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鲨鱼湾狂流
来源: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15-06-15
  
  
  你见过拳头大的星星吗?你想啊,在广袤的宇宙中,无数颗星星,闪闪发亮,像无数颗钻石,璀璨无比,你想啊,其中一颗星星,越转越大,转着转着,就转成了拳头那么大,顿时,上面就出现了云朵,出现了海洋,出现了山川。你不信吗?呵呵,不但你不信,其实,正常点的人都不会相信,怎么会有拳头那么大的星星呢?我跟你说,先别急着否定,没亲眼见过的,很可能是存在着的。亲眼见过的,又很可能是不存在的。好比说我吧,你以为我就是我了?说不好,我又不是我了,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不叫明月钢刀,也不是你的朋友。是克隆出来的,是打印出来的,或者干脆按老话说的,是石头壳里蹦出来的。总之,你不能说看见我了,正在给我做头发,就证明我就是我。
  书归正传吧,说有一个商人,走进了沙漠里的一座鬼城。越走,越迷茫,越走,就越靠近死神。鬼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流水声,有狗叫声,有野驴吃草的声音,还有死神在头顶上吹口哨的声音,除了口哨声,其他的,都还算正常。商人慌了,赶忙停下来祷告,请求神灵帮他渡过难关。祷告后,突然就看到了一颗星星,有拳头那么大,转呀转的,绝境中的这个商人,就慢慢腾空,飞过去,那儿同样有山,有水,有蓝天,还有许多相貌各异的灵魂。你知道吗?那颗星星就是灵魂之星,是专门来拯救误入歧途的人的。这些人是冒险家,生下来就是为了走动,一刻也不停,不管东南西北,不管春夏秋冬,就那么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就就地等死。运气足够好的时候,他们就会不受任何代价地,平安地被引渡到那颗神奇的灵魂之星上的。
  在神灵的眼里,他们是一群必须要拯救的人,神灵可怜这帮家伙。你不信吗?你怎么能不信呢?你别笑,你再笑我就带你去了,去了,就成了这样的人,停不下来的人。这一去呀,就回不来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灵魂之星,最大的好处就是长生不老。其余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那上面挺寂寞的,也有春夏秋冬,也有人间冷暖,就是没有人气,就是茫茫的一大片。阿毛,开始吧,抓紧我,走吧,呜!鼓咚咚!呜!鼓咚咚!呜!鼓咚咚!
  明月钢刀的嘴唇,薄薄的,像把剪刀,上下翻飞,多少句话,都被剪得粉碎,肥皂泡一样飘着。阿毛紧跟着他的思路,有点跟不上趟儿了,几乎要摔下悬崖了。明月钢刀突然踩了刹车,不说了。阿毛还想着拳头大的星星,想着那些行走着的灵魂。猛地,大脑一片空白。缓了半天,才说,明月哥,剪完了。
  明月钢刀对着镜子,眼睛瞪得像对儿核桃,指着脑袋,丫的,你想害死我吗?阿毛看着镜子里的明月钢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妈呀,怎么搞的?汤尼型呀!怎么剪成了个莫西干型的?怕搞错,怕搞错,没剪之前,还画了样式。结果,还是错了,这可怎么办呀?阿丽挡在面前,先甜甜地笑,然后,挽着明月钢刀的胳膊,别急,别急呀。明月钢刀指着脑袋,怎么不急?你看呀!阿丽说,挺好的呀,挺帅的呀。阿丽的音容滑溜溜的,男顾客一般都禁受不起,没听几句,先酥了。明月钢刀这回是真急眼了,朝着阿丽吼,谁不知道你俩穿一条裤子?他露半拉腚,你也露半拉腚。阿丽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阿毛说,也不能全赖我,明月哥你说得太热闹了,我都被迷住了。
  阿丽先稳住了神儿,打量着明月钢刀的脑袋,想着,从哪儿改起呢?汤尼型的要求脑顶的头发要留出来,尽量长一些,两侧则推平,乍一看,有古代武士之风。可是,阿毛却把人家脑顶上的头发剪短了,想改都改不了了。怎么办呢?店长阿豪朝这边喊,怎么回事?阿毛也不辩解,低着头,收拾着剪子、推子,只等着阿豪再喊一声,就乖乖走人。
  明月钢刀缠着阿毛不放,丫的,20万块钱的大单让你搞砸了,赔吧!阿毛浑身哆嗦,哥呀,这不是要了亲命吗?阿丽豁出去了,凑上前来,要多媚,有多媚,就差把自己变成一颗鲜荔枝,剥光了,送到明月钢刀的嘴里。那个贱啊,够15个人看半拉月的。阿毛心里别扭,却不敢露出来,还敢吃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把你卖了都不够填补的。你呀,你还能干什么?上山种地不行,下海打鱼不行,好容易学会了理发,有吃的了,有喝的了,这下可好,一剪子下去,就是20万块!20万块钱,你赔得起吗?明月钢刀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招惹他干什么?给他剪个屌毛头发?阿毛悔得直往墙上撞,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恨不能把自己打回娘胎里。
  明月钢刀铁了心,阿毛非得补偿不可,一分都不能少。阿毛都要急哭了,都要给他跪下了。阿丽也急,阿毛靠理发挣的几个小钱,还得租房,还得吃饭,上哪儿去弄20万呀?明月钢刀说,丫的,你阿毛就是一吃货。阿毛受了刺激,突然跳起来,急着嚷,我不是吃货!明月钢刀气乐了,你不是吃货是什么?阿毛扬着脸吼,你不就是一模特吗?给块儿饼子,狗都能干!明月钢刀眼珠子转了又转,又想笑,又想恼。阿丽就怕他转眼珠子,从小到大,只要一转眼珠子,鬼主意就出来了,就得有人遭殃。
  明月钢刀掏出手机,对着阿毛拍照,拍完上面拍下面,拍完前面拍后面。恨恨地说,我到要看看你这条狗能不能干得了!拍完了,发出去。阿毛傻眼了,这是要找黑社会来灭口吗?几分钟后,回信了,明月钢刀捧着手机,看了半天。阿毛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突然跪下去,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连声干嚎,明月哥,放过我吧!明月钢刀连蹬了两下,放手!放手呀!阿毛抱得紧紧的,我真的没钱呀!明月钢刀挣脱了,是好事啊,你丫的!
