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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长诗和五首短诗
来源: | 作者:玉上烟  时间: 2011-01-15

                     由子和我

                   一

                   除了几个电话,整个上午
                   没有一点声音。窗外的乞丐像拆散的道具
                   四肢随便摆放在街角

                   小玻璃缸的颈口,斗鱼和曼龙鱼张着嘴巴
                   阳台上,一只黑猫一闪而过
                   那急促的叫声,相称于它老练的经验

                   咖啡没有加糖,微苦 
                   想起由子对我说过的话:大她十五岁的志
                   喜欢她的身体甚于她的头脑

                   二

                   那个年轻的服务生,不时用眼瞟着我们
                   他猜测:我们是忧郁的女人,绝望的女人
                   更可能是放荡的女人

                   管他呢。我们需要被酒渗透
                   需要虚幻,升腾。壁钟摇摇晃晃
                   冰冷的酒,无声地滑进生活
                   让时间也心怀疑虑

                   三

                   那一年,由子正当妙龄
                   头发乌黑,眼睛亮得让人心疼

                   火车从南方开了过来
                   由子多出了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女儿。姐姐的称呼
                   至今仍被使用。对父母的叛逆
                   由子总是轻描淡写

                   多么幸福啊!那时
                   他们最喜欢那张宽大的床

                   四

                   由子很快习惯了北方的习俗
                   我们在树荫下,吃她的茴香馅包子

                   她最愿意对我讲,志怎么使劲爱她
                   吵得邻居半夜起来敲水道管子。她吃吃地笑
                   我也笑,麻雀都被惊飞了

                   两年后,由子要生孩子
                   那天,她把辫子哭得乱七八糟
                   她想起了坚决不认她的父母

                   扭动。尖叫。大汗淋漓
                   产室外。志搓着手,机械地走来走去

                   五

                   一里路。不经过河,不路过沟
                   到妇科病房,我要走好几天

                   手术器械是冰冷的,医生也一样
                   分腿,刮宫......

                   慢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像历经了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由子的手好温暖,她用目光扶着我
                   默不作声

                   六

                   志下岗了。那年夏天
                   由子以盛夏的速度开了一家服装厂

                   她开始忙了,我很久吃不到茴香馅包子
                   那次遇见,她正在市场买菜
                   我差点哭了:由子剪掉了黑亮的辫子

                   她握着我的手,一直喊“烟儿,烟儿......”
                   说儿子四岁了,最喜欢“咯咯”地笑
                   说着说着,我们俩也“咯咯”地笑了

                   七

                   抽屉里,还放着几年前由子从日本
                   寄来的照片。异乡的夜晚,由子说她经常失眠
                   甚至患上了轻度抑郁症

                   我给由子去过几封信,告诉她
                   孩子和志都很好

                   事实上,自从他们工厂倒闭
                   我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关于志和另一个女人,黑彩,股票

                   八

                   很少有人谈论我。往事
                   已经让人趣味索然。现在我更像一块石头

                   天色暗淡。对任何事情
                   我都不再慌张,即使毫无着落的将来

                   由子敲门:哎,茴香包子
                   八月这个灰黄的午后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九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爸爸的坟前
                   还裸露着几棵枯草

                   由子的声音暗哑:烟儿
                   我回来了

                   在日本呆了四年,她明显瘦了
                   漂染过的栗色长发
                   又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

                   十

                   雪后的世界多么明亮
                   蹲伏在暗处的水井,睁着诡异的眼睛

                   天空依旧很蓝,阳光下
                   道路刺眼

                   十一

                   志给我打来电话
                   由子寄回来的10万块钱,都没了
                   他必须再赌上一把
                   来拿钱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

                   我这卑鄙的守密者和同谋者
                   我祈祷......

