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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屋
来源: | 作者:赵淑清  时间: 2010-05-15

                      从小屋到老屋
  很怀念属于小屋的那段美好时光。
  二十多年前,我们住的那两间小屋在辽西较偏远的一所中学里。房子虽属公房,家的气息却很稠。假日里,我和爱人到田野里挖野菜,去水库边拾蛤蜊,曾有一只半斤重的蛤蜊被我们养在水盆里,直到搬家。黄昏时,我们迎着晚霞去林间散步,直到夜色渐蓝。灯光下,两个人凑到一个饭桌上,各写各的教案……小屋四壁徒空,小屋的日子却很清淡,也很诗意,很浪漫。
  很想永远的拥有小屋,可五年之后,小屋就要变商品房出售了。爱人的家庭负担很重,我们没有半点积蓄,况且我久居异地,思乡心切,就调转回故乡,举家搬迁到父亲的老屋——我小时候的家。
  从原点出发又回到原点将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告别了小屋的失落,也许是走近老屋的伤感,面对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屋,我有些凄然。记忆中总浮现母亲守着煤油灯纳鞋底、姐弟四人背着花篓去树林子搂树叶等诸多情景,甚至连写作业抢地方抓阄都清晰如昨。老屋有过一年瓜菜半年粮的日子,可留给我的记忆竟是甜的,那是家的温馨、家的感觉吧?
  老屋虽窄小了点,又被院外的老榆树挡住了阳光,却整洁干净,夏秋两季还很凉爽,西屋可单做书房。老屋之夜,独守灯盏读书爬格子的确很惬意。写累时仰倒床上,看老屋暗淡的顶棚,脱落的墙皮,任有关老屋的记忆复活成一个个活生生的场景,不由得感慨万千:含辛茹苦的双亲是怎样让四个儿女一一从这里走出去,读中专、念大学又一一成家立业的?从老屋走出来的四个儿女又如何这么巧地从事着编辑、教师、医生这些人类最美好的职业?想着想着,常常眼泪盈眶,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深觉居住老屋之不安。
  我曾为自己的贫穷而懊恼,也曾为女友的住宅豪华而欣羡,可一走进老屋,我便释然。老屋在艰苦的岁月中所孕育的饱含眼泪与辛酸的亲情故事,给了我一个知足的心态,并学会如何苦中作乐,苦中找乐。
  父母也渐近老境了,我们的到来又给他们添了一份负担。母亲教我过日子,帮着看护孩子,父亲则常把碾好的粗粮送过来,我们烧的柴禾都是父亲用小驴车拉过来的。父母的心思我懂,是想让我和爱人多腾出些精力干好工作。如此厚重的双亲之爱让我们于受宠中深感不安。
  老屋不属于我们,却是我们感情的牵系和归依。老屋给予我们的家的感觉是在外面的日子不曾体验到的,她于温馨的氛围中沁着生活的沧桑和岁月的凝重,使我们永远怀着理性的热爱,过着一个个平凡而充实的日子,告别幼稚,走向成熟。
  小屋给我青春以激情与浪漫,老屋给我中年以深沉与广博。能够解读老屋,才能解读生活;真正的在感情上拥有老屋,才有可能拥有世界……1028字

                     老屋春色