  
    
  阿毛也能当模特,也能赚大钱,听起来就像说梦话。不过,是真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明月钢刀赐给他的馅饼。明月钢刀牺牲了自己,成全了阿毛。因此,阿毛应当知恩图报,应当给予补偿。具体的补偿方案让他费了不少心思,给多了,不舍得,给少了,又拿不出手。明月钢刀贪婪地瞅着阿丽,目光闪烁着,眼里全是五彩缤纷的鲜花,就差把阿丽揽入怀里了。阿毛伸手挡住了他的视线,明月哥,阿丽是我的女朋友!明月钢刀笑了笑,眼里的鲜花不见了,射出来几把飞刀,阿毛慌忙躲开,不敢和他对视。阿丽握着阿毛的手,捏了又捏,阿毛顿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经过磋商,双方达成协议,阿毛拿出1万块钱,赔给明月钢刀,这事就算过去了。
  接着,就是兑现,就是喝酒。喝了几杯后,明月钢刀的话就更多了,两片薄嘴唇,剪刀样地开合。先讲模特的特性,再介绍行里的规矩,最后才透露模特是如何赚钱的。说得热乎,听得也热乎。忽然,明月钢刀就说,这回是摆拍,是做水下模特。阿毛就问,什么是摆拍?什么是水下模特?明月钢刀说,你不用懂那么多,光知道在水里拍摄就行了。阿毛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水里?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下了水,他就是鱼。明月钢刀又说起摄影师,说是个好人。好在哪儿?好在不差钱。据说,家有万贯。也是的,穷人家谁能玩儿得起专业摄影?那可是烧钱的职业。明月钢刀说,摄影师的水平没得说,作品在德国的杂志上发表过,在美国的杂志上也发表过,除了这两个国家,其他的都不稀得提。如此成绩,全中国也没几个。摄影师姓朴,明月钢刀嘱咐阿毛,一定要尊重朴先生,艺术家嘛,都有个性。
  朴先生准备拍一组《世界上最美的吻》,有动物组的,有植物组的,就差人物组的还没完成。本来,想在非洲拍,后来,发觉黑人的面部太平,效果出不来,才决定回国。他首先签了明月钢刀,稿筹20万,什么都满意,就是不满意他的发型。朴先生让他剪成汤尼型的,还发来了效果图,发狠说,剪不好,就取消合同。结果,明月钢刀命不好,让阿毛剪成了个莫西干的发型,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了了。
  喝光了两打啤酒,明月钢刀的舌头硬了,告诉你们,是在水下完成的。阿丽说,知道的。明月钢刀问,知道了?阿毛说,知道了。明月钢刀又说,必须得会水,能憋气。阿毛说,这是我的长项,还比下水偷海参费劲吗?,明月钢刀说,前些年,你没少偷,回老家去,准得被人卸下一条腿来。阿毛说,没那么严重,我才弄多少,还有比我偷得凶的。明月钢刀站起来,拿了手包要走,阿毛啊阿毛,是不是吃货,自己掂量吧。阿丽一把扯住了,明月哥,我们怎么和朴先生联系?明月钢刀说,找……找……话没说完,一头栽进阿丽的怀里。阿丽恼了,伸手去抢手包,抢包里的钱。阿丽说,你骗人!
  明月钢刀挣扎着,护着手包,走了出去。阿毛赶紧结了账,追了出去。阿丽说,明月哥,你得说清楚了。明月钢刀说,等信吧。说完,钻进出租车,走了。阿丽气哭了,蹲在地上哭,阿毛拽她起来,阿丽朝他喊,你真没用,整天尽捅娄子。说完,站起来,赌气走了。阿毛顿觉脸上发烧,火烧火燎的。
 
  
  到了秋天,老主顾们都得罪光了,阿毛也就山穷水尽了。只是靠着阿丽的斡旋,才没被店长阿豪撵走。阿毛挺难过的,这算什么事?想着该到离开的时候了,可是,又没有勇气。能到哪儿去?老家是回不去了,这些年,都蜕化了,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农村人。自己看自己,越看越像怪物。渔船上倒是缺人手,姐夫能要他吗?阿毛掂量来掂量去,能做的,就是去当保安。说给阿丽听,阿丽坚决反对,不但反对,还抽了他一记耳光。抽了耳光不说,还要加上一句,年轻人干保安,就如同女子做鸡。
  阿毛捂着脸,假装火了,不干保安,能干什么?阿丽抓起电推子,塞到他的手里,理发呀!只要人类还长头发,你就饿不死。
  阿毛不喜欢理发,喜欢想入非非,进入状态的时候,挺吓人的,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每当这时,阿丽就得跟上去,掐一把,拽一下,把他唤醒。醒来的阿毛又很沮丧,摔盆打碗扔脸子,闹够了,才能消停。阿丽受不了了,说分手吧,我和阿军学手艺。阿丽的本意是想刺激刺激阿毛,让他振作起来。谁不知道阿军的德行,哪个愿和他搭档?阿毛心里不愿意,却不说出口来。担心说出来,影响了阿丽的前途。阿毛越是不表态,阿丽就越是生气。渐渐地,就真的往那方面想了。
  阿军盯着阿丽,说我是有规矩的。阿丽的脸红了,军哥,我是诚心诚意跟你学手艺的。阿军说,我也是诚心诚意的……阿丽顿觉头皮发奓,犹豫了,想打退堂鼓了。转头朝阿毛那边看,阿毛窝在椅子里,死人似的,一动不动。看来,他是没有指望了。阿丽狠狠心,说军哥,你就换换规矩吧。阿军摇着脑袋,我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阿丽下不了那个狠心,垂着头,走了回来。阿毛放心了,朝阿丽笑,眼里噙着泪水。
