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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落的战袍
 作者:赵 越  时间: 2021-02-09

​  70年前,一个13岁的翩翩少年,站在天兴潭边,不假思索,跳入潭中嬉水;70年后,一位耄耋老者,头戴灰蓝的帽子,身穿灰白色的衣裤,在友人的搀扶下,踏着湿滑的落叶走到潭边,仰望飞瀑激流,凝视深潭静谧。

  “那时在潭中戏水,想知道它有多深,就一直探下去。我潜水能力不错,可潭水太深,我没有探到它的底。后来长大了,发现生活就像这潭水,是个无底洞,艺术也是,创作也是,我都没能探到底。”老人用带着嵊州口音的普通话喃喃地说。

  “在您的作品中,您对哪一幅最满意呢?”原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却见他沉吟半晌,表情凝重:“没有,没有么。”我心头一怔,再三追问下,他才勉强地说:“《毛主席与牧羊人》稍稍好一点,只好一点。”

  说话时,我与老人促膝而坐。

  这位“对自己作品非常不满意”的老人正是黄土画派的创始人和领军者;他终生以描绘毛主席和陕北人民为己任,其笔下的《东方》《解放区的天》《祖孙四代》等美术作品早已名满天下;作为第五套人民币上毛泽东头像的创作者,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为有史以来作品发行量最大、观者数量最多的美术家。

  他的名字,叫做刘文西。

1、约访

  约访刘文西一波三折。2016年4月1日,我受邀参加陕西省委宣传部主办的“精神标识之旅”。积极于这次活动,还留着一份“私心”,争取借此机会采访人民画家刘文西。

  接机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十几年的采访工作,让我养成了开门见山的习惯:“规定动作之外,我想约访刘文西。”她听后先是一惊,礼貌答道:“刘文西是西北地区的大人物,不太容易见到。明天上午我们的活动有一个开幕仪式,省委宣传部领导都在现场,到时你可以申请一下。”

  开幕式当天,我找到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再次表达了这个诉求,他先是一愣,然后笑说:“与采访刘老相比,倒是采访我们省委书记更容易些!这样,我们争取一下,千万不要抱太大希望。”次日,在随团赴延安的路上,我接到了这位副部长的电话:“刘文西年过八旬,体弱多病,实在难以约访。”

  望着车窗外不断退去,又接连扑面而来的黄土地,我不死心,拨通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西安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赵农的手机。这个在我印象中面庞挺阔、身材敦实的西北汉子竟一口应承下来“你等我回信吧!”

  站在延河大桥上,我已与刘文西的儿子刘丹直接通上了电话:“老人正在汉中写生,后天返回西安,可以接受采访。”俯看泛着土黄色细浪、一路奔向黄河的延河水,仰望凝结着一代人理想、雄姿傲岸的宝塔山,我知道,那必是一次特别的相遇。

  与刘丹约定的这一天,我在西安早早收拾停当。清晨,电话铃声响起:“父亲今天早晨从汉中返回,车程大约5个小时,到家时我通知您。”下午一点多,情况有变:“路上,父亲被一处风光打动,下车写生,估计要很晚才能到家了!”此时,我还不了解“刘文西写生”是怎样一个“时间概念”。

  暮色渐浓,内心愈发焦急起来,因单位工作紧张,我之前已预定了次日上午的返程机票。

  晚上八点多,自忖此行恐与刘老失之交臂,正准备休息,手机铃声大作,一个名字在屏幕上闪动——刘丹。

2、初见

  推开刘文西的家门,已是晚上九点多,老人头戴灰蓝色的帽子,身着灰白色的衣裤,倚着木制圈椅的扶手,向我微笑点头。他的夫人陈光健和助理小张把我让进客厅后,并坐在写字台旁。

  这个客厅着实出离我的想象——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找不一件奢华家具,桌面上、椅脚下、床腿边、角落里,到处都堆放着书籍和画册。

  “没想到刘老师的家这么简朴!”我坦率地说。陈光健笑了“这个房子是刘丹帮我们装修的,非常简单,弄豪华了,他是要骂的。”说话间目光转到刘文西身上。

  刘文西并不理会这个话题,拿出一沓厚厚的速写稿,逐一展示给我“你看,这是汉中的油菜花海,开得正好,我选择不同角度,画了好多张,你是它们的第一个欣赏者。”

