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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贻贝,或者海虹
来源: | 作者:沙爽  时间: 2010-10-15

                  一、下午四点,海虹

  春天还在赶往北方的路上,海虹已经捷足先登。
  随便在哪儿都可以看见她们的身影。——为什么是“她们”?因为从人类的眼睛里看出来,所有的贝类都具有女性特征。她们柔滑而层次繁复的肉体开合自如,散布进空气中的气味甜美而微腥。这海洋深处的部族无意中摹仿了大地上女人们的神韵;或者也有可能,是上帝在创造女人的时候,从珠贝的隐痛中找到了秘密索引——从一开始,上帝就只想让女人的身体里更容易潜进一颗日夜打磨她的砂粒,然后让她们拥有一颗爱这砂粒又永远无从倾吐的心。
  总是在这样的天气:南风短暂地来临,不肯撤离的小雪仍时断时续,北方进入大地冰消前的泥泞时期。这时候如果有人从大辽河岸边走过,看见整个河谷宛如一只巨大的土黄色容器,里面盛装着黏稠的奶油巧克力冰淇淋。这一大盆绵延千里的冰淇淋缓慢地倾进大海,身世寒凉的海虹正自此间出世。
  又一场小雪下过,露天市场凹凸不平的菱形路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沿着甬路走过来,我的咖啡色长靴上还是很快溅满泥点,像大地上提前长出的黑色花蔓。两只泡沫保温箱并列在一起,由海虹堆出两座饱满富足的微型小山。所有的海虹都长着一张俏丽的三角脸,以及据说是红颜薄命的尖下巴。我用中指在这山脉的上空划了一个圈,老板娘操起笊篱,把我指定的海虹捞进塑料盘里。站在一旁的男人(她丈夫、老板兼杂役)始终头也不抬,掌心里藏着一只小剪刀,嚓嚓嚓,把海虹们相互粘连的根须贴身剪断。这条根一直长进海虹的身体里面,因为有这条根,每个海虹都以“家族成员”的面目在世上出现。这是一片生长在海中的低矮竹林,每一根竹子都有共同的根。伐木人的斧子无论砍在哪一棵竹子身上,或者拔走哪一只竹笋,整个竹林都会跟着簌簌作响,都会跟着摇摇晃晃。现在这条根被剪断了,像脐带剪断了母亲。现在竹林变成了竹子,海虹家族变成了海虹个体,而胎儿变成了人。然后,竹子化身的筷子会挑出海虹裸露出来的肉体,输送进人类强大的消化系统,变成蛋白质、无机盐、维生素和氨基酸。
  我拎着海虹回家。街边的小雪还在融化。食杂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轿车。我已经走过去了,又倒退几步走回来。我没夹在一大群人里涌去考驾照是正确的,像我这种人思维散漫,比如这一次,视网膜上的细胞足足用了两三秒钟,才把信息输送到我大脑里面——奇瑞轿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站着一只鸡,并且,它在看我。
  这是一只相貌平平的小母鸡,羽毛黄褐相间,暴露了它的乡野出身。如果它可以多活上两年,就会变成我奶奶所谓的“老抱子”,即热爱孵蛋性格沉稳的老母鸡。换句话说,它就是与“笨猪”对应的乡下“笨鸡”。在江西婺源,一只家炖笨鸡开价六十元,两个难得请客吃饭的女人齐声嚷“贵”,让懂行情的男士们只好瞪眼。回到营口一打听,家常菜馆半只笨鸡炖土豆优惠价五十元人民币,相当于十六斤海虹的价钱。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眼前的这只小母鸡并没有被作为“笨鸡”对待,它的两条腿并没有绑上绳子,塞进后备箱随便哪个角落,身子底下垫一张旧报纸。