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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米的节日或祭坛
来源: | 作者:宋晓杰  时间: 2010-05-15

  已经足够沉实了,并不是靠梦境引诱着才肯走下去。但这几天,不知怎么,老是想起活着的稻米。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一遍遍对自己说:得去看看!再不去,这一年,就见不到了……
  小城是自足的,有现代文明的灯红酒绿,也有原始农耕的脉动。而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稻米。大片大片的稻苗,是方方正正会变色的颜料,由绿而黄,渐次流转。不消说,另一只暗处的轮子,正由春转到夏、再到秋。它们变来变去的小模样一直存在心里,也一直都让我惦记。如果从三个季节中可以抽掉一个。那么,先减去夏好啦;若再减,就减春吧。惟有秋,是万万去不得的。性格和泰山一样,不可挪移。那么,我的本性里是否天生就有着对秋的依恋和不舍?不是推脱之辞,是老天给的,我只能双手高擎:接着!
  那一日,终于如愿——
  威武的收割机在田地里歇着,它们太过锋利的牙齿也知道累啊。如果它们再勤快一点,更卖力一些,我恐怕只能看到稻草了……。还好,我来的刚刚好。这最后的注目,最后的道别!一边是迎风摇晃的稻谷,一棵一棵,抖擞依旧,不知苦、不知愁的样子。沉的稻穗更深地向着土地垂下去,仿若感恩、恭迎和祭拜;而另一边,已静寂倒伏,无语领受,一垛一垛整齐立定,像缴械围成的圆圈儿,支在那儿,是战场上常见的悲壮色彩。两情相顾,大有“煮豆燃豆”两种看似不同的命运……
  小时候,我们更像是稻苗,是女娲手中的泥点。我们被轻轻抛出去,死去,还是活来,都是自己的事,与“那只手”无关,只与雨水、阳光和土地有关。虽不招人待见,但仍然在泥水中鲜亮地挺起细弱的腰杆,懵懂、顽强、信心百倍。一年一年,饭碗里什么颜色都有,就是没有纯白的米粒。惟一例外的,就是脱谷那几天——脱谷,我记住它的名字与饥饿有关、与爷爷有关,与他饭盒里的大米锅巴有关。后半夜,我可以听不到从场院的稻草和纷飞的尘土中钻回来的爷爷吆五喝六,可以原谅他平日的骂詈和凶巴巴的酸臭脾气。但奶奶推醒我的那一刻,我就成了最幸福的人!如果锅巴上还有完整的、软嫩的一两个米粒,我是决不肯一下子就把它们消灭掉的,一定要搂着饭盒,做一夜稻谷飘香的美梦。
  五六岁的时候,和奶奶一起去拾过稻穗。那是生产队的田垅,已经收割过的,但好像仍不让随意践踏。看到别人吵嚷喧哗着奔向那里,我也和奶奶提着柳条篮去拾,却被看护的人追赶。我们没命地跑向家中还不算,还要趴在炕沿儿底下抖个没完。其实,没人真有耐心追赶下去,吓唬吓唬而已。但是那几声吆喝,已使柳条篮里的稻穗泼出去大半。
  小学一年级时,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去找那块插着“胜利小学实验园”的水田。一年级的小豆包稻稗还分不清呢,更别说插秧除草了。难为学校想得那么“周到”。我们只想就着野外的风,吃下书包里沉甸甸的午餐。也想脱掉不合脚的黑长水靴,让滑软的泥水从小脚丫缝儿里挤进挤出的。可是,水蛭爱吸的就是这样细嫩的小腿儿,女孩子们大喊大叫着拍拍打打,这是不行的,越拍它恐怕钻得越起劲儿。没学会插秧,老师倒是给我们上了这样一堂生物课。而若干天后,打开书包,还有稻苗味儿,经久不散。
  十个米粒一条命。这是我们小学课本上收租院的故事。那个快断气的孩子伸出小手去抓地主家的米仓,却被地主的家丁生生打死。掰开小手细数:十个米粒。仅仅是十个米粒,却要了一条命!这个故事偶尔也用在对粮食怒目而视的孩子身上,谁知,他们却哂笑着不以为然。看来,在他们眼里,我本老土,并将继续土下去。但是几年前,用长短两棵稻草决定学业去留,因而最后决定两种命运的姐妹,更让我不敢对稻谷有一丝半毫的轻薄和怠慢。敬重之心殷殷切切。敬重是独自的,却不敢说,心知肚明便罢了。

  还是说那天吧,我喜爱的碧空之下的盛景没有出现。稻谷依然是澄黄黄的,但天公不肯成全,阴,吊着脸,时有细雨淋下来。雨丝细细的,慢慢地飘洒,慢慢地浸润进去,稻米的重量又沉实了几分。它们低着头,似乎完全听任于命运摆布的模样。我站在惟一的田埂上,阵风吹得我不知冷,牙却分明咯咯地扣着。朋友隔着稻浪的海洋按动快门,远的、近的、横的、竖的,也不知究竟按了多少下。但我知道:那一片稻谷归我所有;那一片,便是永生。我还算幸运,不是一觉醒来,只剩下空空的黑土,哭诉无门。
