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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小镇
来源: | 作者:沙爽  时间: 2009-08-15

  上午十点,阳光在海滩上浇出亮白一片。到处是色泽鲜亮的泳衣,大张旗鼓的蘑菇伞。因为刚从空调车里出来,感觉从温带一步跨进了热带,全身的毛孔马上感到了危机,扑簌簌地张口吐出水汽来。随身携带的遮阳伞左支右绌,最后只得听任裸露的小腿忍受沙滩的蒸烤和阳光的曝晒。我们此番的海滩之旅只持续了几分钟,方案由海水浴重新改回泡温泉。世事如此奇异,生命有时仅仅悬在一念之间。当我们的车子从海滩停车场调头驶离,侥幸地驶离了几小时之后的一场致命事件。
  在小镇,温泉是一条隐进地底的山脉。我们的车子一路沿着这条山脊驶过来。在正式修成柏油大道之前,这条山脊是自然地起伏着的,路两旁则错落开小镇生活的原始画面。自发的小型集贸市场。坐在自家门前择韭菜的妇人。门面潦草的理发店。几块木板拼起来的摊床上,随意摆放的几样家常蔬菜。也有水果,大部分是自产自销的,所以品种相对单调。较大的水果摊都集中到镇中心去了,马太效应同样在水果们身上得到应验。温泉区属于小镇的边缘地带,过了最后一家温泉宾馆,道路正式延伸往郊外。让我放之不下的就是这家宾馆,一幢外表单调硬朗的水泥建筑,内里则柔软、幽昧、慵懒,蓬勃的热带植物把大厅伪装成一个洞穴的入口。领了房卡上楼,暗红的地毯上总有些没有来得及阴干的湿印子,像随意开在这里那里的湿润的花,刚好印证了我对温泉和旅馆的点滴怀念。
  从三楼的窗子望下去,宾馆外墙紧挨着一座葡萄园,再远处是大片的农田。奇怪的是即使时令刚刚好,附近也不见有葡萄卖。想来因为生意大,园主不屑于零售,葡萄们的行业秘诀在于舍近求远。倒是有一天黄昏时分,在宾馆附近的小吃店门前碰到一个卖油桃的小小地摊。见我只顾歪着头去瞧,卖油桃的老人说,要是我乐意,这一堆两块钱给我好了,她这就回家吃饭。一堆油桃倒进塑料袋里,总有四五斤重的样子。老人乐呵呵地拎起篮子走了,我倒有点讪讪的,觉得占了人家的便宜。油桃的主要味道就是个酸,回到宾馆吃了两枚,牙已经给酸得倒下去,心里的快乐倒是浮得满满的。
  这时候,小镇的夜晚从葡萄园深处漫上来,刚开始是雾样的,丝丝缕缕的深灰和浅灰,很快就积聚成异常瓷实的黑。很远的地方亮起几星乡村的灯火,不久也归于寂灭。这时候拉窗帘就有点可笑,但还是拉上了。窗外的黑带着重金属的尖锐,而铝材窗显得既薄又脆。

  我喜欢旅馆。尤其是这样,像水果派上“小心!热馅烫口”的提示,从相反的方向炫耀了自身。温泉由此成为旅馆中最柔软甜蜜的部分。第二天晨起,被温泉仔细抚过的肌肤会变成一块温润的玉。从无性别的城市里滑脱出来,小镇和它的温泉让我确信:我仍然有机会变回一个女人。如果允许我把长发披开,我仍旧可以像十万年前的海藻一样纠缠。当海水从小镇上空哗哗退去,留下地心里隐蔽的火焰,留下火焰上温热的河流,作为有关时光的一段索引。
  那时候我还来不及知晓小镇有关温泉的秘密。那时候我太年轻了,整个心智相当于一个会背物理定律和化学公式的十岁少年。作为一所纺织学校的应届新生,开学前的预热活动就是参观几家纺织工厂。小镇因为建有一家大型染织厂而被罗列在学校的日程表上。参观中的见闻我已经记不得了,倒是记得在等候回程车的间隙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跑到火车站外面去买。如果大家都买独我不买,就显得我很古怪,于是我也跟风买了两斤回去。我母亲因此表扬了我,说本该叮嘱我这件事,结果忘了,想不到我居然会自己想着买回来。我听了当然得意,但是也嗅出此中的危险:对于我来说,天性中的孤僻与理智要求的随和永远在内心隐蔽交战,我将会得到来自外界的赞美还是嘲讽,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到了后来,小镇之于我的概念扩大了一倍,——它变成了我同桌李娜的家乡。这件事之所以重要,在于我在小镇上从此有了一位“故人”。即使直到今天,李娜仍然是我在小镇上唯一一个能够叫得出名字的人。
  再后来,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发现了李娜的秘密。她们向舍监和班主任汇报说,李娜如何在傍晚自哭自笑,如何神思恍惚莫名其妙。校方找到李娜的家长,并没有耗费多少口舌,这对诚实的父母就愚蠢地交出了女儿的底牌。当然,“愚蠢”是我今天的看法,是我人到中年,终于明白“诚实”是我和李娜父母这一类人的弱点而非优点。这个本质上毫不诚实的世界,倒是需要某些人的诚实来维持它的正常运转。
  李娜的秘密不是别的,它是一场大火。这场著名的大火发生在七十年代末期,地点就是我们参观过的那家大型染织厂。工厂与李娜家一墙之隔。一墙之隔是个什么概念?是六岁的李娜从睡眠中蓦然惊醒,鲜红的火焰覆盖了整个夜空。没有人顾得上这个吓得傻掉了的女孩,世界乱成一团,李娜也就此乱成一团。
  被父母供认出曾经罹患有焦虑病症,李娜的退学似乎顺理成章。周围的同学暗暗松了口气,威胁解除了,世界恢复明朗和健康。有关焦虑症,我至今仍缺乏了解,也许它是藏在李娜生命深处的一场隐蔽的大火。这世上总不缺乏一些敏锐的人,他们会提前发现这些还没有正式燃烧起来的火焰,他们并且配备有与生俱来的灭火器材。在他们的努力和干预之下,世界得以维持一副基本正常的端庄嘴脸。
  但是李娜事件大大地打击了我的自信心。怎么回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就坐在我身边,与我一同上课、下课,做间操,聊天,上厕所,甚至在周末主动来我家做过一回客。——为什么我竟自始至终没有意识到她的所谓异常?是我对人世间“正常”的定义过于宽泛?还是我对他人表面上温婉和善而实质上漠不关心?
  在小镇的巷子里游走,有关李娜的记忆会突然浮出来。大眼睛的李娜,苍白的鹅蛋脸,削薄的齐耳短发。我的猜测围绕着一枚果核展开:如果可以选择,她究竟会留在小镇上,还是远远离开?我眼前的小镇是好脾气的,带着落日余晖里幽静的温暖;但是很有可能,在我刚刚走过的某处老旧屋檐下面,夜色正在吐出它肺腑深处大团大团的黑暗。

