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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水桥成长的时光
来源: | 作者:鹤蜚  时间: 2011-03-15

  那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开始懒懒的往回缩着脑袋,耀眼的阳光不再张扬,我家先生把车轻轻的停在了凌水桥半山腰的一栋正在拆除的旧式别墅前,那是一条窄窄的小路。我于是下车,举目,仰望,怀想,继而开始忧伤。
  这里曾经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一切仿佛还在昨天,而我已经离开这里三十多年了。时光偷走了我的岁月,却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
  早晨看电视新闻,报道凌水桥的拆迁进展情况,这提醒了我,再不到凌水桥看看,那些凌水桥的故事将只能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早就想到凌水桥了,一直期待着能早日成行,却一直没有来,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怕唤起我心存久远的忧伤,然而,我又不能不来,哪怕是破败的记忆,我也要从心底里挖掘出来,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恰好是周日的下午,不是周日我也不会突发奇想要到凌水桥来。对我家先生而言,凌水桥的前世今生都充满了神秘,凌水桥是他听到过最多的地方。一切都缘于一个胖女孩,她的童年在凌水桥度过,而这个胖女孩无疑是我。这之前他一直都不肯跟我到这个地方,怕触动我心底封存已久的记忆。
  整个凌水桥山顶老住宅区正在被拆除,仅留下别墅旁边最后一排平房,那里成了建筑工人的临时住所,这时候,从平房里飘来了白菜豆腐炖肉的香味,几个民工坐在夕阳下闲聊,可能是等着吃晚饭吧。这排平房的中的一个院子里的房屋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左侧的邻居有我要好的女玩伴小艳,她有三个漂亮的姐姐,让我这个没有姐妹的胖丫头好生羡慕,每次出玩,我都是乖乖的跟在她几个姐姐的后面做听话状,讨她们的喜欢,怕她们会丢下孤单的我。右侧的邻居有我的小学同学大伟,夏天里,他总是趁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偷偷的往我的身上丢小石子儿,总是把胖胖的我惹恼了甚至大叫起来,顽皮的大伟才肯罢休……还有厉害的宝珠,瘦小的萍萍,调皮的小兵等等,他们曾经在小街上住过吗,怎么四处都是陌生的面孔?
  凌水桥像一个大工地,四处尘土飞扬,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纠结在一起,一个个拆到一半的老房子,像疲惫的老女人半裸着身子站在迟暮里,不见了曾经的激情和温馨,正慢慢的等待着落日的召唤。没有了房前屋后遮阳的大树,没有了胡同里孩子的叫喊嬉闹,没有了院子里闲坐和对聊,没有了老房子才会升腾的缠绵炊烟……凌水桥已经规划进新的软件园区内,而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痕迹。
  正在拆除的别墅体积庞大,已经没有了屋顶,裸露在外的断壁和屋檐仍能看出别墅曾经的贵气和华丽。别墅里曾经漆黑的楼道是我小时候捉迷藏最好去处,二楼人家的漂亮姐姐曾经让哥哥暗地里喜欢了好久,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子,不知道这时是否已经做了奶奶?还有别墅下边的小院子,那里曾经盛开的地瓜花是我酒瓶子做成的花瓶里最早的鲜花,妩媚着胖女孩的童年。如今小院已经面目全非,永远不会再听到熟悉玩伴的笑声。还有那个别墅门前小广场,沿着广场边上有一条小路通往凌水桥的小街,有一天,胖女孩穿着淡黄色漂亮的拖鞋从小广场上走过,那可是我第一次穿拖鞋,是哥哥新买回来的,趁他出去的一会儿功夫,我就恶狠狠的撕破了塑料包装袋,把大大的拖鞋拿出来穿在脚上,来到了别墅门前的小广场,然后,走过小街,走到山脚下,走到凌水桥的汽车站,那里是凌水桥最繁华的地方。那天,凌水桥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胖胖的丫头,穿着一双大号的淡黄色的塑料拖鞋招摇过市……
