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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伦遭遇政治
来源: | 作者:王充闾  时间: 2010-10-15

  徜徉苏北,原想体察一番运河两岸、淮上人家的风物人情;可是,由于此间历史人文积淀过于丰厚,不经意间就同一些峨冠博带的古人撞个满怀,进而触及诸如人伦与政治这类沉重而复杂的话题。这倒应了那句古老的谚语:本意是奔向草原,却一头扎进了马厩。

                       君臣

  那天,我们朝发沛县,暮宿淮阴,首先就邂逅了刘邦与韩信。时隔两千多年了,却依然感受到这对君臣搭档的遗尘余烈,似乎湿润的气流里也还弥漫着汉廷风雨的血腥因子。
  作为开国帝王,刘邦自命为神龙之子;而韩信者流,在他眼中却只是一条狗。他曾当着众多功臣的面,率直地说:“你们见过打猎的吧?追赶走兽啊、野兔啊,把它们逮了来的,是狗;而发号施令、指示兽类所在的,是人。诸位只能够擒逮走兽,所以都是功狗啊!”
  生造出“功狗”这么一个怪怪的词儿,难为了这个“大老粗”。也许同沛县的狗肉出名,而他从小就爱吃狗肉有些关联吧。刘邦的连襟樊哙,年轻时以屠狗为业,开办一个狗肉餐馆,肉嫩色鲜,人道是“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馋嘴贪杯的刘邦自然成了座上常客。位登九五之后,他衣锦还乡,设宴招待父老兄弟,仍然以狗肉佐饮。这样,沛县的狗肉就伴随着《大风歌》而名扬四海。
  “功狗”也是狗,只是因其战功卓著,“了却君王天下事”,便被加上“功”的谥号。而惟其是狗,也就注定了要被宰遭烹。若说有所不同,不过是时机把握、手段选择的考量,全看操刀者的心计。操刀者谁?创业开基的帝王。越王句践启其先,刘邦继其后,明祖朱元璋一脉相承,他们心毒手狠,削起脑袋来没商量。而光武帝刘秀与宋祖赵匡胤,一以柔术这幅温情脉脉的面纱遮蔽政治暴力的狰狞,一以醇酒妇人、良田美宅笼络功臣宿将。手段虽异,目的则一。
  汉高祖晚年刻刻在念的,是铲除内部隐患以确保“家天下”长治久安。在他心目中,那些功劳大、威望高、能力强,且又手握重兵者,都是当然的祸根。那么,位居七大异姓诸侯王之首、以“十大功劳”威震朝野的韩信,自然首当其冲。于是,一当项羽败亡,高祖便削夺了他的兵权。接着就有人上书告他谋反(这是封建帝王开罪功臣惯用的政治圈套),高祖采纳陈平的计策,伪游云梦,会聚诸侯,意在趁机擒拿韩信。那边的韩信却憨态可掬地捧着皇帝仇人的脑袋前来拜见,当即被绑缚起来,这时才慨然长叹:“果真像人说的,‘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利用价值没有了,还会造成重大威胁,不铲除掉,留着干嘛!可是,韩信却傲然自视,日夜怨望,甚至逞能炫力,毫不收敛锋芒。在他遭贬之后,一日与高祖闲谈,高祖问他:“以我的才能,能够带多少兵?”他答:“陛下最多不超过十万人。”又问:“那么,你呢?”他答:“多多益善。”再问:“既然你有那么大的能力,为什么还会被我捉拿?”他答:“陛下不善于带兵,却擅长掌控大将。这就是我之所以受制的原因。”说到这个份儿上,实际上一切都已经摊牌了。不能说韩信对于自己的厄运毫无觉察,只是为时晚矣。
  对此,目光犀利的后代诗人看得很清楚。唐人刘禹锡有诗云:“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由盖世英豪韩信的可悲下场,导出后代登坛拜将者惧怕建功立业的惨痛结论。大功告成之日,正是功臣殒命之时。晚清袁保恒的诗堪称点睛之笔:“高祖眼中只两雄,淮阴国士与重瞳。项王已死将军在,能否无嫌到考终?”偏偏这个韩信,只用了五年工夫,就定三秦,掳魏王,服赵国,下燕代,东平齐国,南围垓下,击败西楚霸王,打下汉室江山——拼死命地、忙不迭地扫荡群雄,所为何来?现在可倒好,没有你的事了,去路只有一条:到死神那里报到!
  在封建王朝,那些佐命立功之士,若能战死、病死,未始不是幸事;否则就会面临着两种痛苦的抉择:或者像范蠡、张良那样,识机在先,狠下心来主动退出历史舞台;或者像越国文种、楚王韩信那样,痴迷君主,贪恋禄位,最后引颈就戮,发出“兔死狗烹”的哀鸣。一些心地善良而头脑简单的人,往往责备帝王“过河拆桥”,负心忘义,有始无终。其实,“伴君如伴虎”这一俗话,道出了百代玄机。封建君臣本无道义可言。剥去层层漂亮的包装,就会露出政治交易的肮脏的“小”来。
  在“朕即天下”的封建体制下,君臣自始就是一对基于政治需要的矛盾组合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臣子若实现其经邦济世、治国泽民的人生理想,则必须“得君”。孔圣人尚且“三日无君,则皇皇如也”,遑论其他!而君王,上之者要成就一番宏图伟业,下之者也要维持其一家一姓的统治于不坠,都须仰仗那些“功狗”为之驰驱效命。他们既彼此依存又互为利用,其间的斗争冲突是极为剧烈的。范蠡曾说:越王句践“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处乐”。究其原因,除了根除隐患的考量,还有一个忍耐度问题。同是谗言,当面对敌国外患威胁,朝廷急需谋臣猛将时,君王可以搁置那些闲言碎语,还是用人要紧;待到忧患解除,天下治平无事,贤愚价值渐就模糊,君王已无须优容“功狗”,于是,诛杀功臣的悲剧就连台上演了。