                   不久,志搂着一个女人
                   在酒店的楼梯被我撞见

                   十二

                   春天来了。没完没了的雨
                   像是谁抑制不住的哭泣

                   由子搬了家,房子卖掉还债
                   出租屋里
                   由子很久不肯睡那张大床

                   十三

                   由子说,她混迹在异乡
                   我说“混迹”这个词不好
                   她说就好,说着说着便哭了

                   这一年,她跟着志
                   倒腾服装,卖烧烤,甚至
                   刷了一夏天的涂料

                   无名指上的钻戒,只剩下一个空环
                   “宝石呢?”
                   “卖了”,她淡淡地说

                   十四

                   由子再忙也会涂上口红
                   她说这是身上唯一鲜亮的地方
                   她喜欢白色靴子,喜欢在高档服装店流连
                   仅是流连而已

                   “如果我穿上,一定比模特还美”
                   她漂亮的脸上,带着自嘲而又满足的表情
                   我拍拍她的肩:当然

                   和无法愈合的伤口相比
                   贫穷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十五

                   有段时间,我一直在发烧
                   杂乱的光线和房间里的灰尘纠结在一起

                   隔壁的女人整日声嘶力竭
                   儿子脑瘫,丈夫是个不要命的酒鬼
                   她常常从窗户向外扔垃圾
                   那纷纷扬扬的污物,像极了她的生活

                   十六

                   “就那么一次,她就怀孕了”
                   志辩解着
                   他故伎重演

                   由子的脸惨白
                   像隔壁女人抛下的塑料袋
                   浮肿并且绝望

                   太阳西下,急救室里
                   光线越来越黯淡了

                   十七

                   志逃难一样南下打工去了
                   由子开始喝酒,说粗话
                   低矮而潮湿的出租屋
                   瘦弱的由子患上了关节炎

                   “由子,离婚吧”
                   “不,我刚买了橘红色的窗帘”

                   刚上初中的儿子,像大剂量的抗生素
                   顽强地支撑着一个女人的生命

                   靠着院外冰冷的墙,我站了很久
                   一个男人朝我投来暧昧的一笑

                   十八

                   粮库保管员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闲着的时候,由子就坐在门前
                   像一朵忧郁的菊花

                   主任总会在无人的时候
                   掐由子的大腿。“多好的工作啊”
                   由子趴在我肩膀上哭

                   出事那天,外面下着大雨
                   由子打来电话,声音颤抖
                   “烟儿,我杀人了”

                   其实那家伙只受了一点轻伤
                   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流言和口水
                   由子被辞退,大病一场

                   十九

                   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儿,风一吹
                   就落了。脆弱地让人心疼

                   几棵小草默默地靠在一起,花落的气味
                   只有它们知道

                   我俯下身:由子,由子......
                   15岁的小涛端着稀粥,眼里
                   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悲伤

                   二十

                   买断工龄,下岗,失业
                   我开始一场不知所终的“旅行”

                   “你真像一只麻雀”由子说
                   其实由子何尝不是,我们的内心像烟灰
                   像屋檐上的月亮被风吹灭

                   二十一

                   七月的天气,阴沉多雨
                   半年前,在南方打工的志
                   伙同他人用炸药敲诈老板

                   由子说,一切早就进了牢房
                   爱情,婚姻,信仰......

                   二十二

                   一个电话,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电话
                   那个让我隐怀暗疾的人
                   那个抽着烟在楼下徘徊的人
                   我拉紧了窗帘

                   二十三

                   由子去了家政公司
                   快过年了,我给她买了一件羽绒服

                   “烟儿,真好看”
                   橘色的羽绒,在一双憔悴的眼睛前
                   是那么柔和,温暖

                   二十四

                   小涛头上的纱布还渗着血迹
                   同学的左眼,差点失明

                   同学说他的父亲是个劳改犯
                   沉默的小涛终于挥起了拳头

                   我护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由子的手石头一样砸来

                   二十五

                   北方的四月,山高水长
                   天空纯净得像一面镜子
                   “烟儿,妈妈要来看我了”

                   我鼻子一酸
                   南方的黄昏里,倔强的老人
                   已经站立了整整十六年

                   二十六

                   混乱的日子
                   高脚杯,方便面,杂乱的书籍

                   鸽子在小教堂的尖顶上盘旋
                   阳光透过杨树叶子的缝隙
                   无声地滑落

                   我已经是第六次手术了。靠着杨树
                   我从包里摸出一把由子妈妈带来的红枣

                   二十七

                   由子不再去公共浴池,那把冰冷的手术刀
                   切掉了她左侧乳房

                   “志就要回来了”,酒后
                   由子兴奋地和我耳语
                   那表情,仿佛志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好吧,亲爱的
                   葡萄树是我们的,蝴蝶是我们的
                   水晶鞋也是我们的

                   “最亮的那颗星子,烟儿你看
                   那是不是颗启明星?”


