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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西深处
来源: | 作者:王立春  时间: 201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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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一开始就没离开过那里。
  多年以前,我和辽西的蒙古营子有过别离。仿佛就在昨天,不管11岁的我多么不情愿离开那个住了五年的营子,都要跟父母到城里去。搬家的大卡车拉着丢了魂的我,一意呼啸南行,在翻越山坡时,我眼看着自己的11岁从车上跳下来,跑回了营子。我的童年留在了那里,和那些邻居的小伙伴地里的老玉米草里的大眼贼们呆在了一起。许多年后回到那个快要歪倒的小屋前时,我看见11岁的自己还挂在瘸腿的大门上来回悠荡着。
  蒿子、向日葵、大眼贼们站满了整整一院子。
  水裆尿裤的螳螂大哥还在一刻不停地劳作。
  滴答滴答的蹄声还没有远去,依稀看得见骑扁马扁人的背影。
  我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境,被这种感觉日夜纠缠着,我走不出自己,走不出儿童文学。
  在辽西的深处,只看见自己站在每一个细节里。
  是上天让我的根生在那里。
  蒙古营子就在乌兰木图山下。
  乌兰木图山,蒙语,红色的树。乌兰木图山脚下,世世代代生活着蒙族人、汉族人、满族人,蒙族人最多。他们说一大串一大串我永远听不懂的蒙语。他们唱带颤音的蒙古歌,骑马,甩长鞭子放羊,通红的脸膛,四季穿黑衣裳,扎腰带,手习惯抄在长袖筒里,总也不愿拿出来。他们看见人一句话不说,只用眼睛直视着你;那些幽幽的壕沟,鲜绿的苦麻子,粗壮的红高粱,躺在山坡上的大石头,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睛直视着你,不动声色。
  所有的故乡都是异乡,它是祖先长期流浪途中的一个驿站。当脚伸到这块土地上开始生长的时候,我筋骨和血脉就在这里逐渐由软变硬,我的语言和性情、思考和阅读就在这里开始了。我躲不开蒙族土地苍凉和贫瘠的洇染,回避不了蒙古人的日夜教益。好多的时候,我都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化成蒙族人。我的第一部儿童长篇小说写的是一个蒙古族女孩的成长——不管从时间上跑出多远,我也像逃不出如来掌心的那只猴子,离不开这个蒙古营子。
  祖先托父母把我领来这叫做故乡的地方,让辽西雄峻的大山养育我,让山下的蒙满汉人教益我,一定是有些用意的。当我会蘸着一些字来表达自己像点样的感受,那些向天地没完没了的扣问,那些神秘的图腾崇拜,那些文化符号和自强不息精神,一下子拥到我的面前,我再获得几次人生,才能穷尽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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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一次次地回去,从文字里,从记忆里。每一本书里的每一行字,只有回到那里才能呼吸才能成长才能鲜灵,好像一离开那里,我的灵感就像缺了氧。是不是蒙古营子把我惯坏了?
  蒙古营子日夜勾我的魂,我怎能不回去?
  终于,有一整年体验生活的时间让我重新回到了蒙古营子,我的辽西村小。时间变了,生活变了,面孔变了,成长却没有变,成长所挟带的情感没有变。
  我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小学生,听蒙语老师上课。我听不懂蒙文,听蒙语老师朗读,再沿着黑板上那些字母以竖板的姿势进入蒙语。蒙语不是我的母语,比起我那有如流亡的母语满文来,蒙语更亲切也更值得我敬畏。我从小是听蒙文课长大的,我小时候的伙伴也都是说蒙语的。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在本子上写蒙文,一笔一画,为逝去的年代,为人生最初的记忆,为两个策马扬鞭远去的民族。
  我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位真正的村小老师,和许多学生在一起,我给学生们上课、朗读,和他们一起学习。看着坐在那里的他们,找到一种似曾相识。我会和他们一起唱歌,像当年白老师那样,先把教室的门紧紧地关上,把风和风里的杂音都挡在外面,教电影里的歌。我那年轻的红脸蛋的蒙族白老师老了吧?老到还能认出那个毛头扎脑的坐在角落里的学生么?
