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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香镇的匠人
来源: | 作者:白天光  时间: 2015-07-15
  日子中没有匠人们,就没有喧闹,没有喧闹的日子就不算是日子。喧闹的日子让我们的小镇变得幸福了。人们可以忘掉那些该忘掉的人,却不能忘掉那些匠人们……
——木香镇私塾先生甄久如
  
  一、石匠陈拓
  陈拓不是土生土长的木香镇人,老家在直隶。当年他在木香镇北的采石场采石头,是个头人。因为在采石场采石的都是从直隶过来的,陈拓为什么能成为头人,这和他的手艺有关,他有一双慧眼,哪个山坡上有啥石头,他都能看出来。木香镇北的山叫三泉山,这座山上有许多好东西,有上百年的梨木,再往山里去还能找到灵芝群,在这山上能寻到一颗人参也不是怪事。陈拓没把眼睛盯在林子里,而是盯在了林子下面。陈拓原来在直隶也算是名门贵族,父亲在朝廷的翰林院做修撰,应该算是五品官。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朝廷里的朝官们就都散了,陈拓的父亲装了一车书,就回了老家直隶的沧州。那年沧州出了蝗灾,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也偏巧那年父亲病故,父亲在朝廷做官时没有积攒下银子,每年吃的俸禄也只够一家人的吃喝,父亲死了,家里唯一的收入也没了,陈拓就把家里的十几亩薄地卖了,揣着银子去了关东。陈拓在直隶的时候,父亲曾经指望他能读书做官,可这陈拓却不愿意做官,不是他头脑不聪明,而是他厌倦官场。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考上了秀才,此后他并没有考进士,而是在家闲赋,他的邻居也是他的本家堂叔,就是石匠。不过他的这个本家却从来不凿刻碑文,而是凿刻碾子和辘轳井坛。石匠讲究的是凿子的轻重,在石头上刻的纹路越密越清晰,这石匠的技艺就最深。陈拓没有拜本家堂叔为师,只是无事可做的时候帮他的堂叔打打下手,时间久了他也就能抄锤子和凿子了。石匠的本事不光是凿刻石头,还要有一双慧眼,辨别出石材的好坏。在石匠的眼里什么样的石头都是有用的,但是石头也分高低。堂叔家就有一块好石头,叫火石,石头的通体都是红颜色的,半透明,其实就是玛瑙。堂叔发现这块火石是在乡下,这块火石被镶在一个猪圈的后身,堂叔要和这个猪圈的主人交换,这个农民和他堂叔交换的东西是一袋子白米。堂叔毫不犹豫的就从米栈买了一袋子白米和他交换了。在石匠眼里,这仅仅是一块火石,如果把它拉到京城去卖给雕刻大师,至少要值上千两银子。堂叔这种寻找石头的叫法叫淘石。而真正的本事,是要在山坡上看石。陈拓不是一个人闯关东,而是领了一伙人到关东来,不是为了淘石,而是为了找石,而终于在某一天,在三泉山北坡看见了地下埋着的雪花石。这雪花石也很贵重,适合于做牌坊、门脸或者是大宅院门口的石狮子,更适合做碑石。
  陈拓和一伙直隶人,一直住在三泉山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但陈拓在这破棚子里只待了一年多,就在木香镇落户了。民国初年,进出木香镇时要有石门,这个石门五丈宽,六丈高,城门的横梁是两块石头接上去的,这就很要功夫。陈拓和他的伙计们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木香镇的石门凿刻出来了,木香镇三个字是由民国的新省长写的行草,陈拓凿刻的连原稿的笔锋和笔线都没有遗漏。新省长看了之后大加赞赏,说,此工匠乃是关东第一石匠。木香镇为了感谢陈拓就特意给他在木香镇腾出一块地来,让他在那里建宅院。陈拓又向镇长祈求,也让和他从直隶一起来的人,在木香镇落户。镇长许青灯是个有远见的人,他们让这些直隶人留下来了,但有一个条件,让他们为木香镇铺出一条宽六丈,长半里地的石板路来,限他们五年内铺成,铺成以后每个人都可以在木香镇落户,可以随便买铺子买地。陈拓和他领的这些石匠们,让木香镇变成了另一种样子,若干年后,人们看到这条石板路才觉出这个小镇的苍老。
  陈拓在木香镇的石活一天比一天多,也因为他刻下了省长的行草,加上木香镇的石门很气魄,所以慕名前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一年,陈拓赚了一份大钱,江北的大财主苏还山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为父亲修了一个豪华的墓地,又立了一大块石碑。这石碑高三丈宽一丈,碑文三千余字,是请泓远寺高僧写的小楷。这石碑一立起来就在江北轰动了,渐渐地这个墓地就变成了江北的一域风景。陈拓是不和苏家讨价还价的,这也是陈拓生意红火的原因,到他这里做碑的或其他石活的,当和他讨价还价时,他总是一句话,凭赏。陈拓给苏家刻的这硕大的石碑,苏家就给了他五千块大洋。
  陈拓小时候只读过四年私塾,那时候父亲还没有进朝廷当修撰,他的文字功夫和书写功底还都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在大清的最后一次殿试中进了甲榜,才得以留在朝廷。这些不是陈拓炫耀自己的资本,但不知许多顾客从哪里知道的陈拓的父亲曾是大清的修撰。这也许是他石活价码不断提升的原因。
  这几年的光景,陈拓就在木香镇盖了一个四合大院,自然这个四合大院是有别于其他门户的,院墙和房子全是石头垒起来的。他的大门脸没有雕刻陈宅,而是雕上了拓而泛之,其意幽深。
  有这么好的宅院,必然院子里要有一个好女人。陈拓长得也算五大三粗,可却不太招女人喜欢,从直隶迁过来之前,他是有媳妇的,但她不愿意和丈夫闯关东,就提出要回娘家过日子,陈拓也没犹豫,一纸休书就把她休回娘家去了。现在陈拓一个人过日子,手里在有钱也过不出真正的日子来,于是他就想找个女人。这个女人是镇上十九嫂包子铺的掌柜十九嫂的妹子,姓杨,叫杨五朵。十九嫂家里就五个姑娘,她是老二叫杨二朵,她这个妹妹在家排行老五,就叫杨五朵。那天,陈拓在十九嫂包子铺和杨五朵见面了,一见面陈拓就看中了杨五朵。杨五朵应该算是一个老姑娘,她只比陈拓小一岁,这年陈拓已经三十三岁了。杨五朵哪儿长得都大,大身板儿,大脸盘儿,大腰板儿,连说话都是粗门大嗓。陈拓在想,母亲活着的时候常说,娶女人要娶一个五大三粗的才能把家支起来。陈拓以前的妻子就长得很瘦很小,怎么看都没有福相。
  想不到杨五朵也看中了陈拓,她见陈拓以后一直在盯着他那双眼睛和大手。陈拓的眼睛很大,但眼白不多,这样的男人让人看了不瘆人,女人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显得踏实牢靠。陈拓的手又厚又粗,这可能和他握了十几年的钎子和锤子有关。两个人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却在十九嫂那里吃了六屉包子。这六屉包子应该是三个人的食量,而陈拓和杨五朵却把他们都吃光了。吃完了包子,杨五朵忽然问,要是你对我看好了,就抓紧把我娶了吧,啥时候娶,给个准日子?
  陈拓想了想说,在等一个月吧,我手里还有一个大活儿没干完,等干完了咱们就操办婚事。
  杨五朵又说,我们老杨家姑娘嫁出去不要太多的彩礼,我爹喜欢吃肉,你给他送二十斤肉就算是彩礼了。
  陈拓说,那不行,老人家要是愿意吃肉就得让他吃个够,彩礼是两头猪,过几天我就把猪赶到二姐这里,让她给咱爹送去。这些彩礼太少了,你再想想还应该给你家买点啥?
  杨五朵说,那就得提到我妈了,她和我一样,从小就没裹足,是大脚板,她喜欢穿江北老侯家的绣花鞋,那绣花鞋可不是秀在绸缎上,而是秀在鹿皮上。老侯家的鹿皮鞋很贵,一双至少也得十块大洋。
  陈拓说,那就给咱妈买十双。
  杨五朵说,这就足够了,我就等着你娶我了。
  陈拓说,你结婚那天耳坠子、金戒指、头上的银钗我都给你买齐了,然后再给你一个大礼。
  ……
  杨五朵是个急性子,加上她相中了陈拓,一个月以后,她就到了木香镇,找到了陈拓。陈拓被吓着了,这个杨五朵是坐着马车来的,车上装着丝缎的被褥和绣花枕头,还装着锅碗瓢盆,进了陈拓的大院就冲陈拓喊,当家的,我来了。
  看样子这杨五朵是等不急了,现在就来和陈拓过日子。陈拓说,这怎么行,如果让你爹知道了,还不得把你撵回去,咱们得摆个婚宴,用轿子到镇西把你抬过来,那才叫名正言顺。
  杨五朵说,我爹是一个不着调的人,他除了嘴馋,身上有许多恶习,家里有几垧地,他把地收割完了,就让我的几个姐夫帮助他打场、碾米等,粮食入了库他就该去江北方正县兴隆镇看戏去了。兴隆镇有四五家戏园子,他一进了兴隆镇就必须得把五家戏园子里的戏都看完了才能回来。这至少也得两个月。这怎么行,我能等两个多月吗,现在都已经深秋了,过几天就入冬下雪了,到那个时候再办婚宴就不方便了。我爹临走前我跟他打的招呼,说要到你这儿来,先跟你过日子,婚宴等他回来的时候再补办,我爹说,他不管了,所以我就……
  陈拓想了想说道,那就听你的。
  杨五朵还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她对陈拓知疼知热。家里家外打理得很规矩。但陈拓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跟杨五朵过日子,他还是要坚持把婚宴办了,于是他就和杨五朵去了老杨家。谁知道一回家,杨五朵就看见她爹在床上卧床不起了,她就问大姐怎么回事。大姐告诉她,他在兴隆镇看戏的时候跟一个戏子上炕了,谁知道这个戏子还有主儿,是当地的恶霸,他把咱爹的腿打断了,好悬没死在兴隆镇……
  陈拓看着卧床不起的岳父大人,就说,不能总在炕上挺着,木香镇有一个老中医叫毛十六先生,红伤治骨对他说来不算个啥,到我那儿去吧,就住在我们家。
  杨五朵的父亲摇摇头说道,不能去,我被打这个事儿太丢人,如果让木香镇上的人知道了,你们两个脸上也没有面子……其实我不光是断了腿,脏器也让这个恶霸给伤了,估计最多我只能活到年底……
  杨五朵的父亲性格很犟,杨五朵和陈拓劝不动他,就回到了木香镇。几天以后,陈拓在木香镇摆了宴席,把他们的婚礼补办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上了炕,忽然陈拓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在和你订亲的时候说过,婚礼那天要送给你一份大礼,这个大礼就在后院,我现在就把它拿过来让你看……
  杨五朵想不出是什么大礼还要藏在后院,她在炕上兴奋的等着。一会儿的功夫,陈拓让两个家中的伙计把那件大礼抬了进来,这个大礼用绸缎包裹着……
  陈拓让两个伙计出去了。
  杨五朵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一个礼物!
