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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沙
来源: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15-05-15
  秋雁声声哀鸣,芦花满地飞霜,过几天,寒冬就要来了。
  早上,叶建红躲在被窝里睡回笼觉。最近,叶建红就像他旁边桌子上那台上足了发条的闹钟,没一刻停息下来。叶建红个子长得小,母亲送他上学,校方说啥也不要,非要等一年。结果,叶建红九岁才上的学。三十多年后,叶建红对儿子的解释是,可能是你爷爷奶奶希望我长大了为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吧,就给我起名叫建红了。可那时,父母早不在人世许多年了。
  父亲,在叶建红的脑海里只是个模糊的印像。他只记得,父亲身材魁伟,说话高声大嗓的,穿件过膝的蓝色的棉大衣。父亲的身影在梦境中出现过多次。每次,也没有给他一个正脸。母亲解释说,你爸是怕吓着你,才不让你看到脸的。叶建红清楚地记得,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扭过脸去,唉声叹气个大半天。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此时,刚上学两个多月的叶建红,睡得正香。
  经过一年的等待,叶建红的身材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可年纪到了,校方没有理由再将他拒之门外。入学后,父母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过,很快又被提了起来。原因是,叶建红一百个数都不会查,笔也不会拿,这让校方和执教老师很为难。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提问,3加2等于几,叶建红回答,3加2得a。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老师气得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更让人着笑的是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提问他“没”怎么组词,叶建红搜肠刮肚了大半天,想起了邻居老冯大爷常给人保媒拉纤,就说,保媒的媒。乐得老师和同学们又前仰后和了一回。老师叫姚慧芝,长得清清秀秀,和叶建红的母亲是叔伯姐妹。姚慧芝对叶建红的父母说,大姐,大姐夫,大外甥我是没法教了,这也忒笨了。姚慧芝把他在课堂上的表现说了,父母臊了个大红脸,老师走后,把他好一顿数落。
  那是个让叶建红难忘终生的夜晚。那一晚,叶建红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明天该怎么面对同学,老师,还有父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建红才睡了,醒来时发现,枕边放了一个长长的“子弹链”。说是子弹链,其实,不过是用秸秆瓤子串成的。叶建红看过电影《董存瑞》,那些八路军战士们背的子弹袋里装的就是这个。可那是迷糊日本鬼子的,这个又是做什么的呢?母亲说,这是你爸连夜给你做的,你算数的时候实在算不过来,就查着这个算。别说,这法子还真管用,叶建红就是靠着这个,不但很快会查一百个数了,而且,算的比别的同学又快又准,只要老师提问他,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他张嘴就来。很快,期末考试的时候,考了个全班第一。这着实让老师同学们和父母刮目相看,姚慧芝说,叶建红是没开发好,没想到,脑瓜儿还真灵。父母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父亲还破天荒给他买了排骨来犒劳他。
  这就是今天叶建红得以踏踏实实睡个回笼觉的真正原因。在梦中,姚慧芝老师正往他脖子上系红领巾呢,一边系,旁边的麦克风就传来,同学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们的鲜血染成的。当时,每个班级,能佩带上红领巾被评为少先队员的,不过三五个。老师告诉他说,叶建红,你要好好努力,争取第一批入队。红领巾被系在脖子上,叶建红既光荣又高兴,长了九岁半,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他终于可以在老师同学们面前扬眉吐气了。不过,他有些不懂,红领巾这明明是红颜料染成的,怎么又成了烈士们的鲜血染成的呢?
  朦朦胧胧中,叶建红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这是一种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戛然而止。似乎仍然在朦胧中,母亲说,警察同志,你们一定是误会了。我丈夫怎么能杀人呢?一个非常严厉的声音传来,杀不杀人,不是由你,也不是由我们决定的。有人证明,你丈夫在出现在案发现场。叶建红睁开了眼睛,才知道,入队是在做梦,刚才是母亲和屋里突然出现的几个警察在分辩。叶建红还没听清怎么回事,父亲就被几个警察推搡着,在警车刺耳的声音中离开了他们。父亲被带走后,母亲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天杀的叶荣宗,你到底干了啥缺德事了?这叫我们娘几个今后可咋活呀!
  事后,叶建红问母亲,我爸犯了啥事被公安局抓走了,母亲只是哭,没吐出一个字。不久,叶建红从冯大爷的大儿媳妇凤兰婶子和后街“二和尚”的老婆“大老编”说话中无意间偷听到了。
  凤兰说:真的假的?
  “大老编”说:我表哥就在公安局,那天,就是他领人抓的他,那还有假?柴国英报的案。
  凤兰说:叶荣宗老实巴脚的,他能干这缺德事儿?
  “大老编”说:蔫巴人,咕咚心,关键时候才较真。他想抵赖也不行,现场,有他的脚印和头发。
  凤兰说:那姚润梅可是小镇一枝花,那周茹要啥没啥,叶荣宗咋能和她有勾搭呢?
  “大老编”说:感情的事没法儿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蛤蟆瞅绿豆,对眼儿!叶荣宗大高个儿,还会拉一手好听的二胡,哪个女人不动心?
  凤兰说:听说周茹是被奸杀的,他俩要是好,叶荣宗咋能下这样的狠手呢?
  “大老编”说:说不好,男人就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呗!
  二人还想往下说,看到了背着书包放学的叶建红,这才把嘴闭上唠别的去了。
                 
  姚润梅是叶建红的母亲。
  在叶建红的印像里,母亲和父亲很般配。正如凤兰婶子对她的评说那样,母亲的确是小镇一枝花。在刚刚从童年迈向少年的叶建红所认识的成年女性里,几乎没有一个能和母亲媲美的。母亲,溪水一般温柔的性格,在叶建红的记忆里,无论他做过什么,几乎没听到过一句母亲对他大声的呲斥。她也长得很耐看,白白的脸,大大的眼,修长的身子,羊角辫,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叶建红听母亲说,她的父母是下放到当地的“五七大军”,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非人的折磨,最后,双双投河自尽。叶建红不知道啥叫“五七大军”,也不怎么了解文化大革命,只听母亲说过,她和父亲是高中的同班同学,父亲会拉一手好听的二胡,把她给吸引了。
  父亲的二胡的确拉得很棒。叶建红记得清清楚楚,每天晚饭后,父亲都会在院子里拉一段二胡,什么《二泉映月》《苦菜花》,什么《茉莉花》《天涯歌女》,什么《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叶建红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叶建红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满地落银,父亲在院子里拉《天涯歌女》,母亲穿着洁白的毛衣,扎着红色的拉毛围脖,随着父亲的曲调,在雪地里翩翩起舞,一边跳一边唱:
  ……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异呀异表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
  当时,尚未上学瘦小枯干时常流着两行鼻涕的叶建红只知道父亲拉的这首曲子很好听,母亲的舞姿很优美,直到十五六年后,去小翠家,在火车上,从坐在对面的那位旅伴嘴里才知道,父亲拉母亲唱的那首曲子竟是有名的《天涯歌女》。那天,当着小翠的面,叶建红的眼泪扑籁籁直落。小翠问他咋的了,他闭着眼睛不说,父亲拉二胡母亲伴舞的形像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可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早就过世多年了。
  此时,在对一些物事尚处在懵懂阶段的叶建红幼小的心灵里,只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好,母亲这般优秀,父亲又怎能背判母亲呢?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呀!那个周茹他也认识,在镇上的理发店工作,对他也好,一见他就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懂事,母亲领着他去理发,周茹没收过一分钱,说学雷锋了。叶建红到了学校,老师和同学见了他都绕着他走,窃窃私语着什么,不过,影影绰绰的,叶建红还是听清了,周茹被掐死在家里,下身赤祼,而凶手就是父亲。叶建红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又听到了“大老编”和凤兰婶子的那番话,夯实了父亲在他心中是凶手的想法。现场出现父亲的脚印和毛发,父亲到那儿干什么?对父亲痛恨欲绝的叶建红回到家,把听到的跟母亲叙说,可母亲仍然不相信凶手是父亲。母亲流着泪,目光坚定地说,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他。
  不久,母亲去探视父亲。
  母亲说:人是你杀的?
  父亲说:你怎么也相信是我杀的?我没有!
  母亲说:那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那天,我去周茹那儿理发,周茹对我说,她给我找了个教二胡的差事,每天晚上教她家邻居的柴国英的闺女柴玲二胡,这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嘛。
  母亲说:这事我知道,接着说。
  父亲说:我教完了柴玲想回家,碰巧遇到周茹,她说让我去她家坐会儿。我没多想,就去了她家。当时,桌子上摆了几个菜。周茹说,今天是她生日,问我能不能跟她一块喝点儿。见我犹豫,周茹说,要不,把润梅和几个孩子也叫来,一块儿吃吧!我说不用了,于是我们两个就喝起酒来。周茹的丈夫去支援“三线”,离家四五年了,周茹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我就一个劲儿安慰。后来,周茹说,我最爱听你的二胡,给我拉首曲子吧!于是,我就给周茹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周茹说不行,非让我拉《天涯歌女》,于是,我就拉《天涯歌女》,我拉,她唱。然后,我就回家了。可谁想到,周茹夜半被人给奸杀了。第二天早上,柴国英去周茹家借气管子,发现周茹出事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母亲说:可公安局的人在她家发现了你的脚印和头发呀!你、你们到底做过什么?
  父亲说:我们啥也没做,喝完酒,拉完二胡,我就回家了。我坐在她家的炕上,可能,头发落下来了。你知道的,这几年,我的头发快掉光了。润梅,咱们离了吧!
