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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之路
 作者:项 南  时间: 2021-02-09

  那些,姥爷就靠一双脚,往我的老家跑。从姥爷家到,50里,走得多了,脚便磨出泡来,再结出一层层老茧。将近5000平方公里的突泉,仅9个乡镇,地广人稀,走路的人就像零星散落的蜗牛在大地上拱。

  姥爷疼我,总要来看看外孙女,十年间,走的路加起来能走到北京。被宠爱包围的日子,像草原之夜的幻景,生命的苦难和烟一样被推向天空,成为一朵云,被风带向远方

  那时候,我喜欢格桑花,曾经拿粉绫子换小伙伴刚采摘的花,还带着露珠,这是花的眼睛,花的眸光单纯而又深邃。回家后,便说玩耍时把粉绫子丢了,挨爸一顿胖揍。知道绫子换花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姥爷,我是姥爷的格桑花,我的眼睛是姥爷心中滚动的露珠。

  有一次,不到十点,姥爷早早来到我家,天上正飘着雨丝,凉凉。姥爷手里捧着一大把格桑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花上无数眼睛一闪一闪,我蝴蝶一样飞了过去。姥爷笑了,他长长的白胡子也一抖一抖地,他的胡子上也有许多小小的眼睛在忽闪。

  我欢呼的时候,爸却踢了我一脚,你个死妮子。爸,为了给我采花,姥爷不走大路,专门爬山,过草垫子,整整走了一宿。说话功夫,雨一阵紧,屋内的光线猛地一暗,我一把抱住姥爷,的衣服已经湿透,水气蒸腾进我的眼睛,化成泪,我哇地哭出声。姥70了,为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有那些儿,让农村土一下子鲜亮馥郁起来。

  姥爷瞪爸一眼,踢孩子干啥?然后笑呵呵地揉我的头发,我触摸到姥爷腿的颤抖。姥爷说,不打紧,他这代人从小就脚丈量道儿,路也就是这样越走越多,越来越远。此后,在几年时间里,姥爷只要走路来我家都是带着花,我也在花瓣上渐渐长大。

  那时姥爷会马车是出了名的。大马车是那个年代的“宝马”,生产队到县城添置农的时候不多,别人或许一一回便觉得极荣耀。可姥爷一年能蹭上几回,姥爷享受的是贵宾待遇。马蹄飞扬时,约摸能走5个钟头,可要走路,就得小一天。谁都知道项木匠老丈人周老头住城边,来去歇马打尖,就爱到姥爷家整。一碗粥,一盘小菜,再温上一壶“突泉白”,唠上几句家常,这冬天便暖和着个手炉。兴安盟一冷起来,很轻松地就能突破零下三十度,有了酒,日子就暖和了。老周头,真暖和啊。车老板红光满面地嘟哝着,也不知道指的是酒还是姥爷

  马车是“声”的,只要会吆喝“得”“驾”“吁”,老马便车带人拉回家。哪怕酒驾也没有交通警察来管,人呼出白白的酒气,马呼出白白的热气,就这样一路飘着白烟儿,不知不觉走上半天,用双脚丈量看漫长的路,在哒哒马蹄声和空寂悠远的车咕咚声里,反而显得惬意。

  后来我上中学,住宿,一周回家,每次都要走15。离家前一定会装一些黏豆包,装的时候恨其少,背的时候恨其多,走慌脚软时,如果遇上一辆大马车,顿时觉得像中了大奖,整个人都飞起来了。这才体会到姥爷说起大马车时的那种幸福感,多年以后,我出嫁时,便是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家

  我渐渐长大姥爷却患上“糊涂病”,再也不能为我采格桑花了。小舅姨还小,妈是长女,为了照顾姥爷,便把姥爷一家人都接到我们屯。我最亲的姥爷终于与我近在咫尺,可是他却怎么都认不得我了。姥爷走了一辈子的,末了连自己家都不能回。

  姥爷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城边上那个栽满格桑花和果树的菜园子,一次他一拐杖把砸懵,跳矮院墙,向南边的树林跑,边跑边嘟囔,我回家侍候“格桑活佛”。姥爷说的活佛就是格桑花,花是佛的化身,度这世上一切身苦心善之人

