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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草原
来源: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0-06-15

   到伊市的第二天,我们乘车去贝加尔湖。
  六十俄里的柏油公路,溯晶亮清澈的安吉拉河而上,给人的感觉是一条银链闪烁,一条青练蜿蜒,坐在巴士上,时有深呼吸式的流畅起伏,视野旷远而抒情。近三个小时的路程,最打眼的是两边茂密而修长的西伯利亚松和云杉,挽手矗立,风情万种。间或还有列队迎风的白桦林,营造出某种既明亮又迷茫的初恋格调。也有大片的黑麦,被希施金初步画过的样子,因为还没画上撑起麦田的几棵橡树。
  安吉拉河迎着我们一路奔流,越接近源头,那河面就越开阔,河水也越有气势。列娜向我们介绍,说贝加尔湖素有“西伯利亚明珠”的美誉,还被称作世界“第五大洋”,这里的淡水占世界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比美国五大湖的淡水加起来还要多。这么多的五,还是明珠,真好。怪不连安吉拉这条名不见经传的蕞尔小河,也显得风情迥异,河水那么清,河风那么爽呢。列娜说,安吉拉在俄语中是个阴性词,她实际上是贝加尔的女儿河。为什么呢?我忍不住问。这很好理解呀,她那猫声猫气的汉语透出炫耀,因为有九十九条河都是流进贝加尔湖的,只有安吉拉河是从贝加尔流出来的,就像女儿总是要出嫁嘛。这样的说法,加上她的语气,让全车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不一会,我们的巴士就开到了湖与河相接的地方,大湖的边缘已清晰可见。这时列娜又站起来,指着汪洋水面上凸起的一幢大圆石说,看到了吗?这叫“圣石”,就是贝加尔抛出的石头,因为安吉拉河不听父亲的话,要跟远方的叶尼赛河去私奔约会,父亲气坏了,就撵出来用石头抛她。这越发好笑了,大家就都挤到车窗前去看那“圣石”,列娜也在旁边跟着笑,那神色就像个很高级的画家,在欣赏自己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的“贝加尔老人”的形象。
  这民间传说中的贝加尔湖,不仅特别有趣,也具有全世界的共通性。你看,他性情暴烈可比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而那种刚直和倔强又酷似中国北方的农民,他有众多精壮的儿子,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自然要视为掌上明珠。所以,当女儿不顾礼法,自作主张,要红杏出墙,父亲的愤怒可想而知。贝加尔湖,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父亲,也是一个很有尊严的老人。相比之下,这出走的女儿则显示了俄罗斯文化独特的性情,那就是对远方的不懈渴望,对边疆的一往情深。美丽的安吉拉河,“西伯利亚明珠”的明珠,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屠格涅夫笔下,在托尔斯泰笔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我想至少能找出两打左右。还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当她们从雍容华贵的涅瓦河畔来到独行荒野的安吉拉河身边,是否也会从后者勇敢的波光中看到自己义无反顾的影子并汲取到心心相印的精神力量呢?
  不用说,贝加尔在俄语中肯定是阳性的词。但实际上它是刚柔兼济、雌雄同体的;既像父亲,也像母亲;既是是世界上最幽深、最荒寒的湖,也是世界上最温馨、最纯净的湖。站在一望平远的大湖边上,你会顿感一种双重风格的张力,头上长风浩荡,脚下却是柔柔的轻波;远处的崖岸陡峻峭拔,近处的沙洲却闲闲地散落着白嘴鸦,而待它们飞起时,又仿佛是一群小脸俏皮的海鸥。在有关安吉拉河的传说中,海鸥是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说有一天正是海鸥飞来,告诉待字闺中的安吉拉,说远方有个叫叶尼塞的小伙子,十分勤劳勇敢,少年英俊,而且属于高贵的北冰洋家族。安吉拉就这样被海鸥说动了芳心,从此一去不返,远嫁叶尼塞河,成了北冰洋家族的儿媳。