  我举起相机准备拍照,却被他拦住:“不能这样拍。”他把速写稿平放在桌面上,两手压住对角:“镜头要垂直于桌面,不然画面会变形。”我按老人的指示逐一拍摄。

  他很认真,每一张都用手指压好。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已经变形,曲伸十分困难:“您的手指生病了吗?会不会影响画画?”他抿抿嘴:“风湿和痛风,许多年了,指头不好用。”“他一直画画,在这个单元里,我们还有一个画室,他每天早早就去‘上班’,到了晚上七点钟准时‘下班’,要回来看《新闻联播》。”陈光健老师补充道。

  聊到晚上十点多,我意犹未尽:“想写写刘老师,可是今天太仓促了,明天又要赶回沈阳。”刘文西想了想,一板一眼地说:“这月下旬我要带黄土画派的画家们回嵊州老家写生,邀请你参加。”

  彼时,嵊州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所在,我请老人写下详细地址,以便日后会合。他扯下一张黄色的便签,用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写出“嵊州市长乐镇绿溪乡水竹村”一行小字。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刘文西的家乡了。

3、桑梓

  从西安飞抵杭州的航班降落多时,人们渐渐散去,刚刚还人头攒动的接机口留下一道长长的空白。提前到达的我再次望向屏幕,确认集合地点,正踟蹰中,一支满头银发的队伍带着西北人的粗粝朴拙和艺术家的特立独行缓缓而出。队伍簇拥着一位80多岁的老人,他穿着灰白色的衣裤,戴着灰蓝色的帽子,与设计充满现代感的萧山机场航站楼形成极大反差。

  与“黄土画派采风写生团”汇合后,车队直奔刘文西的家乡。

  次日清晨,水竹村村口,乡亲们穿上大红的绸缎衣裤,推出彩车、敲起锣鼓,迎接他们心中的“英雄”回家。刘文西被迎到复建的故居中。老乡们说,“前几年因修路需要,刘家旧屋被推倒,后在原址二十多米处,按原有格局重新建好。”

  这是一个徽派风格的小小院落,在青山的映衬下,粉墙隽秀,黛瓦婀娜。“一样,与我家的老房子一样!”刘文西兴致勃勃地把我拉到二楼,走进一个挂有他半身照的房间说,“我小时候就住在这个小屋里……”

  走出旧居,刘文西抬眼看到村口的香樟树:“那时我淘气得很,经常爬到这棵大树上,80年了,它还是老样子!”

  我徜徉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周遭一浪一浪的龙井茶树荡出柔缓的曲线,氤氲的雾霭自重重叠叠的青山上涌下,浸润了茶叶的眉眼,更浸润了人们的心脾。耳畔萦绕的是温糯细软的滑腔,在这里无人不能哼唱越剧——此间,方才知晓,嵊州正是越剧的滥觞之地。

  我内心困惑: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放弃这山川隽秀、富庶温润、花柳繁华,一转身,投身到那干涸荒凉的陕北?又是什么力量让他一去六十年?

4、信仰

  “我16岁离开水竹村,到嵊县中学读书,学校的大门上贴着毛主席和朱德的画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毛主席!那年放假回家,村里要开大会,找不到毛主席画像,我就凭着脑子里的记忆,画了一幅。乡亲们围在我画的毛主席像周围开会——那是我第一次画毛主席!”老人说话时眼中闪着光,脸上泛起明亮的笑。可以想象,当时那个16岁的少年内心有多么骄傲。

  几年后,少年成长为青年,无意中读到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深受感染。怀着对毛主席的崇敬和对宝塔山的向往,他奔向陕西,一去就是六十年。

  晚上八点半,嵊州画院召开座谈会,刘文西早早来到会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我每年至少两次到陕北写生。近些年,我和黄土画派的画家们一起去陕北也有二十八九次了。带他们来我的家乡,这是第一回。这次我想和大家一起画一画毛泽东的祖居地、画一画形式独特的江郎山,都在离嵊州不远的地方。画家要多向生活学习,不仅带着画笔,还要带着思考、带着感情,多写生、多实践,这样的作品才有厚度、有份量。”

  江山市石门镇清漾村为江南毛氏发祥地、毛泽东祖居地,也是团队此次行的重要节点。不巧的是,几日车马劳顿,刘文西痛风发作,下车后直嚷脚痛,即使左右有人搀扶,行动也非常缓慢。毛氏祖居占地面积不小,包括毛氏祖祠、毛泽东纪念馆、族人旧居等许多所在,刘文西忍着疼痛仔细观看,不愿错过一处。

