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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人之思
来源: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1-04-15

                       1.

  刚过完清明节,我就去云南的西双版纳,参加在那里召开的2011年全国散文创作会议。“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晏殊这两句词大概说的是中原地方的物候,而在我们东北的沈阳,虽然清明已过,燕子和梨花却都还没有半点消息,大地仍是一派初春的寒意与苍茫。
  从大东北到大西南,在飞机上俯视中华大地,想那蓝天白云之下,该掠过多少燕子,开过多少梨花。当飞机降落在版纳的景洪机场,已经接近晚上十点,甫出机场,果然听到了夜空中传来美妙的鸟鸣,而且那不是燕子,应该是比燕子更珍稀的鸟儿,或许是画眉吧,这“黑暗中的画眉”,一下子把我唤醒,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彩云之南”那奇异的碧绿芬芳中。
  西双版纳可能真是一处钟灵毓秀的“选地”,也就是被神祝福过得地方。这里的山川景物、花草树木是奇异的,就连阳光也是奇异的,显得比别处情深意长,虽不过是四月中旬,春风中俨然已有浓浓的夏意。梨花是金色的,芭蕉是金色的,澜沧江水也是金色的。诺基山秀,雨林风柔,竹楼人美——那成排成队、能歌善舞的傣家少女,与娇娇的风吹楠,细细的凤尾竹,青青的罗芙木,郁郁的依兰香,一起构成了西双版纳所独具的人文生态之美。水木清华中透着妩媚,河谷迤逦中显出丰饶,很多物种在我们东北别说看,恐怕听都没听说过。于是心情就有些自卑,难道我们那片环海的黑土地,就没有值得骄傲的风物吗?当然也有,比如我们那里有白桦林,有美人松,还有榆树,那几乎是每个乡村都有的“村上春树”。
  实际上,版纳人就连历法也是独具一格的,他们除了公历、农历还有傣历,而我们是正好赶上了傣历1373年的新年,也就是一年一度的泼水节。看到澜沧江边那万人攒动的庆祝场面,我猜测在版纳人心中,因为有了泼水节,同在四月的清明节可能显得似有若无的。这也难怪,清明从节气上说,无非是清爽明亮的意思,而在西双版纳,这里的一年四季,哪一天不是这样清爽明亮呢?
  会议期间,应《散文世界》杂志之邀,出席了当晚在景兰大酒店举行的“太阳魂冰酒品鉴会”。

                       2.

  所谓冰酒,原来是葡萄酒的一种,英语是Icewine,德语是Eiswein,如果音译过来,我觉得二者都可译为“爱斯文”,而且那酒瓶也特殊,杨柳细腰,静影沉璧,别有一种华贵的气度。面对这样的酒,不管你什么身份,总得要显出一点斯文和深沉来。这就是我们那天的品酒会,深沉而不乏诗意,特别是主讲者,云南太阳魂酒业公司的总经理陈勇先生,听他对冰酒历史的介绍,我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这位博士出身的总经理,也很像是冰酒的歌手或行吟诗人。
  冰酒的出身类似童话里的灰姑娘。陈勇先生说,冰酒诞生于1794年的德国,正晚秋时节,天气初肃,由于某种疏略,德奥地区的弗兰克尼葡萄园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严霜,成片的葡萄被冰冻在枝头,所有的人都为此痛心疾首。为了挽回一些损失,酿酒师将一部分冰冻葡萄压榨,并按当地传统方式发酵酿酒,却意外发现酿出的酒不但酒体饱满,而且果香四溢,沁人心脾。从此世界上有了冰酒,她真有点像葡萄版的灰姑娘,穿着水晶鞋,一路走向葡萄酒家族之王者的至尊宝座。
  诗人海涅写过《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我想对娇嫩的葡萄而言,那冰霜凛冽的秋天,其实也无异于冬天。那些“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葡萄,想一想该多么可敬。在童话的意义上,仅仅把冰酒说成是灰姑娘是不够的,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冰葡萄,其实也多么像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一种火柴的味道,世界上最小最小的火焰的味道。喝下第一口冰酒,似乎舌尖就被“嚓”的一声点亮了,然后嗓子也被照亮了。那是被冰冻在枝头的冰葡萄,在用一根根火柴诉说自己美丽的信仰吗?然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旁边就出现了星星。
  世界上三个国家的冰酒最负盛名:加拿大、德国、奥地利。
  中国生产冰酒的历史并不长,主要分布在东北的通化与桓仁,甘肃的祁连张裕,云南的梅里圣地。我们那次品尝的冰酒,就是太阳魂酒业在滇西北香格里拉附近的梅里雪山脚下,澜沧江大峡谷附近,开辟庄园,精心种植,采用著名品种赤霞珠酿成的冰红葡萄酒。
  陈勇先生希望我们能闭上眼睛,像欣赏音乐那样认真体会冰酒中的味道,他特别介绍了梅里冰酒庄的环境与风貌,说世界上唯有梅里雪山,是至今无人挑战登顶的处女雪山,无比圣洁,并且离这雪山不远,则是举世闻名的香格里拉。这样的介绍,本身就会影响我们的味觉。想这圣地冰酒,生在高原,心在高原,细细品味,其中确有风笛般的高原阳光的味道,版画似的高原河谷的味道,如果继续分辨,好像在那味道的深处,还有质朴的无花果在散布着忧伤,也有寂寞的甜樱桃在蜂箱边歌唱。葡萄酒的风味是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的,有的葡萄酒不仅有花香草气,甚至也有矿石和石油等独特的香味。但这些只是一个层面,还有另一个层面,冰酒作为葡萄酒中的上品,在其优雅、沉静的风味中,也必然会包括大环境的,乃至人文环境的、形而上学的元素。因此这圣地冰酒,显然还应该有“彩云之南”的味道,处女雪山的味道,香格里拉的味道——或许,还有某种英国小说的味道,因为我们不会忘记,香格里拉主要是凭借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而名扬天下的。
  内陆高廻、三江并流的梅里雪山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太阳魂酒业的葡萄园周边,有月亮湾和飞来寺,那些优质的冰葡萄幼苗,不仅沐浴着雪山的阳光,滋育着河谷的月光,据说也是日夜聆听着山上小喇嘛们的诵经声长大的,那么,这意境苍远的雪域佛事,是否也会溶进冰酒呢?至少我相信是这样,那冰酒的风味是精致、优雅而苍远的,“溪中云隔寺,夜半雪添泉”,把酒斟入杯子里,清朗的诵经声即隐约可闻,只是并不显枯寂,或许是因为诵经人的稚嫩,偶尔你也可能会听到仓央嘉措那情歌般的诗句——“……圣洁的美酒,若用圣洁的誓约去喝,即可不遭灾难”。