  有人说贝加尔湖应该是海,也不无道理。这一大片古老的水域,真可谓既有湖的风韵,也有海的风神,那湖光山色的秀美中,总似隐曜着海雨天风的雄浑,好像在证明它不愧是北冰洋门当户对的亲家。特别是在船上,那种碧波千顷,横无际涯,气蒸漠北草原,波撼远东诸城的气势,让你明知不是海,也得当成海了。我们租用一艘蓝白相间的游船,十多个人坐在带蓬的甲板上,围着桌子开始喝起啤酒,男的女的,脸上都洒着西伯利亚金子般的阳光。船主人通过列娜推荐,给我们每人都上了一条鲜美的烤鱼,说绝对是贝加尔独有的特产,形似鲑鱼却不是鲑鱼,名字说了半天,最后被谁音译为“奥妙”(通译为奥木尔鱼),大家都说好,就叫“奥妙”了。船主人看我们高兴,还主动赠送一大瓶黑葡萄酒。我们就这样在贝加尔湖上,吃着“奥妙”鱼,喝着啤酒和黑葡萄酒,后来还唱起了几首前苏联及俄罗斯的老歌。
  船开得很平稳,歌也唱得尽兴,但我知道,其实大家的心里都隐隐有一点颤栗,毕竟这是世界上最深的湖啊!据记载,贝加尔湖不仅地震频发,而且多有沉船事故,至今湖底还湮灭着一艘19世纪的大船,名“沙皇皇储”号。所以当地居民有个说法:贝加尔湖不归还任何东西。是啊,你让它怎么归还啊?而且它也不屑于归还,什么东西收就收了,沉就沉了,这不可一世的大湖,连“皇储”都敢劫留,你还想让它归还什么?总之想到那深,你就无法不颤栗,就像你面对高耸入云的大教堂似的。于是就忍不住去想象整个湖底的形状,还别说,或许它真的像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呢,只不过这教堂是倒过去的,拔天而起,深入地下,但同样值得仰望和敬畏。而如果不是倒过去,还是正过来看,那它又恰像一只硕大沉实的绿色高脚酒杯,被西伯利亚的草原和群山紧紧搂在怀里。
  在湖上,我们乘船大约游了一小时,回到岸边,再看那泱泱的湖面,似另有一种天地大荒,风露浩然之感。想这大地的酒杯,这碧澄澄,黑沉沉,深不可测的湖,被造化稳稳当当地放在西伯利亚,倒也真是恰如其分。那片辽阔的土地使它显得盛大,而它则使那片土地显得深沉。远看,群山历历;近看,芳草绵绵。在这样的土地上行走,就连我们的脚也似乎感到了愉快,乐不可支地走,打着口哨走,仿佛走在这样的地方,也算没白当一回脚似的。
  俄罗斯作家中,拉斯普京是西伯利亚人,他写过《活着,可要记住》,还写过《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他说你要知道这湖水有多么纯净,可以把一枚硬币投下去,在二三百米的深处,都会清晰地辨认出铸造年份。说此地的民风也像湖水一样纯净,世居湖边的埃文基人,他们很少砍伐树木,如果要砍掉一棵小白桦,那可要忏悔很久很久的。
  而早在拉斯普京之前,喜欢旅行的契诃夫也到过贝加尔地区,他描述这里的风光,说它是“瑞士、顿河和芬兰的神奇汇合”。瑞士和芬兰都以“千湖之国”闻名于世,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山也美,后者的海也蓝,说贝加尔湖兼具二者的风光之胜,当然没问题,但要说这风光中还有顿河元素,却是有点出人意外。河是河,湖是湖,尽管河有时能像湖那样静(小说《静静的顿河》尽人皆知),可湖能像河那样野吗?说不定也能。或许契诃夫想说,河也能作为湖的参照,一个真正的大湖,它不仅可以像海那样气象万千,也可以像河那样奔流不息,从而也可以像马那样,独自穿越在草原与群山之间。
  草原,对了,这里的草原倒是真有点像顿河草原。特别是有一种白羽草(feather grass),湖风吹过,阵阵涟漪,俨然是另一种湖;海风吹过,波浪起伏,又俨然是另一种海了。列娜向我们介绍,说这里的生态环境是最独特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物种就多达一千种以上,比如著名的贝加尔海豹,著名的胎生贝湖鱼,著名的孔雀蝴蝶,等等,也包括著名的白羽草原。贝加尔周边幅员辽阔,据说分布着许多草原,有苦艾草原、三叶草原、灯芯草原,而最著名也最独特的,还是这种白羽草原,它像是大湖吹响的一曲风笛,悠悠扬扬地让人心动。
  实际上,我们看到的那片白羽草,不过有几顷地的规模,但草原再小,也是草原,关键是那份悠扬和纯净,水白如草,草白如风,间或还可以看到高大的黒桦与白榆,闲云般地生长着,它们也是贝加尔湖独特的物种。白榆树下,还正有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场面庄重而奔放,真像是来自顿河岸边的一簇篝火,在大湖之滨点亮了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风情。而远处,淡蓝苍翠的山间,似飘着几缕羊群,像某个难忘的冬天留下的雪痕。
  那是苏武的羊群吗?