  ……
  叶建红听母亲说,那天,父亲跟他谈了很久。虽然母亲相信父亲,上访请求重新调查,虽然父亲一口咬定不是他杀死了周茹,可因为现场有父亲的脚印和头发,还是被判了无期徒刑。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说散就散了。母亲虽然伤心到了顶点,可为了叶建红他们兄弟三个,咬着牙硬是撑起了门户。那时候,生产队刚解体,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靠几亩责任田养活三个孩子,弹何容易?父亲没进监狱时在镇里的铸造厂上班,每月能挣上三十八块六,日子过得也不宽绰。父亲进去后,工资没了,父亲在监狱里起诉离婚,使得他们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生活雪上加霜,叶建红常常在母亲夜半的啜泣声中醒来。
  
  
  姚润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实巴交的丈夫会被判刑,可日子还得一天天朝前过下去。这时,就有人出面给她介绍对象。这些人的理由很简单,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拉扯三个孩子实在不容易,不如趁年轻再走一步。姚润梅拒绝了无数次这样的热心。可有一次,有个人却让她改变了主意。让众人瞪目结舌的是,这个人竟是市场上卖猪肉的王彪。
  快过年了,小镇的上空,到处弥漫着年味儿。听到左邻右舍杀猪,或是看到人们买猪肉的身影,叶建红忍不住直咽口水。可他知道,凭他们家现状,吃到肉几乎就是一种想像。其实,比叶建红更煎熬的是母亲姚润梅和怀里的弟弟建军。顺便说一下,叶建红下边挨尖的还有个妹妹叫叶建华。在叶建红和叶建华直咽口水的时候,母亲姚润梅正抱着建军在供销社买煤油。隔三差五的停电,蜡烛点不起,姚润梅就在煤油灯下陪孩子们写作业,缝补衣裳。姚润梅抱着不满三岁建军从供销社里出来,建军突然指着一旁的肉摊说,妈,我要吃肉。姚润梅抱着建军快步走开,建军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姚润梅的口袋里只有几毛钱,气得她狠狠地打了建军的屁股。建军被打,哭得更凶了。
  弟妹,孩子那么小,你打他干啥?这块肉你拿去给孩子们炖了。
  姚润梅回身,王彪手里拿着好大一块肉,冲着她在笑。姚润梅说谢谢大哥,我们过两天再买。说着,抱着建军就走。没想到建军咬了一下她的肩膀,仍然大哭吃肉。王彪快步撵上,将肉扔在她的篮子里,弟妹,送给你们,不要钱。说着,摩挲建军的头,瞧把这孩子馋的,你们几个月没见油星了?姚润梅只得说谢谢你大哥,等我有了钱就给你送过来。王彪说,我不是说了嘛,送给你们的,提啥钱?以后,孩子想吃肉了,尽管过来。
  走出老远,姚润梅觉得王彪的目光仍然瞄在她的身上,这使她很不自在,一边掉泪,一边加快了脚步。对王彪的事,姚润梅有所耳闻。和她一样,也是个可怜的人。十年前,王彪的媳妇第二个孩子难产,人没到医院,血就淌干了,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了。王彪既当爹来做娘,屎里尿里,艰难地拉扯着两个孩子。王彪脑子活泛,生产队一黄,就在市场上卖猪肉。用他的话来说,不求别的,只求他和俩闺女肚里头不亏空。这两个孩子姚润梅认识,大的叫王霞,十四五,读初中;小的叫王英,和叶建红年纪差不多,长得白白净净的,眯缝眼儿,小虎牙,会说话,挺乖巧,和叶建红一个班,来家写过作业。姚润梅不止一次听说过,王彪的人品并不很好,爱往大姑娘小媳妇群里凑,见了女人就黏黏乎乎的,至于更深层次的风流韵事,却从听到过,用“大老编”的话来说,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儿!
  姚润梅不想欠王彪的人情。这事要是传出去,好说也不好听。这块肉不小,少说也有二三斤,姚润梅回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出能买上那块肉的钱,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她在想,等有了钱,就把肉钱给送过去。可需要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肉钱始终也没凑上。姚润梅不敢去肉摊,见了王彪,远远地绕着走。可姚润梅却意外地发现,她家的窗台上,时常放着一块肉。姚润梅知道是谁放的,刚开始,她没有勇气去问,次数一多,她的双脚就管不住自己了。她找到了王彪,问肉是不是他送的,王彪说,我见你拉扯仨孩子真不易,你别多想。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姚润梅就说,大哥,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王彪说,你当然能做到。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也是离了婚的人,我呢死了媳妇,你要不嫌弃,咱俩一起过,咋样?王彪没看姚润梅的眼睛,低头剔着肉案上的排骨。见姚润梅没吱声,又说,这事不是强求的事,你先回去,好好寻思寻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姚润梅当时就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大姐,你咋在这儿呢?我找你找翻天了。姚润梅回头,姚慧芝下了自行车在她身后呢。姚慧芝的脸红红的,额头上沁了层汗珠。姚润梅就说,慧芝,找我,啥事儿?姚慧芝说,叶建红肚子疼,送镇医院了,大夫说,可能是阑尾炎,要做手术。
  姚润梅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要知道,她手里哪来的做手术的钱呀!姚润梅稳了稳心绪,跟着姚慧芝去了镇医院。有个人在医院门口拦住了她。姚润梅认识,是铸造厂的王厂长。王厂长说,润梅,你们家啥时候能把房子腾出来?姚润梅说,我正在找呢。
  叶荣宗进去不久,王厂子就找上门来,说厂里将叶荣宗开除了,更让姚润梅想不到的是,厂里决定收回房子。王厂长说,这套房子是铸造厂家属房,现在,叶荣宗被判刑开除,已经不是铸造厂的人了,所以,厂里要按规定收回房子,给你三个月期限。姚润梅一直也没忘记这件事,她也想租房,可她仅靠几亩责任田养活自己和三个孩子,哪租得起房子呀!姚润梅就想着赖一天算一天。过了约定的期限很长时间了,厂里也没人来催她搬家,姚润梅松了一口气,没准,厂里可怜她们娘几个,就不再提这件事了呢,她最怕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王厂长下了最后通牒,姚润梅,厂里可怜你们,所以直到今天才让我正式通知你,下个月一号前,你们必须搬出去,否则,厂里会强行收回。看着王厂长夹着包消失的背影,姚润梅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可现在,儿子进了医院,还是先把这个葫芦按下来再说。
  正如姚慧芝说的那样,叶建红得了阑尾炎,要做手术。手术费和住院费得二百块钱。姚润梅急得团团转,正想找叶荣宗要好的同学、医院院长孙精卫商量,看能不能通融缓一下。姚润梅话还没说完,孙精卫说,孩子的手术费交了呀。姚润梅说,谁交的?孙精卫指着窗外说,就是这个人,刚走。
  姚润梅一看,是王彪,就撵出去,没等她开口,王彪说,弟妹,手术费的事别挂心上,我知道你难。说着,骑着车子走了。当时,天上正落着清雪,看着王彪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瘦小的身子,姚润梅喊,大哥,你说的事,我同意!
  风很大,不知道王彪听没听到。
  
  
  不久,王彪成了叶建红的后爸。
  叶建红出院第二天,姚润梅找到了王彪,不过,没在肉摊,是在王彪收摊回来的路上。那天傍晚,蝴蝶般的雪从云隙里飘落,王彪披着一身白,遇到了在他家门口等候多时也同样披了一身白的姚润梅。
  王彪见到一身雪的姚润梅很吃惊。
  弟妹,你咋在这儿?王彪拍了拍帽子上的落雪。
  等你。姚润梅说。
  等我?天忒冷,到屋说。
  不了,几句话,说完就走。那天,大哥跟我说的事,我同意了。
  真的假的?
  看我的样子,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吗?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同意了,咱们就在一起,不同意,就当我啥话也没说。
  说吧。
  咱俩搭伙过日子,你对我好不好在其次,你得对我那仨孩子好。当然,将心比心,我也会对你那两个孩子好的。
  我知道,你心眼儿好。还有吗?
  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我们不办结婚手续,不登记,如果你愿意,咱俩就这样过。不过,等孩子他爸出来,如果他还要我,我就回去。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是的,我们是离婚了,可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迫不得已。他不想拖累我。我啥也不图,就这两个条件,你也好好寻思寻思。
  片刻的沉默过后,王彪长长吐了口哈气,随同哈气从唇间吐出来的还有三个字,我同意。
  那天晚上,姚润梅特意炖了一碗肉,三个孩子晃着脑袋一边吃着,一边说着真香。姚润梅说,你们知道,这肉是哪儿来的吗?叶建红和妹妹叶建华说,买的。只有小弟弟叶建军说,王大爷给的。咱家吃的肉,都是他给的。见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用疑惑的眼光在打量她,姚润梅说,建军说的对,是王英她爸给的。
  王英是叶建红的同班同学,和叶建红的关系不错,叶建红不会查数的时候,王英没少教他,小刀,橡皮,算草,钻笔刀,王英也都借给他用。那天,别的同学都在嘲笑叶建红3加2得a时,唯独王英没有笑。叶建红对那天的事印像最深,他看得清清楚楚,旁边的王英不但没有笑,反而用一丝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在班上,叶建红最崇拜的同学大概就是王英了。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歌唱得好听,还因为她学习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天课后,王英见叶建红闷着头不吱声,就说,叶建红,你别泄气,你不会查数,这不要紧,因为你早晚都会查的。很多同学,包括我在内,上学前都上过育红班。你没上过,难怪你出笑话。我上学前,我姐都教会我百以内加减法,拼音都认识全了。你有啥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问老师,我教你。
  一席话,说得叶建红心里亮堂堂的。她的家境也好,父亲在市场上卖肉。有一次中午饭,她铝饭盒里装的是大果子,也就是现在人们常吃的油条。当时,叶建红饭盒里带的只是难以下咽的红眼高梁米饭和咸菜疙瘩。看着叶建红故意将脸儿扭过去,王英就把大果子给他夹了两根。又香又软的大果子,是九岁的叶建红吃得最香的一次,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叫大果子的面食。王英经常把菜里的肉夹给叶建红,她的饭盒里总会变戏法似的带着各种菜,肉菜居多。叶建红总是想办法回报王英一回,可家境的贫赛,使他无法实施这个想像已久的计划。不久,父亲用鯰鱼炖豆腐招待远地方来的战友,叶继红就哀求母亲给他带点鯰鱼炖豆腐。母亲答应了。那天,是叶建红带的最好的中午饭。饭盒里不但有好吃的鯰鱼炖豆腐,还有他一年也吃不上两次的大米饭。那晶莹如玉喷香的大米饭,常引得叶建红在睡梦里流下口水。不过,这盒好吃的中午饭他不想独自享用,他要和王英来分享。他没告诉王英,他想给她个惊喜。叶建红万万没想到,中午,临下课,姚慧芝老师说,同学们,今天下午,全体老师临时有事,同学们休息半天。同学们欢呼雀跃声离开了学校,当然,也包括王英,只有叶建红最后一个离开。他把饭盒放在教室的窗台上,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含着眼泪内心充满惆怅吃着这顿特殊的午餐。这两件事对叶建红的刺激很大,以至于长大成人后,大果子和鯰鱼炖豆腐再也没动过筷子。