  陈拓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礼,是一块黑色雪花石。这雪花石很金贵,在省城能值一万多块大洋,如果用它换牲口,能换十匹好马,如果置地也置一百多垧,但是我不会把它卖了,因为那上面刻的字何止是万贯家财……
  杨五朵瞪大了眼睛,问,刻的什么字?
  陈拓就把那块红绸子拽开了,这是一块被打磨的直晃眼睛的雪花石,上面的文字是:陈拓   杨五朵之墓
  杨五朵不知是兴奋还是被吓着了,她昏了过去,陈拓这才觉得他这个大礼已经让妻子承受不了,就使劲摇着她,并她把搂在怀里,杨五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笑了,真是个大礼!
  
  二、瓦盆匠冯大举
  冯大举是瓦盆匠,他在木香镇南有一个瓦盆窑。没有牌号。冯大举还有一个外号,叫冯大结巴。别看他结巴,但他卖瓦盆的叫卖声却从来不结巴,因为他在卖瓦盆的时候不是在叫而是在唱。木香镇所有匠人都能唱,也叫唱生意。如唱饼子,是指烙饼的匠人边烙饼边唱,唱出的味道又酥又脆,像他平底锅上的烙饼一样脆生。冯大举唱生意是老段子,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唱啥词,他就也唱啥词——
      一盆金子
    一盆银
    天下难找冯家的盆
      养鱼的盆
    能跳龙门
    养草的盆
    花似锦
      木香镇都是大善人
    冯大举的瓦盆装满了地气装满了魂
    ……

  冯大举的瓦盆窑其实也不光烧瓦盆,瓦盆窑只是这窑的名号,冯大举的瓦盆窑其实主要还是烧大缸、坛子、瓮。瓦盆也烧,要不然就没法叫瓦盆窑。冯大举烧的缸名气最大,他最大号的缸能装四十多桶水。如果在缸里装人那缸里蹲进去五个人也不显得挤。秋天渍酸菜要装进去两驴车白菜,再放进去水压上石头,这酸菜缸就还不能漾出水来。冯大举的缸能腌菜,能装水,也能装粮食。用冯大举的缸装粮食,耗子无论费多大劲也爬不上去。冯大举装缸的水,一般都不装井里的水。在冬天的时候要拉一车冰放进缸里,化了在往里续冰,把水缸装满得需要两车冰。这水半年都是凉的。逢年过节要吃白米饭,如果用这水缸里的水,这白米饭就又白又透明。所以冯大举的缸最远的已经卖到了奉天城。有一年的春天,江北的大财神秦汉久到冯大举这里来买缸。冯大举的缸根据装的东西分量的多少,分为十斗缸至一斗缸不等。如果要是定做最大的缸可以做到十二斗缸,这十二斗缸能装十二斗粮食。秦汉久就派管家到这里定了十只十二斗缸。大财神秦汉久财大,权势也大,大儿子秦楚是哈尔滨呼兰警局的局长。二儿子秦良是哈尔滨炭场的大掌柜。这炭场是二儿子秦良和犹太人保罗合开的,是哈尔滨最大的商家之一。
  秦汉久的生活很奢侈。他说之所以定了这么多的大缸,是要用这大缸屯肉和鱼。这些缸里还要放四花鱼、狍子肉、羔羊肉、还要屯红糖、大枣、核桃仁。这些大缸要放在冷窖里。冷窖是石头砌的,冬天的时候要在冰窖里屯放十几马车冰块,这些被储藏的奢侈品就不会变味。冯大举知道这是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就挑出了上好的黄泥,在这泥里要搅拌进去石粉、鸡蛋清和糯米汤。这大缸烧出来就不是那种泥缸了,也叫泥瓷或粗泥瓷。秦汉久定制的是十只,进窑的至少也得五只,出窑的时候冯大举要用柞木棒子挨个去敲,声音好的才能算数。敲完以后还要往这缸里放满水,要用棉布把缸外擦净,然后再看看是不是渗漏,这缸才能算合格。一个月以后秦汉久的管家就把十口缸运到了江北。这些缸冯大举没有和秦大财主定价,仍然是凭赏。秦汉久从来都不小气,每一口缸给了冯大举五十块大洋。其实如果冯大举要是定价的话,顶多给每口缸定三十块大洋。这些钱应该是冯大举一年的收入。
  冯大举的瓦盆窑一年比一年红火。所以冯大举应该算是木香镇生意最好的匠人。冯大举的铺子在木香镇,其实这铺子除了可以直接卖瓦盆,大物件不在这里交易。但这铺子里却摆放着样品,主要是大缸。如果主顾相中了就到他的瓦盆窑去拉。冯大举家的宅院有两处,一个在木香镇他的瓦盆铺的后面,有十六间房子,分前后院。前院七间房子,后院九间房子。木香镇的冯家大院实际是过日子的地方。冯大举有两房老婆,七个孩子。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们不在木香镇做事,有两个在江北,开了一个澡堂子。还有两个在哈尔滨做生意,一个卖洋货,另一个开当铺。三个年岁小的都在镇上的甄久如私塾学堂学私塾。大老婆冯杨氏在院子里主事,也管镇上铺子里的账。她只管账却不管钱。钱都在冯大举的钱柜里。家里边用钱要经过冯大举的许可。其实冯家的钱柜总是满的,两个夫人朝他要钱,要多少他就给多少。冯杨氏长得人高马大,冯家七个孩子有四个儿子,三个丫头。儿子都是她生的,她就在冯家大院也显得气粗。但冯杨氏为人很善,二太太比她小七岁,冯沈氏。这冯沈氏还是冯杨氏的亲戚,两个人是姨表妹。冯沈氏能进冯家大院还是冯杨氏给介绍的。姐妹俩在冯家大院没有口角,相互间也不揣心眼儿。冯大举虽然是掌柜的,但大事小情他还是要听大老婆冯杨氏的。三个人晚上睡觉也公平合理,单日子是冯沈氏,双日子是冯杨氏。冯家大院有四个丫鬟,五个长工,这四个丫鬟都归冯沈氏管,她们操持什么活也都由冯沈氏来支配,冯沈氏还兼管厨房。厨娘也是冯家亲戚,是冯大举的小姨。冯大举的小姨是个哑巴,院子里谁用手比划什么她都不懂,而冯沈氏比划她就能看懂。小姨锅头灶脑做的都很利落,饭菜不用别人插手,她一个人忙活就足够了。有时候有两个丫鬟帮她洗菜,添灶火,但从来不让这些丫鬟们动刀切菜。
  院里的五个长工有一个喂马的,一个赶车的,一个打更的,一个侍弄院里的花草蔬菜兼打柴挑水,还有一个是干杂活的。
  冯大举也是木香镇的老人儿,三代人都在木香镇操持的也都是瓦盆窑的活儿。冯大举在镇上的人缘很好,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去随份子。一般的份子是五块大洋,冯大举除了随五块大洋,还送一个粗泥坛子。这坛子一般家家户户都有,里边有的装的是荤油,有的装的是盐。这份子也只有谁家办喜事的时候他才送,办喜事的人家能够得到冯大举送的坛子,便都觉得是大礼。冯大举家里头有事,镇上的人也都能抢着帮他,有一年冯大举被蛇咬了一口。镇上的神医毛十六先生就急忙拿来一块拔毒膏药贴了上去,第二天早晨又来给他换膏药,咬冯大举的蛇是山上最厉害的蛇,镇上的人叫它花尾巴长虫,咬一口一袋烟的功夫人就得毙命。是毛十六先生把他的命给救了。
  冯大举给江北大财神秦汉久烧十口大缸的事儿,也算不小的事儿,镇上的人都说冯大举每年都能遇上财神爷,而今年遇到的财神爷是最有钱的。
  谁料想这一年出事了,半年以后秦汉久的账房先生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带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每个汉子手中都握着一把打铁锤子。这天冯大举正领着徒弟做缸坯子,见江北秦老爷的人来了就看出了来者不善,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哈这腰问,几位老爷,有什么事儿吗?
  秦家管家恶着脸说道,冯大举,你把我们秦老爷给坑了,十口大缸有六口缸把东西给屯坏了。当初我们验缸的时候只验了缸漏不漏水,样式好看不好看,容不容易碎裂,却忽略了一件大事儿,那就是你烧制大缸的时候,泥坯子里边的材料是有毒的。回去用着大缸屯狍子肉,前几天把这狍子肉拿出来炖,谁知道这狍子肉变色了。入缸的时候是红色,出缸的时候也应该是红色,腌制的盐都是从东洋运过来的。腌制的手艺也没错,谁知道这肉一下锅就有腥臭味,秦老爷没敢吃,就把这烀熟的狍子肉喂狗了,狗吃了以后不到小半天就药死了,多亏人没吃,人要是吃了就出人命了。你说这事儿该咋整?
  冯大举想了想说道,秦老爷用我的缸腌肉出了邪味儿,原本不是缸有毒造成的,咱们可以打赌,把缸里放满水,再放几条鱼,如果鱼死了就说明缸有毒,如果鱼没死就说明缸没毒。就是经官也得这么办,不知管家老爷同不同意?
  秦老爷的管家说道,过了江北谁都知道,我们家秦老爷是个讲理的人,可以照着你的法子试上一回,不过这鱼不能用你家现在养的鱼,要用刚从江岔子新捞上来的鱼,如果把新捞上来的鱼放进你烧制的水缸里,过上两个钟头,它要是不死,那就算是你赢了。
  冯大举按照秦老爷的管家去办了,他打发一个窑工和秦老爷的管家派去的人一块到江叉子捞出了几条江鲤子,放进了缸里。谁料想,这江鲤子放到新缸里游了几个来回就翻白儿死了。
  冯大举觉得这事儿很蹊跷。许多人家买他的水缸有渍酸菜的、有酿大酱的、有饮水的,还有装猪食的,这些东西都是入口的。却也从来没见过被药死的,而为什么偏偏这新捞上来的江鲤子没到半袋烟的功夫就死了。看来是秦老爷管家带来的人趁人不留神的时候把一种毒药投进缸里。这是一件说不清的事儿。冯大举知道这个秦老爷的管家是来者不善,不过细想起来冯大举既没有得罪过秦老爷,也没招惹过秦老爷,可他为什么还要来坑害冯大举呢?思来想去,冯大举就想到了自己在江南太惹眼了,秦老爷他对江北的几个财主从来没有服气过。秦老爷这个人容不得别人比他富,更容不得别人比他的名气大……想到这里,冯大举觉得这个秦老爷得罪不起,不管秦老爷怎么坑他,他忍了,就抱拳说道,老爷,我冯大举一辈子没认过输,但今天我认了。请老爷把我那十口缸砸了,我再重新给秦老爷烧制,不知秦老爷意下如何?