  冬天的老屋,仿佛睡在素淡的水墨画里,终日在稀疏的雀音里静默,仿佛是历尽沧桑、清心寡欲的老人。在这样的老屋住上一冬,人会是什么心情呢?心神淡泊自然是人生的一种佳境,但长久处于这种心境中,生活也未免有些黯然。
  如今,春的气息终于浓浓地笼罩着寥无生气的老屋。先是园子四周的白杨枝头挂满绯红的杨树狗儿,风一来,满树的树狗儿摇起来,在蓝天的背景下,忽悠忽悠地摆动,坐在院中静观一会就恍惚坐在船舱里,人也跟着摇摆。不久这些长熟的杨树狗儿再也禁不住小院的诱惑,“啪嗒、啪嗒”扑下来,落得房顶、花墙、甬路上满眼的鲜红,横横斜斜画出许多图案,很有诗意。孩子总爱管这些东西叫“好看的毛毛虫”,拾了好多装进瓶里,拾满了再倒,倒空了再拾,乐此不疲。
  地上的树狗儿刚刚扫净,老榆树的榆钱儿、曲柳的树狗儿又赶趟般地黄黄绿绿起来。先是柳条舞着鹅黄的腰枝,朦胧着“柳眼”窥探着老屋的窗口,晨光中常有鸟儿穿梭在柳丝间,老屋上曲柳那柔顺的枝条的影子忽地抖起来,像风吹动倩女飘逸的长发。日落时,老榆树沐浴在灿烂如锦的云霞里,越发美丽动人。接着榆钱儿一嘟噜一嘟噜地长成串,那浅淡的绿映得老屋满园的春色。这时候,可以站在长凳上去摘榆钱儿吃,甜丝丝的。儿时每到这时节,必捋了好多榆钱儿来让母亲做榆钱饭。那一串串粉嘟嘟、颤悠悠的榆钱儿曾多少次带着诱惑走进我的梦里,那梦里总有年幼的姐弟几人围着母亲的竹筛挑选嫩绿的榆钱儿……用不了几天,成熟的榆钱儿纷纷扬扬落了一院子,真可谓“几度呼童扫不开”。此时,我可以带着儿子将榆钱儿扫起来,葬在园中一角,洒上水,不日便会长出鲜嫩的榆树苗,重温儿时母亲留给我的这个真实而诗意的梦。
  这时候,老屋被春的温馨、春的美丽、春的喧腾环绕着、包围着,犹如突发童心的老叟一扫冬的忧郁,渐天地愉悦起来。他的窗台上摆上了鲜花,待园中的芍药、刺玫开放时,老屋会终日守着这些花们,微笑着迎送我们忙碌的身影。
  也许是受了老屋的感染吧,这个季节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格外地豁朗。我知道老屋的春色在乡村很普通,但对我这个曾辗转他乡的人来说,回到养育过我的老屋来,又伴他度过第一个春天,可觉着亲切呢!我的心志都因老屋再现生机而勃发向上。
  啊,老屋今又春色中!

                       老屋的绿荫
  老屋的门前是一株老榆树,她浓密的树叶遮住了老屋的大半个天空。老屋的四周是一圈粗壮的白杨。夏秋两季,老屋就被这片绿荫护卫着,拥抱着,迎接着晨曦落日,慢悠悠地度着和平安详的日子。
  春日的早晨,天地间清亮清亮的,没有一丝喧嚷嘈杂,只一派鸟的清音送进老屋的窗口,人也打起精神,早起晨炊,晨读。读上个把钟头,太阳就悄悄躲在老榆树的树枝后,酡红着脸,朦胧着醉眼窥视老屋的炊烟,炊烟就醉得东倒西歪了;老屋后面的白杨跟太阳打了个照面,亮绿的叶面上也泛起了红晕,微风一过,满院漾着翡翠绿、胭脂红。人还来不及陶醉,太阳已经清醒过来,眼睛里喷射出万道金光,从老榆树的叶隙间筛下来,落得小院光影斑驳。鸟儿们玩得更欢了,它们在枝叶间跳跃、鸣唱、歌吟,那光束断了又续上,续上又断了,无数的鸟影像活跃的音符在光的五线谱上欢跳,任人遐想。老屋的墙壁门窗,院中的甬路、空地、围墙,到处是光与影的乐章同鸟音和鸣,变幻无穷,无比的美妙。有这样的老屋,少女时代的梦该是怎样的亮丽,青春年华的憧憬该是怎样的纯净?