  叶建红做梦也不会想到,王英会成为他的妹妹,也是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王英没看过妈的模样。一对挺要好的同班同学,关系来了个大改变,这让叶建红和王英都觉得很别扭。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两人不说话。这种状况,直到半年后在一次劳动中,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那天,同学们去校田薅草,叶建红和王英分在一个组,两人紧挨着。天色很好,洁白的云朵棉山般悬挂在蔚蓝的天幕上,不时,传来布谷鸟悠远的叫声。这片校田有几十亩,每年的不同季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们到这儿劳动。现在,稻苗刚刚分蘖,田垄里滋生了大量的杂草。叶建红听得见王英的呼吸声和脚在泥里拨动的声响。这时,叶建红听到王英“妈呀”一声尖叫。叶建红扭身,问咋的了?王英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右边的小腿说不出话来。叶建红看到,一条黑色的蚂蟥吸附在王英雪白的腿肚上。同学们也纷纷围过来,大家束手无策,王英吓得哇哇大哭。叶建红将王英抱到地头,拿起鞋底子对着王英的腿肚子猛抽。很快,蚂蟥被打掉在地,同学们都赞扬叶建红有办法,王英没说话,只顾看着腿肚子。回来的时候,王英对叶建红说,谢谢。叶建红说,打疼了吧!王英说,要不是你那几鞋底子,玛璜非钻进我肉里不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王英和叶建红之间的隔阂打通了,两人相处得甚至比以前还好了。叶建红曾问王英,为啥我妈和你爸住在一起,你就和我不说话了?王英说,你不也不跟我说话了?同学们都背后议论我爸和你妈的事,我觉得不好意思才不跟你说话的。我恨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
  王英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叶建红也恨母亲这么快就另嫁他人,而且,还是王英的爸爸。母亲说,我不跟王英她爸搭伙怎么办?你爸以前的厂子要把房子收回去,咱们娘仨儿住露天地去呀!妈但凡有办法也不会走这条路的。你现在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将来,你就会明白妈这么做是让生活给逼的。很快,叶建红就理解了母亲。因为,王英她爸对他们娘仨儿还不错,隔三差五的能吃顿白米饭和喷香的猪肉,而且,还有一个虽然拥挤但毕竟可以栖身的地方。叶建红知道,他们家刚刚搬走,就被铸造厂把房子给收回去了。很快,叶建红就发现这房子里传了出了欢声笑语,知情人说,住的那户人家是王厂长从黑龙江甘南县来投奔他的小姨子。
  王英,我理解我妈,你也该理解你爸。叶建红说。
  王英没说什么,不过,叶建红感觉到,通过蚂蟥这件事,他和王英之间的默契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这让他很开心。
  

  有件事让叶建红感到很迷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了他的学习,直至,王英家又盖了一间耳房,他和王英姐俩、妹妹叶建华搬到耳房住。
  母亲跟着王英她爸搭伙,走进王家门那天,尽管脸上布满忧郁和哀愁,还是穿上新衣打扮了一番。在叶建红的记忆里,母亲那天特别漂亮,跟开着一辆手扶托拉机前来接亲身材矮胖的王英她爸站在一起,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堆上。这句话,是叶建红听到看热闹的“大老编”说的。叶建红认为大老编形容得很到位。后来,随着书越读越多,叶建红认为,“暴殓天物”这个成语形容母亲和王英她爸搭伙也挺合适。总之,叶建红为母亲感到惋惜,母亲身如杨柳,面如傅粉,谁不夸她长得像戏台上的孟丽君。可偏偏,被逼无奈的母亲委身于长相猥琐贼眉鼠眼的王英她爸。母亲和王英她爸王彪搭伙过日子,曾征求过他的意见。
  叶建红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时,他的手术还没痊愈,一天晚上,母亲把叶建军哄着了,对他和叶建华说,建红,建华,妈跟你俩商量个事。叶建红问啥事,母亲说,妈想再走一步。叶建华懵懂地说,妈,啥叫再走一步?
  母亲说:王英她爸咋样?
  叶建红说:挺好的,妈,你咋提起他来了?
  叶建红认识王英她爸,尽管他衣服总是油渍麻花,可在叶建红的眼睛里是个能人,因为,王英的饭盒里经常有好吃的大果子和喷香的猪肉炖粉条。
  母亲说:我想和王英她爸搭伙过日子。
  叶建红和叶建华异口同声:啥?
  当母亲将详细的计划说出后,叶建红和叶建华还是瞪大了双眼。在叶建红的心里,母亲只能和父亲在一起,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两口子,怎么能和王英她爸搞在一起呢?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叶建华当时就哭出声来。
  母亲说:今晚上吃的酸菜熬肉,香不?
  叶建红说:香!
  最近,有一阵子了,菜锅里经常见到几块肉,母亲还为他蒸过一盒白米饭,饭里还有几块香喷喷的肉。这是长到十岁的叶建红吃得最香的一次白米饭了,以至于这盒饭的香,到叶建红的年纪比父亲还大的时候,还缭绕在唇齿间。
  母亲说:还想吃吗?
  叶建红说:想。
  母亲说:想吃就得听妈的话。这些米和肉,都是王英她爸送给咱们的。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咱家现在的状况,更主要的是,你爸厂子要收回房子,妈要不带着你们去王英家,咱们就得住露天地去。
  母亲又是叹息,又是落泪,叶建红总算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有如此的举动了。他看了看一旁桌子上父亲和母亲手挽手的相片,心里像被什么的剜了一下。他盼父亲快点出来,到时候,他们一家子又能在一起了。叶建红想像着,偶尔能吃上白米饭和猪肉,甚至吃得上大果子的生活会是啥样儿?王英要知道他随母亲去了她家,指不定多高兴呢!
  叶建红并没迎来王英的笑脸,母亲过门的那天晚上,饭桌上,叶建红和弟弟妹妹,加上王英姐俩,没等菜饭上全,就打起来了。
  饭自然是久不吃过的白米饭,菜多得足以让叶建红眼花缭乱。有个盘子里装的是红烧鲤鱼。叶建华的筷子伸过去夹了一块鱼肉,还没到嘴,王英的姐姐王霞撇着嘴儿说,真没教养,大人还没上桌子呢,这就吃上了。筷子到半空,停下了,叶建华哇一声哭起来,跑了出去。母亲和王英她爸追了好半天,也不知说了什么,才将叶建华追回来。叶建红本以为王英会站在他们这边说几句好话,谁知王英却小大人似地说,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规矩。我们家的规矩是,大人没上桌,小孩是不能动筷子的。叶建红觉得喉咙里卡了根鱼刺,听着很不舒服。王英怎么火上浇油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他和王英间就隔了一堵无形的墙。自然,那顿到王家吃的第一顿饭,虽然王英她爸打圆场,也让叶建红感到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更让叶建红难过的是那天的夜晚。王家是口袋房,也就是一个厨房,里面是一铺大炕,中间隔一道闸板。母亲和王英她爸住在里间,孩子们,包括三岁的叶建军在内,都睡在外屋。叶建红记得很清楚,母亲拍着叶建军,直到叶建军彻底睡着了,才进到里屋把门轻轻关上。很快,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紧接着传来了母亲夹杂着痛苦、压抑的低吟和王英她爸粗重急切的喘息声。这种模糊缠绵的声音,一度影响了叶建红的睡眠和思维。他不知道,闸板内的里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觉得王英的姐姐王霞翻了个身,紧接着传来了王霞的啜泣。
  这时,叶建军醒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找妈妈!
  母亲从里屋出来,将叶建军抱进去,很快,叶建军停止了哭泣,一切,恢复了平静。而叶建红却再也睡不着,眼前瞬间漆黑一团,想象中,所有的画面和声响都被放大,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母亲早早起来做饭,叶建红发现,母亲有些憔悴,眼圈发红,似乎昨夜哭过。叶建华问母亲,妈,你哭了?母亲说,没有呀。
  上学的路上,叶建华问叶建红,哥,妈明明是哭了,她咋说没哭呢?叶建红说,我哪儿知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啥都问。其实,叶建红懵懂的内心里,似乎明白母亲和王英她爸昨晚发生了什么。这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几乎每晚都荡进叶建红的耳鼓,他的心里像被一只爬进了的虫子噬咬着。更让叶建红无法解释的是,王英对他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对他爱搭不理的,写作业也不和他一块儿,问咋了,王英说出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你妈太浪!
  “浪”的意思就是下流,和“臊”差不多。叶建红回了一句:你爸才流氓呢!
  两人打了一路嘴仗到的学校,随之,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直到解了王英腿上的蚂蟥之围,两人的关系才有了根本性的好转。好在王英她爸对双方的子女还算公平,家里这条河偶尔起风,却没掀起大浪来。对于母亲的“浪”和王英她爸的“流氓”,只停留在叶建红的想像中。有时候,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眼神,叶建红觉得如芒在背,放学的路上,看到说话的人,都觉得他们在议论母亲和王英她爸。这让叶建红很苦恼,甚至有一次为此竟大打出身,但出手的对象不是同学们,而是和“大老编”一家的“二和尚”。
  “大老编”和“二和尚”算是小镇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两人是五保户,过了大半辈子,“大老编”也没给“二和尚”生下一男半女。“二和尚”小时候在庙里干过活,解放后,大伙儿都叫他“二和尚”了。
  这天上午,叶建红的作业落家了,叶建红就利用上课间操的时间回去取,被“大老编”和“二和尚”给拦住了。
   “二和尚”说:建红,过来过来,问你个事。
  叶建红说:啥事?
  “二和尚”说:你妈和王彪过得咋样?
  叶建红说:挺好的。
  “二和尚”说:咋个好法?你妈和王彪睡不睡一个被窝?
  叶建红脸一热,没吱声。
  “大老编”就笑:你看,这孩子还知道害羞。来,让我看看小雀儿,长毛了没有?
  “大老编”说着就扒叶建红的裤子,叶建红又羞又怯,也不知从哪来的那股子冲劲,把“大老编”推了个跟头,头也不回跑了。老远,听到“二和尚”说:我不让你逗你偏逗,咋样,整毛愣了吧?