从一只鸡的惯常命运中抽身出来,它心安理得地在副驾驶座上踱来踱去,显然非常习惯这个位置,也习惯欣赏街景和人类。我抬起手,它吃了一惊,侧过头飞快地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泄露了什么秘密?我以为我抬起手只为与它道别,同时祝它幸福愉快。被老巫婆关进笼子里喂胖的孩子们为什么不愉快?因为他们作为蛋白质存在。和我一样,小母鸡应该庆幸自己生在一个蛋白质丰盛的时代,因为有了这些来源简易途径合法的蛋白质(比如我手中的三斤海虹),我和小母鸡才得以与蛋白质命运明确分开。
  这次是真的走过去了,我回头再看一眼。车牌是“辽A”,沈阳的。这辆车经过了长途跋涉,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小母鸡一定见识不凡。

  我得说,洗净后的海虹非常艳丽。她们是一群瘦美人,紫色的连衣长裙荧光暗闪。这是一种光彩照人又神秘莫测的紫,带着海洋不动声色的祈祷和咒语。紫得比Dior“毒药”香水还要深。自山东以北,所有的海虹都是这种紫颜色,学名就叫紫贻贝。比它南方的同类性感迷人,但并没有人家自然天成的大气和富贵。自福建往南,海虹们被海藻染成翠绿色,它们是雍容华贵的翡翠贻贝,别号“东海夫人”。即使已经知道这翡翠和神秘紫的95%都是平淡无奇的碳酸钙,还是忍不住要惊叹上帝的非凡匠心。人类没办法不相信上帝或者神灵曾经并且正在存在着,因为这宇宙中无所不在的秩序,这倒映在任意一只海虹身上的大美的心。
  接下来的事情由家人负责。炒锅里放进很少的盐,因为海虹本身就是有咸味的。它们记住了海洋的味道、家园乃至家族的气息。但是人不应该知道植物和动物到底有没有情感和痛觉,如同人类不能对任何事件都拥有完整鲜明的记忆。好在海虹们擅长记忆却意志薄弱,在这一点上,它们很像我。假设我生在战争年代,身为地下党而不幸被捕,我必须迅速死掉,越快越好。也只不过三五分钟,海虹们就张开了嘴,它们不吐出联络地点和名单,它们只吐出汁水和香气。

  所有的贝都只有壳会留下来。壳是贝的终极命运,贝和壳本不应该并列在一起。某人的骨头怎么可能代表某人?它如何张嘴呐喊、控诉或忏悔,抗议被同类施予研究和展览?像这一只平凡的紫贻贝,它的壳无奈地向两侧摊开,如同一扇门,它关不上了。
  我稍稍用了点力气。细碎的一声脆响,连接两片壳衣的薄膜碎裂了。两片壳体像两只花瓣落进我的手心里。两瓣紫色的花,靠近花心处呈现柔和的珍珠白,那是贝柔软的身体曾经待过的地方。贝把生命的记忆和影像印在了它的骨头上。我小心地把它们扣在一起,还原出贝活着时的样子。它的侧下方有放射状的金褐色纹理,侧过来一看,天呀!这张脸可真像一只狐狸。眼睛,胡须,还有可以以假乱真的鼻子和尖嘴。这是一只藏身在大海里的狐狸,它有过它无伤大雅的谋划和算计。再正过来看看,狐狸脸变成了苏美尔人古老的楔形文字,传说它起源于6000年前的一次重要天文事件——船帆座X号超新星的爆发。闭上眼睛想一想吧,爆发的超新星低低悬挂在天上,它耀眼的明亮足可与太阳分庭抗礼。这突然出现的又一颗太阳惊呆了苏美尔人,他们把它当成神灵膜拜和敬仰。为了纪录它,最早的图画诞生了。然后图画变成了文字,文字延伸,成就了灿烂的苏美尔文明史。

                  二、晚上八点,还是海虹

  这只我不知道名字的海虹,它把衣服留在我的书桌上。两枚坚硬的紫色花瓣,我试图把它们拼出不同的组合和形状。一对相互窃窃私语的耳朵,也许属于兔子或野山羊。两只穿山甲相向打洞,终于在大山的肚子里意外穿帮。一双长在超人奥特曼脸上的闪闪发光的电子眼。但是更多的是四不像。十分钟之后,我丧失了游戏兴致,把它们推往一边。——但是且慢,那是什么,正试图从我记忆的深水底下浮出来?