做教师的父亲曾对他的四个儿女说:长大了离开老屋,走向外面的世界,过上他不曾有过的新的生活是他最大的心愿。而我却在而立之年携夫带子地归来,又住进了老屋。老屋明显的苍老了,门窗的油漆剥落了许多,老屋的绿荫却分外地浓密了。老榆树愈加枝繁叶茂,白杨也早已成材,父亲要给子孙留一份家业,至今仍未砍斫一株。此时的心境自然有些苍凉,但这满院的绿荫还是唤起我许多美好的回忆,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有这么好的绿荫罩着,无论在外面奔波得怎样疲累烦心,一走进小院,满园的清荫就把芜杂繁乱的心绪过滤了。
  也许是与土地亲近的感情,也许是对乡亲的爱恋,我们春天才搬过来,夏天就有邻舍的农人过来喝茶聊天。中伏,酷热难耐,小院的清凉却沁人心脾。于是把茶几搬出来,茶壶茶碗摆上,热闹的龙门阵就开始了。这些朴实的庄户人,他们不懂得啥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啥叫见风使舵、攀强附贵,只知道天理良心,种庄稼得多洒汗水多上粪。他们唠的嗑常是农时农活,瓜菜庄稼,有时也说帝王将相,宫妃嫔娥,是非标准只是美丑善恶。跟这些农人在一起,可以尽情享受心情放松的愉悦,难怪陶渊明归隐躬耕时“闻多素心人,乐于数晨夕”了。此时,一抬头,满眼的碧绿,头顶的绿荫像厚厚的屏障挡住外面的燥热,正可谓“蔼蔼堂前林,仲夏贮清荫”。地上的苔藓仿佛绿荫的影子,洒得砖径缝、井台边、园子里哪都是,用刘禹锡的那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来形容老屋的绿荫一点也不差。在这样的庭院中生活,自有其佳境。
  有些幸福欢乐是要以其相反的情绪体验为代价和依托的。我于老屋中感受到的恬淡怡然恰缘于此。有时人越努力离奋斗目标越远,求之愈切,得之愈难,陷入这种悖论中的人将是怎样的孤郁?无数个夜晚,我独坐院中沉思,后面是慈祥的老屋,上面是她浓浓的绿荫。老屋与绿荫之间有一块苍穹,露出渺茫的星月。就在这渺茫的星月下,我走上了更为坎坷更为艰辛的文学之路。对此,我坚信是受了老屋的牵引。选择了文学就注定了人生的孤独和心绪的漂泊,我不敢仰望成功,只奢求能在这条路上永远走下去,像朝圣的旅人。
  我从老屋上路了。老屋的绿荫传递给我悠然的天籁:春风蛙鼓、夏露蝉鸣、秋雨燕落,洗我耳目,净我心灵,任我的思想寂寞而诗意地在往昔与未来间飞翔。老屋的绿荫抓往这些精灵,把所有的回忆与向往酿出一杯杯香醇的美酒,献给老屋,献给生我养我的故土。
  老屋的绿荫同化人的力量是神奇的。在黎明、在午后、在夜晚,她给我的感受难以尽数。燥热的夏夜,只须在院中静坐一会,便觉清凉如水的东西漫过心头,那泼墨似的绿荫沉静地罩在头顶,浮躁的心气溶入地气,繁杂的欲念散作满天星斗,剩下和平静穆的心灵沉思默想。再一会,心境澄明,心情清淡。当素洁、淡朴的灵魂回归于自我时,信心与力量便在纸页间宣泄飞扬,尽情抒发着心灵自由的幸福与舒畅。
  经历过生活的风风雨雨之后,在老屋的绿荫下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老屋月色
  夜走向深静,一轮朗月浮在老榆树的树巅,透过窗玻璃,像照在了水里。静静地看一会儿,树冠的叶子波浪似地涌动,月亮就在水波里晃了晃,像一只蛋黄,圆了又扁,扁了又圆,正担心它被水化开,风倏地停了,树冠静下来,月亮复归于圆满的橘黄,一动不动了。
  我禁不住月亮的诱惑,悄悄拎一方木凳,置于石桌前,独坐庭院中。