  身后,传来“大老编”嘎嘎的笑声。
  叶建红去市场找母亲要钥匙。母亲和王英她爸搭伙过日子,除了侍弄几亩责任田外,更多的时间里,和王英她爸一起在市场上卖肉,有时候王虎她爸下屯去收猪,集市上的肉案子就由母亲来打理。在叶建红的眼睛里,母亲和王英她爸配合得倒也默契。可今天中午,案板上空空如也,母亲和王英她爸都没在市场,叶建红却听到了两个女人对母亲和王英她爸的议论。卖菜的胖女人说,这姚润梅长得跟水葱似的,咋就跟了王彪了呢?据说,还不登记,啥时候叶荣宗出来,姚润梅还回去,这叫咋回事儿呀!卖调料的麻脸女人说,姚润梅跟叶荣宗是结发夫妻,有感情呗,要不,一个女人,咋拉扯三个孩子?这铸造厂也真缺德,叶荣宗一进监狱,就把房子给收回去了。胖女人说,这就叫墙倒众人推。你真相信,叶荣宗和周茹有一腿?那周茹哪点也比不上姚润梅呀!麻脸女人说,这种事说不得。这男女好比饮食,天天吃排骨饺子也有腻歪的时候,偶尔吃点青菜咸菜疙瘩,也败败火。胖女人就嘎嘎乐,你形容得忒对了,叶荣宗和周茹真有一腿,也犯不上杀了她呀!柴国英说了,周茹是被人给掐死的。麻脸女人说,周茹不干呗,叶荣宗一时犯浑,就下了杀手呗。胖女人说,多不值当你说,放着好日子不过。你说姚润梅和王彪在一起,就姚润梅那娇娇柔柔的身子,还不得让王彪给整散架子呀!胖女人还想说,麻脸女人给她使眼色,胖女人回头,看到了叶建红,这才把嘴闭上了,冲着叶建红换上一付笑脸,建红呀,咋放学这么早?叶建红瞪了她一眼,回家去了。
  正值春夏之交,杏花开得正艳,巷口两旁的树上不时传来鸟儿的啁啾。叶建红突然想起房后的园子杏树下边的几把打鸟的夹子,就从后边的院墙跳了进去。每天放学的时候,叶建红就在秸秆里瓣找白胖胖的玉米虫子,第二天早上上学前,拴在夹子上做诱饵。每次,放学回家,都会打上几只不同种类的鸟儿来,然后,把鸟儿烧熟了给弟弟吃。
  后园的油菜花和杏花发出沁人的香味,叶建红发现,夹子没打到一只鸟,倒有两把夹子上的虫子被蚂蚁噬咬得翻滚。
  叶建红把虫身上的蚂蚁拨开,正要敲后门,他发现,后边的窗子开着,里边传出母亲和王英她爸模糊不清的喘息声。叶建红趴在窗口悄悄向里边张望,他看到,王彪她爸的黝黑肥胖的身子在母亲白嫩的身体上起伏,而母亲也发出模精不清的声音。叶建红彻底明白,夜半,闸板另一边的里屋发生了什么。叶建红敲门的手指缩了回来,他翻出了后边的院墙。王彪她爸在母亲身上起伏的身体,母亲模糊不清的声音和父亲拍着他的脑袋慈祥的样子混杂在一起,叶建红觉得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怪不得他们不在市场上,原来,躲在家里做这个。叶建红抓起了一个土坷垃,重重地砸向后门,及至听到王英她爸推开门大声喊“谁”,这才猫着腰跑了。
  这天,叶建红第一次逃课。
  好长一段时间,叶建红精神恍惚,直到王英家又盖了一间耳房,他和王英姐俩、妹妹叶建华搬到耳房住,才有了好转。不过,他从不敢正视王英她爸的眼睛,和母亲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母亲问他怎么不爱吱声,他只是说,最近学习压力大,怕给班级拖后腿。母亲没再深问,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悄悄用棉花堵了耳朵,才能睡着。
  
  
  耳房不大,一铺通炕,每到晚上,除了叶建军,叶建红和王英、叶建华就睡在这铺炕上。王霞考上高中离家,只有在寒暑假才回来,更多的时候,这铺炕上只有叶建红和王英、叶建华三个人。母亲和王英她爸在睡前经常到耳房来,鼓励他们要向王霞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为父母增光。
  尽管王英她爸对他们不错,叶建红还是恨透了他,除非万不得已,从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母亲多次开导叶建红,不管王英她爸叫爸也成,那就叫王大爷吧。实在没办法了,叶建红才管王英她爸叫一声王大爷。用刚上小学的叶建军的话来说,这个狗操的王屠户,天天欺负咱妈,真恨不得用他的杀猪刀像他攮猪那样攮了他。时不时的,叶建红都为母亲感到难过和委屈。白白净净笑不露齿的母亲,怎么能够和这样一个凶神恶煞长满胸毛的男人搭伙过上日子了呢?
  这期间,叶建红和王英已经到了初二,叶建华也快小学六年了,很快,这铺炕上,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叶建军。在这期间,母亲去看过父亲几次,每次回来,母亲都会郁郁寡欢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父亲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有一次,母亲探视完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直至叶建红初中毕业,母亲才对他说,父亲把她好一顿骂,并让她不再来探看他,就当他死了。叶建红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骂母亲,为了这个家,母亲委身一个男人,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告诉他,你父亲说,我跟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委身于王彪。王彪这个人很不地道,当年,他和他在一个学校,因为不止一次窥视过女生厕所和住校女老师换衣服受到校方处分,至于偷鸡摸狗,更是多如家常便饭。母亲说,父亲当着她的面痛苦得直撞墙。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探视过父亲,直到父亲脑溢血去世,狱方发来了通知,母亲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父亲身体好好的,怎么会突发脑溢血呢?这件事让叶建红困惑很久。父亲猝然离世,是在叶建红初三那年,也就是母亲和王彪她爸搭伙过日子第七年头上。母亲当时很内疚,差点疯了。后来,母亲对叶建红说,当初她不看父亲去,父亲就不可能有病。父亲当时不让她再来看他,就当他死了,母亲说,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了谶语。叶建红也没想到,父亲的死,对母亲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差点彻底毁了他们这个家。
  父亲死后,母亲就变得魔魔障障的。叶建红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天,他和王英她爸正在市场上卖肉,“大老编”称了点肉,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说,王彪,我和你二哥,刚刚看见姚润梅一个人往红旗水库那儿走了。你俩吵架了?王英她爸说,没有呀。“大老编”说,我看她心情不好,我和你二哥跟她走碰头,和她打招呼,她就像没看见我们俩一样,还以为你俩生气了呢!王英她爸突然扔掉手里的刀,对一边的同行裴老六说,六哥,你的肉也没多少了,你帮我看下摊儿。说着,拉上叶建红,骑上摩托车就出了市场。叶建红说王大爷,咱们上哪儿去?王英她爸说,去看看你妈。
  此时,坐在王英她爸的摩托车上,叶建红对母亲去做什么并没有在意,在意的是屁股下的这辆红色的幸福摩托车。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幸福摩托车可是个稀罕物件,别看它看起来庞大臃肿,可马力大,能驮很多重物。王英她爸每天清晨就是用这辆“幸福”驮着两扇猪肉去市场。除了母亲和建军,别说是他,就连王英和王霞也没坐过。此刻,叶建红居然坐在这辆他早就想感受一下的幸福摩托车上,不过,不是特意去兜风,而是和王英她爸去寻找母亲。摩托车在去往红旗水库的泥路上颠簸着,叶建红抱着王英她爸的腰,听着耳边的风声,看着大坝两边沙沙掠过的白杨树,叶建红似乎觉得母亲要发生什么意外。
  这时,就听王英她爸粗门大嗓,一遍遍地喊:姚润梅,你要干啥?!
  王英她爸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空回荡着。叶建红看到,母亲站在水库的大闸上,穿着一身他从未看过的红色衣裳,似乎正望着远处发呆。母亲一个人到这儿在做什么?叶建红觉得摩托车快得像驾了云。王英她爸的摩托车刚停下,母亲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像一只从山巅俯冲的大鸟,从十多米高的大闸上跳了下去,远远望去,像一枚随风飘荡的红叶,坠入了水库的碧波中。王英她爸也如同一只从山巅俯冲的大鸟,紧跟着母亲从大闸上跳了下去。这一切快得让叶建红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时,王英她爸已经将母亲从水里拖了上来。叶建红跑到他们身边,叶建红头一次听到王英她爸声唭力竭地斥责母亲。
  姚润梅,那个叶荣宗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去死?
  我王彪哪点对不住你?
