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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劳动中走来
来源: | 作者:李河  时间: 2010-11-15

  少年时林林总总的事,能清晰回忆的不是学习和游玩,而是劳动。我的家在辽宁省西部,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隐藏在大山的缝隙里,村东村北都是能遮掉半边天的山,往西过一道小山梁是又一个村,过那个村再往西,没几步也是高耸入云的山。村南是大山的平缓延伸,几条巨大的沟壑之间点缀着几块小平原,村里的耕地大都分布在这些小平原上。过那些小平原又有别的村,再过那个村往南,就又是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山了。山多地少,资源匮乏,人们的生活极其贫困。
  我上小学和中学时还没改革开放,我那个小山村还被称作生产队。在生产队,十多岁的我曾经是“半拉子”社员,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得力帮手。

                       一

  春天最重要的劳动是种地。从十多岁开始,我便是种地队伍中的一员了。种地要很多人分工协作,工序包括扶犁点籽儿捋粪(把农家肥均匀地洒在垄里)打簸梭打磙子。扶犁和捋粪的必然是强壮的成年男人,点籽儿的大都是女人,打簸梭打磙子,就什么人都能干了。簸梭形状像弩,是培土工具,也就是把垄背上的一些土拨到垄沟里,把点下的籽儿埋起来。磙子是一个橄榄球形的石头,两边安轴固定在木头框上,走起来能转动,作用是把用簸梭培到垄沟里的土压实。簸梭和磙子都不重,大多数时候用驴拉,有时驴不够用了,就用人拉。驴能同时拉两个,人只能拉一个。
  我拉过簸梭,也拉过磙子。春天的风即清爽又温暖,山岭虽然还没换上绿装,却已经朦朦胧胧地现出了生机,田野上已经有小小的草芽急不可耐地从土里冒出,静下来,似乎能听到它们在切切地说着话。柳树枝条已沉甸甸地长出小小的叶苞,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有些羞涩的光。天很蓝,云已经能成块儿,已经能幻化成各种形状,早晚之际在朝阳和夕阳下会变红变黄,便是朝霞和晚霞了。朝霞和晚霞能把一切都染上绚丽的色彩,包括我的脸。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山岭间田野上,我拉着簸梭,踩着刚翻开的泥土,沿着垄沟不停地向前走。一天能走多少条垄走多远的距离从来没计算过,只知道晚上躺在炕上时两条腿会麻木得没有知觉,身上其他地方也会又痛又酸。那样的耕作方式在那片土地上已经延续很久了,已经成了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的一种生存方式。那样的劳动,其实是人类与大自然在进行着沟通。那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人们的血液里灵魂里了。似乎,那已经是人们的一种本能。
  在春天,还有一种劳动特别值得回忆,那就是植树。在我的家乡,植树是非常重要的事,每年都要做。大规模植树由生产队或大队组织,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参加,都是在大山上。小规模植树是自发的,只有三两个人,地点是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大规模植树植的都是松树,小规模植的大都是杨树。
  我参加过好几次大规模植树。其中一次是由大队统一组织的,地点是另一个村子的荒山。那天早晨,天还没完全亮,我便被叫醒了,估计也就四点钟左右。随便吃口饭,带上中午吃的干粮,带上装树苗的筐,我便跟很多人一起出发了。翻山越岭,翻沟越河,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不到七点,我们就到了目的地。大规模植树是要分工协作的,工种有六项,即担水刨坑运苗植苗培土浇水。担水的都从家里带了扁担和水桶,从山下的井里或山泉里把桶装上水,挑起来,慢慢地,却很平稳地往山上走。山坡上没有路,很陡,但担水的都是强壮的汉子,挑着上百斤重的担子爬山,看上去很是悠闲。刨坑的也大都是男的,但体力都比不得担水的,或年龄大一些,或身体不是很棒。运苗的都是年轻女人,要从山下把成捆的树苗背到工地,每一次也要背几十斤。植苗就轻松多了,就是把树苗很规整地放进坑里。培土和浇水也不太累,就是把刨坑时刨出来的土填回坑中,把树苗压实,然后浇上水。