                     两只鞋

                   在森纳河畔,我常回想起
                   那些流浪的日子。迪奥
                   那时候你老爱喝酒,想那些漂亮女人
                   我也一样
                   我依然能叫出她们的名字——
                   这些邪恶的罂粟花

                   10年了,路面还是簇新的
                   而两只旧鞋子,却更加旧了
                   或许没有人懂得
                   我是多么珍爱这幅画:
                   黑色调的画面,两只严重破损的鞋子
                   紧紧挨在一起,一大一小
                   像永远不会离散的兄弟。我甚至想到这是两座
                   并排的坟墓
                   别怕黑,我的兄弟,那时
                   我们权当在地窖里喝酒,可以继续谈谈
                   高更这个疯子。为一个女人
                   他割掉了我的耳朵。其实,这并不影响
                   我对这个喋喋不休家伙的喜爱
                   如果他还能在我的房间,坐上半天

                   在奥维尔教堂附近,开阔的原野将长满金色的向日葵
                   即使在坟墓里
                   我也会不停地赞美这大自然的手艺
                   他给我们的,要比我们看到的,多得多
                   他让我的灵魂,回到了永恒的大地。加上
                   我们的信件,亲爱的迪奥
                   有这些,就足够了

:《两只鞋》是梵高的名画。暗示着梵高和胞弟迪奥之间无价的情义,他们是那样的破烂,仿佛尝尽了人世旅途的艰辛与无奈,但他们却永远左右相依,前后相随,永不分离。

                  读康斯太勃的《干草车》

                   水域较深。但沉静
                   一条小船泊在蒿草丛里。风吹
                   现出威利.罗托的半个身影
                   波光粼粼的河面下,仿佛藏着碎金

                   小屋前,河面宽阔了一些
                   像一个人喑哑的命运,至此敞开
                   几十年了
                   老威利习惯独守在这条河滩
                   四周是同样安静的田野,安静的林木
                   和发出干草味的阳光

                   这些年,他喝酒,打渔
                   看日落日出,目睹
                   波涛渐弱,风沙沉积。一种清澈
                   缓缓漫过他的身体

                   苍穹下,茅屋和树冠的倒影
                   那些浸在河里的灵魂
                   而被马车划开的河面,还未来得及露出内心
                   就很快合拢

                     疯女

                   雨停了。街道水洼处
                   一个年轻的
                   女人
                   正在
                   一件 一件
                   脱掉
                   她破烂的衣服
                   四下
                   慢慢聚满了人

                   她坐在
                   水洼里
                   用手掌里的污水,
                   洗自己的脸
                   手臂,脖颈,乳房
                   和
                   修长的 大腿

                   她洗啊洗,
                   像在打磨着
                   一个雕塑
                   围观的人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

                   那些年龄不等的
                   男人
                   不像是窥探,不像是怜悯,
                   更不像
                   在
                   指责
                   他们一定
                   爱上了她好看的身体?

                   她是谁?
                   那么沉浸,旁若无人
                   坐在自身的美中
                   不慌乱,不激烈
                   仿佛
                   雨水灭掉的
                   一座火山...

                   猫和风干的鱼

                   猫盯着那条风干的鱼
                   诡秘地笑着
                   猫来看了许多次,它想听鱼说点什么
                   鱼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其实,鱼早就说了
                   鱼用卡在喉咙里的鱼钩说了一次
                   又用穿过身体的铁丝说了一次
                   最后,用比海水还咸的僵硬身体
                   又说了一次

                   鱼收回摊在天空中的眼神
                   它不想再说

                  对一个怕冷者的叙述

                   她怕冷,喜欢抱着一只猫取暖
                   后来抱住了一个男人,就像抱住了一座火山
                   她简直爱上了他温和的暴行并顺从
                   他的专制。哦,那蓬勃的恣意的火焰
                   情欲像黄金一样坚挺
                   如我们所料,多数人都患上了慢性病
                   有谁能经受住时光的顽劣和它所带来的麻醉
                   再一睁眼,恍如隔世。她害上了痛风
                   就是在家,也要戴上手套 ,围巾
                   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即使这样
                   她仍然冻得发抖,整个屋子都在抖,还有佛龛
                   她抱紧自己,冷
                   她抱紧别人,更冷
                   现在她冷得不冷了。寒风后退
                   暮色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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