  你难道忘了,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
  叶建红奇怪的是,面对王英她爸一阵连珠炮似地斥责,母亲除了捂着脸儿嚎啕大哭,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事后,乃至多年后,叶建红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和母亲一起哭,也没说一句安慰她的话。不过,让叶建红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件事发生不久,母亲竟主动提出和王英她爸登记结婚,结束了搭伙过日子,郁郁寡欢的母亲也变得欢快起来,还时不时地哼哼几句时新的诸如《北国之春》《塞北的雪》之类的歌曲,似乎,忘记了父亲开始了新生。以前,母亲只是和王英她爸搭伙,而且这是雷打不动的条件,可这次,母亲竟然主动提出领结婚证。当年,母亲和王英她爸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时候,镇里民政的人没少找他们的麻烦,说他们非法同居,触犯了法律,要罚他们的款。王英她爸拿着杀猪刀,将来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子到想娶个媳妇光明正大登记结婚,可五短身材,长相李鬼,你们谁要是给老子介绍一个愿意跟我登记结婚的,我叫他八辈祖宗。同样一个理儿,你们给姚润梅介绍一个好男人,我王彪也是百个乐意。不过,你们以后买我的肉,净给你们老母猪肉!一席话,说得民政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说我们可真服你王彪了。打那儿以后,姚润梅带仨孩子和王彪搭伙,成了小镇上人一桩人人认可的事实婚姻。现在,姚润梅和王彪登记了。两人走进民政办公室登记的时候,现已成为民政助理的那个当年来家找他们登记的办事员一边卡着钢印,一边笑着打趣,你们这可是恋爱的长跑呀!事后,叶建红也问母亲,为啥态度变化这么大,母亲说,你王大爷于我,于你们,都有恩呀!我再不和他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良心上怎能过得去?你王大爷早出晚归的,为的是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们五个孩子,你们可要好好对他。叶建红知道,是王英她爸感化了母亲,母亲在报恩。母亲这么一说,叶建红和妹妹弟弟对王英她爸态度也好多了,只是不叫爸,仍叫王大爷。叶建红他们这边没改口,可王英姐俩却称呼姚润梅妈了。
  自母亲和王英她爸搭伙过日子以来,双方的关系从没现在这样融洽过。王英对叶建红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起来,每天晚上,两人在一起复习功课都到很晚。参加校田劳动,也是叶建红骑着自行车载着她。有一次,王英在教室后边回头冲着他笑了一下。当时,王英穿一件草绿色上衣,梳着两只辫子,齐眉的刘海儿,露出长长的白白的脖颈,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用什么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王英呢?叶建红揣磨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想出具体的字眼来。又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叶建红无意间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里找到了答案。叶建红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不过,诗中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让他觉得,形容王英冲他那一次微笑再恰当不过。事后,他在想,王英回身冲他微笑是不是蕴含了些什么?那时候,叶建红十八岁,王英十七岁。多年后,叶建红一直坚定地认为,王英对他有些不便言说的情愫。那是青春的萌动,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
  七八年的耳鬓厮磨,两个多个日日夜夜,倏忽间弹指一挥,王英,好比一颗刚刚出土的小草,经过春雨的浸润,长成了一棵迎风招展的小白杨了,娇翠,欲滴。用叶建红的话来说,一只本就不丑的漂亮小鸭出落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一刻见不到王英,叶建红顿觉心里空落落的。王英成了他的现实生活和梦中不可缺的人物。叶建红终身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就是因为一个梦。一个有关他和王英的梦。
  朦胧中,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叶建红骑着自行车载着王英在堤坝上奔驰,一边骑,一边说笑着。叶建红不知道王英都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她用手揽着他的腰,手上温热的体温传到了他的身体上。突然,车轮轧在一块石头上,他一走神,自行车就顺着堤坝下来了,他和王英滚到了沟底。沟底,似乎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王英胸前的两团坚挺的柔软,隔着那层薄薄的草绿色上衣,压在他的胸前。他突然觉得浑身一热,竟然和王英吻了起来,王英也配合他吻了起来。两人像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蛇,叶建红看到了王英洁白的胴体,就在叶建红投身进去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拍了他一下,叶建红抬头,王英正用一本书敲打他呢。王英说,都几点了还不起来,一会儿该迟到了。叶建红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个梦。一连几天,他都不敢迎住王英的眼睛。
  这个梦焦灼他的心,以至于上课都无法专心听讲,为此,被老师当场点名批评了好几次,说叶建红,你可是咱班考取县高的尖子生,学校可把你列为重点了,你要这样没精打彩心不在焉下去,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每次,老师说他的时候,恰巧王英都回头看他,这让他既幸福又无措。没想到,几天过后,在梦境中发生的故事居然成为现实。
  也是一个暖暖的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堤坝上,叶建红用自行车载着王英去不远处的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中考用的模拟试题。堤坝两旁的树上,鸟儿啁啾,沟沟畔畔开满了野花,也和梦里一样,王英用手揽着叶建红的腰,两人边走边议论,班里谁最有可能考上县重点。两人正说笑着,自行车的车轮轧上了坝上的一个石头,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梦里的重现,两人滚到了沟底,王英仰面躺在草地上,丰满的胸脯波浪般起伏。和梦里不同的是,王英并没有压在他的胸前,他也没去吻王英,而是伸出手来抓住王英的一只手。王英慌得抽出手来说你干嘛?叶建红红着脸,嚅嗫着说王英,我、我喜欢你。王英坐起来,说流氓,搧了叶建红一个巴掌,走了。看着王英的身影越来越小,叶建红这才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心里说叶建红呀叶建红,你都干了些啥?兔子不吃窝边的草,你还算个人吗?
  叶建红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王英哭着向她爸叙述了他的“不轨”。那天,是叶建红一生当中最为尴尬的日子,体会了如坐针毡的切实感受。
  叶建红从未发现,王英她爸脾气如此之大。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吃饭,王英她爸突然说,有个事,和大家说一下。叶建红打了个激棱,看了一眼母亲。王英她爸说,建红,你当着你妈,我,还有弟弟妹妹们的面,说,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些啥?叶建红说,没干啥呀?王英她爸的脸儿就拉下来了,没干啥?没干啥王英咋哭着回来了?母亲说,你王大爷问你话呢,你做了啥,把王英给弄哭了?看样子,母亲并不知道内情。叶建红只好说,我驮着王英去县城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结果,车子摔倒在沟里了。王英她爸盯着他说,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吧!说,都干了些啥?母亲看了看王英她爸,瞧你把孩子吓的,都不敢吱声了。在这个重新组合的家里,尽管母亲温柔贤惠,可王英她爸依然处于说一不二的地位。母亲对叶建红他们三个说过,并不是她怕王英她爸,而是觉得欠人家的情,凡事就不想争个高上二下。王英她爸的口气缓合了下来,说,你问问你儿子,他下晌都干了些啥?
  建红,你都干了些啥,把你王大爷气成这样?建红,你倒说话呀!母亲推了一下他。
  叶建红仍然没开口,双手绞在一起,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最后,王英她爸清了清嗓子,对王英说,王英,你说,建红都对你做了些啥?
  王英的肩膀抖动着,低着头,说,他、他摸我!还说……
  王英说到这儿不说了,母亲说,英子,别怕,建红还说啥了?
  王英不敢往下说,看了看父亲,王英她爸说,说吧,没啥见不得人的。
  王英这才说,他、他还说喜欢我!
  母亲的脸由白变紫,王英她爸说,听到了吧,你儿子干的好事!末了,又起身指着叶建红的鼻子,你怎么不动动脑子,王英是你妹妹,懂吗?眼见中考了,还起那个花花肠子。叶建红你记着,你要是能考上,牛屁股上都能开出十八朵牡丹花来。王英她爸说完,扭身走了,叶建红感觉脸像巴掌掴的一样,火辣辣的,这时,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我咋生养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呀!

  叶建红想不到,王英最后还是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他觉得没法再面对家里人,逃学到了外县的一个窑厂打工。自然,考高中的事泡了汤。这一走,就再没回过家,几年后,他邂逅来窑厂买砖的“二和尚”说,王英考上了大学,王霞嫁人了,而母亲却从他走后,一病不起,经查肝癌晚期,去年冬天去世了。妹妹建华和弟弟建军仍然跟着王彪在一起过。
  看着两鬓如霜满面沧桑的“二和尚”,叶建红泪流满面,向老板请了假,当天坐着“二和尚”雇的六零拖拉机回去了。路上,叶建红反复叮嘱“二和尚”,千万不要回去说遇到了他。此次回去,他就是想悄悄给母亲上个坟,看看弟弟和妹妹生活得怎么样,他还告诉“二和尚”,不混出个人样子绝不回来。“二和尚”答应了他。
  在“二和尚”的指点下,在水库旁边的树林里,叶建红找到了母亲掩在蒿草和白雪覆盖下的坟。母亲的坟莹并不孤单,和她的坟相临的,还有一座坟莹。两座坟边,都有刚刚燃过不久被压实化作的纸灰的纸钱。“二和尚”告诉他,母亲前边的那座坟是王英她妈的坟。母亲下葬时,王英她爸之所以没和你父亲葬在一起,是想在百年之后,再和两个女人合葬。跪在母亲的坟前,叶建红又想起父亲,往事历历在目,鼻涕泪水抑制不住地流淌,一个劲捶打自己,骂自己不争气,给父母丢了脸。
  时值隆冬,叶建红戴着棉帽,用围脖围了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行走在小镇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人认出他来。于这个小镇上的人们来说,几年的光景过去了,已经逝去多年的叶荣宗和姚润梅的大儿子叶建红,现在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陌生人。没有人会知道,擦肩而过的这个身材瘦高的男子会和这个小镇有着很深的渊源。一个他认识的男人,带着可能是他的儿子,高高兴兴行走在大街上。那个小男孩甚至用小石头打在了他的后背,他只是回头看了看,在小男孩的嘲笑声中走远。
  他来到了市场。他要看看,王英她爸现在啥德性。这个狗操的心胸狭窄的男人,他恨不得撕劈了他。市场仍是那个市场,几年过去了,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卖菜的胖女人、卖调料的麻脸女人、卖肉的裴老六都还在,这几个人隔着道儿正聊得热火朝天。只是,王英她爸的摊位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人。卖菜的胖女人还以为他是买菜的,一个劲儿和他套近乎。他晃了晃头,离开了市场去了不远处的学校。他想看看弟弟妹妹们。
  去学校,路过原来住过的院落。天上飘着清雪,叶建红听到了从院子里发出来的笑声。这个小院里留给他太多的记忆。在这里,叶建红生活了九个年头,他们搬走后,这里住着王厂长的小姨子一家人。他见过王厂长的那位长着一张桃花脸的小姨子和她那位粗眉大眼的男人。透过大门的门缝,叶建红似乎又看到童年的自己和妹妹弟弟在雪天里,看着父亲用二胡拉着《天涯歌女》,母亲在雪地上翩然起舞的情形。叶建红觉得眼睛湿润了,突然,门开了,走出一位小女孩来和一位年老的妇女,笑声,就是从小女孩的嘴里了出来的。叶建红从思绪里走出来,年老的妇女问,你找谁?叶建红摇了摇头,对年老的妇女说,我记得,这儿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是铸造厂王厂长的亲戚。年老的妇女说,是的,他们早搬回黑龙江了。他们搬走后,我们就搬了进来。叶建红还想打听一下王厂长,话到舌边咽了回去。
  叶建红去了学校,不过,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躲在一边。放学的时间快到了。他在地上跺了几下脚,放学钟声就“咣咣”地响了起来。这声音和这只用铁轨做成的钟,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所初中和小学混成一体的学校度过了将近九年的时光,也留下了数不清的美好的和辛酸的记忆。就在那三年二班的教室后那棵白杨树下,王英冲着他回眸一笑。他似乎又看到了穿着草绿上衣梳着两只辫子的王英站在那棵白杨树下。放学的学生们从他眼前经过,他才从思绪里走出来。他整理了一下坚起来的大衣领,在人群中寻找着建华和建军的身影。建华今年十七岁,上初三,明年六月中考;建军十二岁,在读小学。很快,叶建红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块走出来的建华和建军。跟着他们身后的,还有姚慧芝老师。姚老师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有气质。叶建红抑制了上前相认的冲动,看着这姐弟俩从他身边走过。不是他没感情,他不想惊扰了他们固有的平静。他只是想看看,失去了母亲的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从衣着上和姐弟俩边走边说笑的表情来看,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糟。他悄悄跟在他们的身后,建军说,姐,王大爷说今天下屯收猪,不知回来没有。建华说,早该回来了。叶建红这才想起,怪不得肉案前不见王英她爸,原来下屯收猪去了。建军说,姐,我也想学杀猪。建华说,不好好上学,净寻思歪点子。建军说,我想帮王大爷,你看他,家里家外,就他一个人,多累呀!建华拍着建军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念书,才是对王大爷最好的报答。建军说,姐,可我是想替他分担一部份呀!建华就笑,得得得,就你,连个猪大腿都扛不动,还想帮王大爷分担呢,说得好听。
  忘了亲生父母是谁的负心孩!叶建红虽然在心底嗔怒着,却觉得心头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搬开了。看样子,妹妹和弟弟,在王彪她爸这儿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似乎,过得还挺融洽。叶建红就在后边,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家门。院子里,传来了猪的嚎叫声。一切都没有变,墙还是那堵土坯院墙,大门还是那个木栅栏。门前的粪坑里,冻满了夹杂着猪毛和猪血的脏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不时传出母亲在院子里的笑声。猪的嚎叫声再次打断叶建红的思绪,他扭过头朝院子里张望。王英她爸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杀猪刀要杀猪,猪被捆绑着,在方桌上被另外几个人按着头腿,下边,是一个接血的铝盆。王英她爸没什么改变,穿的仍然是几年前那身衣服,似乎,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淌。
  建军要上前,被王英她爸拉开:回屋写作业去,崩你一身血!