  我闭住眼睛屏息沉潜。深水之下是比夜色更深的黑暗。这么多与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水啊……我必须潜得足够的深,一直潜过二十几年的漫长光阴。我终于触到她了,多么侥幸。如果这一次我的反应慢上一步,很有可能,她会就此消失在这一大片海水之中。事实上,为了追索某件事情,我时常要在这片海域中独自摸索上足够久,但是每每两手空空。要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海,无论我发出多少请柬和求助信号,也没有人能够闯进来为我提供帮助。是的,早年的噩梦再次出现了:我一个人苦恼地站在小岛上,任由这黑暗的、无边的海水一层层包围住我。因为我一不小心遗失了我的过往;而未来的陆地还只能与我遥遥相望。
  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雨过天晴,透过氤氲的水汽,时光投下它斑斓的幻影。
  是的,她是海虹。黄海虹。
  与海里的海虹不同,人世间的海虹有一张淳朴的鹅蛋脸。两边脸颊上对称地晕开两朵淡粉色的花。一头黑亮的短发齐到脖颈处,没多久垂至近肩,于是又返回脖颈处。但是不管怎样,前侧的发梢永远向脸颊挑出两弯甜美的弧。即使穿着千人一面的绿色校服,在操场上站成一排排高矮粗细不同的刻板邮筒,但是只消细看一眼,这只名叫黄海虹的邮筒明显散发出与其他邮筒不同的温度。这是蜡烛上小火焰的温度,温暖,但又不至于灼伤哪个人的手。
  作为插班生,我踏进三年三班,带着插班生应有的冷淡和局促。我只需要与这个骄傲的班集体礼貌地相处三个月,然后自顾自地各奔前程。这一年我16岁,隐蔽的天蝎命宫高悬在群星正中,我生来就戴着天蝎座冰冷坚硬的青铜面具,并打定主意在这面具深处坚守一生。年轻的班主任金怡老师在第一排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旁边的女生向我绽开一朵花一样的朴素笑脸。——她是黄海虹。
  我得说,我与三年三班的友谊是从黄海虹开始的。她蜡烛的小心脏里燃出的微小火焰温和而持久,让我青春期的清冷面具在不觉中冰消雪融。我由异物转化为一滴水中的水分子,这中间并没有出现什么艰难过渡。几次摸底测验之后,金怡老师暗暗吁了口气,与其他几位年轻的前同事一样,她已经顺利通过了托福考试,令人艳羡的留学生涯即将开始。我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等偏上,因而不会成为她身后的遗留问题。要知道,这差不多是全市初中最优秀的一个毕业班,生源经过层层筛选,校内通称为“保送班”。金怡老师与大家正式道别时其实难掩眉梢的兴奋和喜悦,但一群男孩女孩围在她身旁依依难舍。眼含热泪的少男少女们并且许下诺言:决不辜负金老师的教导和期望,一定要认真复习迎接中考。两个多月后,三年三班61位同学中,有32名进入重点高中就读;连成绩始终排在倒数第一的那位女生,也一鼓作气,顺利地考进普通高中。
  这是我学生时代安恬自足的一小截光阴。无论此前还是此后,那些对我的一生构成折损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段里自觉隐退。我甚至对班级里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隐约生出好感,每天直觉到他温暖的视线从教室倒数第二排斜斜射过来,准确地击中我的马尾辫。开始有女生悄悄告诉我说,班里的某某和某某从初二就开始谈恋爱,奇怪的是两个人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因此老师和家长对这一例早恋案件表现出难得的宽容姿态。我听了大吃一惊,又忍不住暗自庆幸。我庆幸的是我身边有这样一株大花朵肆意盛开,在它的掩护之下,我酝酿中的小蓓蕾得以避开众人眼线。对我说悄悄话的女生也忍不住透露了她自己的秘密,不过她说的是:“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某某某!”某某某是个男生,除了成绩好,在我看来委实再无其他可取之处。我假装没有听懂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的脸上滑下来,依旧停歇在眼前的书本上面——那张并不美丽的圆脸后面有什么东西正闪闪发光,它让我慌乱而惊骇。
  相比之下,似乎只有黄海虹对身边这些风起云涌的故事毫无觉察。她甚至不知道,一个人的光和热不应该对所有人进行平均分配——但凡平均分配的东西,很难被人视为珍贵。喜欢东张西望的灯光只会照亮眼前的狭小空间,永不发散的激光束才有可能从遥远的月球上收获反馈。有许多次,我欲言又止,对身旁这个蒙昧未开的小女生暗生怜悯。