  我参加大规模植树时干的都是植苗。把树苗放进筐里,跟在刨坑者后面,每个坑里植入两棵树苗。为什么要植两棵?是为了保证成活率。树苗很小,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根,一部分是枝叶,是由苗圃专门培植出来的。
  那年参加大规模植树时,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我趁空闲时认真看了整个工地。在那座山上植树的劳动者来自五个村,有二百多人。山是秃山,夏天也不长多少草,此时是初春,放眼望去,便只有萧条一片了。可是有了人,有了人们的说笑声,呆板荒凉的山便有了生机和灵性,仿佛活起来了。临近黄昏时,我们已经快到山顶了,纵目远眺,但见连绵的群山层层叠叠,一直汹涌到天边,近处的能看出山形,远处的则朦胧成了道道纱幔,似乎在不停地飘动着。黄灿灿的太阳悬在东方的群山上,把很大一片大山照得水晶般通体透明。天上飘着很多云,夕阳中变成了金黄色,而且似乎有组织一般,都聚在了太阳附近,于是太阳就有时钻进云里,有时又从云缝中探出来,像是在跟大山、跟大山上的我们捉迷藏。
  植树劳动结束时,很多人聚到山顶上了。劳累了一天的他们不是立刻回家,而是或站或坐地与邻村人说话。很多人之间都有亲戚,就算没亲戚,也都非常熟悉,话就特别多,说得也特别轻松。当太阳即将落进涌动的群山,晚霞把半个天空装饰得色彩缤纷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西边,说笑声也消失了。片刻后,先是几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到嘴边,啊啊地喊了起来,接着,二百多人一起,不分男女,不分老少,都学着几个小伙子的样子,啊啊地喊了起来。我也不例外,也随着喊了起来。二百多人一起倾生命之力大喊,又是在高高的山上,真可谓气壮山河,连绵的群山随着舞了起来,天上的五彩云霞也随着舞了起来。
  以后的三十多年里,那喊声常常会回响在我耳畔。那是劳动者对大自然的一种崇拜,一种敬畏,同时又是对自身智慧和力量的一种自豪,一种自信。我们人类其实就是这样一路喊叫着,从蛮荒走向了文明,从远古走到了当下。这是一种自然的原始的声音,它虽然简单到只有一个音节,却是人类内心世界的最直接也是最具诗意的表达。它是最质朴的呼喊,却有着最绚丽多彩的内涵。我进城后常常跟同事同学朋友去旅游登山,当登到山顶时,一些人也会啊啊地喊几声,可是在我听来,那声音却特别别扭特别苍白,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发自内心,也不是自然而发,更没有劳动之后的安然和轻松,有的只是对紧张和无奈的发泄。很多时候,这样的喊声里带着很做作的炫耀,甚至还会听出挑衅的味道。我从来不会跟他们一起喊,因为我已经尽情对着天和地,对着连绵无尽的大山,在紧张劳动之余,喊过了。跟他们一起喊,喊不出那样的感觉。
  许多年后回家乡时,我参与植下的树已经长大了。它们蓬蓬勃勃地呈现出生命的绿色,把大山装扮得生意盎然。我曾经走进一片松林,那些当年由我植进土坑,只有十多公分高的小松树苗,已经比我高出很多,树干笔直刚劲,枝叶繁茂如盖,每一棵都那么美丽,那么高洁,那么茁壮。它们似乎认出了我,用针叶拨动清风奏出悦耳的乐音,对我表示欢迎,向我表示敬意。有了树的呵护,林中的草也比以前茂盛多了,草间还常常会现出美玉般的蘑菇。我倚着我三十多年前植下的树坐在林间,真是无比快乐,无比安慰,无比自豪。
  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小规模植树,是随时都能进行的。把还没发芽或刚刚发芽的杨树枝砍下来,剁成尺多长的段插入土中,在周围浇一些水,一棵杨树便栽成了。很快,埋在土里的那些本该长成枝叶的芽会长成根须,露在阳光风雨中的不用说,当然就是枝叶了。我第一次植杨树时父亲告诉我这样栽,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我觉得那样一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树枝,根本不可能长成一棵完整的大树。不过很快,当那些树枝真的长出嫩嫩的叶子时,我即兴奋又惊奇,朦朦胧胧地觉得生命真的是神秘得不可思议。
