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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的目击与遐想
来源: | 作者:薛 雪  时间: 2020-03-19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年”,起码在我五年的生命里,这是我遇到的最为特殊的“年”。从正月初一到初五,我愣是停在车位里一动不动,太阳升起又落下,整整五个昼夜,我就在寒风中凝固着血液,冰冷着身体,身上落满了北风吹起来的灰尘和烟花爆竹欢乐过后洒下的纸屑。五天里,我就这么在寒风里冰冷着身体蒙尘。
  和我一样寂寞的还有我身边的伙伴,他们几乎也都宅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过。以往这个日子里的停车场一定是空空荡荡,一个同伴的影子都看不到,我和我的伙伴们总是奔跑在拥挤的大街上,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在人来人往的村路上。可是现在,我们都反常地被主人冷漠着,成了停车场里的摆设。倒是偶尔有一辆辆车出去,但是很快就回来了。没有同伴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匆匆出去又回来的同伴也不知道。倒是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从我们的身前走过,但是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口罩——对,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我们不能问人类,尽管我们有我们的语言,但是我们就算说出口,他们要么听不懂要么听不到,他们只知道使用我们,很多时候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不知道怎样对我们。还好,我的主人对我倒是很爱护,是那种懂的爱护,不盲目,保养、洗刷、走不同路控制着不同的速度……
  是的,我是一台车,一台被主人称为“小妾(切诺基)”的越野车。
  按照主人对我的喜爱程度,可以看出来他第一喜欢自己的老婆,第二就是喜欢我,要不也不能管我叫“小妾”,按照他们人类的理念,对“小妾”的喜欢程度应该大于对老婆的喜欢。当我知道这点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骄傲。
  主人确实对我喜爱至极,自打五年前他把我从4s店开回家,他就爱上了我并对我宠爱有加。只要是出门,哪怕就算几百米的路,他都会驾着我去,从不会步行。每天上班下班、出差旅游,我更是他最贴心的伙伴,风里雨里,我是他最好的防护和温馨的家。是的,我是他第二个家。他老婆就这么说他,甚至抢白他让他搂着我睡。
  而一年中最忙碌的就是过年这几天,年根底下,他会驾着我东奔西跑,我的后备箱里塞满了烟酒糖茶鸡鸭鱼肉,有时候还会有几只野鸡、野兔、大雁啥的,有的是他送给别人的,有的是别人送给他的。我的主人只是一个普通单位的小职员,人也活得淡定洒脱,既没有权利也不向往权利,这种年前的送与收完全是朋友间的交流,与贿赂无关。
  腊月二十九之前,他会把后备箱清空,把我送到刷车场给我洗涮一番,然后把我停到车位里。大年初一到初五,他会驾着我拉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农村的老家看他的父母兄弟,初二去他岳父家给老丈人丈母娘拜年,初三、初四、初五三天,他会去姐姐、大舅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家们,有时候一天会跑好几家,常常是我被停在门口,肚子里的水没等凉透,我们就上路了。这个时间里,他驾着我在穿着各色光闪闪的外衣的伙伴们中间穿梭,一家人在车里说着拜年的见闻,时而埋怨谁家招待不周失了礼数,时而欣喜又看到了谁谁谁,老婆常常会把孩子收到的压岁钱要过来数数心满意足地装进自己的腰包,孩子习惯了这种操作,只是不满意地瞪妈妈一眼,就很快自己找乐子,从座椅旁拿起玩具枪向窗外瞄准。我的主人呢,常常会为没有喝到谁家的好酒而惋惜。我就这样装载着这样快乐的一家度过了四个快乐的春节。
  可是这个春节咋了呢?为啥从初一到初五我的主人都没碰过我?他只是在昨天下楼围着我转了一圈,还怪模怪样地戴着口罩——我从没见他戴过口罩,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口罩的样子确实是怪怪的。
  今天是正月初六了,往年这个时候是他上班的日子,我想他怎么也该出门了吧。
  阳光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一点点爬上了东边的天空,那种懒散的样子,像极了现在的我的主人。这都几点了?大概快九点了吧,怎么还不见他的身影呢?迟到是注定的了,就算我身体强壮步伐矫健,也是无法替他把时间追回来的。
  来了,终于来了!快到十点的时候,我的主人来了。他还是昨天的打扮: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紧紧地,一个大口罩把他白皙略显臃肿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他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用遥控器开启了车门进到车里启动了我的心脏,随着由急到缓的马达轰鸣声,我身上凝固的血液开始开始变得舒缓,冰冷的心脏也开始渐渐变暖变热,力量正在我的身体里积蓄。