  建军回屋去了,王英她爸将刀子捅进了猪的心脏,血喷了出来,叶建红咽了口唾沫,朝火车站走了。小镇上有一趟开往那个县的晚班火车。现在,弟弟和妹妹过得挺好,他就有安心离开的理由了。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那个砖窑,好好干,攒下几个钱来混出个人样子来。
  夜半,裹挟着一身风雪,叶建红回到了砖窑,从没像今天晚上一身轻松地睡了个踏实觉。在这个百十人的砖窑,叶建红掐指一算,已经整整四年半了。每天,出窑,码坯,出砖,单调的工作,使得原本单薄的身材变得魁伟有力。第二天,他给姚慧芝老师写了封信,寄去了他积攒下来的五百块钱,求她转交给建华和建军,并在信里,求姚老师无论如何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把汇款单填好,把信投进了信筒后,叶建军长长地出了口气。走出邮局的大门,他突然发现,外边的天空似乎从没今天这样蓝过。
  这次到了外县这个小镇上,除了邮信寄钱,厂长还交给他一个到火车站接人的任务。有一批从边远地区来的民工要在窑厂打工,今天中午乘火车抵达这里。很快,他就见到了这批操着外地口音背着行李拎着蛇皮袋子的民工。外地民工价钱比本地人要便宜得多,还好说话好管理,于是,厂长托人到外地招了不少民工。
  让叶建红没想到的是,二十几个民工中,竟然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姑娘们衣着打扮,和本地姑娘比起来,明显的落后。让叶建红没想到的是,日后,他竟然和姑娘们当中一个叫小翠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一度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
  
  
  如果把窑厂比喻成一盘炒菜,那么,年轻的姑娘就是这盘炒菜里的葱花,而小翠,就是这些葱花里的葱花。几个外地姑娘的到来,给窑厂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活的气息。
  小翠,十六七的年纪,身材纤细,像开春儿园子里长着的挺拔碧绿的小葱。吃饭时,就着小葱蘸大酱,叶建红竟然想起了小翠。感觉嘴里嚼着的不是小葱,似乎是小翠。开制砖机的大伍子可能跟他想的一样,一边嚼着小葱,一边喊着小翠小翠的。小翠红着脸低着头不吱声。小翠别看身材有些孱弱,可干起活来却不含糊,到了月底,回回拿到手的工钱最多。有时候,看着小翠忙碌的身影,叶建红就在想,这个纤细的姑娘的身体里怎么就蕴藏了如此大的能量。叶建红爱看书,枕头底下压着一本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十年磨一剑写就的厚厚的《飘》,每天,在休息的间隙里,读上那么几页,让紧张疲惫的身心松驰一下。
  这天,刚刚吃过晌饭,像往常一样,叶建红捧起那本《飘》来。小翠走了进来,怯怯地看着叶建红,准确地说,是看着叶建红手里的这本书。小翠一直没说话,叶建红说,小翠,有事?小翠这才红着脸,说,建红哥,这本书,能不能借我看看?叶建红迟疑了一下,当然可以。说着,将书递给了小翠。小翠笑着接过去,说建红哥,你放心,我很快就还给你,不会弄脏的。小翠拿着书走了,大伍子对叶建红说,这丫头是不是看上你了?叶建红说,胡诌八咧,撕烂你的嘴!大伍子这才不吱声了。
  很快,小翠就将书还回来了,也不知道她是咋看的,砖头般厚的书,在烦杂的劳作之余,她只看了不到一个礼拜。让叶建红没想到的是,书不但没脏,反比原来更板正了,而且,书上原本几处破损的地方,也让她用透明胶带给粘好了。另外,又拿来一本当时风靡一时的琼瑶的小说集《幸运草》借他看。这姑娘,真细心。叶建红想,等下次进城,一定要多买几本书来借给小翠看。叶建红没想到,当天晚上,小翠出现了意外。
  离砖厂不远的屯子里放着由秦汉和林凤娇主演的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叶建红和工友们去看电影了。看电影,其实是给一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提供恋爱的温床。在当时,本地姑娘少,许多当地的家里或本人自身条件不太好的青年和家属把目光瞄在了这些到砖窑厂打工的外地姑娘身上了。电影演到一半,叶建红忽然想起,床上的电褥子没有拨掉。去年,大伍子就是因为电褥子忘拨把被褥全烧毁了,让厂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叶建红拨腿往回跑。时值初夏,暖风习习,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天地间浸在一片银白里。叶建红正往前跑,突然听到一旁的玉米地里传出呼喊声,细听,似乎是小翠。叶建红顺着声音跑了过去,一个人影往玉米地深处跑去,小翠头发散乱,哭着跑过来。叶建红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问那个人是谁,小翠说没看清。叶建红说,那个人把你咋的了,小翠说,没什么,哭着跑进窑厂。叶建红觉得刚才那个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可又不敢下断言。即然小翠不想说,他也就没必要再追问。
  不久,窑厂发生了一件重大的死亡事故,大伍子被搅拌机搅死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中午,大伍子喝了点酒,头有点晕,往搅拌机里扔坯料的时候,衣服被卷进去了。因为衣服系得很死,大伍子来不及脱掉,再加上身子不稳,就随着衣服被卷进了搅拌机里,等人们发现拉闸断电的时候,大伍子已经被卷得血肉模糊了。看热闹的周边群众挤满了整个窑厂。叶建红发现,小翠却变得神情恍惚,心事重重,在炕上一病就是好几天。后来,叶建红和小翠好上后,小翠才告诉他,那天晚上,大伍子想和她搞对象,没想到,大伍子却出事了。小翠说,如果我答应了他,他或许就不会酗酒,不酗酒,也许就不会被搅拌机搅进去丢了性命。叶建红说,这和你有啥关系,他这是自作自受。小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他,闭上眼睛就是他向我求爱的眼神和被搅得血肉模糊的身子。叶建红说,你爱他?小翠说,我爱的人是你。叶建红就笑,你爱我啥?小翠的脸就红成了一个大苹果,将头依在他胸前,喜欢看着你那忧郁的样子。
  叶建红和小翠搞对象,砖窑里的工友们羡慕得不得了。叶建红爱小翠,他灶王爷拴腿肚子上走哪儿哪儿是家的穷光蛋,竟然有小翠这般痴情的爱。特殊的家庭环境和经历,使原本性情开朗的叶建红变得沉默寡言,小翠如同穿透他布满阴霾的内心深处的一缕阳光,使他比平时欢快了许多。小翠说,咱俩好,我爸我妈还不知道呢!我对你死心塌地,可我爸妈就我这一个女儿,总得让他们看看你吧!叶建红答应了。
  叶建红请了假,和小翠去了几百公里外那个边远地区的小山村。下了三轮,望着皑皑雪野上横卧着的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叶建红的心里直打鼓。小翠的父母会同意吗?小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冲着他温柔地一笑,拉着他的手悄声说,明天,我领你爬山去!我爸我妈那儿,我来做工作。
  叶建红担心小翠她爸妈要奶水钱。所谓的奶水钱,就是彩礼的另一种叫法。在小翠的老家,姑娘结婚要冲男方要彩礼,然后留给父母,以报养育之恩,故称之为奶水钱。在时下,奶水钱少则三四千,多则五七八千,这让叶建红有些吃不消。自己出门在外这几年,除了寄给弟弟妹妹那五百块钱,统共攒下不到两千块钱,小翠父母张嘴要三四千奶水钱,就是把他的骨头砸碎了也掏不出呀!再说,他现在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和小翠结婚住哪儿?虽然小翠说不要奶水钱铁了心要跟他同甘共苦,可她能拗得过她爸她妈吗?