  十多岁时,我跟姐姐一起,用三、四个春天,在老宅四周植下了数十株杨树。一些年后,那些树都长到了十几米高,树干直径超过了三十厘米,远远望去,已经是一片树林了。夏季杨树枝繁叶茂时,老宅掩映在绿树里,凉爽清静,坐在院中,惬意无比。哥哥结婚后,老宅给了哥哥,哥哥住了十多年后举家搬进城里,老宅卖给一户姓刘的人家了。几年前回村到老宅周围转,发现那些树被伐掉了不少,我曾经住过十多年的旧房子已经被五间新房子取代。据说刘家盖新房子时,用的木料大部分来自我和姐姐栽的那些树。
  在春天,还有一种劳动值得简单提一下,那就是挖野菜。在我的家乡,春天根本没有蔬菜,餐桌上除了主食,就只有已经腌了好几个月的咸菜。于是,当各种野菜带着清新的香气和嫩绿的颜色,以雅致诱人的姿态从土里冒出来呈现在阳光里和人们眼前时,立刻便会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我的家乡一带,最著名的野菜有两种,一种是苣荬菜,一种是婆婆丁(蒲公英)。这两种野菜不在乎土地是肥沃还是脊薄,任何地方都能生长。
  放学后,星期天,在苣荬菜和婆婆丁适合吃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去挖。挎上筐,拿上小铁铲,踏着刚刚恢复生机的土地,我向田野走去。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土地松软如棉,踩上去需小心翼翼。这时庄稼苗已破土而出,谷子苗细如丝尖如针,玉米苗起初呈小小的筒状,很快就会举出两片叶子在春风中舞蹈了。不论谷子苗还是玉米苗,都泛着嫩嫩的光,都呈黄绿色,娇小柔媚,很难想象几个月后它们能向人们捧出丰硕的果实。在田垄间寻找野菜,最重要的是不要踩了庄稼苗,更不能在挖野菜时伤到它们。在野菜旁朝它下面的土中铲下,便能把它的根铲断,然后把小小的嫩嫩的菜拿起来,放进筐里。回家后把野菜洗净,蘸农村特有的大酱,和小米干饭一起吃。肯定不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味,却肯定是世界上最有特色的美味。有苣荬菜或婆婆丁蘸酱下饭,我每顿至少能多吃一碗小米干饭。

                       二

  夏天慢慢的来了,连绵的群山和崎岖的原野被绿色完全覆盖了。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在拼命生长,都在尽情地展示着生命的美丽与繁盛。
  在夏天,我最常干的活有两项,一是拣蘑菇,一是刨药材。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刚过去,我便被母亲叫醒了。匆忙地洗把脸,拎上筐便出发。天还很黑,连绵的群山还像一堵高低起伏的长墙,各种各样的树木还隐藏着本来面目,呈现给我的只是黑色的剪影。我是往山里的松林走的,路很窄,且坎坷不平,如果对路不熟,在黑暗中走,注定是要摔跟头的。好在我对那条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进山后,就没路了。不论是路上还是山里,都有很多草,草上都结着露,走不了多远,不论穿什么鞋,都肯定会被打透。裤褪必须挽起来,不然也会被打湿。虽然是夏天,晨露却凉得很,刚打到腿上脚上时需要把牙关咬紧才能挺住。因为那时人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还处于一种慵懒状态,体温比较高一些。不过很快就适应了,适应了,就不觉得凉,而是感觉很惬意了。
  进入山中松树林时天就亮了。这时山林的景色极美。在山村,处处空气都是清新的,可是这时林中的空气,是甜的、香的,仿佛是用清甜的蜜露稀释而成的,是能把人的身体滋润透的。鸟们这时特别活跃,兴奋地叫个不停。山林里早晨的鸟叫声和别的时候别的地点也不一样,空灵,飘渺,柔润,清爽,有着超脱之韵。家乡的山林间有很多种鸟,叫声千奇百怪,都极为动听。当我挎着筐出现在林中时,它们都会朝我叫,为我演奏出一曲清新自然的晨曲。草上仍然有露珠,选择一个适合的角度,那些露珠会把光芒返射到眼睛里,这时我便会有草间遍洒了珍珠的错觉。林间有时还会荡起一层雾气,飘飘忽忽若有若无,一些树或整个松林,便会随着那些雾飘起来。