  秦老爷的管家笑了说道,没那么简单,冯老爷,现在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吧,你惹大祸了,因为我们家的秦老爷用你的大缸为护国军泡的药酒,因为护国的将士们需要增强体力,秦老爷为了慰劳护国军才做出如此举动。多亏我们老爷是办事谨慎的人,才没有酿成大祸。这酒回去只泡了一天的药材,刚好路过一个要饭花子,老爷见他有些体力不支,就给他倒了半碗酒,谁料到这要饭花子把这酒喝完了就药死了。这药材是没问题的,是江北济世堂的红参、哈尔滨天居堂的鹿茸、灵芝,这些药材都是有票据的。这件事儿说大了就是人命关天,说小了就是你让老爷惊魂未定,如果你知好歹的话就赔大洋三万元……
  秦老爷的管家开价惊人。冯大举也知道如果要给这秦老爷三万块大洋的话,就等于是让他倾家荡产了,他想了想说道,秦老爷出价太高,我冯大举无论是从财力到权利,我都很惧怕他。如果秦老爷让我出三万块大洋,那我可就倾家荡产,也就没了活路。那就容我几天的时间,给秦老爷把钱张罗齐全了。到时候你来取或者我给秦老爷送去都可以。
  那管家问,几天的时间?
  冯大举说,时间不长,五天就可。
  秦老爷的管家走了。
  冯大举是不能坐以待毙的,他就找镇长许青灯想让商会帮帮他。许青灯想了想说道,这个秦老爷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无论是江南还是江北人人都惧怕他,现在没有办法,只好动用一个人来帮你了,那就是山上的大瓢把子袁从礼。这袁从礼讲义气,这些年山里的那些匪们,全靠咱们镇上接济,他们才饿不着冻不着。我可以出面帮你说和。袁从礼这个人有一大嗜好,就是喜欢听戏,平时他不下山听戏,总是要把戏子叫到山上去为他唱戏。不过江南江北只有两个戏园子,江南的戏园子就是咱们木香镇蔡大嘴的戏园子,江北的戏园子是郭喜宏戏园子。江南木香镇的戏园子里那几个名角儿已经被袁从礼听腻了,江北郭家戏园子几个戏子唱功都好,但岁数都大了,没有媚姿,袁从礼不上眼。如果你让袁从礼帮你,那你就必须得请好戏子,到山上为他唱几天戏,这样的话他就啥忙都能帮你了。
  这对冯大举来说可是个难题。因为冯大举从来不进戏园子,更没有听戏的喜好。家里发生的事儿,两个老婆都知道了。大老婆管账有一套,但出谋划策不如二老婆冯沈氏。冯沈氏说道,把哈尔滨的两个儿子还有江北的两个儿子都叫回来,让他们两家铺子各出两万块大洋,剩下的一万块大洋,咱们大院出。秦老爷是江北人,到江南来耍威风,我总觉得是江北的冯秀石和冯秀锦把他秦家得罪了。尤其是秀锦好惹事,让他们回来向他们打探一下为啥秦老爷对咱们家如此敲诈。哈尔滨的冯秀达和冯秀田不光生意做的好,他们在哈尔滨有有钱有势的朋友,关键时刻可以让这俩兄弟去找人帮忙。据我所知秀达在哈尔滨最大的靠山是市长赵乾。
  大夫人也说,到山上去请袁从礼我怕费力不讨好,虽然袁从礼是一个讲义气的义匪,可他也知道这秦老爷惹不起,江南江北的人都知道,袁从礼山下两镇的大财主的门他都进过,而唯独没进过秦老爷家。
  冯大举就按照两个夫人的意见办了,当晚就把他的四个儿子都叫回了家。
  首先冯大举要问冯秀石和冯秀锦,你们得没得罪过江北的一霸秦汉久?
  冯秀石说,得罪过,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欺人太甚,他到咱们澡堂子泡澡,领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个人身上长大疮,咱们澡堂子的守门就没让他进,谁知道长大疮的这个人是秦汉久的小舅子,这小子也是个地痞,后来他找了几个人把咱们家的澡堂子给砸了,又打伤了咱们澡堂子的守门。就这么点事儿。
  冯大举说,你做的对,让一个长大疮的人进澡堂子里洗澡,那是祸害人。
  冯秀石说道,秦汉久依仗着他有钱有势力就做伤天害理的事。
  冯秀锦说,他不光是砸了咱们的澡堂子,还让咱们赔偿他五万块大洋,这就未免有些欺人太甚。我们也知道他会到江北找爹去挑事儿……
  冯秀达说道,这事儿好办。你们为啥不早去找我,我能找到制服他们的人。我跟赵乾市长也是铁把,走白道就找赵市长。黑道就找哈尔滨香坊的黄大蝎子。他手底下有五六个杀手,有两个是俄国人,一个是高丽人,还有三个犹太人,他们居无定所,每个人都是神枪手,用的也是美国柯尔特手枪,还有大枪勃朗宁。我求市长不用花钱,求黄大蝎子一般他也不收钱,这家伙吸食毒品云南白粉,秀田有个朋友就能搞到白粉。如果给黄大蝎子二两白粉,让他干啥他都能干。
  冯大举想了想说道,黑道白道都要走,要不然的话那个秦汉久就会得寸进尺。
  冯沈氏说道,这黑白两道都行不通,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动用了黑白两道,秀田和秀石他们就要蒙受损失。看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把这件事扯平了。
  冯大举说,我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把这件事平息下来的好办法。
  一直不说话的冯秀田说道,办法不是没有。说来这秦老爷依仗着的是哈尔滨的警局局长,还有护国军的他的儿子。市长赵乾和护国军的师长有亲戚,他去找这个师长,这个师长再去找秦汉久,这就有可能把这事儿平息下来。再者说,我们不欠赵市长的人情,赵市长的父亲在双城堡开了一个很大的点心坊,每年我们至少也要白送给他将近一百桶油,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事儿找过他。
  冯沈氏说道,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第二天,冯大举和大儿子、二儿子去了哈尔滨。大儿子冯秀达见赵市长也是不费劲的。江北秦汉久对他们冯家的敲诈也不是一件小事儿,见到赵市长以后,赵市长想了想就说道,这个秦汉久我认识,他依仗着儿子的权势在巴彦做了不少恶事。这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这事儿你们就不用管了,也不必动用警察局的人,他不是依仗着他的儿子是护国军的团长吗,我明天就让护国军的严师长到我这儿来,我让他们护国军把秦汉久抓起来。并转告他冯家瓦盆窑是民国指定烧瓦盆的作坊,任何人都不能到瓦盆窑去作乱。他不是要你们冯家赔他五万块大洋吗,这回咱们就罚他五万块大洋。让他上交民国政府,这两天我正在为修哈尔滨东郊的阿什河桥犯愁没钱呢,这钱就让秦汉久出了。
  ……
  果然还是市长的权势大,几天以后,护国军来了一个团的人,一个营护卫冯大举的砖窑还有两个团占了秦家堡子,并把秦汉久押到了县警局。秦汉久知道了是冯大举在和他较量,他也知道冯大举的两个儿子在哈尔滨也很有势力,却不知道他们的后台究竟是谁。能够把护国军打发到此地来,而且护国军也知道他秦汉久的儿子也是护国军的营长,这也看出冯家的两个儿子是不好惹的。民国政府给秦汉久下了罚单,这就更让他有些吃惊。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只好向冯大举告饶了。
  ……
  这次秦汉久敲诈冯大举吃了亏,就再也不敢招惹冯家瓦盆窑了。这件事儿在木香镇震动不小,镇上的人也知道了平时老实巴交的冯大举原来是一个内敛的人,一个藏而不露的人,而他又不张扬,这件事就连镇长许青灯也没有小看他。事过之后许青灯就到冯家和冯大举喝茶,就免不得要问,你家两个公子在哈尔滨不光生意做大了,且又有大的靠山,你在这木香镇上做这生意是不是有些屈了?