  事情正朝着叶建红的担忧上发展了。小翠的父母见女儿带回对象,得知叶建红不但出不起奶水钱,连结婚后住的地方都没有时,气得当场要哄叶建红走。小翠扑腾给爸妈跪下,哭着说,爸,妈,你们就别管了,我是他的人了,过好过赖是我自己的命,他就是讨饭,我也愿意跟着他。小翠当时坐在炕沿上,她爸坐在炕里,听小翠这么说,当着叶建红的面,起身一脚将小翠踢了个仰八叉。叶建红只觉得小翠的身子在他面前化了个圆弧,就从炕沿被踢到了地下。血,顺着小翠的裤管里流了下来。小翠她妈脸色骤变,忙蹲下身问小翠咋的了,小翠哭着说,妈,我怀孕了。叶建红傻了,没想到,小翠怀孕了。他不及多想,抱起小翠,吼叫着让小翠她爸套车去乡里的医院。
  山路崎岖不平,加上是深夜,赶到乡医院的时候,小翠就陷入了昏迷。医生们经过紧张的抢救,小翠还是撒手而去了。叶建红指着小翠她爸,小翠她爸指着他,互相漫骂,指责对方害了小翠。
  小翠她爸脸上青筋暴起,指着叶建红骂道,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我闺女就上让你祸害死了。叶建红说,你骂谁有娘生没爹教?小翠她爸说,骂你是轻的,老子还想打你呢!我听小翠说,你爹犯了强奸罪死在了狱中,你娘跟别人搭伙过日子。你有今天,也随了你那风流成性的爹了!说着,捡起地上的砖头向叶建红砸了过来。叶奸红跟小翠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小翠当家人说了。父亲和母亲的事情,一直是叶建红内心深处的隐痛和伤疤,他躲过小翠她爸打来的砖头,扑过去将小翠她爸按在身下,将脑袋往地面上磕,一边磕,一边吼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小翠她爸翻了白眼,他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叶建红眼前一片空白,直到小翠她妈哭喊着杀人了,他才醒过神来,可这时已经晚了,鲜血,像数条红色的蚯蚓,顺着小翠她爸的头爬了下来。
  小翠她爸被打成了重度昏迷,叶建红为此入狱。手铐被带上双脚踏进警车的瞬间,叶建红觉得身体像释下重负般的轻松。警车飞驰,窗外,一片羽毛在空中随风翻卷,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突然觉得,此时的他,就是那片飘零的羽毛。
  
  
  叶建红,有人看你。
  叶建红躺在床上昏睡,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朦胧中,他看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和弟弟妹妹们在王英她爸家的模糊片断。因为致小翠她爸颅脑严重损伤,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也就是说,出狱时的叶建红已经三十二岁了。他得在里边度过将近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晃,他入狱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在这一年零八个月里,他闷下头来干活,每天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才觉得是对自己应有的惩罚。除了应和管教的训话,并不多发一言。“报告政府”这四个字,大概是他用得频率最多的字眼。初来时,同室内的狱友见他寡言少语,蓄意欺负他,被他用拳头和犀利的眼神震慑得堆上了笑脸。即便这样,也从不与狱友们多说一句。狱友们也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
  刚才这声音不是狱友发出来的,是管教。
  报告政府。叶建红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管教看了看他:有人看你。
  叶建红跟着管教去了接待室。在从狱舍去往接待室的走廊上,叶建红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会有谁来探视他。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以前的物事,似乎只留存在遥远的记忆深处,而他,也似乎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
  隔着玻璃,他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除了建华和建军,居然还有王英她爸。建华和建军比上次他回家时又长高了不少。见他出来,拍着玻璃喊着:哥,哥!
  管教说,你们聊吧,半个小时。
  管教走后,王英她爸说,早就想来看看你,可就是一时脱不开身。咋样,还好吧?他苦笑了一下,还行。王英她爸说,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听说,只要有立功表现,上面就给减刑呢。他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他。他发现,他的背似乎有些驼了,像大虾,白发也从帽檐下边伸出来。见他没说话,他多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一千块钱,你留着。他想不要,他又说,别不要。上次,姚老师拿给家的那五百块钱,我知道是你的。拿着吧,家里现在也不缺钱。建华上了高中,建军学习也不错,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就将他俩供出去。见他还是没说话,他又说,你小子,是不是还恨我?没关系,恨我,我也会再来看你。他站起身来,对建华和建军说,你俩和你哥好好聊聊,我去外面等你们。
  看着他渐渐消失似乎有些笨拙的脚步,叶建红将脸扭到一边。建华说,哥,王大爷对我们挺好的。听说你出了事,一着急,得了脑血栓,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要不,早就来看你来了。建军说,哥,你在里边好好改造,我和姐姐好好读书。叶建红鼻子一酸,他觉得,他有些误会王英她爸了。他说,建华、建军,好好读书,听话,懂事,别让王大爷生气。“王大爷”这几个字,叶建红还是第一次说出来。
  探视过后,叶建红长时间沉浸在一种自责里。这个男人在母亲身上起伏和母亲的低吟以及父亲被带走,父亲拉二胡,母亲在雪中翩翩起舞的情形经常会交替着浮现在他的脑海和梦境中。这个狗日的王彪!他经常在梦醒后在心里狠狠地骂他,在王家的时候,看着他和母亲在一起,他恨不得那躺在方桌上挨宰的猪就是王彪,而他,就可以操起那把杀猪刀捅向他的心窝。让这个肮脏的男人见鬼去吧!奇怪的是,自从那次探视过后,这种经常交替着出现在梦境和脑海中的情形不见了。偶尔,他也会想起小翠,如果当初没有她爸那一脚,现在,他和她会走到哪一步呢?也许,和小翠在一起了,甚至当起了父亲,而小翠,也成了妈妈。也许,和小翠分道扬镳,形同陌路,永不得见。偶尔,他也会想起王英来。按时间来推算,她现在大学都毕业了。奇怪的是,那天,王大爷带着建华建军来看他,他怎么没有问问王英的情况?他没问,建华和建军也没提。等下次王大爷来时,他向他问问王英的事。现在,他把王英她爸的称呼在心里已经彻底改为王大爷了。
  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动物?有时候,他自己一遍遍问自己,却找不到准确具体的答案。
  
  管教对叶建红很好,他细心察看了卷宗,拍着叶建红的肩膀说,年轻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幸亏,你没有伤人致死,否则,麻烦就大了。叶姓的人不多见,十几年前,我认识一个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犯人,他叫叶荣宗。当时,我在沈北监狱。
  世上的事居然这么巧,当年,父亲就在沈北监狱服刑,他和母亲去探视过一次。躺在狱舍冷冰冰的木板床上,叶建红有时候也会想,造化弄人,父亲入狱,他也步了父亲的后尘。对父亲所有的记忆,还只是停留在十岁以前。残存记忆中的父亲文质彬彬,拉着一手好听的二胡,和母亲关系极好,他怎么可能是个强奸杀人犯呢?那时候他还小,对男女之事尚处在无知浑沌的阶段,直至他将小翠她爸按在地上摔打入狱,他才知道,有些时候,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失去理智。如果换位思考,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试想,如果小翠是他的女儿,面对一个不知根底将自己女儿搞大肚子的小伙子,他又当如何面对?当年,父亲会不会也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去的理智呢?
  叶建红说,哦,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这么巧,叶荣宗是你父亲?管教来了兴致。
  叶建红说,可我不相信,我父亲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他怎么可能去杀人呢?管教说,当时,我们也发现了一些疑点,比如,凶案现场,虽然毛发和你父亲的血型相同,但仅仅凭借这个,并不一定就认定成为你父亲杀人的有效的证据。和现在比起来,当时的刑侦勘验手段还比较原始,错案冤案在所难免。可令我们办案人员不解的是,定案后,你父亲并没有上诉,而且,承认他就是凶手。叶建红说,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母亲上访请求重新调查,我父亲也一口咬定凶手不是他,不过,因为现场有父亲的脚印和头发,还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管教说,可能在一些问题上存在一些疏露,我当时也听说过很多案犯的家属提出重新调查,案犯一口咬定不是凶手的印像,可后来,重新调查时,案犯却又对作案供认不讳。
  叶建红问过管教,这里边会不会有屈打成招的成份在里边,管教说,刑讯逼供迫使犯人认罪伏法的事件偶有发生,但犯人上诉的权利并不会被剥夺。管教走后,叶建红一直在想,难道,父亲是真是奸杀周茹的凶手?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又改变主意,最后放弃上诉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真正的凶手岂不逍遥法外,隐身某一个地方安度余生?
  晚上,叶建红被旁边床上的磨牙声和呼噜声搅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母亲、周茹、王大爷(现在,他一直给王英她爸叫王大爷)、王英,还有小翠,甚至“二和尚”和“大老编”,也都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闪现。
  直至后半夜,他才沉沉睡去。
   
  
  漫长而又梦一般的牢狱生活,像笼罩在人生上空的乌云,终于被风吹散了。叶建红走出监狱大门,仰望苍穹,泪水奔流。此时的他,就像天际间掠过的一只孤雁,不知飞向何方。
  一辆轿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下,叶建华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走了过来。叶建红说,你咋来了?叶建华说,哥,我知道你今天出狱,特意赶来接你。建军也想来,我见他功课紧,就没让他来。这是我男朋友张宝良,在县高中当老师,还是建军的班主任。
  做了简单的介绍,叶建红上了他们的车。建华大学毕业了,分配在县医院当医生,可没听说处对象。建华说,我和张宝良是高中同学,上高中的时候,没少得到他的帮助。叶建红见张宝良长相厚道,文质彬彬,很佩服妹妹的眼光。
  张宝良说,大哥,你刚从里边出来,有什么震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叶建红沉吟了一会儿,说,宝良,你和建华还没结婚,我怎么好意思张口呢?张宝良说,这有啥?大哥,我知道你有难处。叶建红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看,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想做点小生意。张宝良说,没问题呀!当时,就答应叶建红,借他五千块钱,并告诉他,不要有压力,啥时候有啥时候还。
  五千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没想到,妹妹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对象。叶建红说,建华,你可千万别使小性子,要好好和宝良相处呀!叶建华说,我知道呀哥。接下来,你准备去哪儿?叶建红说,给妈上玟,看看王大爷。王大爷现在咋样?叶建华说,王大爷不杀猪了。自从患了脑血栓,就不再卖肉,改行在市场门外摆摊修鞋了。一个杀了半辈子猪天天拿着杀猪刀的手现在居然拿起了修鞋的家什,这让叶建红觉得不可思议。叶建华说,王大爷说,他这辈子杀的猪太多了,所以才让他得了脑血栓。病好后,他把杀猪刀子给扔了。
  叶建红就笑,王大爷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对了,王英现在咋样了?去年,王大爷来探视他的时候,告诉过他,王英和对象经常吵架,两人感情很不好。叶建华说,听说要离。姐夫我见过,脾气也好,多半是因为王英。听说王英和他们单位的领导有一腿。此时,轿车正行驶到当年的大坝上,叶建红的眼前浮现出当年骑着自行车和王英滚到沟底的情形,颇有些景色依旧,物是人非的感叹。
  叶建红的双腿踏在了母亲的坟前。九年前,他来到这里一次,不久,因为小翠,他进了监狱。九年了,荒草早已掩埋了坟头。叶建红双膝跪下,妈,我回来了。泪光中,仍然年轻漂亮的母亲冲着他微笑。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这个人哪!为了他们几个,母亲付出得实在太多了。和母亲说了会儿心里话,叶建红突然对叶建华说,和宝良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去看王大爷。叶建华和张宝良走后,叶建红这才去了小镇。
  很快,在市场大门外,叶建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大爷坐在马扎上,低头在给一只鞋子钉鞋掌。在他对面的马扎上,坐着一个姑娘。姑娘的一只脚没穿鞋,看样子,王大爷手里的鞋是姑娘的。叶建红没有打扰王大爷,而是默默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钉鞋。没想到,王大爷那双拿着屠刀的手,修起鞋来竟然也是那么灵巧自如。只是,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似乎萎缩了许多。姑娘走后,叶建红坐在姑娘坐过的马扎上,王大爷这才发现了他。我知道你今天回来。王大爷点燃了一只叶建红递过来的烟,走,回家。
  随着王大爷的开锁声,叶建红的双脚迈进了这座十多年来没有回过的院子。这座院落里,留下了他太多的记忆和辛酸。当年,因为他和王英那件事,王大爷数落他的情景再次浮现。王大爷说,当年,你和王英那件事,我处理得很过火。如果我压下那件事,你不至于辍学去外地,不去外地,就不至于进去。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我对不起你妈呀!叶建红心里一暖,说,要怨,就怨恨我自己。我不是个人。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有那个念头。屋子里的摆设依旧,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镜框里多了一张王英站在桃花边微笑的相片。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就在昨天。这个回眸一笑的王英呀,可把他给害惨了。叶建红拿起相片看了看,说大爷,王英现在挺好的吧?