  就是在这样的山林里,我行走在树间草间,细心地寻找蘑菇。夏天主要是拣一种黄色的松树蘑菇,学名叫什么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反正我们那里都叫它黄蘑。黄蘑小的像钮扣,大的像馒头。不论大小,颜色都是黄的,小的黄得嫩黄得晶莹剔透,大的黄得老黄得暗淡无光。经常拣到的是些不大不小的,形状也不完全都像伞,而是不怎么规则的。黄蘑上有一层粘粘的膜,晨露越大,粘膜越厚。从露水淋漓的草间把黄蘑拣出时,感觉它们很滑润,很清凉,同时一股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融合在一起的香气也会扑入肺腑。黄蘑香气很浓,只要筐里有一个黄蘑,便会有一股清香伴着了。
  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劳动便是拣蘑菇。因为谁也搞不明白松林里什么时候出蘑菇多什么时候出蘑菇少什么时候干脆一个蘑菇也不出。出得多时,一会儿工夫就能拣满满一大筐,出得少了,寻遍整个松林也找不到几个。在我的拣蘑菇生涯里,完全空筐而归的时候不在少数。黄蘑需要晒干了卖。黄蘑水分大,好大一筐,晒干后就只剩下一小撮了,分量也少得让人泄气。不过那年月没什么收入,拣蘑菇换来的钱虽然少,在生活中却也能起一定的作用。
  拣到大约六点半左右,就下山了。回到家洗了脸吃了饭,背起书包去上学。上学要走三公里路,但八点钟上课前,肯定是能到的。上一天课放学回到家,如果山上有蘑菇,还要上山一直拣到看不见。如果没有,就到田野里采喂猪的野菜,也是一直要干到天黑。
  暑假是拣蘑菇的最佳时节,这时时间充足,便不像上学时那样天天起大早了。平时起早上的都是近处的山,暑假却要去远处的山。山村村北,两道山岭分开,起伏向南,平行着延伸约五公里,形成一条山谷。我的山村,就坐落在谷口。山谷接近谷头处有一个山豁,过山豁,是一片属于另一个乡的松林,面积很大,一眼看不到边。
  这片松林,就是我暑假或平时星期天拣蘑菇的目的地。早晨从家出发时,用扁担挑着两大一小三个筐。走过那条山谷,从山豁下上山,约半个小时可以登上山梁。坐在石头上或草上让山风把汗水吹干,把气喘匀,然后把扁担和两个大筐放在山梁上,挎上小一些的筐,进入松林拣蘑菇。待到小筐满了,便回到山梁上,把蘑菇倒在大筐里空了小筐,重新进入松林。这样往返数次,两个大筐便满了。在山梁上歇息片刻后,用扁担挑起大筐往家返。两大筐蘑菇足有四、五十斤,挑着下山,每一步都需走得小心翼翼。因为山坡很陡,根本没有路,草和沙石还有些滑,稍一大意就有可能摔跟头。一旦摔了,人和筐就都会像大石头一样滚着下山了。那样人会很危险,两大筐劳动成果也就无影无踪了。大约得花四十多分钟,才能把那个沉重的担子挑到山下,这时我会把担子放下,长长地出口气,在草地上坐下,或者干脆躺下,一边恢复力气,一边望山岭,望天空。我最喜欢看天上的云,它们变化莫测,灵动飘忽,能让我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遐想。
  一般来说,把蘑菇挑到家时,肯定已经过中午了。如果是晴天,这时正是阳光最为毒辣之际,鸡们如同一堆儿一堆儿的羽毛,趴在树荫下了。狗在墙跟儿阴凉处卧着,舌头伸得长长的,呼呼地喘着粗气。各种鸟也都不飞不叫了。我放下担子把蘑菇晾上,吃些饭便午睡。一般都能睡到下午三点左右,这时阳光的热度已有所收敛,照在身上不再像火焰炙烤着了。多数时候,从这时到天黑,干的都是夏季里又一项重要劳动,刨药材。
  在我家乡山岭间田野里,生长着很多种药材。虽然都是些很平常的草药,却也能值些钱。我认识好多种,最主要的有柴胡、黄芩、远志、桔梗、防风、地丁、薄荷等。