  冯大举说,人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只要活出仁义二字,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屈。我这四个儿子三个丫头从小我除了让他们把私塾读完,还得让他们读《老子》、《五千言》,让他们从道家中得到活着的法宝。人生在世不惹事,应该是最起码的人生尺度。所以,无论做什么就不会觉得屈得慌了。
  许青灯说道,此言甚妙……我这次到你这里来,是想让你做咱们木香镇商会的会长,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愿,是咱们会十一个人的共同意愿,最好就别推辞了。
  冯大举说道,我们冯家这辈子没有人走过仕途,虽然也知道做官的荣耀,但我冯大举真是没有这个德性。和你许镇长相比我自愧不如。我敢保证,既然我是木香镇上的人,就得为木香镇上的人出力,谁家有灾有难我绝对不会看笑话。
  许青灯笑了,大举兄这话说的句句都让人折服。不过,我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也管不了太多的事儿了,到了年底我这个镇长肯定就不会再干了,下一任的人选民国县政府让我做个提名,我就想提你。刚才你说的这番话我已经明白了,你讨厌名利场,更不愿意走仕途,可你得帮我物色出一个人来……
  冯大举说道,镇上有三个人你可以考虑。一个是石匠陈拓。他心细,擅雕琢,做事自然周密,也是完全靠手艺吃饭的生意人。但他为人有肚量,遇到大事儿不惊。主要的是他不贪不占,这就有咱们木香镇人的风骨。还有皮匠年久涵,他除了做事缜密,很能取悦大人物,木香镇近一千四百多口人,难免会有为难遭灾的事情出现,这就得需要有一个人出面化解,年久涵就有这个本事,但他为人也很有德性,不唯利是图,在这方面和您许镇长有相像的地方。还有一个人物我也不得不提,那就是济恒药堂的掌柜陈济恒。我们冯家和他的药堂是邻居,药堂发生的许多事儿别的人不知道我却知道,因为我们两个人很投缘,常在一起喝茶。陈先生不是个小人物,他过去在直隶做过一任的知县,他胸有韬略,他是一个很执着的人,用咱们木香镇的话说,他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他为什么卸了县令的职务而到木香镇来,原来是为了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据说是个才女,长得也漂亮,但她和陈济恒结婚不到两年就得病死了。她的父母就在木香镇,还有一个残疾的弟弟,陈济恒接他们去直隶,他们不去,陈先生就落户到了木香镇,直到两个老人病故……他的小舅子已经十九岁了,因为是个哑巴,所以至今也没娶上媳妇,陈先生发誓,小舅子要是不娶上媳妇他就坚决不再娶人。这就是陈先生的德行。济恒药堂也做了许多善事,许多穷人抓不起药他能斟酌出买药的人是真穷还是假穷,要是真穷他就能白给他抓药不收一文钱。陈先生还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精读《濒湖脉学》、《寿世保元》,自己熬制了陈氏拔毒膏、消百咳止喘七味散,都是见奇效的好药。还有陈先生的点子很多,每到惊蛰这天,他都要熬一大锅君子汤让木香镇上的人免费来喝……这些镇长也都知道,像陈先生这样难得的人才,那里还能寻得到。
  许青灯笑了,大举兄,你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我预测将来木香镇的镇长非你莫属。不信咱们就看。
  ……
  几年以后,许青灯病故,也果然许青灯过世不到半个月,县府的人就来找冯大举,让他出任木香镇的镇长。冯大举说,他患有劳伤,现在连到瓦盆窑去指点窑工们做瓦盆都没有多少力气了,不能担此大任。在县政府没有回复他的时候,冯大举果然离开了木香镇,当然他去哈尔滨找两个儿子想办法辞去镇长的职务。仍然是儿子冯秀达出面,去找赵市长。等冯大举从哈尔滨回来的时候,木香镇已经有了新的镇长,新镇长是济恒药堂的掌柜陈济恒。
  这年冯大举又开始动土了,他在木香镇南又把他的瓦盆窑扩大了,冬天刚下完第一场小雪,瓦盆窑的烟筒就开始冒烟了,冯大举的上百个大缸的胚子都进了瓦盆窑里。到了民国九年的时候,冯大举的瓦盆窑的瓦盆和大缸已经被装上了船,运到东洋去了。不过,这一年冯大举家里也出了一件大事儿,他的二太太冯沈氏跟江北首饰匠跑了。
  
  三、模匠焦五春
  木香镇以外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模匠,唯有木香镇人知道模匠是干什么的。最初焦五春来到木香镇的时候,他只是个木匠,后来他渐渐地就不做木匠了,其实他开始做木匠仅仅是个掩盖,他真正的手艺原来是模匠。模匠不是当地人的叫法,关里的直隶知道什么叫模匠。镇上的私塾先生甄久如给镇上的人解释,镇上的人也不懂,他说模匠其实就是做赝品的。或者是说做假货的。焦五春当年是从直隶过来的,而他又不是直隶人,因为他说话太侉,又不是江浙一带的人,因为在木香镇上有两户是从江浙迁移过来的,一个是银匠韩茂林,一个是开茶庄的徐培良,他们也听不懂焦五春的话。后来他在木香镇待得时间长了,渐渐地通晓了本地话,他的口音才慢慢的像木香镇人说话的声音了。他四十多岁,妻子长得很漂亮,不是关里人,家是哈尔滨西双城堡人。往往别人找模匠做活儿得需要他媳妇变成当地话,才能让焦五春的生意做起来。焦五春眉清目秀但个子矮小,牙齿很白,他不吸烟更不喝酒,但他喜欢泡澡。他泡澡泡的很勤,几乎两天就去一次澡堂子,木香镇只有一家澡堂子是白星廉开的,焦五春不是每次去泡澡买一次澡牌,而是拿出一百块大洋先交给白星廉。焦五春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拉二胡,他拉二胡很有功夫,能拉出野兽的叫声,但他整年只拉一个曲子,实际这个曲子是安徽黄梅戏一段戏的曲引子。焦五春家里很有钱,可他却和老婆住在一个很狭小的宅院里,只有两间房子,房后还新盖了一间拐子房,其实那间拐子房就是他的作坊,他做活儿的时候就在那拐子房里。焦五春能做官府的印玺,能做别在腰上的洋枪,还能做乌纱帽。据说他还能做大洋,他做出的大洋即便是到大的洋行去买东西,那里的账房先生也辨别不出是真是假。但他从来不做假大洋,他知道做假大洋被官府逮住是要扔进大牢的。如果超过了一万块大洋就会砍头。焦五春做假货很隐蔽,每当他做假货的时候,他的老婆总是用一把大铜锁把拐子房锁上。他家的前门脸儿有一个商铺,商铺上没有什么好玩意儿,都是一些杂活,锅碗瓢盆,还有扫炕的扫帚,还有炕席、盖帘、屉布子……五春的媳妇就一整天都坐在铺子里,卖多卖少不在意,实际她是在给五春望风把眼儿。这天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来到了铺子前。他五十多岁,穿一件鹿皮衣服,黑趟子绒长裤,脚上穿着一双三接头的洋皮鞋。他下马以后把马拴在跟前儿的树桩子上,就走到铺子前说道,把五春叫出来,我要订活儿。
  五春媳妇儿仔细打量了他一遍,知道这个人很有来头,就警惕地说,我家五春到哈尔滨办事儿去了,不知老爷要订啥活儿。
  来人笑着说,别害怕,我不是官府的人。再说,五春做活儿也没有什么违反民国法律的事情,我是慕名而来。我的朋友叫韩作良他和五春是朋友,我现在有个急活儿想让他帮我做。
  五春媳妇儿就说,老爷稍后片刻。五春媳妇进屋不大功夫就又出来了,请老爷到后院和我家五春去谈。
  来人随五春媳妇进了院子,又把来人领到了西屋。五春做在太师椅上,装模作样的在看书。来人进屋以后,他站起来让来人坐在他的对面。五春说道,这位老爷有何事让我帮忙?
  来人说道,我是哈尔滨香坊镖局的何贵奇。我们镖局有两个洋人,都是犹太人,是修洋汽车的。他们现在需要有侨民证,在哈尔滨市警局是不给办的。我跟你实话实说,这两个犹太人在京城把一个人给杀了,所有的大城市都在通缉他们。你只管做,保准不会出事儿。原来我让哈尔滨市警局的人帮助给办侨民证,那个人已经答应给办了,但他们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两万块大洋。如果你帮我把这两张侨民证办了,我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五百块大洋。
  五春问,他们的照片拿来了吗?还有在哈尔滨侨民中通用的侨民证样子拿来了吗?
  何贵奇把样品和两张照片放在了五春面前,随后又从兜里掏出了五百块大洋,说,最快的时间什么时候能给我做出来?
  五春想了想,最快三天。不过,你还得把这两个犹太人的假名用洋文给我写出来。
  何贵奇就又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五春,说,这些字是印刷体,你一定要做得逼真。警局的人有专门的识别洋文的专家,如果让他们看出破绽来,那就麻烦了。
  五春笑了,侨民证我做过,不是在哈尔滨做的,是在北平给两个法国人做的,北平警局的人眼睛是厉害的,他们都没有看出来,这两张侨民证在哈尔滨通用是保准不会出错的。
  何贵奇走了。五春媳妇急忙又进屋问五春,你接的是啥活儿?
  五春说,两张侨民证,小菜一碟。
  五春媳妇问,收多少钱?
  五春说,应收五百块大洋。已经交了一百块定金。
  五春媳妇说,要少了,至少应该两千块大洋。
  五春说,看样子这个人是个黑道,得罪不起,别说五百块大洋,就是两百块大洋咱们也得给他做出来。
  五春现在手头还有活儿,是给江北的杜老爷做祖宗匣子,这个祖宗匣子是被杜老爷家的一场大火给烧坏了,本月底杜家人要祭祖,供祖宗匣子,这活儿挺难做。杜老爷要这个祖宗匣子和原来的祖宗匣子一模一样,匣子好做,但做旧太难。至少得用布草灰和着糯米汤搅成泥,然后把匣子用这泥包严实在地下埋上半个月。现在刚把匣子做出来,可咱家的糯米已经没了,用大黄米代替或者用江米代替都做不出来做旧的样子。赶快打发人到江北去买糯米……不然这个活儿要是把时间拖了,杜老爷肯定不会饶了我,而这个活儿何老爷又催得急。
  五春媳妇说,也怪我不争气,给你生了两个丫头,你的手艺又不能传给她们。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认个干儿子把你的手艺传了吧,省的你往后还这么吃力。
  五春说,你这个婆娘就是不给我长志气,这几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让你再生一个,可你死活就生不出来。