  某个星期天,黄海虹约我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打篮球,顺便到她家里小坐。真是想不到,在班级里很有大姐风范的生活委员原来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黄家的宽宅广院也大出我意料。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两年,我在黄海虹的房间里与一张崭新的乳白色梳妆台狭路相逢。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眼光端正地留驻在两个女孩因刚刚运动过而微微泛红的面孔上面;但我的眼角余光还是不听话地溜了开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梳妆台椭圆形镜子周围材质未明的复杂花边。若干年后,我也拥有了一张属于我的梳妆台,上面堆满了作为新嫁娘专有的成双成对的瓶瓶罐罐。我对着镜子把脸颊两侧的发卷仔细地涂上摩丝,忽然记起,当年我的同学黄海虹的梳妆台上其实缺少了很多物件。它亮闪闪的桌面是一片雪野,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梳子寂寞地躺在上边。它当时告诉我的是:它几乎被它的主人遗忘了。现在我知道它骗了我,它假装忘了那些静夜和家中无人的白天,它的心里倒映过一张双颊绯红波光潋滟的鹅蛋脸。
  在与黄海虹分别两年后我才知晓了她的秘密。那时候她正就读于第二高中,但我得从第一高中的一个男生说起。这个男生的名字我已经忘了,那么我们就叫他K吧。K是我们三年三班的数学课代表,却在高二这一年突然写出了小说,并一举夺得全校文学大赛一等奖。小说的标题有点古怪,叫做《柠檬月》。曾经对我倾吐秘密的圆脸女生及时向我通报了这一信息。作为一家跨校文学社团的主编,我当即写信给K。一周后,这篇在几所高中和中专校园里传诵一时的小说稿寄到了我的手里。
  果真是美丽朦胧的初恋故事。柠檬柠檬,有点青涩的柠檬,当然还有微酸和细碎的甜蜜。我和圆脸女生把头凑在一沓稿纸上仔细钻研,故事发生在初中毕业前夕,那么需要把我们三年三班的全体女生逐一排查一遍。排查之后我们失望了:这么完美的女主角,现实中完全不可能存在。
  小说在我们的文学小报上发表后没多久,我应邀去了一趟K的家。现在想来,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大大值得怀疑——这之前,我和K同窗苦读三个月,却几乎没有过任何交谈经历。我顺利地找到了K家的门牌号,敲门进去,发现K独自在家,一切都恰合我意。后来我才疑心:就在我抬手敲门的那一刻,一个鬼魅悄悄潜进了我的身体。
  K先对我编辑的文学小报上的一个细节提出了疑问:他记得仲殊是个大官,为什么作者却说是个僧人呢?我说,你说的大官应该是晏殊吧,仲殊是出家人没错。说完,我惊讶自己思维敏捷记忆奇佳,不觉喜形于色。
  又七零八碎地聊了些别的,K忽然问我:
  “你知道我那篇小说的原型是谁吗?”
  我张口便答:“黄海虹——”
  话一出口,我和他同时大惊,不禁相对瞠目。
  “你怎么知道?——她告诉过你?”
  “没有没有。——是我忽然想到的。”
  ——其实是那个鬼魅,是它在说话。不是我。
  成年之后,我曾经无数次试图看清楚这个鬼魅的面容。它凭借什么选中了我?但是我显然越来越依恋它了:许多时候,只有它才肯告知我一切。那么究竟是不是它带来了这些附加在我身上的神秘物质?这些物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我变成了一块磁铁,有意无意地,我吸引了无数枚秘密的钉子——其中包括K和他的初恋故事。它们让我变成了一只走起路来哗啦作响的刺猬。一不小心,我就有可能碰伤什么东西。
  那之后,我和K再未见过。我很快失去了有关他的一切消息。
  但是我仍牢牢记得对他作出的承诺。我必须时刻留意,不让别人发现我身上携带着这样的一枚钉子。圆脸女生成为第一个需要防范的人。因为她与我保持了多年的友谊。直到我们进入不同的工作领域,又各自结婚生子。偶尔在街上碰到,只好随口探讨一番衣服的款式和面料问题。
  还有我暗暗喜欢过的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我居然这么轻易地忘掉了他的名字。还有生来就带着小蜡烛的黄海虹,在人到中年的静夜里,有没有一只蜡烛可以单独用来温暖和照亮她自己?当我在输入这个已经久远的名字,我发现,这么多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我根本无从翻找他们的过往和来历。
  她,他,他们,还有我自己,我们曾经是一滴水中的水分子。离开作为母体的中学校园,我们迅速成长为人海中的一滴水。或者也有可能,成长为一抹会隐形也会变异的水蒸汽。
  我青春期的海市蜃楼,它曾经生长在那里。这件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它已经来过了;然后,它带走了那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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