  阿丽出了发廊,面对着围墙,一个劲儿地抽烟。阿毛跟出来,说阿丽,你可别生气了。好一会儿,阿丽扔掉烟头,伸出两根手指头,一条道,咱们立即走人,我还是你的。阿毛点着头,盯着另一根手指。阿丽说,另一条嘛,豁出去了,我就跟阿军学手艺,大不了跟他睡两年!阿毛打了个冷颤,假装要笑,笑了几声,觉得不是个滋味。就说,阿丽,还是第一条道好,咱们离开吧。阿毛说,再拼两年,咱们自己开店,就不受窝囊气了。阿丽露出了笑容,这才是心目中的阿毛,等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到这么痛快的话,这么有男人味的话。阿丽逗他,钱呢?钱在哪儿?阿毛说,快了,就快有钱了。阿丽说,在哪儿?阿毛说,你听我慢慢说。阿丽忽然明白了,捂着耳朵,不听不听。阿毛扯开她的手,认真地说,你得听。
  好长时间以来,阿毛就想当个编剧,编剧能赚大钱,能最快地让他安顿下来。阿毛查过,像他这样的无名作者,得吃点亏,一集剧本只能卖上两万块钱。不少了,这还叫吃亏?阿毛算了笔账,30集就能赚60万。刨去税,能净剩40多万。阿毛还要掰着手指头算,阿丽就朝他啐了一口,你就做梦吧!阿毛说,我没做梦。
  阿毛请阿丽吃饭。阿丽想吃斑鱼,阿毛说,改日吧。阿丽懒洋洋的,连吵的力气都没了,跟着去了火锅店。这个时候,顾客不是很多,店里挺安静的。阿毛把酝酿已久的故事提纲拿出来,让阿丽看。开始还没觉得怎样,渐渐地,阿丽被吸引住了。三千多字的大纲,看了一个小时,想了一个小时。阿毛问,感觉怎么样?阿丽摇了摇头,没吭声。阿毛泄了气,接着,又愤愤不平起来,你懂不懂艺术?这只是骨头架子,配上血和肉,就好看了。阿丽心内一动,配上血和肉,得花多长时间?阿毛想了想,如果有吃有喝的,专心写,三个月,够用了。阿丽说,然后呢?阿毛说,然后就成了。阿丽说,然后呢?阿毛恍然大悟,然后,就送给导演呗。阿丽说,你认识导演吗?阿毛说,我不认识导演,不过,我认识导演的老婆。这么一说,阿丽也想起来了,的确有个顾客,说是导演的老婆,不常来,来了就找阿毛,就鼓励阿毛写作,她是阿毛少有的几个客人之一。想起这个女人,阿丽的心里头突然就亮起了一盏灯火,是啊,果然是个机会,如果……不过,导演那边要是不行的话……阿毛摆了一下手,导演那边不行,就传到网上,张导、冯导看上了,没有一百万,还不卖哪。阿丽的脑子转呀转,转得飞快,觉得阿毛挺可怜的,本身是有才的,可是,总也看不到希望,即便是个脓包,也该鼓出头了,阿毛他怎么就这么难?又觉得他挺可恨的,整天想入非非,尽做白日梦。反过来想一想,靠写剧本发财有错吗?这么一想,阿丽心中的那盏灯,就又亮了起来。走下去吧,陪着阿毛走下去吧,走到最后,也许,就走进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里去了。就像明月钢刀说的,看到了一个拳头大的星星,那可是希望的星星啊。
  写剧本的三个月,需要吃,需要喝,阿丽得顶上来,得挣钱。说给阿毛听,阿毛还挺感动的,猛地,瞪圆了眼睛,你还打算和阿军干?阿丽说,我必须这么做。阿丽说,就算是赌一把吧。阿毛说,你的赌性太大了,容易把自己赔进去。阿丽说,你写剧本,算不算赌呢?阿毛说,这是个人爱好,就像抽烟喝酒,不算赌。你一旦输了,嘿嘿。阿丽说,我输了,再回来找你。阿毛说,那时候的你还是你吗?阿丽没理他,再说下去就难听了。
  第二天,阿丽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送给阿军。阿军说,何必花这冤枉钱?又说,谁娶了你算是烧高香了。阿丽红了脸,半天才说,军哥,我已经是阿毛的人了。阿军说,要这么说,你就回去吧。阿丽低着头,掰着手指头,掰得嘎巴嘎巴地响。阿丽没有走,真想说,答应你个老色鬼算了。不过,不能开这个口子,这算什么事?
  从阿军家出来,阿丽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一个梦,醒了,还迷迷瞪瞪地。阿毛从树后头钻出来,脱下夹克,披在阿丽的身上。阿丽这才彻底醒来,叹了口气,喉头有些堵。一阵秋风吹来,仿佛自己也成了树叶,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阿丽说,其实,我们连片树叶都不如。
  
  
  电话响了。阿毛腾不出手来,随口就说,阿丽,你来接吧。阿丽正要过去,阿军说,阿丽,去拿一些皮筋儿来。阿丽顿时红了脸,忘了自己和阿军搭档了,工作期间,和阿毛没有关系的。就对阿毛说,你自己接吧。说完,就去前台了。自从跟了阿军,阿丽就没得清闲,被支使得团团转。即便这样,也没赢得好感。没办法,除非从了阿军,否则,就得忍着。电话是陌生人打来的,连声的哈喽,哈喽。阿毛说,打错了!便挂了。朝阿丽说,是一外国人。阿丽说,坏了,你得付国际话费。阿军说,听他吹吧,外国人怎么会给他打电话?阿毛想了想,不会是诈骗吧?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的号码。阿丽说,别接,别接。阿毛说,不接,不接。
  电话响个不停,顾客吵烦了,说接吧,不收钱的。阿毛接了电话。对方说,我是朴先生。阿毛愣了一下,哪个朴先生?对方说,你不知道我吗?阿毛说,你打错了吧?对方说,你先别挂,听我说。阿毛扭过脸,朝阿丽摆着口型,骗子!对方说,我是摄影师。阿毛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朴先生说,明月钢刀让找你的!阿毛猛地想起来了,连呼,哦,想起来了!朴先生说,明月钢刀太坏了,说不干,就不干了。阿毛心里一紧,慌忙说,对不起,全都怨我,是我把他的发型搞坏了,本来明月哥要剪个汤尼型的,我给弄了个莫西干型。朴先生哼了一声,这和发型有什么关系?他说他是个旱鸭子,不能下水拍片。阿毛打了个激灵,对呀,明月哥从小就不会游泳,他什么意思?