  挎上筐,拿上铁镐,在山间田野的好多地方,都能找到上面说到的这些药材。柴胡最多,只要有草的地方,差不多都有柴胡。它细细的茎,细细的叶,黄色小花细小得像小米粒儿。柴胡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得长好几年,根才能长得比较粗大。挖的人多,离村子近的地方多年生的柴胡不太多,想挖到大的就得往远了走。有一年夏天,在一个没有蘑菇可拣的星期日,我一个人去了好几公里外的一座大山,在一面山坡上,有幸找到了一片已经长了好多年的柴胡。它们的根都有成人的大拇指那么粗,而且那个地方土层厚石头少,刨起来特别容易。不到两个小时,我的大筐就被粗粗的柴胡根填满了。那里还有很多,我不甘心,就接着刨。后来刨的那些我用树条拧成绳,把它们连秧带根地捆了起来。回家时,我背上背着柴胡捆儿,一条手臂上是重重的大筐,另一只手上是铁镐。那几公里崎岖不平的路我走了足足三个小时,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不过那天我特别高兴,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还没有人一次刨到过那么多柴胡。后来那些柴胡卖了十多块钱,在那个年代,十多块,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黄芩也随处都有,尽管卖价低,刨的人却很多,因为它的根长得大分量重,比别的药材容易凑斤两。远志没有明显的主干,叶子细条形,花白色中泛着绿,看上去很清雅。远志的根长长的软软的,中间有一条梗。用擀面杖或玻璃瓶子擀一下,就能很容易地把中间的梗抽出,余下的那层柔柔软软的东西,才是入药的远志。远志比较少,而且得刨好多才能凑出一定的分量。还有一种很受刨药材的人欢迎的药材是桔梗。桔梗的花很有意思,花蕾期间,是一个充满空气的小球,用手捏,能发出清脆的响声。花开放后呈蓝紫色,摇曳在草丛中,十分抢眼。桔梗大都长在山坡上,不成片,但很多,而且容易发现。它的根很像人参,胖胖的,一层薄薄的皮,皮里是洁白的肉儿。桔梗得趁湿扒皮,然后晾晒。晒干的桔梗很坚硬,沉甸甸的。防风是众多药材中收购价格比较高的,只稍低于远志。防风也较少,长的地方不确定。防风的叶子像鸟的羽毛,有的长茎,开白花,有的只长羽毛形状的叶,不开花。防风的根很长,刨的时候哪怕把很短的一段留在土里,第二年就又会长出叶来。不过它长得很慢,又得好几年,才能长到值得刨的程度。
  夏天农田田间管理有许多活,比如拔苗除草追肥等等我都干过,不过干得少,跟拣蘑菇刨药材相比没了典型性,这里就不细说了。

                       三

  不知不觉间,秋天便站在眼前了。登上村子旁边的山望向田野,会发现本来绿油油的庄稼已经现出金黄色。阳光不再火辣辣的了,刮过耳边的风已经带着凉凉的爽气。天空比夏天更蓝更高,云朵也比夏天更轻盈更洁白。
  秋天干得最多的活自然是秋收。我在小学时,每年秋收时节,学校总是会放几天假,明确的目的,便是让学生们帮生产队干活,称农忙假。也就是说,已经是能干些活的孩子,跟大人一起参与秋收,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
  秋收的很多活我都干过,比如割谷子割玉米扒玉米割大豆削谷穗等等。不同的庄稼收获方式不一样。玉米是先在秧上把玉米棒子扒下来,然后才把玉米秧割倒。谷子则是先割倒连秧带穗运回,再在场院里把穗子削下来。大豆也是先割下捆起来运到场院,风干一阵后直接用石磙子压。
  所有这些活都很累,干一天晚上躺在炕上会觉得全身的骨头散了架,每块肌肉都又酸又痛。以扒玉米为例,早晨天刚亮便已经到田间了,拎着筐走进玉米地,用锥子一样的钎子把玉米棒子尖上的皮挑一个缝,然后双手用力,从那个缝开始把皮扯开,光光的玉米棒子就散发着浓浓的香气露出来了。然后用力把它撅下,扔进放在脚边的筐里。筐很快就满了,挎起来,穿过浓密的玉米秧走到田头,跟一大堆玉米倒在一起,回去继续。玉米叶子已经干枯,很硬,很锋利,稍不小心就会在脖子上或脸上划下一道道红红的印痕。玉米皮子也很硬,把玉米包裹得很结实,不用力是扯不开的。手指很快就会麻木,还会被磨出水泡或血泡。但是刚开始觉得痛,干一段儿就没有知觉了。连着干几天,手上的肉皮会变得很坚韧,也就不用在乎玉米皮子是不是又硬又锋利了。
  玉米叶子上有很多尘土,玉米秧一摇晃,尘土会飞下来落到头上脸上身上。干这样的活肯定是要出汗的,于是汗水便和尘土搅在了一起。脸上脖子上手臂上肯定是有些伤的,汗水一浸,会又痒又痛,极是难忍。但跟手上的疼痛一样,时间一长,也就不在乎了。最惬意的时候是收工回家。这时天已经黑了,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欢快地眨着眼,像是在笑。风很清,吹在出了一天汗的身上,又凉又爽。这时是坐在马车或驴车上,屁股下面是光光的玉米棒子。马或驴走得四平八稳,蹄子踩在乡间小路上得得作响。早些时回到家的母亲已经把饭做好,马马虎虎洗一把脸和手便吃饭,不论吃什么感觉都特别香,能比平时多吃很多。吃过饭一上炕,困劲儿立刻便袭上来了,用不上两分钟,就会睡得跟死猪一样。
