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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酒吧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0-10-15

  蘭酒吧不大,两百平的样子。一直没有扩大,也没有更换地点。有10多年了,站在一个丁字街口,注视着对面酒吧街的起起落落。
  我的家曾经离蘭酒吧很近,步行六、七分种。大概有那么不足半年的时间,我在晚上八点钟准时坐在蘭酒吧的DJ台上,打开话筒,开始放音乐,间或说几句话。过不了多久,小蕙就婷婷袅袅地来了,随意地盘着卷发,随意的吊带衫、七分裤,尖尖的高跟鞋。从大门走到舞台的那十米距离,是我从来不愿错过的风景。我的目光抚过她下颌尖尖、双颊饱满的小脸,停留在她修长的颈项,然后是花苞一样一点都不突兀的小胸,吊带隔开两条修长的双臂,肤色白皙,是城市少女特有的白,间或点缀着几个淡褐色的小斑点。腰肢在蓬松的衣衫下若隐若现,下面是笔直纤秀的双腿,大腿在牛仔裤的禁锢下紧实地微微颤动,小腿则挺拔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部分。小蕙让我最喜欢的其实还不是这些,小蕙最美的动人之处在于她对自己的美一知半解,她那时只有18岁。18岁的小蕙含着有点童真的笑容走过我的身边,从口型上看出来叫了我一声姐。她的目的地是舞台上的钢琴,九点到十点,时间是她的,有时她会早一点,可能那一天她的心情比较好。有时候,她也会盛装,比如突然穿一件真丝的白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表情刻意地配合,配合得有点不知所措。那可能是她从小就喜欢布娃娃却不曾拥有过一个满意的妈妈给她定做了一件新衣裳。
  蘭酒吧有两个钢琴师,另一个已经在这里干了很久了,还兼管一些接待、引位的工作。年纪好像比我大,喜欢穿黑色的衣裙,头发也黑黑的,长长的,自然卷,喜欢编两个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总是面目严肃。她的名字我有点叫不准了,似乎有个欣字。她最喜欢弹的两支曲子,一支是王菲的歌《我愿意》,一支是《梦中的婚礼》。虽然欣的弹奏与她的表情一样有些刻板,我还是听得出她内心传递到指尖的深情,尤其是这两支曲子。相比较起来,小蕙的弹奏要轻灵、涣散一些,经常弹得没心没肺。但是小蕙会弹肖邦,偶有客人点《降E大调夜曲》,小蕙会非常兴奋,也弹得很用心。
  过了午夜,如果不逢周末,客人就会少些。我随便放张唱片,就和小蕙聊天。欣不太参与我们的谈话,躲在远处坐着,有时却陪客人聊。有一天小蕙跟我说,欣最近总跟一个客人聊,你注意到没有?我说不知道啊,下面灯光那么暗,我又近视。小蕙就是有本事眼观六路,过了不久,又向我汇报,那个客人40多岁,每次来都要点欣弹《梦中的婚礼》。我说点你吗?小蕙一耸肩,嘴角一歪,摇摇头。他是做什么的?小蕙说这个就只有欣知道了。
  黑衣的欣越发神秘。在小蕙的描述中事情似乎一直在进展着。而我却始终没有看到这位经常光顾蘭酒吧的客人。小蕙跟我说,长得一般,个子不高,门童说开一辆丰田。而欣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个沉静的小女子像是有那种企图的人吗?我突然发现自己来这里工作这么久竟然对每个人都不了解。倒是与我前后脚到蘭酒吧来的小蕙善于打探各种消息。她告诉我,欣有个弱智的弟弟,父亲早就死了,母亲下岗多年,全家都指望她一个人。哦,我一下子理解了欣的种种表现。比如,每天来到酒吧,不管老板在不在,必先到老板的房间去打招呼,除了端盘子,服务员有什么诸如暂时顶替一下工作的要求,从不推辞,也从不讲别人是非。当然,也很少露出笑容。服务行业的人员流动是很大的,我眼见着酒吧的服务员三天两头更换,欣却在琴师的位置上做了有一年多,后来又有传说老板有意提升她做经理。
  日子在传说中流逝着。终于有一天,欣从蘭酒吧消失了。小蕙告诉我,那个客人被她傍上了,答应帮她和她妈妈开一家小超市。我说这是欣自己说的吗?小蕙夸张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酒吧的老板一直拿经理的头衔吊着欣,欣也可能终于知道没戏了。
  欣离开之后,小蕙忙了一阵子,娇弱的身子骨马上吃不消,请了一次病假。不久,就又来了一个弹吉他的男孩子,样子顶多20岁。个子不是很高,头发却很长,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地像要陷到肉里,嘴从不闲着,除了唱歌,就是不停地和人说话,话也不正经说,三句两句就开玩笑。我问他,你出来工作几年了?他骄傲地一挺胸,15岁就不用家里养活了。我又问,跟谁学的吉他啊?他眼睛一睁,自己呀!唱歌呢?那还用学?!一会我给你伴奏,你也能唱得不错,说话那么好听……我知道碰到了一个江湖小子。
  江湖小子喜欢和小蕙贫嘴。但也就是贫而已。
  那段日子,我白天在电台做一档节目,晚上去蘭酒吧,在DJ台工作到凌晨2点。身体渐渐吃不消,面色不好,后来节目调至晚间,我就辞了酒吧的工作。
  有时候,我会路过蘭酒吧,从门口张望一下,却再也没有进去过。生活像日历,过去的就都翻过去了。如果不是一些重逢,我或许忘记的更多。