                       朋友

  古运河的悠悠逝水荡起了层层涟漪,斜阳影里,淮阴故城一片平和静穆景象。长街彳亍,不由地便记起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岁月的烟尘已经掩埋了一切物质的孑遗,眼前的韩侯钓台、韩信庙、漂母祠等地面建筑,无非是近年修造的劣质赝品。临风怀古,有人慨叹物是人非,说“一切没有生命的依然存在,而一切有生命的全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这话其实是不确的,没有生命的同样也在变化,甚至彻底消失。倒是那些古代诗文联语,作为精神产品的遗存,仍在鲜活地昭示着前人的哲思奥蕴,予人以深邃的启迪。
  韩侯祠的碑廊里,刻着清人赵翼的一首诗:“淮阴生平一知己,相国酂侯而已矣。用之则必尽其才,防之则必致其死。……独悲淮阴奇才古无偶,始终不脱妇人手。时来漂母怜钓鱼,运去娥姁(吕后)解烹狗。”旁边还有一副对联:“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一诗一联相互生发,围绕着“知己”这个话题,以高度概括的语言演绎出韩信一生的悲喜剧,可谓寄慨遥深。
  韩信原为项羽部属,由于没有受到重用,他便弃楚归汉。但在刘邦麾下,同样未得伸展。一个偶然机会,结识了丞相萧何,这样,他的奇才异能才被发现。可是,等了一段时间,仍然未见拔擢,大失所望之余,他只好悄然出走。萧何闻讯后,如失至宝,急忙跨上一匹快马,日夜兼程,总算追上。经过一番情辞恳切的劝说,韩信才勉强跟着回来。当时,刘邦听到有人报告丞相也逃亡了,又急又气,及见萧何返回,便问他为何逃跑。萧何说:“我不是逃跑,是去追赶逃亡的韩信。”刘邦不解地问:“逃亡的人多了,何以单独追他?”萧何说:“诸将易得,韩信国士无双。王欲夺天下,共谋大事,非他莫属!”这样,刘邦便选定吉日良辰,斋戒登坛,隆而重之地拜韩信为大将。由是,韩信视萧何为知己。
  一晃儿十年过去了,功高震主的楚王韩信已经失去了高祖的信任,被贬为淮阴侯。在刘邦北征陈豨,由吕后坐镇京师时,有人报告淮阴侯与陈豨串通“谋反”。吕后料定韩信不会轻易就范,便同萧何秘商对策。最后由萧何出面,谎称北方传回捷报:叛军溃败,陈稀已死,敦请韩信进宫向吕后贺喜。韩信万没想到这样一位知己竟会设圈套谋害他,结果,一踏进宫门就被预伏的刀斧手捆绑起来。吕后迅即在长乐宫钟室将他斩首。就中,萧何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
  不过,人,终竟是复杂的动物。作为政治家,萧何也有其多面性。据明清笔记载录,广西一带有韦土司者,系淮阴侯后人。当日韩信罹难时,一位门客把他的三岁儿子藏匿起来。知道萧何为韩侯知己,便私往见之。萧何仰天叹曰:“冤哉!”泪涔涔下。门客感其至诚,以实情相告。萧何考虑到吕后的势力遍及中土,只有送到边陲才有望保全,便给素所友善的南越王赵佗修书一封,请他帮助照应。赵佗不负所托,视如已子,并封之于海滨。赐姓“韦”,取“韩”之半也。萧何书信和赵佗赐诏,后来都刻在鼎器上。由此可见,萧何还是很讲人情的,可说是“善补过者”。他感念故人冤情,“泪涔涔下”;且在紧急关头,甘冒巨大风险,托孤救孤,使韩侯得以子孙繁衍,奉祀不绝,总算尽到了友朋责任。
  一般地说,朋友之交源于性情,较之君臣关系,相对地体现了一种人格平等,也不像父子、夫妇、兄弟等其他人伦关系那么限制重重。因而,当面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一故实,人们都会慨然于道义的脆弱、世情的翻覆、人性的复杂。当然,就萧何来说,无论是当初的怜才举将,抑或日后的设诡谋杀,所谓“用之则必尽其才,防之则必致其死”,都属于“致君尧舜上”、“扶保汉家邦”的政治行为,不应简单地衡之以个人品格优劣和人性善恶。在阴森密布的封建丛林中,这类政治强梁劫掠人伦美妇的现象,是屡见不鲜的。
  作为一种需要,封建政治有其自身的逻辑,那是一个既艳色迷人又容易使人堕落的处所。为了目标的实现,可以不择手段;只要动机合理,即无须以道德准绳去苛求。当然,必要时也会罩上“君臣有义”、“朋友有信”之类的幌子。但这只是道德的外衣,如果有谁把它当作躯体本身,那就未免患上了幼稚病。按照西方的说法,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其间波诡云谲,充满了风险与变数。正所谓“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
  和政治家萧何的多维取向不同,作为普通老百姓,漂母同韩信的友情就纯洁、简单多了。韩信仗剑从戎之前,贫困潦倒,饱遭人们的凌辱。他常在淮阴城下的河里钓鱼,一位临流漂洗丝绵的老妈妈见他饥饿,就把自己带来的饭分给他吃,这样连续好多天,韩信十分感激,说:“我一定会重重地报答你。”老人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可怜你而给你饭吃,难道是希图你报答吗?”这使韩信受到很大的鞭策。
  显然,传为千古美谈的“漂母饭信”,纯然出于恻隐之心,绝对没有“国士无双”,可以帮助皇上打天下的政治考量,而且也剔除了一般的现实功利。在漂母看来,施恩图报是对友情的亵渎,也有损于自己的人格。