  五春媳妇说,年底我再生不出来,我也能对得起你,就让你再娶一房。
  五春说,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再娶我是不能娶了,等把我手头上的活儿做完了,我再做一个假儿子,你放心,我做出的假儿子肯定会以假乱真,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来。
  五春媳妇望着五春瞪大了眼睛。
  五春不愧是一个大模匠,十天之内他把何贵奇和杜老爷的活儿都做出来了。何贵奇把两个假侨民证交给警局验收。警局丝毫没有看出是假的。这两个犹太人又可以安安稳稳的在何贵奇的手下做活儿了。几天后,何贵奇来道谢,他给了五春一把袖珍手枪说,这是一把正宗的洋枪,叫勃朗宁,在哈尔滨东郊费克图黑市上成交价两百块大洋,但很难遇到。五春就抱拳,太谢谢何老爷了。何贵奇走后,五春仔细看了一遍这把洋枪笑了,自言自语,这是我去年三月份给一个姓秦的土匪做的。何老爷对五春的活儿也很满意,就派人给五春送来一头二百多斤的猪,眼见就要到八月节了,没有什么比杀猪更像过节了。谁知道五春没有收这头猪,而是过江到杜老爷家去拜访杜老爷。
  杜老爷见他送来一头猪就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讲义气的大匠人,但我知道我让你给我做的祖宗匣子我给你的大洋太少了。
  焦五春说道,我这次到贵府拜访,是有事要求你。现在我家里只有两个闺女,我让木香镇的毛十六先生给我抚了脉,说我往后就没有生育能力了。但我的手艺得需要有人袭承,我想要个孩子……
  秦老爷想了想笑了,焦老爷你找我也算是找对了。我也不知道你对我们家族是不是了解。我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十一个孩子,且都是小子。现在我最小的太太又怀孕了,如果你觉得我的小儿子能够过继给你,我倒是愿意。不过,我有个要求,我过继给你的儿子将来不能做你这个行当。我大儿子今年三十一岁。在奉天医科大学毕业,现在是一个医院的院长。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从军了,在张大帅的手下做参谋官,四儿子去东洋留学了,五儿子、六儿子在哈尔滨和一个俄国人合办了烟厂……我的小儿子将来绝对不能沦为庶民。
  五春说道,那么说,你这个儿子就不能过继给我了,我为啥要儿子,就是为了让他把我这模匠的手艺传给他。不瞒您说,像我这样的模匠在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我从小师从于京城的模师琉璃厂做仿真假画的柏万舟。我最拿手的手艺并不是普通的仿古家具,我能做出假龙袍、假玉玺、假字画更不在话下,在我们这里管我们这个行当叫匠人,在京城我们就是大师。
  杜老爷笑了,我们杜家只出产文武双全的俊杰,不生产大师。看来我的儿子是不能过继给你了。不过刚才我又想起一个人来。是我们杜家屯的豆腐匠侯友顺,他刚结婚还不到一年,媳妇刚刚有了身孕,他就在过江的时候翻船栽到江里淹死了。他媳妇并不悲伤,因为他媳妇今年才十九岁,而侯豆腐匠却已经四十了。他媳妇当然是要改嫁的,不过她不能抱着没满月的孩子改嫁。
  五春说,这个倒是很合适。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把她引荐给我,过继孩子的事儿我们再仔细商量。
  ……
  五春终于有了个儿子。就在这个儿子出生的前一个月,他的媳妇就到江北去了。半年以后他的媳妇才回来,他媳妇回来的时候就抱着儿子回来的。这个男孩子是江北候豆腐匠的儿子,但木香镇上的人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来,就认定这孩子是五春的儿子。模匠五春最成功的产品就是他的这个儿子。这个赝品的长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五岁的时候他的脸就和五春的脸一样。这孩子后来读了三年私塾,再后来就考进了国高。但他没有跟他父亲一样做个模匠,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对他父亲说,我的人生只想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我要进京城做官,另一件事我想做豆腐。
  若干年后,五春老了,临死前对他的媳妇说,这辈子总觉得对不住你,眼见得我也要入棺了,我死后咱们家后院的枣树下面埋了一只箱子,这只箱子足够你后半生养老的了。咱儿子看他的才华是做不了官的,将来他可能会做豆腐。你就别指望他了……
  果然,一个多月以后五春死了。他媳妇听他的话,把后院枣树下面的那只箱子挖了出来,打开箱子她惊呆了,是满满一箱子大洋,让她迷惑不解的是,这箱子里的大洋是真的还是假的。后来,她去哈尔滨给儿子交学费用的就是这箱子里的大洋,学校没有看出这大洋是赝品,再后来五春的媳妇就也认定这箱子里的大洋不是假的,她一枚一枚的数,一共是两万七千块大洋……
  
  四、点心匠高瑞堂
  值得提一提的是,还有点心匠高瑞堂。高瑞堂的父亲高景远做过朝廷的御厨。主要是满族的点心。他做出的槽子糕、八裂酥、萨琪玛都是奇品,这点心是不能用纸或蒲叶子去包,必须得用果匣子。高瑞堂的果匣子是贡品也是礼品。新姑爷去老丈人家如果不带上高瑞堂的果匣子,就显得身份低下……
  高瑞堂做出的点心在关里根本见不到,而在关外能看到高瑞堂的点心也只有木香镇。他的祖父就是朝廷的御膳点心匠,慈禧太后每天都要吃一块点心。高瑞堂的祖父叫高辅仁,也叫高大饼。其实高辅仁比做点心最拿手的是大饼。他做出的大饼不是在锅里烙出来的,而是用桦木炭烤出来的。做大饼的面里有绿豆面、蟹肉粉,烤的时候还要刷上蜂蜜,这大饼烤出来以后,里外娇嫩,香甜适口。吃的时候还要配一碗黑豆磨出的豆浆。在朝廷里人人的口味都不相同慈禧老佛爷也如此,她吃什么都觉得腻,无论菜肴和点心怎么好吃,她都不会超过三顿,而唯独高辅仁的大饼她天天都吃,也吃不腻。后来老佛爷驾崩,原来给老佛爷做饭菜的御厨就换了一茬,也就是在这时候高辅仁就告老还乡了。他小时候就出生在木香镇,自然也就回了木香镇。那时候在木香镇只有高辅仁的弟弟高辅祥,高辅祥没上过灶台,小时候他和哥哥一块送到奉天城学做满族点心,那时候他就对做点心很厌倦,就没坚持下来,后来他就回木香镇了。在木香镇他的生意也不错,是做炭生意的,他在深山老林里有四眼烧炭的炭窑,他不烧桦木炭而烧杂木炭,杂木炭生火的时候很费劲,但炭耐燃,几块木炭就够放在火盆里烧上一天的,是家家户户冬天取暖的木炭。这炭价格很贵,半麻袋炭就得五块大洋,所以高辅祥在木香镇也算是大生意人,他有两套宅院,原是打算给儿子结婚预备的一套,但儿子去东洋留学了,从东洋回来又在江苏落户,儿媳妇是苏州人,家里也是做大生意的,专门纺丝绸,儿子在东洋学的是医,他的岳父就在苏州给他盖了一座小楼,在那里开医院。高辅祥就一直将他那套房子空下来。哥哥告老还乡之后他就把这座宅院给他哥哥了,高辅仁是闲不下来的人,到了木香镇他就开了点心铺。最初他的点心铺光顾的人很少,因为他做出的点心太精细,用料也考究,自然用料就很贵,普通百姓买不起。后来哈尔滨的一些商人吃过高家点心铺的点心之后,觉得很过瘾,渐渐地到他这里买点心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能从高家点心铺拎一果匣子点心是很荣耀的事儿。高家点心铺的果匣子也很讲究,这果匣子是江北的细木匠岳丰年特意制作的,每个点心匣子上都刻有镂金高辅仁的字样,是篆体字。
  这年秋天,有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点心铺门前停下来,进了铺子看也不看就对小伙计说,把高辅仁叫来。
  高辅仁正在后院和面,听见有人叫他,便知道有大生意来了,便放下手中活儿,进了前院铺子。高辅仁见来者气度不凡就急忙请着来者坐下,然后就规规矩矩的坐在他的对面问道,这位爷想吃什么?
  来者说道,一千五百张大饼。就要朝廷的那种。不知一张大饼多少钱?
  高辅仁说道,对外卖十一块大洋一张,如果爷您觉得好的话就按八个子儿一张结账。
  来者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袁五林,是山上大瓢把子袁从礼的军师,也是他的侄儿。过几天,我们要去一面坡镇和陶大脑袋一决雌雄。陶大脑袋为人不仗义,我们以獾子沟为界,沟南归他,沟北归我们,但他们却在沟北捉了两只老虎,更不能忍的事他们把老虎皮剥下来以后做了炕褥子,虎骨泡了高粱烧酒,他的手下喽啰们吃了三天的老虎肉,这些家伙我们不报仇就难得在山上讲什么仁慈和江湖义气……我们定做这些大饼就是为了我们在路上有吃的。
  高辅仁说道,木香镇上有包子铺也有煎饼铺,何必要吃我们的大饼,这大饼咽下去之后是要口渴的,莫不如你们在十九嫂包子铺买上三十笼包子或者在老于头煎饼铺买上一千张煎饼,然后再卷上酱驴肉……
  袁五林笑着说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不瞒你说,他们的铺子都已经预定好了。别说煎饼铺包子铺就连镇上的田家酱菜园我都跟他们打招呼了。现在咱们要丑话说在前头。你给我们定做一百五百张大饼我们是不给你钱的。这么些年来我们山上的袁家军为木香镇做了许多善事,当年也是一面坡的胡子到这里来打家劫舍,是我们下山把他们打跑了,为此我们还死了两个兄弟。这些你们镇长都知道。这么大的事儿,按说是应该你们镇长去做安排,可不巧他到县府衙门开会去了,所以我就不得不亲自和你们打招呼,好了,什么也不说了,三天以后把饼给我们送到山上去,如果你们不想去我们就打发人来拉……
  袁五林说完也不道谢,扭头就走了。他骑上高头大马甩了两下鞭子,这个马就像江岸码头奔去了,看样子这袁五林又到江北去要什么东西去了。
  高辅仁觉得很为难。一千五百张大饼至少也得要用四袋精白面、三十斤鱼粉、五十斤蜂蜜……这年的年成不好,无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日子都有些拮据,要备足这些原料至少也得一千块大洋。再说,这年的价格很贵,精白面和蜂蜜都涨价了,木香镇有两家米栈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精白粉了,他的点心铺这几个月用的都是普通的麦粉。山上要大饼要得又很急,现到哈尔滨去购材料时间又来不及,没有办法,高辅仁最后还是决定在材料上能省就尽量省。他用普通麦粉代替了精白粉,蜂蜜用甜菜熬成的糖稀勾兑成涂料,而应该兑足的鱼粉也只兑了一少半……