  割谷子也不轻松。谷子如果长得好,每棵都沉甸甸的。左手把几棵谷子握住,右手挥镰刀,贴着地皮用力割。割够一定数量要捆起来,不能用绳子,而是用几棵谷子拧在一起当绳子。捆好后也要运到地边,装到车上。装谷子的车不像装玉米的,因为谷子是连谷秧子在一起的,体积大,车装得像小山一样,还要用绳子拢起来,回家时人就不能坐在车上了。谷地离家不太远,但这时已经筋疲力尽,就算千八百米的距离,走起来也觉得很费力。好在这时心情是轻松的,如果有月亮可以看月亮,没有月亮可以看星星,看牛郎和织女,想象他们在天河两边是怎样无奈地相思。割谷子对手的伤害不大,不论是抓谷子秧的左手还是拿镰刀的右手,都可以戴上手套。但谷子秧的根部很结实,割的时候要特别用力,一捆一捆地往田头运,也特别耗力气。
  最难干的活是割大豆。成熟的大豆每个豆荚都是尖硬的针,就算戴上手套,割一段时间后,抓豆子的手也会被扎得千疮百孔。不能戴太厚太结实的手套,那样会使手失去灵活性。大豆秧较低,割时必须把腰弯下去。干过活的人都知道,直着腰干活是轻松的,弯着腰干活,用不了多久,腰便会又酸又痛。好在像大豆这样的矮棵庄稼种得不多,一两天就割完了。
  最难忘记的是1975年的秋天。那年夏天,家乡遭受了百年不遇的雹灾,长势很好的玉米谷子被彻底砸平了,按农时,只有种荞麦还来得及,于是上级调拨荞麦种,全大队所有的地都种上了荞麦。荞麦开花时,站在高处向四周望,漫山遍野一片洁白。荞麦成熟后需要尽快抢收,否则风一刮,荞麦籽儿便会脱落。大队领导一声号令,中心校全体学生组成割荞麦队,立刻便到各生产队去支援秋收了。连着十来天,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便得从家出发,走几里或十几里路到指定的生产队,跟同学们集合到一起,在老师与老乡的组织下割荞麦。荞麦是矮秧作物,虽然我和同学们个子都比较矮,但也必须得把腰弯下去。一天干下来,细细的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一天晚上,我们踏着夜色回家,起初是很多人一起走,渐渐地便都分道扬镳了。最后在那条路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天阴了起来,最后几乎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能凭着对那条路的记忆,摸索着往前走。我需要走过一条深深的大沟,一片密森森的树林,还要绕过一片坟地。那时山上经常有狼出没,经常会把在山上放的羊叨走,就算成年人,走夜路也得特别小心。虽然只有十二岁的我胆子比较大,却还是害怕得心怦怦直跳,一身接一身地出冷汗。但是我没失去信心,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信心,也许真的就走不到家了。我不停地大声喊叫,一是给自己壮胆,一是希望家里如果有人来接我,能及时听到我的喊声。
  然而家里没人来接我,他们以为我在割荞麦那个村的亲戚家住下了。当我终于走上村前的小山梁,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片灯光时,心情立刻放松了,停下脚步,对着黑黑的天,放开喉咙喊了起来。喊了两声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禁不住哭出了声。哭了几分钟后,我觉得神清气爽了,站起来,飞快地朝家走去。

                       四

  各种庄稼收完后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得轰轰烈烈残酷无情,或是伴着寒冷的北风,或是伴着飘飘扬扬的雪。最重要的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它就能让家乡的山岭和田野发生巨大变化。