  白天的燥热早已隐退,独自拥有一院的清凉好不惬意。老屋周围的树很密,清晰的树影罩住了大半个院子,给老屋留出个白亮亮的空间,阴阳各半的对照中,老屋像个白发的智者,我仿佛看见他轻拂如风的白髯,发出如叶的风声般朗朗的笑声。如果我眼前的石桌恰是一方棋盘,我能约老屋与我对弈吗?这个想法一闪,我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毕竟与老屋经历的沧桑相比,我的人生尚太清浅。
  老屋的屋檐下住着一对家燕,此时正有呢喃轻轻拂耳,细碎温柔。月儿像是无视于燕子的幸福,依旧清高的君子般高悬在老榆树的树顶。花墙下、甬路上和庭院里满是枝枝楞楞的树影,斑斑驳驳的一地,婀娜的花影般,仿佛飘散着悠悠的花香。月华益发地亮了,渺渺的像雾,从那饼橘黄中洇洇地氤氲下来,湲湲地漫过几颗小星,也漫过树冠的缝隙,直弥了地上影的空间,像敷了一层银粉。于是,树影黑白分明,白亮的缝隙间,风丝儿都能钻进地里去。
  能在一天的忙累后独享这一院的月色,让所有的欲望归于虚无,留下一片清淡的心情望月听风,此生当复何求?想到自己在外栉风沐雨奔波了十年,尚能复归于父亲的老屋栖身,不管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老屋的牵引,此时的我只感觉到无限的满足了。
  曾有位市电台的女编辑在读过我写的关于老屋的散文后,特意来我的老屋造访。那是初夏之夜,我们谈兴甚浓,眼见一弯镰月偏西,直到坐在院中望不见月影才回屋。那夜,山上的槐花开得正稠,牤牛河畔的蛙鼓响得正盛。淡淡的月光揉进槐花的香气、蛙的鼓瑟,在老屋交汇,时淡时浓,时远时近,给人的记忆分外的悠远,让人珍惜如槐花月光般芳醇清淡的友情。
  不知啥时有一片薄云轻纱般罩在了月上,地上的月光便有些朦胧,有些湿润,像我此时模糊的思绪。我想起了曾经画过的一幅水彩画:一轮圆月高悬在灰蓝的天空,老屋的四周榆杨萋萋,庭院深锁,砖径上树影横斜,园中刺玫、芍药已经睡去,叶面上满是梦的露珠。画面上不着一人,似想表达伊人已去,离愁渐远之意。十几年过去了,我为之作画的青年早已娶了新娘,我决意为爱情而远离老屋却又回来了,这命运的定数也像月圆月缺月隐月没一样不可改变吗?只是我今晚所拥有的月亮再不是画面上的月亮了,美好的东西总容易失去,我当珍重今晚老屋的月亮了。
  一只夜游的鸟扑楞楞地飞去,翅膀擦着月亮边儿,月儿一激愣,离湛蓝的夜幕靠得更近,光也更亮。此时我的心灵已被老屋的月色淡化得水晶般透明,心境也异常地朗阔。我遂带着这片过滤了的心情轻松地回老屋睡去。

                     老屋夜读
  老屋属于典型的农家房舍,安然居于小村的中央。围墙四四方方的,周围被老榆树和白杨裹得严严实实。夏天,树冠遮得满院的绿荫,一进小院凉凉爽爽的,像有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冬天,邻里的房舍和院围的树木挡住了料峭的北风,一任外面的狂风怎样地肆虐,老屋里温暖如春。于老屋中夜读,有一种隔绝喧哗浮躁的淡泊情怀。
  我与老屋难以分离,谁能料想我这嫁出去的闺女在外奔波了十年后又回到老屋来呢?这曾经养育过我的老屋,在我体验到世态炎凉和人生艰难后又住进来,是怎样的亲切啊!老屋夜读,我的心情不是哲学家的理智和冷静,而是朝圣者般的热情和虔诚,我深信:老屋给予我的生活储备和精神滋养让我能够有底气解读书里博大精深的内涵。