  提她我就烦。这是五千块钱,你拿着。王大爷打开柜,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叶建红。
  叶建红说,大爷,我不缺钱。
  王大爷说,缺不缺钱也得拿着。我知道,现在,你是最需要钱的时候。有了这个当本钱,你可以做点什么。
  叶建红心里一热,说,那我就收下了大爷,我挣了钱,再还给你。谢谢你大爷。
  王大爷说,谢什么谢?我欠你们家的太多了,一辈子也还不完,做什么都是应当应份的。
  缭绕的烟雾中,透着王大爷那张苍老的脸。当天晚上,叶建红平生第一次和王大爷睡在一个炕上。听着王大爷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窗外飒飒的风声,叶建红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叶建红脑子活泛,他见市场上服装走俏,揣着张宝良和王大爷的一万块钱,只身一人去广州、石狮进货,一时间,他的服装店生意十分红火。后来,看倒腾电脑来钱快,又改行卖电脑和配件。不到几年时间,就有了几十万存款。有了本钱,叶建红的胆子更大了。当时,市郊的土地还不值钱,叶建红看中了一块地,大约有百十来亩,花了二十万就买下了。很多人见那块地只是片荒草甸子,都不以为然。可没想到几年后,这儿成了开发区,叶建红一转手,这块地皮就净赚了好几百万。这时,人们才钦佩起叶建红的眼光来。不久,叶建红创办了本市第一家民营地产开发公司,不过几年时间,他的公司已是全省赫赫有名的小巨人企业了。而此时的叶建红,已经跨进了四十的门坎。不过,这一切,他包裹得很严,没有几个人知道,赫赫有名的鼎信地产公司老总就是当年的叶建红。
  这些年来,他结过婚,过了没有几年,又离了,带着儿子过着干巴巴的光棍生活。不知为什么,和这些女孩们在相处的时候,常常想起王英和小翠来。小翠是他心里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回忆,而王英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决定看看她。看看她现在过得什么样的生活,以及,现在和她见面时的感受。这些年,他无数次回去看王大爷,但奇怪的是,居然一次也没遇到她。逢年过节和王大爷生日,即便再忙,他也会回去,希望能邂逅王英,但一次也没有。她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每次去王大爷那儿,他总是看着王英的相片发一会儿呆。他也好几次向王大爷打听过王英,可每次,王大爷总是将话题叉开,似乎不愿提及。他曾向王大爷、王霞、建华、建军他们问询王英的工作单位,这些人都只是说她在某公司任职,但具体在哪个单位,都说不清楚。这个王英,真是个谜一般的女人。
  让叶建红意想不到的是,在火车站不远处的居民楼,他看到了王大爷的身影。叶建红很震惊,王大爷到这儿来做什么?叶建红不止一次听说过,这是个暗娼遍布的地段,蒙着口罩的女人们就在街上明目张胆地拉着皮条。这也成了这个城市独具特色的风景。
  叶建红让司机把车停在一边,他自己悄悄尾随在身后,直至王大爷跟着一个戴口罩的胖女人讨价还价后进了楼道,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理解王大爷,母亲死后,他再也没有成家,一个人供着几个孩子读书。晚年的孤寂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这件事跟叶建华说了,叶建华说得很直接,咱们大伙出力,给他找个老伴不就得了吗?一番话,让叶建红茅塞顿开。接下来,除了工作上的事,叶建红就把精力放在了给王大爷寻找老伴这件事上。很快,就有了相对比较合适的目标出现。办公室主任周敏说,她有个远房的表姨寡居多年,年纪也不大,保养得很好,她想把表姨介绍给王大爷。叶建红说,那当然好了。周敏就把她表姨的相片发过来给他看。果如周敏所说,她表姨各方面真就很不错,白白净净的,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叶建红让周敏等他的信,他回去跟王大爷商量一下。
  看到叶建红的车停在门口,王大爷高兴地迎出来。叶建红发现,有一段时间没来,王大爷气色不是很好。他彻底衰老了,头发完全白了,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当年,这个操刀杀猪的男人,早就没有当年的气势。鞋摊,叶建红也让他停了。的确,他也修不了鞋了。王大爷说,建红,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就得你济了。叶建红说,要不是大爷,哪有我和弟弟妹妹们的今天?王大爷,要不然,我们再给你找个老伴吧。饮食起居,照顾起来也方便。王大爷说,我一个人习惯了,要老伴做什么?叶建红说,大爷,是我们当小辈的不是,其实,我们应该早就考虑给你找个老伴。王大爷说,不用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一个人生活惯了,冷不丁再来个人,会不习惯的。叶建红说,大爷,这里离县城挺远的,没事,别一个人去,特别是火车站那儿。王大爷的脸微微有些红,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有些抖,目光有些游离,说,我没去县城,也没去火车站,我上那儿做什么?叶建红不便深说,开车回来了。他告诉周敏,王大爷不想再找。周敏说,王大爷不找,那你找不找?叶建红笑而不答,他知道,周敏追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周敏带有挑逗性地说,宁愿清心寡欲,也放着身边的美餐不食,真不知道你心里每天都在琢磨啥。你呀,干脆,出家当和尚去得了。叶建红就笑,人间哪还有净土,和尚现在也不纯。我呀,还是心无旁骛,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吧!
  很快,叶建红就将给王大爷拒绝找老伴带来的不快淡忘了。这天,叶建红正要去开例会,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个不停,叶建红抓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建红吗?你快过来一下吧,你继父王彪出事了!
  电话是现任小镇派出所所长的小学同学贺红亮打来的。当年,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提问他3加2等于几,叶建红回答3加2得a时,这个贺红亮笑得最欢。时过境迁,三十年后,在当年的同学们里面,也是这个贺红亮和他走得最近,关系最铁。
  几年前,叶建红搞了个小学同学聚会,他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贺红亮。他知道贺红亮在小镇派出所上班,和同学们多有联系,他想让贺红亮帮忙联系那些久违的同学们。见到他时,贺红亮惊愣了片刻,就用拳头捶着他的胸口说,建红,这么多年未见,没有得到一丝有关你的消息。我和同学们都以为你死了呢!听说你被枪崩了。没想到,你出息成这样。叶建红说,我这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在那次的小学同学聚会上,除了王英,叶建红几乎见到了所有的同学。这些人中,竟然也没人知道王英的下落。
  叶建红问出了啥事了,贺红亮说,电话说不清楚,你快回来吧,我在红旗水库等你。叶建红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王大爷会出啥事呢?贺红亮为什么要在水库边上等着他呢?叶建红的心里不住地紧张。那里,埋着母亲。
  正值秋季,水库两边河汊里布满了残荷,在水库边上,叶建红看到了在这儿等候他的贺红亮。几辆警车停在水库堤坝上,闪烁着警灯。见叶建红下车,贺红亮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节哀顺便。早上,有人举报,王大爷死在了你母亲的坟前。我们没有破坏现场,一直在等你。叶建红跟着贺红亮来到母亲的坟前,那里,早被隔离带围了起来。果然,王大爷趴在母亲的坟前,人已经僵硬了。在他的身下,有一个空空的酒瓶子。叶建红不解,难道,王大爷是想念母亲过度,醉酒致死?
  接下来的化验结果表明,王大爷系喝含有大量安眠药的酒致死,断定为自杀。王大爷为什么要自杀呢?叶建红想起了那天,他对王大爷说不要他去火车站那番话,难道,是他感觉到了什么?
  在王大爷的葬礼上,叶建红意外见到了王英。将近二十年没见面,用风姿绰约来形容王英最恰当不过。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女,历经时间的淘洗,已经蜕变成一位成熟端秀仪态万方的气质女人。
  叶建红问,妹夫怎么没来?王英说,离了。你不也一个人过吗?叶建红点头说是。没想到,她对他的了解远远多于他对她的了解。王英说,我就在你们公司对面的大华商场,我甚至在一些场合看到过你,也曾与你擦肩而过,只是,你没有看到我罢了。叶建红发了阵咫尺天涯的感叹,说,因为当年那件事,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理解,可据王大爷说,你极少回去,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见他。王英说。
  看样子,王英对王大爷有些怨恨。叶建红说,为什么?他是你父亲呀!
  王英说,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才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平时,我一眼都不想见到他。
  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叶建红说。
  我鄙视他。我一直觉得,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有直接的关系。他最后死在你母亲的坟前,也是他的必然。其实,当年,周茹的死,与你父亲无关。不过,他死了,做为他的女儿,我还是会见他最后一眼的。王英看着远处的天空,抓起了脚下的一把沙土。
  王英的话似有所指,叶建红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进一步深问,王英叉开话题,你刚才说,当年,咱俩发生的那件事,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王英松开五指,沙土随风而逝,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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