  朴先生问了阿毛的身高和体重,又问他是否身有残疾。阿毛一一回答。又问目前做什么,收入有多少。阿毛实话实说。停了一会儿,朴先生问,你的水性怎么样?阿毛说,我一口气能潜入海底,半个小时都不用冒头。朴先生加重了语气,行,你来当模特吧。阿毛蒙了,真的吗?朴先生说,你赶紧到敦煌来,知道敦煌吗?阿毛说,听说过。朴先生说,知道莫高窟吗?阿毛说,听说过。朴先生说,听说过鸣沙山吗?阿毛摇了摇头,朴先生说,听说过月牙泉吗?阿毛摇了摇头。
  店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怪物似的。阿丽掐了他一把,阿毛,别骗人呀。阿毛说,朴先生让我当模特,千真万确的。阿丽又掐了一把,骗人吧?阿毛揉着胳膊,我没骗人!明月哥介绍的。阿丽一把抓住阿毛的胳膊,惊喜地问,真的吗?阿毛指着罩下的顾客,坏了,我又惹祸了。原来,发卷松了,把顾客的发型烤坏了。顾客醒悟过来,喊来男朋友,要揍他。阿毛抱着脑袋,哥呀,千万别打脑袋,我还要当模特哪。男人扬起杂志,你说打哪儿合适?阿军说,让我来。阿军使出看家本事,让顾客焕然一新,满意而去。一场大祸,总算消弥了。
  阿军提议欢送阿毛,阿军说,在一起是冤家,离开了就是好兄弟。阿军招呼表哥阿豪,还有曼曼、阿福、友山几个都去。那天晚上,都喝醉了,都被阿毛的好运气震惊了。都在想,什么时候,也能被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阿军喝多了,说以后会把阿丽当成亲妹的,还说,朋友妻不可欺。阿毛挺感动的,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喝得差不多了,阿丽使了个眼色,先出去了。等了几分钟,阿毛也出去了,结了账,两人走出饭店。
  夜生活刚刚开始,城市里华灯四射,车水马龙。阿毛问,我们到哪儿?阿丽擎起阿毛的胳膊,飞喽!飞喽。阿毛有些不好意思,感觉两只胳膊沉甸甸的,又感觉内心里轻飘飘的。
  
 
  鸣沙山一半是灰的,一半是红的。沙子被风吹起来,笔直向上,犹如呼啦啦飘扬着的旗帜。阿毛头一次见到沙漠,顿时,被吸引住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朴先生。朴先生伸出两根手指头,把阿毛的视线扯回来。阿毛这才如梦初醒,有些不好意思。朴先生让阿毛鼓腮瞪眼,抬腿挥臂,又做了几组柔韧性很强的动作。朴先生说,可以了。女模特据说是个名模,名模就与众不同,就耍大牌,让阿毛主动适应她。阿毛不敢造次,连说,没问题。朴先生先带他们到附近的咖啡厅,说胡月,你先坐一会儿。说完,就出去了。胡月面朝着阿毛,面无表情。阿毛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想找个话茬,又不知说什么好。没办法,他也戴上了墨镜,看着胡月。
  “你认识明月钢刀吗?”
  “我们是老乡。”阿毛又加上一句,“明月哥是我的偶像。”
  “他为什么不来?”
  阿毛挠了挠头皮,怎么说呢?是因为发型吗?朴先生说被他耍了,这家伙是个旱鸭子,根本不能到水下拍摄的。也就是说,明月钢刀把阿毛也耍了,让他背上了好沉重的心理包袱,还讹去了1万块钱。这些,阿毛都不能说,也说不清楚,阿毛就笑了笑,一言不发。胡月也没问下去,换了个话题,我吧,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一般的男模都处不来。说到这儿,谈话就结束了。两个人坐着,朝着对方。朴先生回来了,还背了个超大的背包。朴先生说,咱们开个会吧。朴先生开门见山,先解释了他的创作思路,阐明了《世界上最美的吻》这一主题的艺术性和现实性。阿毛觉得挺有意思的,世界上最美的吻?什么样的吻才是最美的呢?他想起了阿丽,想起了初吻,内心泛起了涟漪。朴先生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拍出最伟大的作品来。要送出去参展。法国有个摄影大奖,每两年评一次,光奖金就有10万欧元。10万欧元对朴先生不算什么。朴先生认为,顶多算个屁!搞了这么多年的摄影,他就图一个被认可、被尊重,如果能得这个大奖,哪怕即刻被车撞死了,被水淹死了,得癌症死了,得艾滋病死了,朴先生都要含笑九泉的。
  阿毛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忍不住要说,那可是10万欧元呀!怎么就算个屁了?朴先生有双火眼金睛,能看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伸出手指,朝这边戳了一下,仿佛要戳穿阿毛猥琐的见不得人的念头,阿毛,你想要吗?阿毛脱口而出,有钱不赚是傻子!说这话时,脸上微微发烧,觉得有些不自量力了。朴先生拍了下桌子,好啊,想要,就得好好干,就得听我的。阿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耳朵里嗡嗡地响,身上的血全都朝脑袋上涌去。朴先生问,你舍得吃苦吗?阿毛说,当然。朴先生问,你舍得为艺术奉献吗?阿毛说,当然了!朴先生背起装备,说既然如此,咱们就起航吧。
  胡月懒洋洋地,跟在后边,阿毛跟在胡月的后面,走得急,几次踢到她的脚,惹得胡月一次次停住,回头瞪他。进了鸣沙山公园,胡月说,朴先生,后天我就回北京。朴先生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胡月说,你再找一个模特吧。朴先生还是朝前走,脚步却有些踉跄,能想象得到,他有多么的烦恼。来到雷音寺附近,阿毛就分不出东南西北了。满眼的沙子,满眼的沧桑,耳畔一直响着喇叭声,隐隐约约的,远古时期的,仿佛是离别时的呜咽,一个族群向另一个族群告别,朝着沙漠深处走去。猛然,想起了筋斗云,想起了孙悟空,哦?雷音寺,不是在西天吗?朴先生说,你知道得还不少。又问,你了解摄影艺术吗?阿毛说,不太了解。胡月嘀咕了一句,阿毛没听清,好像说了句“女人”。阿毛想起了阿丽,想起了她的美丽,想起了她的温柔,没错,我就喜欢女人,怎么的了?朴先生回过头,是真心话吗?阿毛说,当然是真心话。胡月说,废话,男人有不喜欢女人的吗?阿毛故意要气她,就说,女人和女人还不一样哪。朴先生说,我也喜欢女人,不过,我更喜欢摄影。胡月哼了一声,既然喜欢摄影,就不该喜欢女人。阿毛扮了个鬼脸,心里暗说,谁稀罕你这人高马大的蠢货。