  在等待我身体复苏的时间里,我的主人不停地打电话,他先是打给同事,又打给朋友。我有些听懂了,原来我的主人和他的人类正在经历着一场疫情的考验,最好的防范方法就是在家隔离,避免聚会,减少被传染的可能。主人还给他的一个医生同学打了电话,那个人正在医院坚守岗位做疫情防控呢。听得出来,我的主人挺担心他,但是对方倒是挺乐观,还说了一些鼓励我主人的话,并给我主人提了一些防控的建议。
  我的浑身都热了起来,像运动员赛前热身一样。主人操纵着我轻轻驶离车位,拐了两个弯驶出了小区大门。他这是要去哪?我刚才听得很清楚,因为防控疫情,他今天不上班啊。我满怀疑惑地在他的操纵下往前走着,行驶的路线还是往他的单位去。到了,原来排列着一排排车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台车孤单地停在那里。主人把我停在他的单位门口,他没下车,而是坐在车里落下车窗,望着紧闭的单位大门默默地抽了支烟。烟抽完了,他轻轻叹口气,升上车窗,驾着我往城外去。往日车流如海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如今显得空空荡荡,街道和马路都显得宽了,只有几个同伴从我的身边驶过,那架势显得惊慌失措。我在主人的操纵下走得不慌不忙,主人不时往外逡巡着,我也有机会到处看看。大街上不仅车少,也极少见行人,偶尔有人走过,都戴着口罩,步履匆匆。大部分的店铺都落下了卷闸门,只有几家药店和超市开着门。主人去了一家菜市场。那里倒是还有一些摊贩在卖菜。主人把车停下,下车去市场买了些土豆和白菜回来。坐回车里的时候,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用不用再买点啥,他链接了车上的蓝牙,女主人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啥也不用买了,过年买的菜还没吃完呢。封城?封啥都不怕,电视正在滚动字幕呢,说政府会保证食品供应,美团、嘉惠美等超市都可以打电话送货上门。你赶紧回来吧,瞎转悠什么。
  主人嗯了声,却没着急回去,而是方向一打,驶向了城外。跑了十几公里的路程,就开始拐向一条村路,那是主人老家的村子。他总回来,路况我很熟。我在村路上刚跑了一小段,还没等看够道路两边特别有意思的标语,就被横在路上的一辆三轮车拦住了。几个人戴着口罩站在三轮车前,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口罩和温度计。一条醒目的标语横在三轮车上:众志成城抗击疫情为了你和他人健康请自觉配合检查。主人下了车,和那几个人聊着:都在呀?书记。嗯,都在。你要去看你爸?可不,初一没来。嗯,没来就对了。今天也别进村了。
  主人在原地转了两圈,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是苦笑了下说,嗯,我不进去了,电话里已经拜过年了。
  一个岁数稍大一点被主人称为二叔的人犹豫了下说,要不我去把你爸喊来?算了,别让他来回跑了,你看到他就说我来过了。
  村里的大喇叭呼隆隆响了起来,一个人粗声大气地在里面说着防控疫情注意事项,不让村民串门,更不许打麻将。话说得特别冲。
  主人侧着头停了一会,就和那几个人挥挥手,转身上车。我被主人掉了个头,往车里跑。路上车依然很少,倒是看到几辆警车闪着警灯在路上游弋。我特别注意看了下,几乎每个路口都有人把守,在一个高速公路入口处,有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在给车上的人量体温,几个戴着口罩的警察在旁边配合。又经过了那个菜市场,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在里面喷药做消杀。
  主人打开了收音机,主持人正在播报着疫情通报,我才知道人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难怪这个春节过得如此冷清。难怪到处都这么紧张……疫情播报后,是各地的治疗情况和人类科学家针对这个疫情研究以及医院对患者的救治情况。我开始为我的主人和人类担忧起来。我想起来我的后备箱也拉过野味,但是它们大多是养殖的,不是纯野生的。我的主人和他们人类一样,几乎个个都是美食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们都敢吃,那些日常的东西吃够了吃腻了,不弄点新鲜奇特的东西似乎吃啥都没有胃口吃啥都不香了。广播里说这次疫情是叫蝙蝠的家伙传染给了人类。我一向厌烦那个丑陋的家伙,真不知道人类是怎么想的,连那样的东西都敢吃。我看见主人心有余悸地扭回头往后备箱看了一眼。我相信他以后再也不敢吃野味了。
  广播里还说了很多医护人员、警察、政府工作人员奋战在抗击疫情一线的事,连我这个钢铁的家伙都有些感动了。
  播音员最后号召大家呆在家里,做自我保护和隔离,众志成城,共同战胜疫情。说完了,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朗诵,我听了有一种血流的快、心跳的快、特别有劲的感觉。
  可惜还没等我听完,我们就到家了。主人把我停在了车位里,关闭了发动机。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找到了一个往武汉捐款的账号,他通过手机银行往账号上输入了几个数字,犹豫了下,把数字又做了下改动,点击了“转账”。他长舒了一口气,手扶着方向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忍忍吧,老伙计,咱再坚持几天,等我们战胜了疫情,再出去尽情驰骋。
  主人走了,他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挺越直。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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