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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如此美妙
来源: | 作者:霍林宽  时间: 2010-12-15

  雪后的完达山,银妆素裹。走在残雪狼籍的山路上,脚下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软瘫瘫削解着行人的速度。这样的声音,对于我们这些穿着沉重的“大头鞋”的新兵来说,有时竟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奈。行军或者外出,有限的体力被这声音无情地分解着,平白的要多耗费许多气力。刚入伍时,每当山谷里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我都烦躁不已。
  一个关于菜窖的故事,却把我同这声音紧紧地连在一起。
  按照北方农村的习俗,到了暮秋时节,几乎家家都要准备过冬的秋菜。然后在房前屋后挖个菜窖,把一冬的菜什窖藏起来,预备着菜蔬缺少的冬日里吃用。有着百十号人的我们连队也如此。我们的菜窖依着山势,建在营区北面的一处山凹里。坑道似的菜窖,百十来平的面积,一排排耸立的木架上,堆满了白菜萝卜以及用麻袋装起来的土豆。靠近窖门,有张刻满了乱糟糟刀痕的切菜用的小木桌。木桌后面钉着块木板,挂着个老式的温度计,一个100度的白炽灯,被木板顶端一根木棍挑着,垂在桌子上方,不分昼夜地在这冷清寂静的菜窖里歌唱。窖里的温度计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地处绥芬河边陲,最冷时气温能达到零下三十多度。要使那些菜蔬不冻不伤热,窖里必须保持零度的恒温。灯也不可缺少,它除了为炊事员照明,还能适当调节窖里的温度。窖里的空气清冷而潮湿,那些蔬菜的生鲜味儿,整个冬天都窝在里面,日子一久,就有了股发霉的味道。
  隆冬的夜晚,窖的外面,幽森的山谷举着薄薄的冷月,用西北风扯着光秃秃的林梢儿,在空旷的山谷里凛冽地呼叫。
  一条积雪的小路,穿过一片柞树林,把我们营区同这菜窖连了起来。
  那时我刚入伍。从小喜欢文学的我,16岁下乡之前,就写过一部自认为是小说的东西。厚厚的两本信纸,正反两面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迹。当然,这些稚嫩的文字最终夭折在书包里了,变成了我少年时期一点淡淡的回忆。但好像从那时起,我对于文学的热情开始燃烧起来。我们这代人的学生时代,真的是充满悲情。先是红小兵,再是红卫兵。不大点儿的年纪,课堂上接受的,几乎都是些大人们在街上贴的标语和游行时喊的口号。等到打砸抢的浪潮过了,就是复课闹革命。没了桌椅的教室里,找块砖头坐下来,听着讲台上漫不经心的老师讲社会主义文化课。简单的文化知识,加上些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就是我们学习的全部内容。“封资修”三个字,扼杀了我们阅读经典文学作品的权利。记得快毕业那年,我从一位同学家里偷偷借了本杨沫的《青春之歌》,只看了几页,第二天放学,就被老实巴焦的父亲烧成了灰烬。我知道父亲的苦衷,那年月,读这样的书要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定就要给家里招灾惹祸。下乡后,农村火热的生活不断刺激我的写作神经,尽管对书的渴望仍然是件奢侈的事儿,但我依旧延续起写那本所谓的小说时的激情。青年点夜晚的残灯下,被疲惫压迫着,我不断地往皱巴巴的信纸上,挤着干瘪瘪的文字。等入伍来到黑龙江,原以为可以自由地支配写作时间了,我却发现连队生活比下乡时还紧张。训练或者营建了一天,晚上熄灯号一响,就必须爬上大床,与战友们一个挨一个地躺下。开始的时候,我打着手电,躺在被窝里读着从山下城里买来的书。有了心得,就用头顶着棉被,趴在里面憋憋屈屈地写几个字。那天,排长领我们去菜窖帮炊事班砍菜,看着那盏白炽灯和切菜桌,我忽然眼前一亮,就怯生生地走到排长面前,说了我的想法。排长是老红军的后代,性情严肃而谦和,听后竟兴奋地看着我,“主意不错。”还小声告诉我,“我让炊事班长弄把钥匙给你,隔三差五的可以,不能天天来,更不能搞得太晚。”我同排长分别三十多年了,这件事让我至今感念不已。