  站在山上放眼眺望,天地间一片苍茫。所有的阔叶树木,所有的草,都已经没有丝毫生机,只有针叶的油松,还能呈现出一些绿色,但那绿也是一种苍灰的绿,给人一种在酷寒中苦苦抗争的感觉。原野没了绿色的遮掩,土石赤裸,沟壑尽现,大自然的无情得到了赤裸裸的展示。乡人已经耕种了不知多少代的土地上,垄间只剩下了庄稼收割后的秧茬,在风中,在斑驳的白雪中,在冬日昏黄的阳光中,显得简单而无奈,似乎在回忆着从春到秋那充满诗意的生命的辉煌。因为经常刮风,空气中总是飘荡着尘土,使天空呈现出灰蓝色。云总是弥弥漫漫的,不成形,像雾,像半透明的布幔,就算挟着雪,也根本分不出层次,看不到边缘。
  万物蛰伏,寒风刺骨,满目萧瑟。
  我喜欢家乡的春天夏天秋天,同样也喜欢家乡的冬天。春夏秋固然生机勃勃诗情画意,冬天则在一片苍茫中,蕴含了犷莽、雄壮、质朴、荒古……更能代表这片土地的气质和性格。
  在冬天,我的主要劳动项目是搂柴。那时生产队秋收后所有的秸杆都留作牛马的饲料了,各家各户都缺柴烧。在寒冷的冬天,没柴烧日子是没办法过的。
  冬天黑得早,每天放学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连绵的群山后了。不过有天空对阳光进行散射,天还不算黑。风不大,却冷得浸肉彻骨。十多岁的我背着一个很大的花篓,手拿长长的耙子,出家门向山上行去,脚步急促而细碎,却坚实而沉稳。到了山间,找一片林间草地,放下花蒌,用耙子把地上的枯草枯叶枯枝搂到一处,然后装进花蒌。要搂很大一片林间草地才能搂到一小堆儿。最后的结果是要把高和宽都有一米多,厚也有七八十公分的花篓装满,才能背起来回家。而这时,夜幕往往已经完全拉开了,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黑色,望向四周,有意义的东西似乎只剩下村子里那稀稀落落的灯光了。如果是晴天,可以看到天上那密密麻麻的星星,可以分辨出横亘天空的银河,分辨出北斗星北极星。如果是农历月半,便可沐浴着月光了。月光总是像水一样清,又像冰一样冷,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月亮似乎对我的勤劳很欣赏,总是亦步亦趋地随着我,一直把我送到小村,送进我家院子,送我进到屋里。
  从能背动花蒌时起,在冬天,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搂柴,除非放学到家时太晚了,时间来不及了。或者下了大雪,把山和田野都盖住了。花篓是用树条编成的,方形,底儿上树条实密,编得很结实,上面敞口,前后左右四面呈网状,网眼很大,只要柴草装进去不漏出来就可以了。起初我背的花篓小一些,随着年龄增大,花篓也在慢慢变大,我用过的最大的花篓,应该有超过一立方米的容量。柴草装满后,还要在花篓顶上再放一些,用绳子拢住。柴草虽然不重,但当它们被密密实实地压进花篓,又在花篓之上冒出很多时,就有不可忽视的分量了。那时柴草的体积要有我的身体的好几倍大,我背着花篓走,拉开一定的距离看,会觉得是一大堆柴草长了两条短短的细细的腿自己在走。
  最困难的是把沉重而巨大的花篓背起来,只要背起来,就能咬着牙走到家。能把花篓弄到土坎上,那是最理想的了,那样人站在土坎下,很容易就能把花篓背走。如果不能,就很麻烦了。背花篓是像现在的时髦青年背双肩包那样的,花篓太大太重,人太小,就得人先坐到地上,把背绳穿到肩上,然后用力往起拱。一天晚上,天非常冷,我把搂到的柴草装进花篓捆扎好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了。我所在的是一片平地,于是只得先坐在地上把背绳背好,然后往起拱。可是那天花篓里装了一些树枝,太重,根本拱不起来。我咬着牙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最后一次因为太用力,而且已经把力气耗得差不多了,不仅没能站起来,高大的花篓还把我压在了下面。我被花篓压着喘息了好半天,才把花篓顶到一边,解开背绳坐了起来。这时已经满天星斗,风大了,气温更低了,我身上出了汗,衣服被寒风吹透后汗水变成冰针,深深地扎进了皮肉,扎进了骨头。不过那时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把花篓背起来了,要想不被冻坏,或者把柴拿掉一些,或者干脆把花篓放在山上,明天再来取。正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看到一个黑影。我急忙喊了一声,那个黑影停下,然后向我走来。谢天谢地,那是我的一个远房嫂子,在她的帮助下,我成功地把花篓背了起来。回家的路足有两千米,有很多沟沟坎坎,很多地方还布满了乱石,而且我没拿手电,一切都是黑的,但那都没什么,只要把花篓背起来,走起来,我就能把那些柴背回家。