  姥想家,不糊涂时找车老板,车老板虽念着姥爷的好,却说什么也不肯带他回家。姥爷便拿着锄头在村里乱转,在大街上刨地。没奈何,爸只好把姥爷带到我家的自留地,姥爷锄头下去偏刨小玉米苗,爸心疼着,嘴上却还说“铲得好”。

  姥爷最后一次坐上大马车,是睡在棺材里,姥爷总算要回家了。四个姨和舅舅都陪在马车上,不停地哭喊,路过一个村,便给姥爷报站,怕他的魂魄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妈阑尾手术不到一个礼拜,不能去送葬,只能流着眼泪等送葬人回家。阴天了,灰云痛兮兮地耷拉着脸子,遮着太阳,扬着清雪,习惯快跑的老马,仿佛也知道这次载得是生死离别的人,走得很慢,50里路,走了将近一整天

  或爷姓周缘故,他对周恩来总理格外钦佩,谈起总理典故总是如数家珍,从南湖游船讲到南昌起义。说来也怪,那么多伟大人物,姥爷一讲,就像身边事身边人那样亲。姥那时就相信未来一定会告别双脚与马车,实现“四轱辘”畅游天下的梦想。姥爷常说,党(姥爷习惯把中国共产党简称)就是咱们的,救渡所有受苦人。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不知道坐自家四个轱辘的车是啥滋味。

  我姐妹几个远嫁到沈阳,回乡的时候,只有一趟大巴车,从沈阳直达突泉,中午出发,午夜到达。坐车时,会闻着浓浓的汽油味,听着发动机的轰鸣辽宁平原的热闹喧哗驶向内蒙古高原的苍茫空。尤其过通辽,便是科尔沁草原,一路总能见到格桑花,我倚着靠背,凝视车窗,心头又浮现出姥爷的白胡子。每逢梦里见到姥爷,总肩而过,我怎么喊他也听不到,我拽他,他也不理睬。我,北风将我的哭声带向远方

  转眼又过去多年,父亲也已离世。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四个轱辘的汽车多了起来,而两个轱辘的大马车倒成了稀罕物。兴安盟也有了机场,从沈阳通辽也有了高铁,回家的时间缩短了,却没了奔头。

  不由想起姥爷的话,“我活到这把年纪,有饱饭吃,有房住,有自留地种,还时不时地蹭马车看闺女,神仙日子嘛!”极易满足的姥爷翘着白胡子,脸上浮现出一片红光。姥爷没见到今天的神仙日子,那些共和国的开创者也没见到今天的神仙日子。他们跋涉千山万水,靠两个脚底板打下江山。就像格桑花的种子从蒙古到西藏,铺开千万里路传承后世一样。

  格桑在藏语称为格巴桑布,即盛世之意,格桑花是传说里的盛世之花。我忽然明白,姥爷不辞辛苦,冒着黑,为我采格桑花,是积福,让享受盛世的美好

  我从突泉远嫁辽中,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本没想过能过上多么好的日子。可是生活不断惊艳,以我想不到的速度发展起来。在政府的规划中,沈阳地铁1号线有望延伸至,地铁站就在我家对面。现在的辽中,已经有了高铁,将来还会有地铁,身居小县,犹如置身于大城市。我想起姥爷,想起爸,他若还活着,该多好

  三代人,加起来经历百年,姥爷一辈子就靠脚底板量路,爸一辈子靠的是畜力马车、人力自行。我则享受高科信息时代,自驾车、大巴车、高、地铁、磁悬浮、甚至神仙一样飞上云端,能钻天也能入地。下一代又将经历什么样的交通方式,我想象不到。但我知道,无论经历百年还是更久,镰刀斧头都是开山辟路之始,起点来自蛮荒之地,终点理想的未来世界

  每逢高原上风像滔滔老哈河沿着山谷流淌下来时,只要路过大地,我都能到家的气息、草原的气息。想着回家的路,有格桑花开得,带着露珠,在初升的太阳下滚动、绚烂。光晕里,还有姥爷慈祥的面孔,他微微地笑着,仿佛我又回到了童年。那种美好,被光芒笼罩着,不断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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