  春宵夜短,老屋夜读却常至三更。老屋读书的氛围很好,人声鸟语、禽畜嘶鸣,一走进小村,总是这些亲切的乡音萦绕于耳。跨进小院,心情让鹅黄浅淡的杨榆们一调,外面的鸡零狗碎就忘了一大半。待忙完晚饭走进西屋,只需于案前小坐片刻,白天所有的纷繁琐事就忘却干净,浮躁的心气也消隐得无影无踪。此时,万籁归于岑寂,老榆树的榆钱味儿正甜,丝丝缕缕的幽香悄悄潜入老屋的窗口。在这平和而恬淡的气氛中捧起案头想读的书,心绪很快沉潜下来,我贪婪地汲取比金子珍贵的思想和智慧。
  老屋夜读很有诗意,尤其在月夜。读累时把灯挑暗,静坐一会儿,再向窗口望上一眼便觉神清气爽:一轮明月正在老榆树的枝叶间窥望着老屋,窗棱给树叶的影子画出规整的格子,花影般印在老屋的炕上,像素淡的水墨印象画。风一来, 这幅画动起来,像罩在流动的水里,又像浮在朦胧的雾中,梦一般美妙。这样的夜晚,读清风明月、小桥流水般的文章,其清明舒朗的心境自有难以“与外人道也”的惬意。
  老屋夜读更多的是怀着使命感的神圣与庄严,这使我领略到与“闲庭散步”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境界:经过艰苦的攀登后拥有绝顶风光的高超与豪迈。书是作家思想冶炼的精华,是作家艺术和人格的再现和升华。读一本好书,思想经过一次庄严的洗礼,情感经过一次纯净的过滤。不管外面的世界充满着怎样的诱惑和迷乱,只要面对老屋的灯光,我便本能地拒绝庸俗和浅薄,让阅读的激情在宇宙中飞翔。五年的岁月,一千八百个长夜,我读屈原,读鲁迅,也读余秋雨,读张承志……老屋的灯光像飘扬的旗帜,引导着我把那些用血泪、风骨、生命和智慧凝结的文字融入血液和灵魂。
  随着老屋夜读的深入,我的使命感渐渐明了:读书除了汲取营养以“独善其身”外,还应该给予——老屋和故乡给予我的生活经历、生命体验和精神感受构成了我与故乡人共有的生命底蕴,能够把握好这些东西,用真诚的心灵加工成滋养他人的精神养料,才会不辜负老屋赋予我的一切。

                     老屋的日子
  我从外地调回来搬进父亲的老屋时,深感命运的不可逆转。少年时曾发誓要走出老屋,找寻外面的世界,可十年后,又鬼差神使地转回来了。
初春的阳光下,老屋像慈祥的老人迎接了我们。我所有的忧伤疲惫乃至失落,在感受到老屋的宁静与安详后渐渐消失。
  住进老屋,我和爱人在上班之余过起了农人生活,帮父亲种地、薅苗、锄草、收获,烧的是茬子、秫秸,吃的是父亲的小米高粱。也许是贴近了土地的缘故,邻里和亲友们对我们也亲热起来,不再是初来时的敬而远之。后来,串门唠嗑竟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最先来串门的是堂弟广友和他三岁的儿子。仲春时节,落了满院的榆树钱儿。我们两家的孩子就拿了笤帚、煤铲儿,忙忙碌碌地扫砖径,把榆钱儿聚起来。爱人把茶几搬到院中的井台边,摆上几只板凳,大家围坐在茶几边喝茶聊天。广友对农时很熟,庄稼嗑一套一套的,小经济帐算得也麻利,刚刚播种就把秋天的收入算出来了,还预备到过年的年货:抓四、五十只鸡,养三、五只羊,喂两头猪,小日子手掐把攥的,过得蛮滋润。见爱人给我倒茶,他像看了景致,连连说:“还是你们在外面的人文明,像我这道号的,一天天累得王八二怔的,哪里顾得上给家里的倒茶。”后来,我们到他家串门,发现他把这个“文明的景致”带到了家里。
  渐渐地,来我家串门的邻居多起来,有两位堂哥,一位堂叔,还有远房的亲属,异姓的邻里。
  我们把铺炕的毛毯卷走,被子垛成农家的被垛,书橱挪到了西屋,我们的住室就完全是农家的模样了。没有了“外面人”的标志,来家串门的不觉着生分,我们也觉着妥贴。