  三天以后,高辅仁终于烤出了一千五百张大饼。他不想把这大饼送到山上去,就等着山上的人来拉。天傍黑的时候,果然来了一辆大车停在了高家点心铺的门前,还是袁五林押车。他下了车走进点心铺,高辅仁早就候在铺子里,见袁五林来了就急忙迎上去。袁军师实在对不起,原本是应该给您送到山上去的,可我从来没到过老爷的寨子,怕在山上迷路……袁军师,我备了一点酒菜也请您赏光,更要为了您一路颠簸下得山来。
  袁五林坐下,二郎腿一搭说道,我刚在十九嫂的包子铺吃完包子又喝了酒,想不到木香镇人见着我都那么亲。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功夫了,快拿饼让我尝尝。
  高辅仁就叫伙计把饼端上来,然后又端来了一碗吃饼的时候需要喝的黑豆浆。袁五林咬了一口饼嚼了嚼就一口吐了出来,说道,高大师你这大饼已经做得偷工减料了。首先你用的面是麦粉,面里的鱼粉也不足,也就算了,可你不该在饼上涂抹这种又馊又涩的糖稀糊弄我……你这饼我一张都不要了,现在做也来不及了,因为我们明天上午就要出发了,现在你只好拿出一千五百块大洋来做补偿……
  高辅仁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就软了舌头说道,因为您的山上用的急,在这木香镇又买不到好精粉,无论是木香镇还是巴彦镇都没有鱼粉,只有在哈尔滨才能买到,而我要去哈尔滨进货的话就会耽误你了,所以还希望军师能够担量,等你们打胜仗回来的时候我在给你们好好的做一千五百张大饼送到山上去……
  袁五林想了想说道,念你也是一个厚道人,今天带不走大饼也就算了。看样子让你拿出一千五百块大洋你也很为难,那就等我们从一面坡回来再做商量吧。
  袁五林沮丧地走了。
  高辅仁知道这次已经得罪了袁五林。他就做了两果匣子的上好果子,有萨琪玛、五仁月饼、鸟蛋槽子糕……三天之内他又去了一趟哈尔滨购回了鱼粉和精麦粉,回木香镇以后就精心的为袁五林烤大饼。但五天过去了大饼也有些硬了,但还不见袁五林来,高辅仁就派人去山上打探了,他想把这些大饼送到山上去。打探的人当天就从山上回来了,说道,山上的山匪袁从礼和军师袁五林在和一面坡山匪交战时两个人都死了,山上的匪们已经易了旗号,山上的新的大瓢把子姓孙,原来他是山上的三瓢把子,他叫孙占彪。这孙占彪木香镇上的人都没听说过。不过这个家伙不如袁凤山和袁五林,他们很不仁义,这年的春天他们全都下山来了,每家每户都必须得开仓献粮,如果不献粮便拉到山上去砍脑袋。
  高辅仁常常在做点心的时候想起那个袁五林来,他觉得当初他应该做一千五百张好大饼让他们带走。
  ……
  高辅仁的点心铺也有亏空的时候,这一年,出现旱灾,连松花江都廋了。省城哈尔滨也不景气,因为这年宣统皇帝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做了新皇帝。国号叫满洲国。称帝为康德。这时候省城进驻了日本关东军,省城邻近的县城也遭殃了,因为一大批日本人移民都在这里落脚,这批日本人移民叫开拓团。他们开始的时候向农民强买土地,如果村民不卖他们就会被强行掠夺。这些开拓团的人手里都持有满洲国给开出的惠民证,他们到商铺买东西只付给一半的钱。这时的木香镇生意也渐渐地冷落下来,逢五逢十的大集也停了下来。城市里的物价飞涨包括那些个达官贵族也有些支持不住了。此时的高家点心店自然也就少了一大批顾客。不到一年的光景高家点心铺基本就亏空了,唯一的财产就是一套四合院还有镇北的十三垧地。而且在此时正在哈尔滨读国高的儿子高腾达要去东洋留学,这是满洲国和日本的谋略,他们想培养一大批中国人到日本去留学,等他们毕业以后再回满洲国为日本人效力。他们出国是免费的,但生活费要自理。这天高腾飞从省城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儿说了,最后说,学费虽然免了,但生活费还得我们自己出,学制四年到五年,满洲国让去东洋留学的学生预先交生活费五万块大洋,或者是十四两白银。
  高辅仁想了想说道,咱们还是读不起,现在咱们的高家点心铺已经停炉了,即便是不停炉也没人来买咱家的点心了。现在关东很不平静,关东人和东洋人早晚也要枪炮对峙,国不安则家不宁。现在咱们家也只有这个大院了。这个大院最多只能卖六千块大洋,北郊咱们还有一块地,那块地原来是芦苇塘,是两个山东兄弟用了四年的时间才平整过来的,可谁知道那块地不长粮食,却能长出茂密的芦苇来。好在这芦苇也值几个钱,秋天把他们割了在用铡刀铡碎也能喂牛喂马,但把这些芦苇折合成大洋还不足一千块。
  高腾飞想了想说道,算了,我就不去了。
  高辅仁说道,如果你要不去也正随了爹的心愿。你在日本学习回来还不是为了满洲国效力,这个满洲国寿命也未必能够长久。山上的孙占彪已经移到深山老林里去,成立了抗日救国大队,国人齐心协力,这些个东洋人早晚也得滚回去。现在咱们高家也不能完全靠做点心过日子了,你能回来咱们就另做打算,虽然你十七岁了,却有能力撑起咱们这个家,如果你能回来,咱们就做山货生意或者是药材生意。在咱们木香镇做山货生意和药材生意的没有亏本的,虽然挣的都是小钱,可还能养家糊口,无论如何咱们的作坊和大院不能卖,这是爹留给你的家业。
  高价点心眼见得就在木香镇消失了,可谁料想这年的开春却有了转机。一天,一辆洋轿车开进木香镇,在高家点心铺门前停下来。来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带着同样的帽子,都是东洋料子做成的。从车里下来的是三个人,一个小个两个大个,小个是个胖子。胖子自我介绍说,我是满洲国巴彦县的县长,我叫呼延德。他又指着两个高个说道,这位是满洲国朝廷的内务大臣马佳图拉,这位是巴彦政府参事佐藤先生。
  高辅仁见这三个来人大有来头,就心生窦疑。就小心翼翼的请几位坐下,然后卑微的站在他们面前问道,几位老爷有何旨意?小民洗耳恭听。
  马佳图拉说道,你叫高辅仁,原来是朝廷里的御厨,主理面点。现在的康德皇帝又想起了当年你在朝廷里为皇族做出的点心来,我们几经周折我们才知道你落脚在这小小的巴彦县,现在朝廷想招你回去,在新京满洲国朝廷继续做御厨。
  高辅仁吓得直哆嗦说道,壂下,我从朝廷已经回我的老家木香镇将近二十年了,岁数大了,手脚也不利落了,当年奴才在朝廷为皇亲国戚做点心用料考究,手脚麻利。这十多年我由原来的御厨一下子就沦为了匠人,做出的点心也不精细了,我害怕回到朝廷以后胜任不了御厨这个要职了……
  马佳图拉说道,我知道你的岁数少说也快到六七十岁了,手脚不麻溜不要紧,但是做点心的技术你一定会牢牢记在心上。当年你是十七岁被招募到朝廷,你聪慧强干,几年的光景就成了朝廷有名的御厨。现在我们知道你的儿子也已经十七岁了,如果你把他领到朝廷和他一起为朝廷效劳,这可是你一步登天的机会又来了……
  这马佳图拉的一番话也一下子把高辅仁的心给说动了,就说道,壂下的话就是圣旨,小民那有不遵旨的道理,壂下让小民何时入朝,小民绝不敢迟到。
  几天以后,高辅仁就离开了木香镇。高辅仁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就没有把木香镇的四合院和他原来的作坊卖掉,就让镇长替他管理或居住。临离开木香镇的那天,镇长许青灯就对他说,你虽然暂时离开了木香镇,可你还是我们木香镇的人。我只叮嘱你一句话,朝廷多变,时政难测,你要小心谨慎,如果在朝廷犯忌是要被杀头的……
  高辅仁笑了,我的生死不重要,但不能让我的点心死了。
  ……
  当年镇上许青灯的预测没错,满洲国是个傀儡政府,自然也是短命的,不到十年的功夫日本人宣告投降,连皇帝也逃了。自然高辅仁也回到了木香镇。这时候,高辅仁已经快八十岁了,可他身子还硬朗着,他想继续在木香镇开他的高家点心铺,可他的儿子高腾达死活不干。也许高腾达和他父亲在伪满洲国吃尽了苦头和受尽了委屈,因为高腾达毕竟国高毕业,他就想在木香镇办个私塾学堂。可高辅仁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做私塾先生。看见老父亲一脸的痛苦,他就跪在父亲跟前说道,爹,怪我懒惰,我知道这些年咱们在伪满洲国做事也赚了不少钱,我原以为下辈子咱们都够用了,这是对您的不孝,我说什么也不能让高家点心毁在我的手上。
  高辅仁笑了。这一天是一个令人难测的天气,天上一半露着太阳,一半却浓云滚滚,也就在这一天高辅仁与世长辞了。临死前他的儿子高腾达把一块匾抬到他面前让他看,那上面写着高家点心铺。高辅仁在闭眼的时候没有痛苦,他的目光落在牌匾的文字上才慢慢的合上了。
  高腾达在父亲死前举起的牌匾的背面,还有一行字,是镂金大楷字,腾达私塾学堂。
  
  五、花匠宋子暄
  木香镇一里半长街商铺林立,唯有宋子暄的花铺显眼。一年四季宋子暄的花铺总能让人看见羡慕的花卉。春夏秋三季宋子暄的花都是在铺子外摆放的,尤其到秋天的时候一街的芬芳都是从宋子暄的花铺袭来的,花铺的香味把半个木香镇都渗透了。到了冬天的时候也能见到宋子暄花铺的花,只是花铺从房子外探出一个长廊来,长廊的一面是洋玻璃,而这长廊的四周都是火炕。不用进这长廊,在街上走,也能见到艳丽的花朵。
  开花铺,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必须有大花匠操持着,这花铺才能支撑下来。宋子暄花铺里的花,不是一般人能伺候得了的。兰花虽为草本却十分娇贵,宋子暄花铺里的兰花至少有几十种,莲瓣兰、达摩兰、春剑……都是南国名贵的兰花,莲瓣兰和春剑也是朝廷里的名贵花卉。宋子暄的兰花卖的都很贵,一盆莲瓣兰可以卖到五万块大洋,这五万块大洋能置地三千垧。在木香镇很少有人能买得起宋子暄的兰花,但宋子暄花铺里的兰花一年至少也能卖出一到两盆,购买者大都是达官显贵,也有购置兰花送礼的。民国初年的时候,民国哈尔滨市长过五十寿辰的时候,哈尔滨市亚麻厂的大资本家冯海栗就在宋子暄的花铺购了两盆兰花,他出了三万块大洋,又给宋子暄拉去两箱雪茄烟。这两箱雪茄烟也值两万块大洋。
  宋子暄的花铺里也有一些贫民百姓能养得起的花。但这些花也都很名贵。在江北的几个花铺里也根本看不到,有黑月季、四季不败的墨菊、四色一体的鸡冠子花。如果能在宋子暄的花铺里买一盆花作为礼品送人,不仅雅致还显得买主极有身份。