  终于想起了苏武——“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牧羝白云天”,一个中国人,既然到了贝加尔湖边,无论如何也该想起苏武,那个遥远汉代的使臣,杰出的爱国者,历史上最著名的牧羊人,就是在这里,宣告了他的民族气节和巨大耐心,并从而流放百世的。苏武,字子卿,生于汉景帝后汉元年,卒于汉宣帝神爵二年,即公元前六十年。以此推算,苏武出使匈奴,继而被当作人质留下牧羊,“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应该是紧贴公元纪年初始的时候。那时基督教还未诞生,佛教尚在襁褓,荒寒的贝加尔,正是匈奴人营帐千里、铁蹄铮铮的胡天胡地,中国人称为“北海”,虽胡笳声声,却人烟稀少,苏武就是在这“北海上无人处”,哼唱着汉代的牧歌,怀念着汉代的玄鸟,漫山遍野地撒开了他心爱的羊群。
  从小熟悉陕北民歌《五哥放羊》,说五哥放羊没有衣裳。不知两千多年前,那位来自大汉朝的放羊的“武哥”有没有衣裳,又有没有一个匈奴女孩,把小袄改了让他穿在里边。那时世界上到处都是牧羊人,希腊的、罗马的、英格兰的、苏格兰的,包括后来的占领者俄罗斯人,那时还远未翻过他们民族的界碑乌拉尔山,也在欧洲一隅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牧羊。但牧羊和牧羊是不一样的,整整十九年,把自己雕塑在冰天雪地、风吹草低中的苏武,所代表的是一个文明程度遥遥领先、早已不是以牧业为本的诺大汉帝国,可以说,他放牧的是一种乡愁,一种血脉里的忠诚与信念。他是贝加尔湖乃至整个西伯利亚地区最早的囚徒,在他被劫留这里约一千八百年之后,另一批怀抱信念的囚徒才来到这里,那就是十二月党人。他们是那样的不同,但他们不屈的信念、凛冽的信念又是多么异曲同工。从这个意义上,我想,或许可以把我们的苏武称为“十一月党人”(Novembrist)吧。
  只是,苏武不会有自己的烟斗,他的时代还没有文明到吸烟斗的程度,甚至,他的时代还没有培育出玫瑰。这就像十一月的雪飘飘洒洒,十二月的雪纷纷扬扬,总归是有所不同的。
  而我却终于买到了一枚烟斗,在湖边的露天市场上。那个市场规模不大,整齐的摊位上主要出售当地的旅游纪念品和工艺品,接近返回时,列娜让我们在此自由购物。转了半天,我给女儿买了两个桦树皮做的首饰盒,还买了一件可有可无的白银花瓶。正要索然离开时,恰好看中了那枚烟斗。它是用白榆树根雕成的,典型的贝加尔土产,造型虽不甚精巧,却憨然古朴,最让我动心的,是上面刻着的“三套车”图案,其实主要凸现的是三匹马,神态轩昂地扑面而来,而车和驭手是几乎看不见的。于是就买下了。其他几个旅伴也跟着买。临上巴士的时候,看我们这样每人手持一枚烟斗回来,并没有买别的更多东西,列娜的表情有点失望。过了一会,等大家基本都在车上坐好后,她才说,你们知道“米尔钻石烟斗”吗?可惜这次不能去,明天我们就要飞莫斯科了。然后她解释,说那米尔也是一处著名景点,也在西伯利亚,原来是个很大的钻石矿,停止开采后供人们参观,形状就像个地下烟斗。过了一会,等车开了,列娜像感叹似的又补充说:我们俄罗斯,可是有世界上最好的烟斗呢。
  我们中不知谁接了一句:还最深的湖——北海。
  “北海”这名字真好,是我们中国人给起的,始于汉代,是贝加尔湖的乳名。中国人还给它起过另一个名字:“于已尼大水”,始于魏晋,这名字似乎更美。魏晋时什么都讲究美,所以才有“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文章晚唐诗”之说。
  但魏晋时也没有烟斗,竹林七贤肯定不会吸烟斗。
  在返回伊市的路上,我觉得手中的烟斗似在静静生长,并变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意象。美国诗人史蒂文生说,他在偌大的田纳西州放置了一个坛子;而俄罗斯人,则在偌大的贝加尔湖,乃至整个西伯利亚,放置了一枚烟斗,放在小木屋,也放在白羽草原,仿佛这就足够了。
  我要把这枚烟斗带回家,而且,我还要买到绿色的高脚酒杯,无论在莫斯科还是圣彼得堡,一定要买到,并且是两只,回家把它们放在书架上,这样我就等于拥有了两个贝加尔湖,一只倒过去放,是哥特式的湖,一只正过来放,是翠尊式的湖,它们既代表一种历史,也代表一种哲学。有时候,它们还能映出苏武的羊群。 
  (此文系长篇散文《贝加尔湖与烟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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