  从此,那条积雪的小路,也把我同这菜窖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没有听从排长的嘱咐,而是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战友们都躺下了,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披上皮大衣,迎着凛冽的朔风,沿着那条充满期待的小路走进菜窖。我把一块事先剪好的纸板,铺上菜渍斑驳的切菜桌,把排长为我找来的一件旧皮大衣,摊开在那把简单钉起来的椅子上,然后摆好书和纸,抿紧了身上的皮大衣,往那一坐,再撩起椅子上的皮大衣盖住两条腿,就开始了夜晚的读书生活。光线是充足的,但是零度的气温使得那灯光冷冰冰的,感觉有针芒在脸上刺动。上下两件皮大衣让身体少了许多寒意,手和脚却没那么幸运。只得一边看书,一边不停地搓手,还不时地用嘴里的哈气为冰凉的手取暖。脚也不停地跺着。周遭出奇的静,偶尔可以听到营区里几声狗的吠鸣。坐在那,书里的世界让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因为哈气,眉毛和嘴唇上结了又迅速融化的密茸茸的霜凌。那段日子,我近乎疯狂地读了很多书,有唐诗宋词,鲁迅的杂文集,巴尔扎克的小说,普希金的诗集,这些书大多是远方的同学寄来的。寒意袭人的菜窖,成了我的阳光世界。我从书里感受着智慧春风的沐浴,清冷的灯、满架子的蔬菜以及料峭的空气,全然像烂漫的山花,簇拥着我在书的芳香里沉醉。
  后来,我不断地往文学期刊寄着习作。大抵寄出几十篇之后,记得1975年年底,我终于接到一家省级文学刊物的用稿通知,我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就这样在菜窖里诞生了。那是一个冷月悬空的夜晚,熄灯号刚响过,没等我走出房间,排长就悄悄拉开门用手招呼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看见排长手里拿着一瓶“北大荒”白酒,我知道了排长的用意,心里很感动,就跟着排长兴冲冲来到菜窖。排长说,“今天豁着犯点纪律,什么菜也不要,就吃这里的白菜心和萝卜,为你庆贺。”那晚,我们喝光了那瓶酒。临走的时候,我看见排长的眼睛湿湿的,他掐着我的肩膀说,“人,总得这样。”
  我们在寒风肆虐的小路上走着,脚下又一次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浓妆淡抹圆明园

  一个小女孩站在海宴堂凌乱的碎石上,等着不远处的妈妈拍照,表情严肃且有些委屈。
  妈妈问,“怎么了?”
  孩子说,“心里难受。”我正走过这里,孩子的回答让我停住了脚步。
  妈妈说,“孩子,不是为了难受,我们才来这里的。”这平静而凝重的话语,立时把我钉在那里。
  这是十月的某天,借着来京开会的机会,我到了多年没有来过的圆明园重游时遇到的情景。
  喜庆的日子总有些遗憾悄悄地发生着。时值国庆,买了门票之后,我们几乎一直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北京的朋友一路都在抱怨,“这圆明园怎么也要卖门票?”我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园方是必须要卖门票的,不然这遗址公园的开销谁来负责,这冷色调的虽然写满哀戚却颇具消费价值的园林,如何面对这金灿灿的市场化时代?为游客准备的观光电瓶车在我们身边穿梭似地往来着,五元钱一位也算合理,但我和朋友还是决定徒步走向著名的西洋楼景区。之后就遇到了前面写到的一幕。