  这天下午,我在小镇的温泉泳池里正式展开我的游泳练习。深深吸进一口气,脸部向下,手臂伸直,双手轻轻搭在浮标上,肌肉放松,整个人从水底慢慢浮起。临时充任教练的同事表扬我,说我的姿势标准之极。
  应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与这种叫做水的东西达成了某种默契。正当我沉溺于享受这种崭新关系的时候,五公里之外,我上午短暂驻足过的沙滩上,海水开始退潮。大海把沙滩吐出来交还给人类,为的是几小时之后再一次据为己有。大海乐此不疲地玩着它的顽童把戏,而人类则照旧忙于同类间的嬉游和交际。两个女人正在浅水区里聊天,也许她们正聊到各自的孩子,——当女人谈起孩子的时候,神情生动眼波流盼,而实际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见。死亡正是在这个时候选中了她们,它首先挑中了身材娇小的张姓女子,她看上去文静柔和而易于侵犯。但是它的脸孔刚刚挨近她的胳膊,凉湿滑腻的触感已经让她惊跳起来,完全是下意识地,她拼命甩动手臂,直到侵犯者被甩出了半米开外。首战失利,杀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发现自己刚好弹在另一副肉体上面,——它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全部触须。
  如果你看过在海水中轻舞飞扬的水母,这半透明的鲜花般饱满艳丽的尤物,你会不会忽然想念一个软玉温香的拥抱?或者你只乐于把它当成餐桌上的一道佳肴,却忽略了它的名字里面那个有毒的动词。就在这天下午,作为死亡杀手现身的红海蜇通体血红,丰腴的伞状软体下面藏有丝绒状的秘密武器。在短短半分钟内,被红海蜇拥抱过的小孟护士倒在海水里,张开的嘴唇业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一直没有养成看电视新闻的习惯,直到两三天后我才得知来自小镇医院的死亡消息。我无法说出我的震动:在我们踏上海滩的瞬间,死亡已经埋下了伏笔;而只因一念之差,我和我的同伴们幸运地逃离死地。
  就在小孟护士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的时刻,我正独自漫步在小镇的黄昏里。一辆运水车从土路上轰隆隆开过,输水口上方缭绕的腾腾蒸汽泄露了铁罐里的秘密。我的焦虑是没有来由的,我必须相信:每一条河流,——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地下的,也无论是温暖的,还是寒凉的,——都自有它的命运。只有这样想,我才能活下去,活在属于我的幸福里。
  在路旁缠绕着紫色牵牛花的大门前,我犹豫了片刻。裹在琥珀色的暮霭里的小镇,因为这样一扇虚设的门,这样一群闭紧了嘴巴的牵牛花,而充满某个故事开篇中的隐喻意味。这是一家规模略小些的温泉宾馆,但是一走进去我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暮色中,这院落大得接近一场梦魇。我的走动惊起甬路上栖息的鸭群,在它们纷纷撤退之前,树木朦胧的暗影把它们幻化成放错了位置的花卉盆景。浩荡的鸭群潮水般退进了林木深处。大脑里的电光一闪,我猛然明白:它就在不远处,它注定要在这个黄昏里与我狭路相逢。
  绕过一方池塘和池塘边全神贯注的垂钓者,再穿过一处菜园和它身侧的几株小合欢。合欢把羽毛样的细叶拢作一处,这么早就睡着了。但是如果在它毛茸茸的花朵上轻轻搔两下痒,它在梦境里一定会咯咯地笑出声。接下来要跨过一道只剩下一脉细流的小水沟,菜园尽头的小路上杂草蔓生,磕磕绊绊地一路走下去,很担心会碰见蛇,或者别的什么怪物,幸好始终没有。暮色更深更浓,我停住脚,眼前一大片波光闪动。
  它在这里。我早就应该想到是它在这里,而地下那条温热的水流恰似它在大地内心的倒影。它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它;而它终于成为它冥冥中一声最温暖的应答。
  我转身回去,小镇的灯火已经亮起。
  而夜色铺陈。而河流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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