                      夫妇

  按照《周易•序卦》“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的说法,人伦关系当以夫妇为先。“夫妇,人伦之至亲至密者也。”(朱熹语)作为历经情爱考验而获得的甜蜜果实,那种完全滤除功利计较的两情相悦、两性结合,确乎令人神往。可是,在封建传统礼教中,迄无爱情一席之地。不独儒家经典,其他如道、法、名、释、阴阳、纵横诸家,又有哪部经典宣扬过爱情呢?《墨子》倒是讲“兼爱”的,而“兼爱”是要爱所有的人,与夫妇之间的爱情无涉。
  事实是,在“三纲五常”的意识形态裹挟下,婚姻已经陷入政治重围。而在情感与权势的对决中,爱情总是扮演着失败者角色。西施、貂蝉沦为政治权谋的工具,充当色情间谍,即便侥幸成功,女性的尊严已丧失净尽。倒是《三国演义》中那个没有介入政治斗争的吴国太,切实为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当孙权要收拾刘备,拉出漂亮的妹妹作政治诱饵时,吴老太太极力反对,说:“杀了刘备,我女儿便是望门寡,须误了我女儿一世!”看得出,一当遭到政治暴力的无情绑架,任何人伦关系包括夫妇在内,便会异化变质。
  刘邦与吕后的婚姻,即属于这种人伦异化的典型。
  当初结合时,他们都还没有发迹,确曾有过一段知疼着热、甘苦同尝、相濡以沫的“茅簷岁月”。吕氏对丈夫很关心,每当刘邦外出未归,她都急着四出寻找,逐渐发现凡是丈夫栖身之地,上方必有云气缭绕,根据云气所在,便能准确地寻觅丈夫的踪影。后来,刘邦成了气候,他们见面机会反而很少了,最长时间竟有七年之久没在一起生活。即使战争间隙偶尔相逢,两人也往往是同床异梦,失去了推心置腹、相互信任的基础。尤其是楚汉战争中,吕后和刘邦的父亲作为人质,遭到楚军长期囚禁,受尽了折磨、凌辱,使她的心灵饱遭伤害,强化了猜忌多疑、阴险毒辣、刚毅倔强的个性,也恶化了他们的夫妻关系。
  吕后经常以女主身份参与高层决策,特别是在赚杀诸侯王,维护刘汉统一政权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也为她在后高祖时期独揽朝纲扫清了障碍。史载,有人告发梁王彭越谋反,高祖抓获后,因其“反形未具”,免治死罪,罚为庶民,送到蜀地青衣县安置。途经郑县,遇吕后从长安来,彭越流着眼泪,口称冤枉,请求吕后说情,改在故乡昌邑当平民。吕后满口答应,当即把他带回洛阳。面见高祖后,吕后说:“彭越是个悍将。你把他送到蜀地,无异于纵虎归山。索性一步到位,杀掉算了!”于是,指令告状者再度控告。结局是,彭越被剁成肉酱,遍赐诸侯。
  就这样,高祖身旁多了个出色的政客,却失去了一位温柔、体贴的妻子。
  其实,刘邦的移情别恋为时已久。就在太公、吕后被掳的同时,刘邦也受到了楚军包围,趁着一场卷地狂风,天昏地暗,得以乱中逃脱。在一个村落里,巧遇戚家父女,刘邦为美色所动,当即解下佩玉作为聘礼。这样,十八岁的戚氏女便被纳为夫人,一年后生下了赵王如意,宠幸与日俱增。这一切,吕后都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只是不敢发作。刘邦曾多次想要废掉太子刘盈,那将直接危及生母吕后的地位。虽然限于客观条件的制约,太子没有换成,但夫妻间的感情纽带已经彻底断裂了。