  第一次碰到小蕙是在一个酒店的大堂,我有注意琴师的习惯,恰巧那时刻小蕙正穿着一件长礼服,端庄地沐浴在明亮的水晶吊灯下。她的表情已经很职业,但是我知道,她弹得很心不在焉。酒店的大堂很大,小酒吧散落在一个角落,吧台前和大堂休息区人都不多,小蕙一定很清楚,自己是背景中的背景,是酒店装修的一部分。我径直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她并没有马上看我,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人看,并且知道,其实人们看的并不是她,新鲜一会就会离去。一曲终了,她扭过头看到我,僵硬的脸上瞬间绽开了我熟悉的笑容。我说,小蕙你离开蘭酒吧多久了?她说,姐你走了不久我就走了。我说,然后就到这里了?她说,没有,又去了好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我说,这里还行?她说,对付着先干吧。我又说,有男朋友了吧?她微笑着摇摇头。我后来又问她,和欣有联系吗?她现在怎样了?她还是摇摇头。
  离去的途中,我的心中又浮现了蘭酒吧的那些小蕙出现后的夜晚,多像一朵茉莉花啊!发自身体的芳香让人沉醉,却浑然不知。此后不久在一次聚会上我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36岁了,事业有成,一表人才,却还没有女朋友。我当时就想到了小蕙,并且一相情愿地在心里描绘出一幅老夫少妻、小鸟依人的温馨画卷。于是有了和小蕙刻意的第二次见面。在酒店大堂的小酒吧里,我们三个人坐了一会,一杯茶的时间,谈话始终很艰难。后来我与那位男朋友告辞,他频频回头的时刻,琴声已经在大堂里回响起来。
  又过了两年,一个周末,我在书市淘书,再度遇到了小蕙。这次是两个人,男孩子清清爽爽地,年轻、帅气,染着淡黄的头发,正在喝一罐饮料。小蕙一副幸福的模样,站在旁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我和她打招呼,问,男朋友啊?她忙点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也许还在介意上次的事情吧?我就接着说,很帅啊!做什么的?她回,在酒吧做事。此后,我再没有遇见小蕙,快10年了,她应该已经做了妈妈了吧。走在街上,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除了神情,一定还是那时的模样,漂亮得浑然不觉,引人偷偷怜爱。她的眼中,会不会出现一丝我预想中的烦躁呢?为生活劳碌会不会让她变得粗野?钢琴在她的生命中充当着一个什么角色?她爱过那个能够发出神秘声音的东西吗?
  与欣的重逢有点出人意料。1999年,我卖掉蘭酒吧附近的房子,买了新居。在家俬城挑选瓷砖的时候,遇到了欣。她先认出了我,接着就热情地帮我介绍她店里的品种,还问我,是装卫生间、厨房还是阳台,一副非常内行的样子。我实在有点措手不及,看了半天的货才想起问她,这是你的店啊?她很坦然地告诉我,给人打工的。我又问,不弹琴了?她笑笑。我说,怪可惜的。她还是笑笑。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肯定是问不出来了。就跟她先告了别。后来我决定在她的那家店买瓷砖,毕竟认识,价钱、质量上放心一些。买货那天,又见到她。她热情依旧,指挥工人装车,细心地往空隙塞报纸,面色却有些憔悴。我问,工作很累吗?她笑笑说,休息不好,没事的。我仍想弄清心里的那个疑问,但终究还是没忍心。
  那次见面之后大概一年多,一次媒体的朋友聚会,吃过饭要去歌厅唱歌。其中一个说他的亲戚新开了一家店,歌很新,音响也好,就是远点。大家说远能远到哪里去,就这么大的城,打车总超不过30块钱,于是出租车就把我们拉到了温泉附近。下了车,发现是个小度假村,七拐八拐进了歌厅。前台接待区不是很大,却靠墙摆着一圈沙发,里面坐满了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见我们进来都向门口张望。走在我前面的两个男士就互相推搡着开玩笑说,怪不得远啊!我就也好奇地朝她们看了一眼。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便在此时映入我的眼帘,黑色的衣裙,黑的、粗粗的辫子,她一只手支着头,倚在沙发靠背上,似乎在睡觉。我的心一抖,匆匆将头转过来,又忍不住想再看。我想确定什么?也许还是不要确定的好。终于没有回头。后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一幕,那个疲惫的侧影。路过蘭酒吧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人一定不是她,她原本可以去弹琴。
  蘭酒吧一直站在那里,外表没有一点变化。对面的酒吧街几度兴衰,如今已经名存实亡。每天早晨,我上班的车会从酒吧街穿过,与蘭酒吧擦身。我坐在窗口,静静地望着,它大门紧闭,正在做着一天中最沉的梦。我想我是可以进入它的梦里的吧?就像当年,26岁的我,穿着发白的、紧瘦的牛仔裤,披散着长发,第一次走进蘭酒吧的那天晚上,它的灯光迷乱,琴声如诉,我感觉踏入了一块梦的土壤,一下子就与尘世告别了。是欣坐在钢琴前演奏吗?她面容皎洁,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高贵,目光的终点,无限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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