  辽西有句口头禅叫“刮风下雨赶礼拜”。夏日里,风是没怎么刮,雨倒是没少下。下雨天是农人的假日,休闲的最好方式是几个人凑一起喝茶聊天。常常是堂哥去了堂叔家,两个人觉着清静就到了我家,不一会又来了广友,我父亲也常来坐坐。这么一凑合,就坐了一炕人。我父亲是教师,教过历史;堂叔是“文革”前的高才生,爱看新闻。两人到一块总是“南朝北国”地谈论国际形势,别人咋听都没谱,常常给扯断了话题。广友为人慷慨,爱许愿,小鸡刚长老鸹大就预备过年送我们了;堂哥爱抬杠,专扒犟眼子,眼睛瞪得牛似的:“咱们记着,今儿是七月初几,到过年时,你要是把话缩回去,看撇你不。”这个话题刚翻过去,广友又问堂叔:“挖了土豆该种菜了,种堆好呢还是栽埯好呢?”堂哥抢过去:“可别问他了,越明白人越糊涂。你看谁把花生泡出芽才种唻?就咱老叔想得出呗。”弄得满屋子笑。堂叔面矮,人家这么一揭短,就不知咋着了,红着脖子憨笑着,只顾抽旱烟……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屋里的嗑咯咯罗罗地唠,像绵绵的雨丝,悠长悠长的。陶渊明的那句诗:“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所抒写的就是这番意境吧?
  老屋里的庄稼嗑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经营的那块菜地种了七八种蔬菜,长得生机勃勃,除自给自足外,还有送人的呢。当我把嫩绿的芫荽一株株拔出来时,嗅着那缕缕沁人心脾的清香,我领悟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然韵味。
  来老屋唠嗑的都是农人,他们勤劳、热情、幽默、乐观。老屋的庄稼嗑朴素、淳厚、亲切、绵长。我们就在这些农人中间坦然而知足地过着一个个平常的日子。

                     与老屋对坐
  潜意识里,我总在与老屋对坐,看着她越来越老,老得房笆漆黑,门窗破旧,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些陈年的老照片。我每天就在这座老宅里,在长满苔藓的井台边坐着,任阳光借助宅前的老榆树把她的光阴带来又带走,我在一地的碎影里回忆年轻的时光,复活一段段老屋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平淡而温馨,我在静默与微笑里一次次地在往昔与现实间往返。
  有了这样的念头时,我知道我已经历了足够的沧桑,与岁月有了些许共鸣。老屋存放着母亲用过的纺车,还有父亲用过的雨柴捞子,他们至今架在耳屋的房梁上。谁也数不清铜钱厚的尘土里淹没了多少光阴?我时常进去看看,不单是看看那两个古老的物件,还想透过它们想一想父亲母亲带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与老屋对坐最宜于月夜。在外辗转了十年搬回老屋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老屋的月夜。繁茂的树木把老屋围裹起来,月光照在树叶上,反着亮光,雨洗过似的。风一来,树木起劲地晃,盯会树,人也好像醉了似的跟着晃。仰脸看天,白日里朗阔的天变成了一潭幽深的湖,湖面闪烁着几枚若隐若现的星子。老屋的东西房檐各住着一窝燕子,前邻的老榆树上有个黑乎乎的喜鹊窝,左邻的钻天杨上还有个胡鹁拉窝。月亮偏西,人声息了,风儿歇了,絮絮叨叨的燕语愈发显得夜的安谧。偶有一两只夜鸟扑楞楞飞来,停靠在树丫上,它们或许是太贪玩误了回家的时辰,暂来借宿的吧?