  月牙泉不大,看起来,很像一轮残月。蓝天下,水也是蓝的,贴着水面映着几朵白云。站在泉边,有了一种渴望,很想走进去,仿佛,走进月牙泉里,就走进蓝天里了。朴先生说,这几天,我们就住扎在这里。胡月说,朴先生,我后天就走。朴先生放下背包,靠过去,小声说,晚上,咱们再谈。胡月说,没什么好谈的,我就是要走。朴先生叹了口气,胡月,为了艺术,你得牺牲嘛!你看看你的条件,再荒废下去就老了。胡月没搭理他。朴先生想了想,撸下戒指,碰了碰胡月的胳膊。胡月接过了戒指,笑了笑,不再闹了。朴先生提高了嗓门儿,胡月阿毛,你们先酝酿酝酿情绪,活动活动身体,待会儿就下水了。
  阿毛紧张了,不懂得怎样做才算酝酿情绪,他只好伸胳膊,压大腿,一边活动身体,一边观察着胡月。朴先生架好了帐篷,刚要钻进去,又扭头朝阿毛说,你有女朋友吗?阿毛说,有啊。朴先生问,经常接吻吗?阿毛说,得了空也吻几下。胡月笑了,笑起来的胡月,还挺有女人味的。朴先生没笑,说你吻一个看看。阿毛想了想,这就算是酝酿情绪吧?吻就吻,他抬起手臂,朝胳膊上很响亮地吻了一下。朴先生愣了,胡月也愣了,相互看了一眼,接着,一阵狂笑。好一会儿,才止住了。胡月开始盘头发,可惜,盘出来的发型不适合她,看着别扭,生硬。阿毛想帮她,又恨她傲慢,就作罢了。胡月停了手,盯着阿毛,仿佛看到了他的私心。阿毛心里打着鼓,不敢和她对视。胡月走过来,突然,捧起阿毛的脸,嘴巴贴过来,吻上了。
  阿毛一阵眩晕,迎着湿润的嘴唇,本能地吸吮着。胡月忽然又一把将阿毛推开,你的嘴巴真臭。朴先生说,阿毛,你吃什么了吗?阿毛窘得无地之容,发狠地说,吃屎了,吃了整整一碗的屎。胡月哇地一声,干呕起来。朴先生不高兴了,指责阿毛不职业,又埋怨胡月神经质。胡月恼了,摘下戒指,扔到朴先生脚下,跺着脚说,我现在就走。朴先生拦住了,胡月呀,你就忍忍吧,我去买口香糖,让他嚼,我让他刷牙,一天刷8遍,行了吧?胡月看着阿毛,换人吧,见了他,我就恶心。朴先生摊着双手,如果能换,早就换了。
  那天,胡月和阿毛先演练了几种造型,一遍遍地吻。阿毛都木了,每当胡月贴过来,他都想逃。朴先生说,阿毛,你要满腔热情,你要珍惜胡月。又说,将来,作品被联合国买去,就会随着维和部队到非洲,到中亚,到中美洲,到南美洲,哪里有暴力,哪里就有《世界上最美的吻》。恐怖分子看见最美的吻,就会放下武器,就会立地成佛的。阿毛将信将疑,想不通这其中的奥秘,不就是一个吻吗?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朴先生的眼光锐利,一下子就看透了阿毛的内心,朴先生问,知道毕加索吗?阿毛想了想,不知道。朴先生说,毕加索画的《和平鸽》,轰动了世界,有文化的人都应该知道他。
  朴先生让胡月先进帐篷里换衣服。阿毛也换了,抖了抖,跟唱戏似的,大袖飘飘。朴先生背上装备,像头笨熊。阿毛走到树丛后,撒了一泡尿,趁热,抹到肚皮上。这是海边人的秘诀,下水后,不凉肚子。胡月鼻子尖,皱着眉头嗅,什么味儿?什么味儿?阿毛慌忙朝身上撩水。朴先生说,阿毛,潜下后,数5个数就停,摆好姿势,等胡月。又对胡月说,一旦有情况,立即浮上来。交代完毕,朴先生一只脚踏入水中,胡月忽然蹲在地上,说脚被硌破了。朴先生说,别闹了,下水吧。胡月说,感染了怎么办?朴先生说,我给你拿创可贴去。他钻进帐篷里,出来时,围上来一群保安。朴先生说,我们是来拍照片的。保安说,管你是干什么的,就是不能下水。
  

  朴先生去公园管理处跑手续的这两天,阿毛和胡月混熟了。胡月主动找的阿毛,向他借手机充电器,接着,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阿毛心软,聊了几次,就不觉得她有多么可憎了,还主动给她做了头发,换了发型。胡月被震住了,无比地钦佩阿毛的手艺。两个人由此成了朋友。阿毛也有些惊奇,就那么一个破吹风、一把破梳子,就让胡月另眼相看了?说明他的手艺很高吗?说明胡月的眼光很低吗?还是他妈的以前的顾客都眼瞎?阿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有些得意。胡月告诉阿毛,朴先生的父亲是个大老板,有的是钱。这一点,正对阿毛的心思,有钱,就靠谱。朴先生成功了,阿毛也就成功了。明月钢刀的稿费是20万,人家是名模,比不了,他阿毛总不能低于10万吧?有了这10万块钱打底,还有什么好怕的?
  许可证始终办不下来,光吃饭不干活,连阿毛都替朴先生难受。胡月嘲笑他,皇帝都不急,你一个太监急什么?还故意刺激他,捧着阿毛的脸,你是太监吧?你怎么不长胡子?第四天,餐厅拒绝为他们提供早餐,阿毛来到朴先生的房间,想问问去哪儿吃饭。没等开口,先吓了一跳。朴先生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一夜不见,仿佛老了10岁。阿毛问,你怎么了?朴先生没有理他。阿毛又说,吃早饭吧。朴先生冷冷地说,你就知道吃!又没好气地问,你活着就是为了吃吗?阿毛有些不高兴,顶了一句,那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朴先生说,我为艺术而活,别说一顿饭,一百顿饭都可以不吃。阿毛说,那不就饿死了吗?朴先生说,只要功德圆满,饿死也值。阿毛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再说下去就是抬杠了。中午,阿毛再次来到朴先生的房间,想问问午饭在哪儿吃,朴先生还是那个姿势,盘着腿,像个打坐的和尚。阿毛说,朴先生,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朴先生皱着眉头,脸颊上的肉跳了几下。阿毛说,咱们找一个不要许可证的地方去拍,不是一样吗?
  朴先生突然睁开眼睛,活过来了。阿毛倒了杯水,递给他。朴先生一口气喝光了,仰着脸,愣愣地看着他,阿毛,我完蛋了。朴先生下了床,转了几个来回,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阿毛,我一败涂地。阿毛说,到我老家去吧,我老家的海水很透亮,没人管,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朴先生眼里闪出了一道亮光,接着,小火苗一样,熄灭了。他垂下了头,慢吞吞地说,胡月跑了。阿毛惊呆了,接着,就愤怒了,就想跳起来骂人。胡月呀胡月,狗屁一个!烂货一个!这样无情无义的混蛋,走了好,走了清静。
  胡月不但走了,还拿走了朴先生的钱。阿毛催促着,赶快报警呀?朴先生摆了一下手,见了警察怎么说?说不清楚呀。接着,又说出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他的父亲被抓了,账户被冻结了。阿毛傻了,也就是说,姓朴的你已经山穷水尽了,是个穷光蛋了?朴先生点了点头,是的,眼下,恐怕没有比我更穷的蛋了。阿毛的脑子笨,转不过弯来,想了半天,我的稿费怎么办呀?