  他选定背靠荷塘,面对毛氏祖居的位置开始速写。说也奇怪,当他坐上小马扎,打开速写本,面容便沉静下来,脚痛也被抛诸脑后——作为画家,他正用自己最独特的方式向心中的理想与信仰致敬。

  地域的故乡造就我们的躯体,信仰的故乡铸就我们的精神。望着那灰白色的背影,我看到了一代人的信仰和对信仰的坚守,这信仰鼓舞他们千里求索,这信仰支撑他们笔耕不辍。

  这信仰,甚至超越了我们这代人理解的深度。

5、速写

  出发时,我暗自窃喜,跟随这个平均年龄超过70岁的团队,节奏一定迟缓,我正好一边采访,一边放松几日——如今想来,实在啼笑皆非。

  刘文西有一句口头禅:“准时便是迟到。”每天8:30集合,过时不候。回家乡、访亲友、寻毛氏祖宅,一路行走,一路速写。为了不错过路上任何一个值得捕捉的风景,刘文西所乘的汽车总是打头阵。行驶途中,前车减速,团友们便知道,刘文西又要带领画家开始写生了。

  一日,刘文西被路边的茶园打动,在大家的搀扶下走上山坡,开始速写。对面山的粉墙、朱瓦、茶园、小径在一道道卷曲的线条中活泛起来。我忍不住几天来的疑惑:“线条为什么细碎卷曲?”他说:“年纪大了,手抖,我就顺着它。也好,线条要毛不要光,用笔太光,油滑,没有东西。”

  不一会下起雨来,清明刚过,山区的春雨仍带着森森的寒气,我和几位年轻的画家跑到小屋里取暖。雨越下越大,可刘文西还在原地。我围紧羊毛披肩出门探看:“刘老师不冷吗?”助理小张一手帮他撑伞,一手擦拭溅在速写本上的雨滴,笑答:“这算什么啊,刘老师冬天到陕北写生,在室外一画就是两三个小时,画到笔里的墨水都结冰了。”

  在助理的背包里,饼干和泡面是必备的物品,因为刘文西写生,吃饭“没有点儿”。这次采风活动中,他每天都要画4-5幅速写。临近傍晚开始的那一幅,一定要画到太阳收束起最后一道光线,“好了,太阳下班了,收工!”只有这时,他才肯放下速写本。几天下来,我顿悟:“刘文西结束写生的时间”就是“太阳落山的时间”。

  “艺术是时间积累出来的、是精力积累出来的、是速写积累出来的。”刘文西一边画一边叮嘱身边年轻的画家。

  由于收工的时间不确定,团队每天晚饭的时间也不固定。晚餐结束往往在晚八点左右,随后还要举行集体座谈、书画笔会等活动,直至深夜——若非置身其中,我也难以相信,这是一个83岁的老人带领的团队!

  此后,我经常笑称:黄土画派,是一支有着行军般的节奏的银发团队。跟随这样的团队“战斗”过,立足于自己的年纪,在日常工作中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节奏紧张,工作辛苦呢?

6、战袍

  面对天兴潭飞瀑,我目光再次向上攀援,人生恰似眼前这道激流,来不及等待与停顿,便扑入晚霞映射中的深潭。

  每位成就卓著的艺术家,都是这一方深潭,任周遭喧哗扰嚷,却能不为所动——正如刘文西身上那灰蓝色的帽子、灰白色的衣裤,以最大的坚守穿越了几经沉浮的时代。

  我与刘文西交往,从登门拜访到写生随行,前后累积不足十日。不揣浅陋,勉强作文。可潭外之人,便是泳中高手,能涉其深处者又能有几?

  叩问深潭,潭水静寂。

  2019年7月,我从新闻报道中获知刘文西离世的消息。

  站在东北平原,我的目光穿越万壑千瀑,遥望西北大地,心中又升起了那一身灰白。从初见刘文西的那一刻,我就觉得这身装束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那一天,我心头一震——这不正是毛主席在延时期的装束吗!一位被延安精神感染的画家,将毛主席在延安时期的装束,作为自己终生不落的“战袍”!

  作品是心灵的外化,衣冠是外化的心灵——一个人从内涵到外延都能够坚守在自己的理想主义时代,这何尝不是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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