以为呆几天也无妨。吃点饭能怎的,现在谁家还拿吃饭当回事?可一看要常驻沙家浜,从不干政的嫂夫人王八打把式——翻了!我说小伟,你是要他还是要我吧,我可不是吓唬你,他再不走,我可走了!夹在中间、哪头也惹不起的小伟哥苦笑着,蔫蔫地走了。那啥,咋整?二姐,再不……这不扯呢!尚未及无奈的小伟哥说的仔细,一根筋的二姐便一言以蔽之,将思考多时、自己与自己谈判,又自己与自己讲和的精心策划的一片善心杀了个“胎死腹中”(意在将孤儿小伙安排在二姐的果园)。还好,连续受挫、看着也怪可怜的小伟哥,终以他宽泛的人脉,找到了一家企业。
报到那天,整个一个跟送孩子上大学似的——行李盘缠一顿准备。脸蛋终于露出底色的小伙,一身崭新的军绿色长衣长裤,白白胖胖总还算精神!接着,又一路护送到县城。看着乐呵呵的小伙一步一步登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如释重负的小伟哥终于将他那颗疲惫的菩萨心放回到了肚子里。
总理好当,村长难干。这话一点不假。农村是一个特殊群体。自有一套约定俗成、情大于理的处世哲学。比如:各家办喜事。按理,过完彩礼才能举办婚礼。可现实的骨感是不允许人们都按套路出牌的。如此一来,便催生一条潜规则——先象征性的给新娘少过些彩礼,然后,一样把喜事办了。欠下的彩礼等缓个时辰,再慢慢补上。但,这样处事模式的前提,是要在村里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面,先行说妥才行。如有闪失,担保人是要跟着负责任的。所以,保人这个活谁都不爱干。正是这个在很多人看来都避之不及的“美差”,爱管闲事的小伟哥从未拒绝过。
如果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喜事,帮忙担一下也不难理解。问题是,有些事情,经过一番演绎,粗糙、直接的村民也四下八层一顿找。
一次,家族里有个婶子筛查出了乳腺癌,想手术,又没钱。一筹莫展中,把不懂拒绝的小伟哥给“逼”上了。可总不能拿一个大活人当手术费呀。再说,现在的形势,一场手术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看着比病情发展还要迅速的沉重的思想包袱压得患者快不行了,(孩子即不重视又不在本村,)看不下去的小伟哥又来道了——背着我们家里所有人,偷偷拨出了一个艰难的电话。
家族里,囿于六二年那场旷世的饥荒,父辈们纷纷从大庆、抚顺等城市悉数回到能长出地瓜、土豆的农村老家,并一路辗转成了光荣的农民。少有走出去的,也为姊妹间的无常变故累困的不算宽裕。到了我们这辈,尽管相比父辈,多了些工薪人员,但无缘摊上光辉的爹、灿烂的妈的一群地道的农村孩子,能立足城市,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有过多的精力和能力去照顾姊妹以外的其他人呢!
从头捋到尾、又从后想到前。也就数姑表姐的条件相对好些。然而,多年蜗居城市的人深知: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你看我像有钱,我看你像有钱。其实,大家都没有多少钱。在一个看似收入颇高,但生活成本同样水涨船高的大城市,谁又能富到哪里去呢?
说明来意后,不懂乡间世故,快言快语的表姐表情一凛——我说小伟,坊间传说:这村长一换,妇女主任必换。莫不是你也……再说,一大把年纪,又患了重疾,我都没见过面的他们……听到这里,一个心眼的小伟哥又亮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本人不还,他还!
事后,听远道的表姐说起此事,大家非但不生气,还一阵好笑:这才是呢,把一个本不复杂的乡村搞复杂了。
别人家的事是事,自己家的事却从不插手。本不爱管事的嫂夫人可倒得着“实惠”了。大活、小活,先干哪个,后干哪个,都她一人说了算。有时,偶尔闲下来聊天,“大权旁落”中终于得闲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也说:“这一年一年的,家里啥也顾不上,还太操心,看这头发白的。不行,到届不干了,也好养养身体”。
难得的是一家人全票通过,届时罢官。
或许真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不日,村书记突发急病,倒下了。群龙无首的村民一下子炸开了锅——一群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跟抄家的红卫兵似的每天拥在小伟哥不算宽敞的家屋里,什么这合同不合理,那补偿没兑现……不仅煞有介事的干涉村务还从村上一直闹到乡里。那阵势,悬了去了。显然是被空前的张狂吓到的乡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责令本已千头万绪的小伟哥临危受命,村长、书记(代理)一手抓。
一个本没有心计的小伟哥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那段时间,家里外头,被一群一贯在针尖上行走、一时情绪化的人们闹的简直天昏地暗。整个心的容量与空间全给眼前的乱象装满了。
在一户关于风电补偿的问题上,矛盾最为突出。一些闲来无事、不懂政策更不明真相的村民也盲目的跟着今天一次乡里,明天一趟县里的起哄、上访,甚至还惊动了公安机关。这样胡闹的结果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使事态进一步扩大,上上下下一片乱哄哄的。
再大的问题最后也要回到基层解决。要找到那个黑暗中的灯火——从对峙、拒绝中找到一个可以通过的缝隙。
领略了生活为他准备好的一切,已经闹心了好长时间的小伟哥又一次审时度势、以一种难得的先锋姿态站了出来。利用积累多年的人脉关系,找同学、朋友咨询律师;一个字一个字的反复阅读补偿合同并认真研读相关法律书籍;找当事人谈心等等。在乡情与法律的平易与力度、探寻与融合、追逼与解救下,终于将一个颇为棘手的民事问题成功化解。安抚住了民心,又回归了乡村原本的质朴与祥和。
人在什么地方努力、认真的生活过,就像把生命种在了那片土地上。那里总是自然而然的生长出长青的记忆。
二零一六年换届选举,正常村长只能接受海选,决定续任抑或退位。已经连任三届村长的小伟哥破例要从村长而书记来一次完全的身份转折。那几天,包括所有亲人在内,若说不紧张是不现实的。毕竟九年的光阴啊!那种长久日子里的压抑与释放、呻吟与回答的细节交织,无处不在。令人欣喜的是,同以往换届一样,咧咧大大、本没有官样的小伟哥又以满票顺利荣登村书记宝座。
如今,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随着乡村惠民政策的逐步完善,总不免会触及到某些村民的切身利益。而这些无意中被动了奶酪的人,一时间不免人前人后、有意无意的于国家、政府,七三八四、说些不在行的。每每这时,与村民颇为默契的小伟哥总是以他一贯沉稳的工作作风,憨着嗓子不疾不徐的来上几句:我的天呐,这国家政策还不好哪好?你看那电视里,这国家饥荒,那国家战乱的,都啥样啊!这么多人口的一个泱泱大国,能治理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凝神中,不温不火的样子看似说着别人也像在提醒自己。然后,侧歪着头努努嘴吸两口烟,眨了眨被烟熏得眯缝着的眼睛又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