  猛地,看见了相机,他靠前一步,掂量着是否抢过来低值。朴先生说,你说我该怎么办?阿毛盯着相机,没好气地说,谁他妈的管你?朴先生闭上了眼睛,不说了。阿毛怀疑没全闭上,留了条缝盯着哪。阿毛拿他没办法,来硬的?然后呢?就能心安理得了吗?明明是一次机会,是一次赚大钱的机会,可是,却出了这样的差错,一切美好的愿景,都将付诸东流,怎么和阿丽解释?阿丽能信吗?怎么办呀?阿毛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阿毛恳求着,朴先生,你得想办法,把我打发了。朴先生摇了摇头,我身无分文,如何打发你?阿毛说,你不是有照相机吗?朴先生猛地睁开了眼睛,相机是我的命,你拿走了,我也不活了。阿毛气乐了,你活不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朴先生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我死了,你就是图财害命。阿毛急眼了,拨着他的脑袋,像拨弄皮球一样,你他妈的还讹上我了?想一想,假如他死了,警察肯定会找上门的,那时,即便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了。算了吧,破财免灾了吧;算了吧,认倒霉了。阿毛心里凉冰冰的,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走吧,就当是做了个梦吧,就当是捐款了。走吧。
  阿毛,你不能走,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自杀,警察还得找你算账。朴先生瞪着眼睛,说的像真的一样。阿毛咧着嘴,干笑了几声,笑声变了味儿,听着像哭。阿毛真想哭一场,天底下还有这等难为人的倒霉事吗?
  朴先生也不是没有办法,也不是山穷水尽,就在阿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他有了办法,请阿毛参考。朴先生决定让阿毛参股,共同来完成《世界上最美的吻》的创作。继续按原计划,到丽江、三亚取景。阿毛想了半天,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为什么要到云南呢?为什么要到海南呢?朴先生说,那地方美呗。阿毛说,都钻进水里了,谁知道哪儿是丽江,哪儿是三亚?朴先生说,你说的有道理,又没有道理。朴先生认为摄影是真实的反映世界本源的艺术,来不得半点虚构,虚构就意味着自毁根基。朴先生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将来获奖了,奖金四六分成。他六,阿毛四。也就是说,阿毛保赚不赔。
  一旦得不了奖呢?阿毛问。朴先生冷笑着,朴先生说,你是猪脑子吗?他敲着额头说,我父亲总有出来的那一天吧?即便被枪毙了,难道就没为我藏点儿钱吗?阿毛的心一下子就滋润了,瞬间,温暖了,瞬间,从冰窟窿里爬出来了。
  
  
  据说,阿丽做了一个梦,梦见阿毛和一个女人亲嘴。这还不算,还和这个女人上了床。醒了,哭了一天。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阿丽越想越怕,决定不顾一切地和阿毛会合,要亲眼目睹“世界上最美的吻”是什么样子,哪怕阿毛不高兴,也要去。阿丽刚订好机票,阿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先是背诵了一首精心准备的抒情诗:
  沙漠啊,
  月牙泉啊,
  喇叭啊,
  都在哭泣……
  阿丽的心咯噔一下,哭泣?谁在哭泣?接着,阿毛说到了远景规划,说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阿丽止住了泪水,谁的未来?谁的美好生活?阿毛说,当然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美好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投资机会。阿丽多聪明啊,几句话就听明白了,阿毛想要投资哪。阿毛说完正事,也不催促,又背诵起诗来,一首接着一首。阿丽光是听,就是不表态。她在权衡利弊,权衡祸福。阿毛渴了,喝一瓶水,继续背诵;饿了,吃一碗面,继续背诵。黄昏来临,阿丽说,够了!阿毛就停下来了,心里头直打鼓。阿丽说,投资可以,不过,有个条件。阿毛猛地跳起来,你说,你说。朴先生猛地跳起来,让她说,让她说。阿丽说,你身边有人?阿毛说,不是人,是狗,是野狗。说完,朝朴先生使眼色,撵他出去。阿丽说,我的条件很简单,你答应了,我就投资,你不答应,算我没说。阿毛说,说吧说吧,你要星星,我给你摘去,专摘拳头那么大的星星。阿丽说,哪有拳头大的星星?阿毛说,明月哥说有就有。阿丽说,别提他,提他就恶心。阿丽顿了顿,你听好了,我要和你一起拍摄《世界上最美的吻》……
  阿毛耸了耸肩,完了,这就算谈崩了。朴先生却不这样认为,培训过的和没有培训过的模特都是模特,关键是,她必须得是女人,必须得带钱进组。阿毛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她不懂艺术,会影响作品的质量。朴先生不以为然,艺术是感悟,是天赋,与懂不懂关系不大,电影学院的教授个顶个懂艺术,都能当演员吗?朴先生让阿丽把照片传过来。没一会儿,阿丽发过来十几张,张张搔首弄姿,妩媚妖艳。朴先生点着头,行,就是她吧。
  阿丽打来9万块钱,然后,改飞丽江,等着与他们会合。这边,阿毛恳请朴先生和阿丽见面时,要注意火候,不能让她起疑。就说这是给阿毛一次发财的机会,千万不能说父亲被抓,公司破产。朴先生摊开双手,我从不说假话。阿毛叫苦不迭,孙子!朴爷!求求你了,就说句假话吧。朴先生笑了,好吧,为了你的幸福,我就说一次假话。
  到了丽江,和阿丽汇合后,朴先生一头钻进宾馆的房间里,花了一天的时间,设计出了17套造型。画出来,让阿毛和阿丽消化领悟。有的动作难度大,阿丽做得吃力,要么笑场,要么冷场。朴先生忍不住火了,朝她咆哮着,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不许你不尊重艺术。阿丽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气得眼泪汪汪。阿毛火了,姓朴的,请放尊重些,别忘了,我们是投资人,是股东。朴先生走到阿丽眼前,鼻尖对着鼻尖,我再说一遍,请你尊重艺术。阿毛没了面子,撸胳膊要和他单挑。阿丽拦住了,朴先生,对不起,对不起。从此,阿丽认真起来。两天下来,17套造型,演练得相当熟练。最快一次,用了三分钟就完成了。朴先生很满意,渐渐地,表扬的多,批评的少。嫌阿毛动作不到位时,就拉过阿丽演示。开始,阿丽有些拘束。后来,就大大方方地和他接吻。阿毛害怕了,担心朴先生色胆包天,打上阿丽的主意。