  久违的圆明园,在游乐场般的嘈杂里,那些苍郁的开始铺上些落叶的林子,那一片片被湿土腐饰,只能从微微隆起的地基的痕迹想象当年俏姿丽影的楼台的遗址,那些横七竖八支楞着叫人看起来就揪心的残石碎砾,还有那棵被砍了头颅似的孤零零佝偻在沟壑旁的枯树干,依旧默默地展露在那里。只是拥挤着耸起在湖边道旁的花花绿绿的巨型灯饰、售货亭,一幅幅整齐地悬挂在路旁的彩色广告牌,以及波光粼粼的福海上,缠绵着年轻情侣甜蜜影子的几星游船,同我当年来时大不一样。大约二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的圆明园,虽感觉有些空旷寂寥甚至荒败,却极其自然,伴随着回响在耳边的如诉如泣的排萧的音乐,游客的感觉更像走进刚刚被洗劫一空的博物馆里,凝重而悲情。因为走在横脱着一个惊天悲剧的原始的直白上面,你一下子就能踏上时光的直通车,在鲜血和烈火中触及历史的本色。游客的遐想与情思,是那种很直接和富于质地的。
  孩子和她的妈妈已去了别处,我有些茫然的沉静在那里。孩子和母亲的对话,让我来时兴致勃勃的情致,在圆明园从前的素朴和眼前的雍容里跌宕。二十年前游园时的那种单纯、窒息甚至带着些血腥味儿的联想与思考,在阵雨似的欢声笑语中忽晴忽暗地明灭着。
  圆明园,是被无情的时光绞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在最后的落霞里挤出的一滴痛苦而绝望的泪水。因为无论你来过多少次,都会在拣拾起那曾经的无与伦比的精美和浮华的同时,也把自己粘贴给大清朝之前所有的朝代,那永远都驱不散的关于贫穷和皇权的隐痛和悲哀。这一滴最苦涩最屈辱的泪水,它不是病入膏肓的肌体在自我调节中滴落的羞愧和自悔的泪水,而是经历了漫长的自闭自乐自大之后,在强盗的枪炮声和熊熊的烈火里,被活生生欺凌出来的悲凉而凄惨的泪水。望着破碎的大理石如冢如墓散乱堆积着的废墟,沉重的历史总会敲开浮躁的尘嚣,把你送进昔日那道黑色的年轮。昨晚读过的雨果的那篇关于圆明园精彩绝伦、掷地有声的文字,此时竟在我的眼前轰然燃烧起来,四处串着的劈啪作响的海盗旗帜般的冲天火焰,把我孤零零地燎烤在1860年和1900年的黄历上面,我在潮水般突然涌来的烧杀抢掠和惨烈的哭号声里,睁大惊恐而愤怒的眼睛,任由一泼泼飞来的血水阵风一样扑上我的衣衫……。
  我被痛苦撕扯着,但是我忽然想起女孩母亲那振聋发聩的话语。难受其实很容易就能被发酵出来,从火烧圆明园开始,我们不就这样一贯而普遍地难受着么。但是在屈辱的泪水里浸泡了一百多年的圆明园遗址,如果不是为了振醒和希望,力量和未来,而是为了我们的难受横陈着,那么比那场恐怖的灾难更恐怖的,就只能是我们这几近畸形的难受了。
  我们在景区里徜徉。身边的游人在喧闹的商亭的逗引下,把五色缤纷的商品买进嘴里和手上,走累了的人们在路边树下一群一伙地围聚着,导游小姐举着三角旗高喊着购物未归的游客,而远处福海的游船上,青年情侣胶着的剪影已经彻底地藏在了花伞之下,这让我想起当年这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及时行乐的情景。当家作主的人们,如今以无忧无虑的陶然取代了帝王腐朽的寻欢。
  在大水法废墟对面的甬路上,悬挂着一排被列强掠走的部分回归文物的图片。我们走到近前,发现两个金发高鼻的外国人正神情谨慎的在人群里向图片张望。看着他们,那些被雨果称作强盗的家伙们的影子倏然占领了我的思维。他们也许是我们的朋友。但此刻,我怎么也驱赶不掉当年那些穷凶极恶的刽子手的影子,那些可能永远都在觊觎这块丰腴的土地的侵略者的影子。因为当你站在被屠戮后的凝着赤红色血渍的疮疤上面,任何的与这疮疤有关的细节,都会让你害怕噩梦轮回的神经警惕起来。我下意识地问自己,落后了被欺凌,富足了呢?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公园门前。但是当我再一次回首,望着洋溢着浓浓喜气的圆明园时,看到的竟是那孩子和她的母亲,一簇郁郁葱葱的意志与清醒,在我二十年前的记忆里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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