  正在拆除的这栋别墅是大资本家张本正的别墅,这栋别墅曾经是凌水桥的最高建筑,也是凌水桥的标志性建筑。据说张本正本人从来都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只不过是他众多资产中的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四户人家,让凌水桥的人好生羡慕。原本在别墅的小广场前就可以看到凌水桥的海,如今山脚下满是新起的高楼,挡住了别墅的视线,也仿佛挡住了凌水桥的视线,看不到了让人心动的波涛滚滚的大海。
  我站在成堆成片的瓦砾中,看着还没有拆完的别墅和老房子,随手就能捡拾到那些丢失很久的回忆。别墅附近还有一个小院,那里还有人家,会是我熟悉的人家吗?我轻轻推开院门,一股难闻的味道扑过来,小院里面是收破烂的地方,到处堆放着破烂东西,塑料瓶、编织袋、钢筋、废纸箱等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打麻将,一片颓废的景象,远没有了小院的宁静。小院门前原本是一片开阔地,小时候,每到周日,远在黑石礁的国营商店就会派人推着售货小推车,停在那里,我每周都会用七天的时间,想办法从爸爸、哥哥或者来串门的小姨那里弄来钱,反正一到周日,我口袋里就积攒下了足够的钱,我用一毛钱买十块地瓜糖,再买点学习用品或者猴皮筋什么的,小哥会惦记买几块红红的豆腐乳。小货车上的东西很多,大人们总是围住小货车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花掉手里的钱,过日子的感觉在小货车前盘算着,令那时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
  有一次,因为要取消汽车票,就是那种一个月一本,每张五个的小长方型,每次上车撕一片的那种,妈妈不知道怎么攒了好几本,那段时间,我天天放学后和小艳一起从凌水桥坐二路汽车到青泥洼桥,在青泥洼桥的终点站下车,到站前的秋林公司或者到站前广场转悠一会儿,看看东,再瞧瞧西,什么也不买,也没有钱买。然后呢,再从青泥洼坐车回到凌水桥,那段时间,两个天真的女孩,什么也不干,就是拿着车票,天天坐车玩,直到花光了那一本本月票,那是胖女孩第一次如此密集的坐汽车前往“街里”。街里是凌水桥人到对市中心青泥洼桥一带的尊称,至少我小时候,凌水桥还是郊区。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要到期的月票,胖女孩是没有多少机会到青泥洼桥闲逛的,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青泥洼桥,才会使我最早有了对繁华街市的认识。
  不过,相比邻家小伙伴,我到街里的机会相对多些。每到过年,妈妈就会领着我和哥哥到青泥洼桥去走一次亲戚,那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住在青泥洼桥劳动公园附近的一个独门小院内,他在部队里做很大的一个官,过年时,妈妈会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礼物去看望他。我小时候第一次在他家看到成箱的肉罐头,那可能是我对权力最早的感受吧,也许。
  别墅是凌水桥的中心地带。上学时,我会从别墅前走过,傍晚时,我会到别墅门前往车站方向张望,等待妈妈下班回来。如果早晨妈妈饭盒里恰好装上大米做午饭,那么晚上肯定会在饭盒里给我留下一块,这块大米饭像一块蛋糕一样,老实的贴在饭盒的一角,一般占饭盒的五分之一大小,通常米饭呈铁锈的颜色,上面一层油油的,那是因为加了酱油和猪油的原因,是妈妈特意给我留下的。那是我小时候每天盼望的美味。有一天,在开发区的一家高档酒店里,服务生向我推荐酒店新增加的一种主食——酱油米饭,我饶有兴趣的点了份,可是我却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的感觉,那种香喷喷的期待啊,早已迷失在了凌水桥的街头,消散在童年的时光里。
  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双的爸爸,那个曾经健壮的男人,在养殖厂出海的男人,他的腰身歪歪扭扭,像一个病重的老人,穿着已经过时的旧衣服,步履蹒跚。他太老了,老的让我不敢靠近,不敢和他说话,我怕惊起他心底尘封已久的心事,他曾经和胖丫头的爸爸一起坐在院子里下棋,那些夏日里树荫下的嘶杀如此惊心动魄,难解难分,虽然早过了晚饭的时间,但没有人敢对越战越勇的二人招呼一声……可是,在严冬里的一天,胖丫头的爸爸一个人离开了凌水桥,去山东出差,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海难,再也没有回来。小双的爸爸从此再也不和任何人下棋了。