  下水前,阿丽打了个手势,朴先生,我不会游泳!朴先生顿时傻了,猛地,双手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阿丽笑了,朴先生,逗你玩儿哪,我会水的。朴先生抬起头,盯着阿丽。阿丽靠过去,摇着他的胳膊,我只想知道,我有多重要?阿毛一把拽过来,阿丽,你胡说什么呀?阿丽吐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朴先生先下了水,朝湖心游去。接着,阿毛和阿丽也下了水。游了一段,三个人围在一起,朴先生说了声,加油!便潜了下去。阿毛跟着潜了下去,湖水浑浊,没下去几米,眼前就一片模糊。一束光亮打过来,阿毛连忙回身,朝着阿丽迎去。他们按照事先设计,放平身体,昂着脑袋,双唇触碰在一起,接着,又是下一个动作。两个动作后,阿丽上浮,阿毛也跟着浮出了水面。朴先生最后浮出。
  回到住处,朴先生把照片存进电脑里,守在电脑前,仔细筛选。阿毛和阿丽也要看片,朴先生撵他们出去。阿毛摆出股东的威风来,瞪眼,掐腰,拍桌子。朴先生只好妥协,看看可以,不准评头论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绝大多数都是废片,要么角度不对,要么画面有问题。有几张还是不错的,阿丽说,下载给我们吧。朴先生摇着头,没说话。阿毛说,怎么就不行了?朴先生说,版权是我的,除非你们花钱买。阿毛气坏了,扬起胳膊,真想揍他一顿。
  朴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勾上了阿丽。阿毛却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找不到阿丽,还没想到出事了。整个丽江城都找遍了,也没有个踪影。等他回来,看见阿丽从朴先生的房间里出来,阿毛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到什么程度。从这以后,阿丽犯了魔怔,有事没事,总往朴先生屋里跑,说是听他谈艺术,谈人生境界。朴先生能说,又能唱,阿丽是又能唱,又能说。两人莺歌燕舞,如胶似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阿毛恳求阿丽悬崖勒马,回心转意。阿丽恼了,朝他乱嚷,悬什么崖?勒什么马?回什么心?转什么意?都滚一边去!把阿毛噎得一愣一愣的。
  阿丽感激朴先生,是朴先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就是奋斗,就是不断地进步,就是不停地攀升。每个人都有一个从生到死的路径,闭着眼也是一生,睁开眼也是一生。朴先生让她找到了适合自己行走的方向和方式,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丽相信,如果没有遇到朴先生,这辈子就算白来了。为了吃,为了喝,为了房子,为了生孩子而活着,那是活着吗?朴先生让她彻悟,人这辈子,还有许多更美妙的事要做。阿丽成了朴先生的信徒,成了他的拥趸。谁也不许说他一句坏话,说了,阿丽就不高兴,就反驳。
  阿丽还知道朴先生家在澳大利亚有两处庄园,一座矿山。据说在淡水河谷还有若干股份。阿毛不知道淡水河谷在哪儿,是个什么概念,阿丽也说不清。阿毛只想让阿丽清醒,让她别再做梦。阿毛告诉她,朴先生的父亲被抓了,他家的所有账号都被冻结了。还说,朴先生是个穷光蛋,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阿毛观察着阿丽的表情,担心她承受不了,阿丽却笑,一直在笑。笑过了,撇着嘴说,你真酸!
  阿毛的肺都要气炸了,找到朴先生,姓朴的,该结束了吧?朴先生说,是该结束了,你可以走了。阿毛说,要走,也得和阿丽一起走;要走,也得拿了钱走。朴先生说,第一,阿丽未必会跟你走;第二,也不是你投的资,严格地说,阿丽是股东。两个人吵了起来,阿毛揪住朴先生,伸手要揍他。朴先生也不闪避,像尊石像,等着他打。阿毛没敢造次,找来阿丽,三人当面,逼她表态。阿丽不表态,只是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离开谁,地球都照样转。阿毛说,他这是骗局!阿丽说,你想落井下石吗?阿丽又说,假如朴先生还是亿万富翁的儿子,你还有机会吗?阿丽盯着阿毛的眼睛,说呀!
  
 
  见到大海,阿毛的心情好了许多,阿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虽然彼此还有些隔阂,不过,工作时,还是很默契的。阿毛上火,口臭。演练时,阿丽也只是皱皱眉,什么也不说。换作往常,早就大喊大叫,让他刷牙,让他嚼口香糖了。朴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奋,一如既往地严谨。回到住处,坐在电脑前,全身心地选片。每当这时,阿丽就像只乖乖猫,悄无声息地坐在旁边,递茶倒水,喂他水果。
  有一天,阿丽推开阿毛的房门,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阿毛问,他欺负你了?阿丽还是不说话。阿毛急了,他强奸你了?阿丽绞着手指,欲言又止。阿毛说,你就赶紧说吧。
  阿丽接了一个电话,是明月钢刀打来的。张口就问,在哪儿呢?阿丽说,在三亚。明月钢刀忽然问,你是谁?阿丽说,我是阿丽。明月钢刀就笑,打错了,打错了。又问,你在三亚做什么,当鸡吗?阿丽骂了他,说和朴先生一起拍片,拍《世界上最美的吻》。明月钢刀说,你上他的当了!阿丽吓了一跳,说不是你推荐的吗?你还拿了我们1万块钱哪。明月钢刀就挂了电话,再打,不接。阿丽觉得蹊跷,这才来找阿毛。阿毛感觉一股浊气猛地就顶到了脑门,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鬼迷心窍,就不听我的呀!阿丽说,从头到尾都是你决定的,怎么还赖上我了呢?