  淮南王鲸布反叛,高祖指令太子带兵讨伐,由于吕后力阻,不得不御驾亲征,以致胸部中箭。每当箭伤作痛,他都怨恨吕后母子,甚至她们前来问病,也会被骂出去。高祖早已觉察到,吕后险悍多智,经常自作主张,不成体统。这次又接到密报:燕王樊哙“党于吕氏”,筹划一旦皇上晏驾,便把戚夫人母子干掉。这恰好触发了他久蓄的心病,于是,立即指令大将:捉拿樊哙问斩。为了防范吕氏家族作乱,高祖还特意召集众大臣歃血盟誓:“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功臣不得封侯。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表明对于吕后,他是心存戒虑的。
  既然早有所料,为什么高祖不在去世前先把吕后除掉呢?宋代文学家苏洵分析认为:“不去吕后,为惠帝计也。”惠帝即太子刘盈。吕后佐高祖定天下,久历锋镝,素为诸将所畏服。在“主少国危”的情势下,即使有人图谋不轨,有吕后在,也足以镇伏、控制。高祖当时面临着两难尴尬:客观上确实存在着凭借吕后权势,诸吕兴风作浪的险情;而迫于形势,又不能断然剪除吕后。怎么办?他采取了“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的限制策略。对此,苏洵有一个精辟的比喻:“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堇,俗称乌头,有毒。《三国演义》中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那种毒即有乌头成分。而堇又是一种药材,可以用来治病,收以毒攻毒之效。在高祖眼中,吕后有如毒堇,既可利用其威慑作用,又须控制在不致动摇国本的限度内。一纵一收,具见高祖权术的高明。


  人伦本乎人性,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先进、合理的政治制度理应尊重并维护正常的人伦关系。古圣先贤倡导“五伦”之义,讲究君惠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朋友有信,其初衷确是通过协调人际关系,使家庭幸福、社会和谐安定、国家臻于郅治。然而,在以扼杀人性为本质特征的封建专制下,就整体来说,这只是甜蜜蜜的乌托邦空想。今天,社会制度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对于以亲情、友情为纽带的人伦关系,我们既应充分发挥其积极效能,同时限定在合理的范围内,防止其泛滥无归,腐蚀行政公信力。从这个意义上,不妨说,人伦与政治这一对俏冤家,与其亲也宁疏,与其聚也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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