  我看着他笨拙的身子在瓦砾中移动着,不敢和他打招呼,那个当年的小胖丫头会带给他多少忧伤的回忆啊。他年轻过,操劳过,幸福过,但是今天的他又是多么的疲惫,如今的生活一定不是他年轻时期待得到的那种样子,他慢慢的走着,在别墅前的瓦砾中找寻着什么?他在找什么?他快乐吗?几年前的一天,我看到他的儿子,那个当年曾经走进兵营的帅气的小伙子,正在夏日的大街上开着出租车找客,他复员后到一家企业上班,后来企业关门了,他就下岗了。他看到我吃了一惊,笑着说胖丫头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是啊,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这个曾经在我心里英俊的小伙子正在为生活所累,每天不停的在大街上转来转去,疲惫而坚强的奔波着。
  小双的爸爸从我面前走过,他当然认不出我来,我小姑娘时候胖胖的模样存在他的记忆里,不可能被现在的我所取代。而且,他会说什么呢?一切都流淌和淹没在时光里,那些泛黄的记忆,那些悲伤的往事,如果不是成心打捞,肯定会消失在布满灰尘的凌水桥老街的瓦砾中。
  其实我经常路过凌水桥,每次走过凌水桥,我都不敢去看我住过的小街,不敢去触摸那些让我悲伤的记忆。自从爸爸离开了以后,妈妈几十年都不肯走回凌水桥,到旅顺去,也是绕过凌水桥,绕远走旅顺北路。对妈妈来说,凌水桥有过太多的伤心记忆。如今的凌水桥老街已经拆除,四处都是高楼,但我还是一眼就能找到我小时候的老屋,院子里那棵大槐树,春天里的槐花飘香,小院里长长的铺满红砖的小路,依在老屋旁边的偏厦子,我种在窗下红红的海棠花,等等,还有那些熟悉的街坊谈笑、对骂、叫卖和一排排老屋里凝聚的亲情,这些深深的印在我的脑子里。住在我家平房最西头的妇人是一个中专的老师,有一阵子,每个下午,都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到她家玩,他在院子里吹口琴给妇人的两个漂亮女儿听,那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站在院子里吹口琴的样子,深深的把胖女孩迷醉,他使我最早对男性有了欣赏的感觉,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盼望他的到来,听他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吹着口琴,《拉兹之歌》《深深的海洋》《红梅花儿开》等等,一首又一首……一首又一首……
  那曾经把我迷醉的悠扬的琴声啊!
  离开凌水桥的时候我刚好十一岁,因为爸爸的突然失踪,妈妈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而我的童年不得不与我热爱的凌水桥告别。我是极不情愿地离开凌水桥的,仿佛那里有我无尽的牵挂,但是我还是离开了,我在一个不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年龄里,无可选择的跟随大人离开了凌水桥,虽然我常常怀念凌水桥,梦里无数次去过凌水桥,但对于妈妈来说,凌水桥就是她的伤心地,而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到来,是因为凌水桥要全面的改造,所有的老房子都将被拆除,此时老别墅正在一点点变成垃圾和尘土,凌水桥的老街已经被支解,被分离,仿佛我不再的童年,不见了原来的气息,没有了曾经的呼吸……我带着相机,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拍摄着陌生而熟悉又有些破败的凌水桥。
  夕阳正在西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几个大大的红色的“拆”字写在破墙上,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要支离我破败的心情,我站到凌水桥最高处,远望是车水马龙的大路,轻轨车已经从黑石礁凌空飞过凌水桥,向远处延伸,而身后是凌水桥的山,翻过去就是黑石礁的海边。从别墅的广场上往海边看去,周围已经被火柴盒般相似的楼房占满,什么也看不到,那些曾经拍岸的海水,潮湿了我的眼眶,我的眼是湿的,心是湿的。
  只有我知道,我的眼泪为谁而流,我的心为什么而潮湿。
  凌水桥那些成长的时光,就这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不思量,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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