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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陈老总”
来源: | 作者:邵永胜  时间: 2010-10-21

  今天早上, 陈言老师走了,我心里空空的、沉沉的。
  就在几天前,我和作协的几位同志去医院看他,那天,他精神状态特好,他边打点滴,边要坐起来说话,大家要他躺下,他执意不肯,我知道他好强了一辈子,他怎么能够以躺着的姿态面对我们这些后辈儿呢?于是他坐起来,尽量把自己的腰背挺直,脸上平静祥和,依然一口难懂的苏北话,依然节奏铿锵、堂音很足。
  老师的病很重,肺癌,大面积转移,淋巴上、肝上都是,家属说老师不知道病的实情,老师也一句不往这上面说,但我绝不相信老师判断不出实情,老师是有大智慧的人,何况这里是省肿瘤医院,何况他身前身后的病友都是癌症,他只是顺着大家的善意去说,也许这是老师在人世间为别人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我说:“陈老总(平时我们都习惯叫他陈老总,因为他和陈毅老总在性格上有些相像),还那么精神,你呀,心大,病不重,调理几天,就回家了,今年机关会餐,你还蹬车子过来。”
  去年机关会餐的时候,老师就是蹬着车子过来的,当时我说,“老总你八十多了,不是小年轻的了,打个电话接你一下,打个车,方便,蹬车子摔了呢?”
  当时老师一点儿不领情,说:“方成先生、丁聪先生骑车子骑到八十二岁,我要骑到八十八岁。再说了,车子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车子,是伴儿。”前一句话是大男人的豪气,后一句话就有些禅的味道了。
  我刚调到作协那年,在大帅府的老虎厅,第一次见到老师。那时老师大概也就五十六七岁吧,印象里老师身材高大,穿一件质地很好的薄皮黑夹克衫,里面衬着雪白的衬衫,人很精神,眼睛不大,目光却十分的锐利。老师问我:“从哪里调过来的?”不等我回答,又问:“到作协来干什么?”我有些窘迫,感到对方不太友好,就搪了一句:“我是学中文的。”老师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学中文的可不一定能当作家啊。”说完就走了,完全不想听我的下文。别人看我尴尬,就告诉我,他是《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是新四军老干部,是辽宁文学理论、评论界的权威陈言老师。“他这人就这样,面冷心热。”我将信将疑。
  我那时年轻气盛,就想证明自己的文学基础、文学感觉还不错,不是跑作协来混饭吃的,我就认真的研究了几期《当代作家评论》,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写一篇作家作品的评论文章,我要把文章投给《当代作家评论》,让陈言老师看看,别把别人都看成萝卜缨子小白菜。我写了一篇评论作家王中才先生小说《三角地》的文章,改了几遍,自己满意了,就投给了《当代作家评论》的责任编辑许振强先生,振强是我的师弟,自然不肯挫伤我的自尊,就说了一些肯定的话,告诉我稿子已经提给陈言老师了,我很高兴。
  大概也就过去了一两天,老师拿着我的稿子竟然亲自找我来了。我慌忙的请他落座,他却没有要坐下的意思,把稿子往我的桌子上一放,说:“什么狗屁文章?没有骨头!知道吗,评论要有自己的观点,读后感是业余的,没有什么用。”我脸皮儿薄,就急赤白脸的解释,老师像是听了,又像是没听,“意见我都写了,你看看吧。”说完就走了,并不想和我往下聊。
  我当时觉得老师太盛气凌人了,就有点儿来气,可当我翻开我的稿子的时候,我震惊了,那稿子上面修改的地方密密麻麻、圈圈点点,另附的一张纸上,列了九篇文章的标题、作者名字、文章出处,我开始有些感动,为了我的这篇“狗屁文章”,老师下了这么大的功夫,这不是爱护是什么?我找来了那九篇文章认真研读,我发现这些文章里有我需要的理论支撑,有对王中才先生小说评论的成果,这些文章把我的文章照亮了,我改起来得心应手。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一种扶持叫训斥!
  改好后的文章在《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了,老师见到我的时候说:“写得还可以”,我把这句话告诉了振强,振强说你千万不要以为夸得不够,在陈言老师那里,“还可以”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现在我知道,我离“还可以”相当远,老师这么说我,是鼓励我在文学的路上继续往前走,可我的资质不够、努力不够,我真的辜负了老师的一片热心。
  八十年代初,我省几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多次获得国家级大奖,夸赞之声连天而至,在大家都说好,好的不得了的时候,老师表现出了一个理论家的冷静和高度。他在很多公开的、私下的场合说这几位作家现在的不足,将来很可能出现的不足,说得大家特别是那几位获奖的作家很不高兴,有人说:“陈老总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我怎么也听不出这是称赞的话,我反而听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后来,因为别的事情,这几位作家遭到了大家的攻击,老师却站出来充分肯定这几位作家对辽宁文学、对中国文学的贡献。真像名士前贤苏东坡,捋着正义的经纬行走,不是谁在势上,就捧着谁说话,尽管这样做事会“既不见容于旧党,也不见容于新党。(史书评价苏东坡语)”。
  我在省作协人事处当处长的时候,按照中央的文件要求,要对每个人的档案做一次清理,把历次政治运动中留下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掉。老师的档案厚厚的三大本,我发现每隔几年,老师就有一份检讨,而每次检讨,都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的头上,于是每次老师都会受到“触动”,包括89年的那场风波。我就理解了为什么一个对党忠心耿耿的老新四军战士,一个理论权威官会越做越小、钱会越挣越少。
  我知道老师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应当让他充分享受人们的敬意。尽管我知道老师之病无法救治,我还是把我的好朋友——省肿瘤医院的罗院长请到了老师的病床前,罗院长把科主任也喊了过来,他们跟老师说了不少宽心的话,听着这些话,我的心里在流泪。
  在病房外,罗院长告诉我老师现在的状况,医学无能为力,恐怕不会拖很长时间。我请医院千方百计减轻老师的痛苦,罗院长郑重的答应了。没想到老师走得这么快,老师真的没有什么痛苦,走也走出一个大男人的状态,人生这出大戏的结束方式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老师,一路走好,我会想念你,辽宁文学界会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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