  宋子暄花铺里的花,价格用桦木牌标明,他也从来不跟卖主讨价还价。如果你买了宋子暄花铺里的花,他会白送你一袋子花肥。即便是你把花卉买走了,花卉生了虫子,你便可以到花铺来讨教,宋子暄也会给你灭虫子的药,如果一年之内这盆花死了,他会根据这盆花的侍弄好坏,如果买者侍弄的没有差错,他还会给你重新换一盆。
  宋子暄虽然是个花匠却也是个文人,他著有《花经》一书,如若明代医学家龚廷贤的《药性歌括四百味》。这《花经》不是杜撰的,是宋子暄多年养花积累的经验和继承父业所集大成。宋子暄的家事在木香镇是少有的传奇。他的父亲原来是三泉山泓远寺的和尚,因在寺院的后墙外种月季而被住持训斥为心有淫念,加上他常引领者村姑到山上采蘑菇,这就犯了戒律,于是就把他赶下山。他父亲法号叫济远,还俗后恢复原名叫宋祖泉。原来宋家也是名门贵族,宋子暄的爷爷在大清末年做过绥化的巡抚,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宋家人才隐居到木香镇。宋子暄的爷爷就酷爱养花,他从绥化隐居到木香镇时还带回一个花匠来,这个花匠无儿无女,对当年的巡抚非常忠诚,他跟巡抚大人到木香镇时已经快六十岁了,后来也是宋家人为他养老送终。其实那个时候,宋子暄的爷爷就已经起草了一本书叫《子槐花露》,那个老花匠就叫张子槐。宋子暄除了养花就每天钻研《子槐花露》的手稿,后来他就写成了《花经》。再后来宋子暄将这书在省城的万隶书局木版印刷了一千册。凡是在宋子暄花铺里买花的人他都要送一本《花经》。
  宋子暄的花铺经营的很好,生意自然也是一天比一天兴隆,渐渐地他也成了木香镇的大富商之一,他的铺面看着不大,但是他的后院却如若宫廷。木香镇人都叫他的后院为深宅大院,大院共有十六间房子,花工十几人。这些花工主要是发酵花肥,筛选花土,并定期的刷洗花盆。这大院里还有四个丫鬟、一个厨娘。宋子暄在后院养着两房太太,大太太是父母活着的时候定的娃娃亲,她比宋子暄大六岁,叫甄凤羽,也是木香镇私塾先生甄久如的闺女,她熟读《千字文》、《百家姓》,能写出工整的小楷,又擅做工笔画,这些工笔画均是花鸟鱼虫。而她最拿手的却是打算盘唱账。自然她也是宋家的掌柜。二太太陈小菇,也叫小蘑菇,她原来是宋家的丫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宋子暄给睡了,原本她是要被赶出宋家的,岂料镇上的中医毛十六先生给这丫头扶脉,竟扶出怀的是两个小子。而此时宋家正缺儿子,小蘑菇就被明媒正娶了。小蘑菇不识文断字却干得一手好针线活儿,不光缝缝补补还能绣花。自从她变了正房,也不再干活了,整天在厨房看厨娘做饭,她的嘴也越来越刁,不吃肉只吃鱼。宋子暄有时候也让她到铺子前去跟他一块招揽生意。
  宋子暄的花铺这些年都非常顺利的也被木香镇人赞许,而宋家自从定居木香镇之后也没惹过什么是非。谁料到这年秋天,宋子暄的花铺遇到了麻烦。这一天一辆洋轿车开进了木香镇,在宋子暄的花铺前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了两个胖子,一个中国人,一个洋人,这个洋人头发是卷毛的,头发很黄,卷毛,红眼睛。木香镇距哈尔滨才一百多里,这里也经常来一些洋人,但大都是一些俄国人或犹太人,但这个洋人既不像洋人也不像犹太人。他们进了花铺,宋子暄急忙起身接待,并让小蘑菇端茶来。
  那个中国人说道,我叫董丙谦,是省府外事局的官员。我去年和省府的一个人到你这里来过,买走了一盆兰花,这盆花现在还很鲜活。这位洋人叫查理,是英国驻哈尔滨领事馆的官员,他看好了你这里卖的兰花,这次我特意陪他来你这里购花,请把你们花铺里最好的花搬来一盆让我们看看。
  宋子暄知道这些官府的人来买花是不会出大钱的,如果你白送他们花,他们收了也不领情。宋子暄知道他的最好的花没有在前院的花铺上摆着,而都在后院专门的花窖里养着,只有对方肯出大钱,他才会让对方进花窖里去选。
  宋子暄狡狯的看着他们,就叫一个花工进来,吩咐道,把那盆帝王君子兰搬来,让客官看看。
  这也是宋子暄的一句暗语,他手下的花工们都能听到大掌柜话中的暗语,只要带有帝王二字,那就是二流或三流的花卉。花工一会就搬来了一盆帝王君子兰。
  那个洋胖子笑了,宋先生,你可别把我当外行,我在大英帝国也做过花匠,我毕业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皇家园林学院,出国前我是著名的植物学家。你端来的这盆君子兰其实就是半野生的草兰,价值不大。听说你的后院有一个名贵的花窖,不知能否让我去看看……
  宋子暄一怔,看来这个洋胖子是个内行,如果他进了后院的花窖也许他就遭殃了,他肯定会看好他的那几盆名贵的兰花,包括莲瓣兰和春剑,这可是他的花窖里的镇窖之宝,他是想将来把这两盆花卖掉,让他的两个儿子读书做官用的……
  宋子暄说道,实在不便。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养花道法,和你们洋人不一样,因为现在是秋天,花里的虫卵又开始再生,我要两天在花窖里燃上几柱驱虫香,这驱虫香是有毒的,燃上以后人在两天内不能进去,否则会被这熏香熏倒……
  洋胖子查理说道,这无妨,我是带着口罩来的,也能防百毒。
  宋子暄已经阻挡不住这个查理了,就让他进了后院的花窖,查理的眼很尖,一眼就看中了那两盆名贵的兰花,就对陪同他的政府官员说道,我要寻找的就是这两盆花……
  董丙谦就对宋子暄说道,我们开来的洋轿车后备箱是能打开的,还能自由起降,让花工把这两盆花搬上去。查理已经看好了这两盆花……价格好办,可以给你一万块大洋。如果你嫌少我就建议省府赐给你巴彦县的副县长,或者木香镇的镇长。
  宋子暄无言以对,这两盆花至少要值八万块大洋,而这个洋人和这个民国官员竟出一万块大洋把他们搬走,宋子暄有气无力的说道,两位大人,这两盆兰花长得很慢,又不易成活,在他们身上我已经花费了八年的心血,将来我的两个孩子还要靠这两盆花挣下的钱去念书,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除了这两盆花我这花窖里的花,你们可以随便挑,我一文钱不收……
  洋胖子查理说道,宋先生,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你把两盆花送给我,是你的善举,我要这两盆花不仅仅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研究,这是造福于全世界的事情。
  董丙谦厉色说道,什么也别说了,也不要跟我们讨价还价了,把这两盆花献给洋人是民国政府的决定,如有违抗,定严惩不贷!
  宋子暄珍藏的两盆兰花没了,再往后的日子里他也开始颓废了。这时大太太就劝他,无妨,十年以后你还会培育出两盆名贵的兰花来。二太太也说,咱们的儿子今年才七岁,再过十年他们才十七,读书当官对他们说来都不耽误。
  ……
  十年过去了,宋子暄没有育出那两种名贵的兰花来。后来他卧床不起。大太太把那本《花经》放在他枕边对他说道,别忘了你这本《花经》不仅仅是写给别人的,也是写给你自己的,我总是不忘你那本《花经》中的序言,花命如人生,花衰花落,死而复生,魂中有花,花魂自会萌动……
  
  六、匣子匠苑祖槐
  苑祖槐是江北细木匠岳丰年的高徒,他一直在岳丰年的木匠铺里给岳丰年打下手,这年岳丰年死了,临死前告诉他,现在细木匠的活儿不好干,江北的富人也少,还是到江对岸的木香镇落脚吧,原来咱们这木匠铺里的活儿一半都是为了高家点心铺做的,现在高家点心铺黄了,但还有几家铺子用咱们做的匣子。唐家酱菜园的酱菜、程家干果铺的干果、陈州药铺的膏药都用咱们的匣子,这几个大户的活儿就够你干的了。现在木香镇一里半长街,镇上有上百家铺子,政府衙门也不准外来人落户,你让镇长许青灯的儿子许济檀帮忙,就能落户。
  苑祖槐就遵照师傅的嘱托去了木香镇。他去找许济檀帮忙。许济檀在木香镇不算出名,人们只知道他是原镇长的儿子,其实他是从东洋回来的学生,他在省城哈尔滨开了一家西医院,对外叫教会医院,实际是他自己投资开的医院。他为啥不在医院待着,是因为日本关东军驻扎在省城,始终怀疑这个教会医院是为抗日联军开的,许济檀就把他的医院交给一个法国人鲍尔·肯管理,鲍尔·肯是共产国际的人,他到中国来也是为了帮助中国抗日。鲍尔·肯对外他是一个牧师,很隐蔽。他和许济檀的关系很好,其实许济檀就是抗日联军的一个副师长,在省城他隐蔽得很深,他几乎每个月都在木香镇悠闲的待几天。苑祖槐去拜访许济檀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和许济檀说他师父和已故镇长许青灯的关系,然后就拿出了他的见面礼,是一只桦木做的点心匣子,分五层,每层都有烫花图案,是花鸟鱼虫和一支竹节……许济檀看了很喜欢,就答应帮助他在木香镇安家落户,又将一个空下的房子租给了他。
  苑祖槐的生意不错,到了木香镇他每天的活儿就不断。苑祖槐其实是个苦孩子,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后来上山为匪,是袁家军的军师之一,后来在一面坡与另一伙土匪交战时被乱刀砍死。父亲没给他留下什么遗产,家里只有两间茅草房,后来二十块大洋卖了。在木香镇他本分的做他的手艺活儿,不生灾也不惹祸,看着很忠厚。苑祖槐在木香镇不管认识与不认识,只要是镇上道路两边的铺子,谁家开业大吉或者有什么喜事儿,他都去随份子,所以在木香镇几个月的时间,就有了很好的人缘。苑祖槐虽然二十三岁了却还没有人来提亲,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对娶亲的事儿好像不太上心,但他也有他自己的喜好。他喜欢养鱼,他养鱼的活儿很绝,不在院子里挖池塘,而是在一个木匣子里养。这木匣子是用柞木做的,五块板,做的时候镶嵌木板时的木楔子很密,用的又是从关外买来的皮胶,所以这木匣子比石头还坚固,且装满了的水不见一点渗漏。这养鱼的木匣子样子也很别致,远看像个花篮,近看却像一只寺院门前施粥的大木盆。苑祖槐常年把他的养鱼匣子放在院里,让往来的客人们看,在别人看来他这样做好像是在像别人显露他的手艺,实际苑祖槐真的喜欢金鱼。他的木匣子里只有两条金鱼,都是通红的颜色,这两条鱼还是他跟师傅在哈尔滨为人做活儿的时候,他在马克西姆大街鱼市宠物市买的,苑祖槐一闲下来的时候就看他的金鱼。苑祖槐还有一个嗜好,他喜欢嗑瓜子,无论是葵花籽还是南瓜籽他都喜欢嗑。一般在白天的时候,他从来不嗑,而在晚上没有活儿的时候他就嗑,他嗑瓜籽嗑得很凶,每天早晨地上都要落上一层很厚的瓜籽皮。苑祖槐的这两个嗜好,看起来没什么,但花的银子也不少,每天他都要给金鱼喂食,他的金鱼嘴很刁钻,只吃两样东西,一是蚯蚓,二是鸡蛋黄。而且这两只金鱼食量又很大,每天要喂两钱多的蚯蚓和鸡蛋黄。他嗑的瓜籽不是从干果铺子买的,而是到乡下买的,买的时候一般都用麻袋装,他两个月得嗑一麻袋瓜籽。苑祖槐吃穿都不讲究,他很少做饭,也不会动厨,搬到木香镇以后他经常到邻居的傻五子面条馆吃一碗面条,在走几步远就到九嫂的包子铺要两屉包子。如果活儿累了,或者觉得肚子里没油水儿了,就到镇上大点儿的馆子九大碗满族馆子要一碗杂货炖菜,再要一盘鸡蛋蟹肉饺子。但苑祖槐滴酒不沾。