                       3.

  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推断张择端是南宋人而不是北宋人。明末清初时的张岱也承袭他的说法,他在一篇题为《扬州清明》的散记中引董其昌的话写道:“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风物,有西方美人之思。”张择端是否生活在南宋时期暂且不论,我想说的是,清明时节在西双版纳,同样也让人顿生“西方美人之思”。
  西双版纳是“西方美人”,梅里雪山也是“西方美人”,只是二者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不同。如果说西双版纳的美是绚丽而柔情万千的,梅里雪山的美则是华贵而气势非凡的,那红妆素裹间,有多少天风浩荡。我希望有一天能去那里,哪怕仅仅为了体验卡夫卡的一句箴言——“这个地方我还从未来过:呼吸与以往不同了,太阳旁闪耀着一颗星星,比太阳更加夺目”。
  卡夫卡是奥地利人,那里是音乐之邦,也是冰酒之乡。
  从文化传播史的角度看,可以说所有的葡萄酒都是“西方美人”。近代的葡萄酒技术和标准传自西方欧美,而就物产而言,则是传自本土的西域,所谓“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正是汉唐时期葡萄酒自西东渐的一种写照。但忽然觉得是这样,如果说名贵的葡萄酒总能让人感到陌生和惊艳,并象征着异质文化之美的话,那么历尽天华、饱经风露的冰酒,却又在名贵中让人感到质朴和亲切。比如这梅里雪山的冰酒,不管你说她有多少品格,多少风味,最让我感动的,却是其中像刺绣般精致的,竟有那么优雅的荒草味道,那么沉静的风沙味道。正是这样的味道,让我在这天堂一样的地方,为家园故土略感自卑的心情开始平复。梅里雪山的冰酒,她也许就像苏格兰诗人彭斯诗中的“高原恋人”,既让人思念远方,也让人感念故土。
  当品酒会上轮到我发言时,我很想谈谈土地。土地是有尊严的,葡萄酒的历史可以证明这一点。西双版纳的生态这么好,风光美不胜收,却不能生长葡萄,生产冰酒,这在我看来是个遗憾。葡萄的生长要有适宜的土地,但她所选择的却往往是最贫瘠、最荒寒、最艰辛的土地。如梅里雪山,是那样神奇,又是那样贫瘠,沙石遍地,荒草凄凄,连风都是粗粝的,但只有这样的土地,才配得上雪山的神奇,也才配得上冰酒的神奇。可以这样说,世界上自从有了葡萄,特别是有了冰葡萄,那些相对贫瘠、相对荒寒的土地就被赋予了尊严,从而所有的土地都被赋予了尊严。
  实际上我没有说出这些话,我只是这样说的:这是一件很难忘记的事,在西双版纳,优雅的荒草味道,沉静的风沙味道,让人想起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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