  他们突然明白了,这样吵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一起来到朴先生的房间。朴先生似乎早有准备,说这样吧,咱们个地方 ,一边喝点什么,一边谈。阿毛心里一惊,完了,他要耍赖。
  酒还没喝多少,朴先生就坦白了,承认喜欢阿丽。在这之前,还没喜欢过别的女人。阿毛想起了胡月,真想问他,你敢说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吗?阿毛让交代其他的,管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的,他最关心的是钱,是投资。朴先生看着阿丽,欲言又止,阿丽低着头,吮着椰汁,眼角处,藏着一颗泪珠。        
  还是很小的时候,家里给他买了一架相机,让他玩。他拿着相机到处乱跑,到处乱照。谁知道,就照下了一个女人。相片洗出来,全家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女人,竟然是他的亲妈。这张照片像一块儿酵母,催发了他的思念之情。他想找到亲妈,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遇见的,在哪儿拍的。他满世界里乱走,满世界里乱拍,相信总有一天,母亲还能闯进镜头里,到那时,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了。从这以后,只要拿起相机,浑身就充满了力量,相机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了他的眼睛。很久以来,他总以为自己是个伟大的摄影家,也坚信能拍出传世的作品来。后来,作品变了格调,变得没有力量。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的追求,怀疑还有没有未来。他找不到出路,仿佛突然失去了艺术的魔法棒,变成了白痴。朴先生承认,在没有遇到阿丽以前,他就是一个白痴,不但是白痴,还是一个无赖。明月钢刀聪明,最先看出来了,接着,胡月也看出来了,他们都相继逃了。遇到了阿丽,一切都改变了,他发现自己的艺术追求不但有未来,而且,前景十分光明。他的作品突然就有了光晕,有了神秘的符号,会说话了。阿丽像一道激光,打通了他的血脉,剔除了血管里的癌细胞,让他得以重生。阿丽替他把那根魔法棒找回来了,阿丽就是魔法棒。
  朴先生本不姓朴,姓什么他不说,担心辱没了先辈,阿毛也不问,阿毛对他姓什么不感兴趣,只关心投资是否打了水漂。朴先生有些不耐烦,先是冷笑,接着,就直言不讳地说,只有你呀,才会上一个白痴的当。阿毛眨眨眼,想了想,不是好话,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砸在姓朴的眼眶上,又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朴先生像块儿抹布一样飞起来,又像抹布一样趴在桌子上。服务员跑过来,干哈?找屎(死)啊?阿毛乐了,是找屎,他就是屎,臭狗屎。
  阿毛架着朴先生回到了住处,阿毛说,骗子,你要倒霉的。朴先生挣扎着,朝阿毛脸上吐带血的口水,阿毛捏着他的嘴巴,拿脑袋撞他的脑袋。朴先生说,你打吧。还说,只要打不死,就一定会娶阿丽的。阿毛把他横着抱起来,摔在地上,骑在身下,一顿大耳光,扇得啪啪响。阿丽嘴角挑着,似笑不笑,看着这场闹剧。朴先生挣扎着,阿丽呀,你不管管他吗?阿丽不笑了,扭头走了。第二天,朴先生在大厅里找到阿毛,告诉他,半个小时以后准时出工。阿毛甩开他的手,爱找谁找谁,老子得走了。朴先生咧着嘴,倒吸着冷气,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阿毛说,看什么看?朴先生把阿毛拽到小展厅里,朝阿毛讨好地笑,又拽起阿毛的手,使劲儿扇他的耳光。阿毛说,你疯了吗?朴先生说,没疯!没疯!朴先生揉了揉乌青的眼眶,诚恳地说,我很可能要成功了,我离成功很近很近,近在咫尺,伸手就能够得到。说着,哽咽了,捂住了脸,泪水从手缝中渗了出来。阿毛没了主意,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去问阿丽,阿丽说,再相信他一次吧。阿毛说,为什么要相信他?阿丽脸红了,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他挺难的。趁阿丽回房收拾东西,朴先生向阿毛保证,合作结束前,他不会对阿丽有非分之想的。阿毛举起了拳头,你想找打吗?朴先生说,我实话实说,我有权爱一个人,不过,我必须得成功,必须有能力让我爱的女人过上美好的生活。阿毛泄了气,想想,他的话有些道理。
  一夜之间,海边人潮涌动,下饺子似的,无法下水拍摄。阿毛说,正好,就到此为止吧。阿丽也说,算了吧,朴先生。朴先生咬着嘴唇,眼泪含着眼圈,我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阿毛说,除非你把钱还给我们。阿丽说,是的。朴先生说,这不用担心,我爸在澳洲有矿产,在淡水河谷有股份……阿丽冷笑着,朴先生,我不想再听了。朴先生红了脸,愣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了,拿出一枚钻戒。阿毛见过这枚戒指,曾经给过胡月,胡月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目光是异样的。阿毛猜这枚钻戒一定很贵重。朴先生说,这是我妈留下的,可以顶上你们的投资了。又说,最迟半年,我的作品就能发表,那时候,我会找你们的,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成功,什么是百折不挠。朴先生把手伸向阿毛,阿毛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感觉像握了一块儿冰。阿丽也伸出手,和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都没有说话,都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奇妙的冲动,只是有些冷飕飕的。朴先生带着他们离开了海边浴场,搭了辆三轮车,顺着沿海公路朝东驶去。走了很远,几乎见不到人了。司机说,前边就是太平崖。朴先生问,鲨鱼湾在哪儿呢?司机说,太平崖下面就是鲨鱼湾。朴先生来了精神,回头说,到了,到了。三个人下了车,走到崖边。下面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一片宁静的海面,仿佛睡着了一样。朴先生说,这儿水质好,有各种各样的热带鱼,拍进镜头,一定很漂亮。阿丽说,但愿吧。朴先生说,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鲨鱼,你们俩在鲨鱼面前接吻,拍下来,一定能轰动的,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摄影作品的。阿毛吓了一跳,鲨鱼?朴先生笑了,逗你玩儿哪,海里有拦鲨网,鲨鱼是游不过来的。
  朴先生决定在离岸边一百多米远的小坨子那儿下水,三个人把装备放进游泳圈里,游了过去。小坨子露出来的地方能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三个人爬上去,挤在一起。朴先生说,你们要相信我,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摄影师。阿毛和阿丽扭过头去,都不愿听他啰嗦。朴先生有些尴尬,低头配搭装备,交代了注意事项,就率先下水了。转眼,没入水中。数了5个数以后,阿毛也下去了,再数5个数,阿丽也下去了。水下拍摄需要眼疾手快,需要配合默契。阿毛见到朴先生端着相机,面对着他,便连忙回身,朝阿丽摆了个手势。阿丽抓住阿毛的手,两个人摆了一个心的造型,然后,双唇触碰在一起。朴先生连拍了几组,打出赞美的手势。阿毛和阿丽又摆出美人鱼造型,接吻。这个造型是临时想出的,身边五彩斑斓的鱼群成了点缀,不用多想,这个画面一定是绝妙的。这时,朴先生的脸突然变形了,身子也变形了,仿佛水里爆炸了一颗原子弹。瞬间,阿丽的脸也变形了,身子也变形了,一股狂流从阿毛头顶上涌过去,一团黑影横摆着,扭身冲过来。
  鲨鱼!鲨鱼!
  阿丽转身上浮,猛地,鲨鱼张开大嘴,朝她窜来。阿丽斜着闪开了,鲨鱼冲过去,又甩头回来,再次朝阿丽冲来,阿丽已经失控了,开始吐气了,一串串的水泡升起来。阿毛傻了,眼看着阿丽就要葬身鱼腹。这时,朴先生游过来,伸手把相机挂在了阿毛的胳膊上,闪电般冲向鲨鱼。阿丽和阿毛,双双浮出水面,拼尽全力,游过去,爬上了坨子。
  清澈的海水浑了,海面上掀起了一股巨浪,砸在坨子上,溅起无数浪花。一会儿,巨浪平息了,似乎,有一条淡淡的红,丝带样的,缠绕着,围出了一个心的造型。
  阿丽蜷缩在阿毛的怀里,紧盯着海面,浑身发抖。阿毛哆嗦着,哆嗦着,看着那颗心慢慢扩散,慢慢消失,阿丽,你见过拳头大的星星吗?在广袤的天空中,有一颗神奇的星星,那是灵魂之星。说着,阿毛禁不住泪流满面了。阿丽把脸埋进阿毛的怀里,哽咽着说,看到了,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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