  苑祖槐的活儿越来越好,到年底的时候,他算了算,仅半年的时间他就挣了两百块大洋。苑祖槐不仅从他的师傅那里学到了做匣子的手艺,而且他又自悟了一些细木工活儿。这些细木工活儿很难做,就是枣木做的烟袋锅和烟袋嘴,烟袋锅是不能直接蘸火的,里边要镶铜片。这铜片和枣木链接是不能用皮胶的,皮胶也怕热,他就用洋铆钉把铜片定牢。有的时候苑祖槐也被别人请走,去为别人家打棺材。这些活儿都为苑祖槐赚了不少钱。这天后院的邻居郭大嘴就来给苑祖槐说媒。郭大嘴是豆腐匠郭喜旺的媳妇。她和豆腐匠一个姓,不沾亲也不带故,她比豆腐匠大九岁,豆腐匠的外号叫活哑巴,一天除了干活很少说话,而郭家的话都让郭大嘴一个人说了。郭大嘴不光是个话痨眼睛也很毒,她看出苑祖槐是个能人,才去给他说媒。她一进苑祖槐的作坊,见苑祖槐正在做活儿,就说道,苑大人,来打扰您了。
  苑祖槐就放下手中的活儿说道,郭大嫂看得起我,怎能想起到我家来串门坐坐,快到我的正房里请。
  苑祖槐就把郭大嘴引进正房,并请她坐下。
  郭大嘴别看话多,但说正事儿的时候也不兜圈子,就单刀直入,说,苑大人,你搬到木香镇也半年多了,我们虽然来往不多,可我和镇上的人也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不光手艺好,为人也厚道,眼见得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可每天的日子肯定也是很冷清,所以我就来给你提亲……
  苑祖槐说,我初来乍到,也没挣多少钱,过去在江北一直做学徒,家里也早就没了亲人,所以我是无依无靠,也没有积蓄,我现在的住房还是租老许家的,许济檀看我可怜,才让我在木香镇落户,且他又接济我,我怕将来娶上媳妇跟我过苦日子……
  郭大嘴说,谁还不是从穷日子里熬出来的。当年我和你大哥也是从江北过来的,每天全靠一头驴一口磨过日子,还不是我和你大哥两个人一起把日子撑起来的,我们到木香镇也快二十年了,现在不光我们自己有了铺子,镇外还有三十多垧地,在木香镇虽然不是最富,可也是吃不愁穿不愁……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忠厚,将来没有不发财的道理。另外我给你介绍的人家,你一听就能知足,是镇西经营骡马大市的掌柜郭建忠,这老郭家和我们家掌柜的是堂兄弟,出了木香镇往西,论最富的人家也就是郭建忠家了,他家有四百多垧好地,他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师从朝廷御医毛十六先生,也就是咱们镇上毛十九先生的哥哥,现在在省城开医院,他不光有医院还有四五个药房。可能他的大儿子脑袋太好使,而他的小儿子却是个傻子,今年十四岁了,数数超不过五个,郭建忠最犯愁的就是他这个小儿子,他怕将来自己老了没有人管他的小儿子,他大哥是不能管他的,因为郭建忠娶了两房太太,大儿子是他大太太生的,他大太太死了以后,他大儿子很少回家。郭建忠的闺女脑瓜也很好事,手脚也很勤快,知疼知热,对她父亲很孝顺,对她这个傻弟弟也很惦记。将来郭建忠的家产肯定要归他的傻儿子,其实他的家产应该归他的闺女。他闺女叫郭灯笼,也叫小灯笼,今年十八岁,别看她是个女孩子家,可还读了四年的私塾,逢年过年的时候能写对子,这丫头手笔很好,听说她写的字是行书,跟郑板桥学的。她还会打算盘。只是这孩子长得有点胖,不过我看这小灯笼可不是胖,是福相……
  苑祖槐苦笑道,我算是一个手艺人,往大了说是匣子匠,往小了说就是木匠,人家是大户人家,怎么能看得上我……
  郭大嘴说,我堂哥跟我说了,他就是想找个养老女婿,不管穷富,也不管他有没有手艺,他看中的是品行,只要他孝顺,待他姑娘好,不嫌弃他的傻儿子就够了……你看是不是跟老郭家见一面。
  苑祖槐说,正好我明天没活儿,那就看看吧。
  第二天,郭大嘴为了讲排场,在木香镇雇了一挂最好的篷布大车,要去镇西郭家骡马大市,因为郭建忠的四合大院就在骡马大市的对过儿。苑祖槐看着篷布大车说道,这里距镇西的郭家骡马大市还不到十里地,要是走路也就是两袋烟的功夫,这么讲究也没有必要,也许郭老爷看我这么奢侈会觉得我不会过日子……
  郭大嘴想了想笑了,别说,你看着忠厚,其实你做什么心里都有数。这就让我更对你另眼相看了,不过,走十里路我还是觉得累。
  苑祖槐笑道,那实在不行,就用你们家走家串户的卖豆腐的驴车,搭个脚儿,事情成了我知道该怎么谢大嫂。
  郭大嘴一拍大腿,好主意,就这么办了。
  郭家的驴车走的也不慢,也果然不到两袋烟的功夫就到了郭家大院的门前。郭大嘴和郭家大院的人都很熟,无论管家、长工还是丫鬟,都认出她是郭老爷的兄弟媳妇,就客气的把她请进院。郭家的管家是个瘦老头,公鸭嗓,声音很尖细。他看见郭大嘴坐着驴车来到郭家,就心有蹊跷,但一见这小伙他就明白了大概,这肯定又是郭大嘴给侄女招女婿来了。他哈着腰对郭大嘴说,老爷刚从省城回来,正在后院休息,你们先在这客厅里歇着,我看老爷歇过来没有。
  郭大嘴说,跟我哥说,没歇息好也得赶快过来。我把木香镇最好的小伙领来了,他得好好跟这小伙唠扯唠扯。佟管家,告诉厨房,今儿晌午我们就在这儿吃了……
  果然郭大嘴在这堂哥家说话很管用,一会儿,这郭建忠就过来了,他脸上红润,拄着龙头拐杖,步子稳健,看不出一丝疲惫来。郭建忠进了客厅看了苑祖槐一眼,一下子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这个郭建忠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透,眼前的苑祖槐貌似朴实,但内心肯定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但肯定也很心善。
  苑祖槐站了起来,哈着腰,恭敬地说道,郭老爷好。
  苑祖槐嘴笨,不善言谈,面对眼前的郭老爷,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就等着郭老爷发问。
  郭建忠问道,几岁了,什么属相,家境何如?
  苑祖槐说道,属蛇的,今年二十一岁,家里什么人也没有,父母都没了。现居住在木香镇,没有房子,租房做活儿,是原镇长许青灯的儿子许济檀租给我的,一年二十块大洋。
  郭建忠又问,我对木匠这个行当知道的不多,你这做木匣子的木匠为啥叫细木匠?
  苑祖槐说,木匠应该是分三种,一种是大木匠,先得会在山上伐木,工具是大锯,将原木变成成材。也做手工,却都是大活儿,比如,架桥、竖旗杆等。另一种木匠就是全木匠,主要是上房梁、做门窗、做家具,但这家具不是精家具,大都是锅盖、马凳,或支腿的桌子,其实都是普通人家用的家具。香案、太师椅、八仙桌子他们不会做。最后就是细木匠,自然细木匠做的都是精活儿,除了八仙桌子和太师椅,大都是炕头柜、匣子。匣子的种类很多,有点心匣子、干果匣子、核桃匣子、酱菜匣子……其实在木匠中细木匠是很少见的,得会雕刻、烫花,尤其是涂油漆……
  郭建忠问,看来你的手艺不错,我只想问你,你做匣子匠挣钱吗?
  苑祖槐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还算挣钱,我搬到木香镇才半年的时间,就挣了二百多块大洋。我很知足,将来养家糊口还能做到。
  郭建忠轻蔑的一笑,不少,是我一匹马的马腿钱。
  苑祖槐一怔,说不出话来。
  郭建忠说道,男人做细活儿会让他变得娘们气,时间久了他就不能敢作敢为。一个男人在大事上不能吃亏,在小事上可以谦让。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做商人而仅仅是一个匠人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就不算有大出息。我看好你了,你一脸英气,不俊,也不帅,一个男人太俊了,我很讨厌。你的面相有棱角,如果你有个好人拉你一把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大商人的。你到我郭家入赘,你就不能再做这匣子匠了,一切要听我的,不光要继承我的财产,还要接续我的气概。我相中你了,你相没相中我闺女,那是另一回事儿。我有一个条件,三天内你要答应我,想不想到我家来入赘,如果同意,你要把你的匣子匠的工具都拉到我的院子来,当着我的面把它们都毁了……
  苑祖槐也笑了,那让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
  苑祖槐回去以后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这门亲事。两天的时候,郭大嘴又到他那里去,见他还在忙活着做果匣子,就有些生气,说道,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犯傻,你马上就要到钱堆儿里活着去了,怎么还做这些个破木匣子?
  苑祖槐放下手中的工具,说道,大嫂,实在对不起,真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有点犯傻。可是,我扔不下这手艺,我一做果匣子的时候,就感到浑身说不出来的舒坦,可我到郭家去,这种舒坦的感觉肯定就没有了,所以……
  郭大嘴此后再也没有登苑祖槐的家门。
  苑祖槐的生意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但每天都有活干,每天也都能赚到钱,钱不多,可他感到很知足。有一天,他到哈尔滨去,又买回来两条金鱼,又放在他的鱼槽子里。快到冬天下第一场清雪的时候,他雇了一辆驴车,到乡下买了两麻袋瓜籽。
  木香镇人在宁静中活着,也包括幸福着的苑祖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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