  握住稻黍,就握住了命脉。
  阳光下的稻谷刺眼,却能推开所有的心窗。在北方,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就能让心胸拔销、撤栓,訇然洞开。如果还有,就要算遍野的向日葵了,大片大片的,不是火,却也能霎时点燃澎湃的激情之火。我站在它们当中是忐忑的,竟有点儿小偷的感觉——它们不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却坐享其成,好像没有哺育却徒享了“母亲”的虚名。
  ——不是神灵,却成为俗世的图腾。
  用稻谷蘸净瓶之水、蘸清晨新鲜的露水,轻轻地抛洒,向着旷远的天空。你将看到:每一滴都有神性,每一滴都有母性。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而美好了。人群无声地聚拢,顺带着卷起脚下的红尘。一个声音破空而来:开始祈祷吧!为了人类的生生不息,为了大地永远丰美,为了众神的黄昏安静、神圣而玄妙!接着,便听到了不整齐的各色音质,沿着同一条路,亦步亦趋。但是,我知道:不同的声音,同一种歌唱。心脏的跳动同频共振,纷纷朝着一个共有的方向……
  我喜欢在不同的场合遇到它:国徽上、不同面值的钱币上、汉白玉的雕塑上、典雅的服饰上。也喜欢它在哪一个国旗上、在鹰的嘴里、在传世的画布上、在不同肤色的手中……它已经成为人类共有的精神领袖,共同顶礼膜拜的神。但是,该拿什么喂养它呢?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容易爱上丰富、昂贵的物质,爱上暗的颜色和转得太快的车轮。但是到了一定年纪,这个就要改一改了——不是谁强迫的,也不是自己有意的——你发现你忽然就爱上了一些能“温暖”你、“照亮”你的东西——也许它一直就在你的身边,你却并没有在意。你受着它的恩惠、恩泽、恩宠,却并没有仔细体会过。就像爱着的一个人,他是爱你的,爱得蛮横而固执,动不动就过分、越级、先入为主,你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偶尔也会生气、反抗。可回过头来,经过弯转和泥淖,你才会知道:他就是你最终的——不弃不离!稻米之于我,大约也是这样忽然就想起吧。
  但是,说“忽然就想起”是不负责任的,其实,这“忽然”是潜伏着的,像钟表滴答有声,单等一个时刻,自然引发。正如卡夫卡所说,日子、季节、一代代人、一个个世纪互相接替,那种表面的寂静是一种倾听:马匹就是这样走在车子的前面。而在这里,在初霜降临前深秋的某一天,稻谷就充当了“马匹”,走在光阴的前面——它高兴,过着自己的节日;它也悲凉,用自己的生命祭祀……
  海水退去,稻米长出来。一百多年前,朝鲜族的金氏两兄弟在辽河岸边初种稻米,遍野飘荡,稻浪岂止“千重”?而发展营田公司的张学良,与他的西安事变一样,创下了“英雄”的不朽功绩。我的“南大荒”碱地啊,成亦稻米,传世亦是稻米。
  去年与鲁院的同学们去了一趟福建,在培田也见到了稻谷。旧时的戏台四周堆着成垛的稻草,也有的散放着,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民居里。曲终人尽。前朝的戏已散场。空空的戏台即使闲下来,也还有戏。那周围的廊柱、台基、围墙、灯笼与对联,本身就是戏。它们像稻米一样,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传奇的气质和流落民间的命运。
  我爱普里什文的林子和水滴,也爱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房舍、清雪和乡路、三月饮水的马。他们的品质同样也有着稻米的气息,是我精神世界严重依赖的一部分。站在无边无际的田畴,我又想起了普里什文总结自己时所说的那句话——我会在离开前,把自己收获的粮食倒进仓,禾秸堆成垛,麸皮送板房。清扫完毕,再把余下的东西统统扫到谷场喂麻雀和鸽子。没来得及脱粒的麦捆,就码成垛——等着后面的人打场。
  隆隆的,我听到有声音响起。望着重新开启的收割机,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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