  那个时候我储满了心事,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心事让我如此地沉重,如此地喜欢一个人深夜里对月独坐,我也说不清。我急于找到人生的突破口,却不知道在哪。当过十二教师后,青春和激情都抛洒在了讲台。可还是有种热望像地火一样地在心底燃烧。
  在那一个个温凉如水的月夜,我学会了吸烟。迷醉于吸烟状态中的暂时忘却,也沉醉于穿透重重烟圈的深度冥想。一个庞大的人生设想像春天里的种子,破土而出。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一个已到而立之年、深居于老屋的女子竟然突发奇想:要靠手中的笔改变命运!这在今天也是不可思议的奇想。
  奇迹真的发生了。我的写作能量迸发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真的靠着这支笔离开了老屋,从乡下人摇身一变为城里人。这中间,我先是告别了讲台,做了五年半乡镇广电站编辑。改变命运的过程很苦,很难;变成城里人的过程也很苦,很难。
  成了城里人,我对老屋的思念日渐浓深。走在城里喧嚷的街路上,我的心常常回到绿荫环抱的老屋去,听她清晨亮丽的鸟音,看她黄昏忙碌的燕影。散步在城里的霓虹灯下,我看到的是一枚失去了生命血色的月亮,蔫耷耷地悬在高楼的缝隙间,我没见过她怎样升起,也没见过她怎样坠落。
  城里的月亮应该是老屋的那一枚,可我面对它时却失去了当年的从容与自信,安祥与平和。
  渴望着靠近老屋,说明我正在想着回归本土;渴望着与老屋对坐,说明我骨子里对来自民间的单纯而质朴的生命体验有所保存。然而,真的与老屋对坐时,我会有些愧疚:这些年我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今的我还是当年走在乡间土路上的那个梳着大辫子的我么?如今的我是成熟了还是世故了?是虚伪了还是圆滑了?是自信了还是畏缩了?……当年我怀着作家梦顶着老屋的星月上路时,是何等的豪情万丈,气吞斗牛?我想收获的可是今天的我么?
  那些单纯的岁月渐渐远去了,当人们纷纷挤进城市时,我才发现人类很多宝贵的品质在像河水一样地流失。离开老屋后的十几年,我发现:在追求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过程中,离幸福越来越远了,这个悖论曾让我迷惑彷徨。人的奋斗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摆脱孤独,得到幸福。然而当名利与人群和热闹离你行渐近时,我又想摆脱掉回到从前的。
  曾经的我坐在老屋的月下,想的是如何离开老屋,走向更高更远的世界。那个时候老屋在我眼里是落后的,封闭的,守旧的,沉重的,寒酸的……老屋给了我那么多要走出去的理由。
  而今,人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又想起老屋的种种好来:安适、温暖、简单、纯朴、平静、温馨……她傍晚的炊烟里飘扬着传统的乡土气味,她古老的农具里浸润过汗水的味道,她陈年的瓦罐里淹制过最原始的美味菜肴……她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都书写着两个字:“生活”。
  如果与老屋对坐,我好想告诉她:人也是需要孤独的动物啊!
  老屋的月色依旧,而我终会老去。当我两眼昏花,辨不清东西;或是老牙脱落,咬不动嫩黄瓜时,就让我陪老屋对坐吧,伴着村子里的虫鸣、鸟语,伴着院子里的老树新枝,月亮星子,从黄昏到黎明,再从黎明到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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