  事实上在漫长的冬天,我干的活不止搂柴这一种。只不过搂柴是主打,其它的都相当于小打小闹。那时在乡村,猫冬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说法,实际情况是不但生产队里有很多活要干,大队和公社甚至县里还要搞大规模会战,有时平整土地,有时兴修水利。只是那时我还小,那样的会战还轮不到我参加。不过壮劳力都去会战了,生产队里的很多活就落在老弱及妇女肩上了。在寒假期间,我给生产队放过牛,跟妇女们一起打过玉米,也就是给玉米棒子脱粒。有一年生产队要修场院围墙,我还随着一些人,去大山里搬过石头。又有一年,生产队在冬季打井,我也参加了。
  不知不觉间,漫长的冬天便过去了。春节的忙碌和热闹刚过,春天便来了。大自然开始了又一个轮回,我的生活,我的劳动,也随着开始了又一个轮回。

  在劳动中,我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到我考入县重点高中,离开家到外面求学时,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地全都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随之解散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但有一样却没变,那就是,我的乡亲们,仍然在艰辛地同时也是快乐地,在那片贫脊的土地上不停地劳动着。他们凭着劳动生存,用劳动创造了他们那朴素而又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把劳动看得简单而神圣,看得天经地义。
  很多年后回想起少年时劳动的情景,我还能很清晰地体验出当时的感觉。那样劳动应该是很累的,可是事实上,当时根本就没觉得累。那时我认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干活干闲着,才会无聊,继而还会不安。少年时玩乐的时候很少,但我觉得,其实各种各样的劳动,就是最好的玩乐。在劳动中,我得到了快乐,收获了安慰和创造的喜悦,进而磨炼了意志,同时也增加了智慧。劳动是人类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源泉,同时也是人类智慧的源泉。人类在劳动中从远古的蛮荒走向今天的繁荣,而我,也在劳动中由蒙昧走向了今天的成熟。
  达•芬奇说:“劳动一日,可得一夜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长眠。”前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认为劳动有崇高的教育意义,他说:“一个人能在劳动的物质成果中体现他的智慧、技艺、对事业的无私热爱和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人的志愿。劳动是有神奇力量的民间教育学,给我们开辟了教育智慧的新源泉。这种源泉是书本教育理论所不知道的。我们深信,只有通过有汗水,有老茧和疲乏的人的劳动,人的心灵才会变得敏感、温柔。通过劳动,人才具有用心灵去认识周围世界的能力。”有了先贤这些话,我想我没必要再强调劳动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了,我想说的是,劳动其实是人类生存过程中的永恒主题,自然也是我们每个人人生的永恒主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走出小山村跨进县重点高中的校门到现在,三十年间,我经历了很多人生的风风雨雨和坎坷崎岖,但是我从来没在任何困难面前低过头,因为我是从劳动中走来的,我继承了人类的劳动基因,那么同时,我也就继承了人类战胜一切困难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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