  我感觉自己是地道的乡下人。穿乡下人的衣裳,晒大地里的太阳,很自然。身实诚了心才能实诚。像田间的一粒土,像路边的一颗石子,质地和颜色都是乡村的。我们一起迎来天凉,一起迎来霜期,一起像草一样渐渐变成秋天的黄色。冬天到时,我们一起冷,一起在风雪里跺着脚,一起小跑回家,心里渴望春天……像张爱玲那样的生出卑微之心,一直低,低到尘土里,然后,从尘土里开出花来。
  我在离了太久的营子里,面对内蒙古科尔沁沙地刮来的风沙,摇晃的小树林,消失的小河,面对憨实耿直的“小老鞑子”,桀骜不逊的“满轴子”,面对一些步履缓慢的日子。
  一帮大大小小的丫头小子们跟在我身后。带着他们的欢笑和倔强,他们的胆怯和疼痛,他们的梦想和希望,他们的失望和失落。这些蒙族的满族的汉族的孩子,他们有和城里孩子一样的幻想,一样对命运前途的未知。他们的后面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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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小有139名学生,80%都是蒙生。一间大办公室里挂着成吉思汗像,墙上是用蒙文写的校训条幅。在蒙语为主流语言的语境里,老师和学生汉语普遍说得都很生硬。
  我把目光停在五年级。同样的11岁,同样的成长。在一个个脸色通红的蒙族学生里,在认真生炉子的那群孩子里,在用生硬的汉话读着课文的课堂上,我发现了一个在认真成长的孩子。那不是别人,那是我自己。
  我跟着他们一个营子一个营子的走,看他们的房子,园子,看他们的父母。成长的匆忙来不及让他们思考得那么多。
  那次,我已经连续家访了六个学生家。穿着一身说不出什么颜色衣裳的张建红一直跟在身后,我对她说,能不能到你家看看。她转身跑回家去,在院子里,喝叱住两条狗,再用手紧紧地抱住另一条大狗,对我说,老师,你进。
  和别的同学家一样,她的父母还没从地里回来。张建红松开外面的狗,进屋来就上炕归拢东西,擦干净炕沿让我坐下,自己又开始拿笤帚扫地。
  七八个孩子围在我身边,我问他们平时喜欢吃什么,张建红不好意思地说,喜欢吃肉。我想起白天和几个同学聊天,问他们多长时间能吃一顿肉。他们有的说,家来客人才吃。有的说,盖房子时才吃。我问一个星期能不能吃上一顿,他们都摇头。那一个月呢,我问。他们说,差不多能吧。
  我想请这几个孩子在村里的小饭店吃一顿肉。
  几个小家伙很高兴。他们带我来到村里的那个唯一的小饭店。我给他们要了几个菜,其中包括一盘锅包肉。热乎乎的锅包肉是第一个上来的,看着锅包肉孩子们都不伸筷子,我问他们怎么不吃?一个说,老师先吃,我们才吃。我先夹了一块,他们终于吃了,吃得飞快,眼看着大盘子里的肉就下去了,我赶紧到厨房让再加一盘,等我回到桌旁时大盘子已经空了。我坐回我的座上,这时我发现自己的碗里放着两大块锅包肉。一个孩子说,老师谢谢你,等我们长大挣钱了一定请你吃饭。张建红说,我请完了,张帅请,一个一个,我们都请你……
  营子的细密一点一点铺开。
  武爽的妈妈还穿着露脚趾的鞋在院子里忙活着,武爽说,妈你收完秋就换鞋吧。
  包志彬的爸爸骑着摩托车走进院子,笑着,摆着手说不出话。他脖子上做手术留下的那个深深的洞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包志彬说,爸爸特别爱我,别的孩子有啥就让我有啥。
  吴英豪在班级里是唯一的来自住二层楼的富裕户。在阳坡上,那座二层楼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露着粗糙的红砖面。
  我那满面苍桑的一年级班主任石老师,我那依然住在旧房子里的老邻居,我那舍不得和我多说话怕耽误挣2元拉脚钱的小学同学……
  在学校,在我的周围,生活向四处拉长,人们向我露着欢乐的笑脸,而在成人的每一根皱纹里,在孩子拧紧的眉头上,我能端详到山村深处的忧伤。
  最深刻的忧伤在细节的深处。
  在营子,我触到了生活的神经末稍,神经末稍跳动的力量让人有如电击雷鸣。
  我该怎样写你,我生命中永远的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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