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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栎树
来源: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12-08-15
  冯国梅从没有校门的牛头坝村小学门口走出来,软底布鞋踩到了一块小石头,一个趔趄后接着是一阵眩晕,她感觉房在倾、地在颤,恍惚间发现北山上那棵高大的麻栎树正缓缓地倒下去。地震了,她这样想。片刻后,定睛再看,房未倒,地没摇,再看北山,那棵麻栎树却不见了,几个提着锯和斧子的黑衣人正在肢解倒下去的大树。冯国梅抱着的一摞书本滑落下来,她站住了,想大喊几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吞了炒面一样干,发不出声来。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一头中箭的母豹,远看着领地被一群鬣狗践踏蹂躏却又无计可施,反抗的唯一武器只能是目光,是冷的能逼退酷暑的目光。
  麻栎树慢慢倒下去的一幕定格在她的脑子里。
      校长褚麻杆从校园里走出来,瘦瘦的脖颈前倾着,像一只急着啄食的鹅。他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来到冯国梅跟前,见冯国梅在遥望北山,他叹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书本,连同手里的信封一并交给冯国梅:伐就伐了吧,一了百了。他指了指那个信封又说:这是学校的一点心意,不多,你知道,咱学校也没钱。
  褚麻杆说完扭头走了,皮包骨的一个人,脚步却像灌了铅,拖沓沉重。冯国梅没有走,站在那里看山上几个黑衣人用斧锯分解那棵高大的麻栎树。
  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地上,尖尖的喙在土里左右擦了几下,又快速地飞走了。
  冯国梅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她软软地靠在土围墙上,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北山正上演的屠树一幕。对于冯国梅来说,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这棵麻栎树是她可以倾诉的一个老朋友,多年来,她像保护自己的学生一样保护着这棵树。褚麻杆曾说过,一向遇事好说好商量的冯老师唯有在保护这棵树上,才会寸步不让。但现在的冯国梅已经没有寸步不让的力气了,遥望着北山,她两眼模糊,耳鸣不止,奇怪的是,在这嗡嗡的耳鸣中,一首熟悉的旋律忽然响起:
  头顶一个天,
  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
  风雪压不服。
  ……。
  
  牛头坝是大凌河源头最深处的一个村落。在一个三面环山,呈马蹄形的山坳里,散落着几百户高低无序的人家。初进牛头坝,印象最深的当属村外六棵呈坤卦形排列的古松,古松枝繁叶茂,树冠如伞。这六棵古松,让牛头坝枯黄的冬日多了几团绿云的掩映,使孤寂的山村有了暖意,有了色彩。下乡干部进村,常常惊叹这几棵古松的存在,夸赞牛头坝人有环保意识,其实,村里人心里透明白,这些古松能免成锅底之灰,是因为有德高望重的冯老爷子护着。而与这几棵松树相比,北山上一大片麻栎林就不那么幸运了,眼见得像遭了鬼剃头一般,几年工夫就变得和尚脑袋一般干净,只留下孤零零一棵树伫立山顶,避雷针一样伫立北山。
  麻栎林被砍伐后,牛头坝开始光顾大风、沙尘和山洪,夏季里,小小一场阵雨就会有翻滚的径流从山上顺势而下,那情景惊心动魄,咆哮的泥水如同扭动的条条黄蟒,冲垮田埂,扫荡庄稼,昂着头扑进村里,令原本安逸的牛头坝黄泛区一样不得安生。这风雨沙尘的入侵并没有淹没村长冯殿义伐树的决心,在伐光了周边山坡上树木之后,他谋划着要把村外这几棵古松放倒,理由是村小学缺少桌椅板凳,伐了这些树好用来打桌椅板凳。冯殿义是个很会过日子的村干部,虽说毛病不少,但至少有一个长处村民是买账的,那就是很少搞摊派,这和邻村那些靠搜刮民脂民膏吃肥了肚皮的村官比起来,也算是牛头坝百姓的福分。冯殿义总是把握一条:能出力的事决不让村民出钱。牛头坝村民并不富裕,每家每户都靠几亩薄田过日子,钱不多可力气倒不少,村里有木匠,砍了树打课桌板凳,顶多花个人工,要是家家户户去集资,肯定是个遭人戳脊梁的差事。冯殿义正是靠这一本事,稳坐牛头坝的第一把交椅,包产到户前他当支书,分田单干后他当村主任,而且一届又一届连任。
  他把砍伐古松的想法和会计刘铸说了,刘铸提醒他,冯老爷子有话,这些松树不能砍,砍它是要遭报应的。冯殿义尽管也迷信,但对砍几棵松树就会遭报应一说显然不信。他说,那要看为什么砍树,砍树为孩子做课桌,遭报应也是福报。
  刘铸所说的冯老爷子是民办教师冯国梅的爷爷冯玄黄,冯玄黄听到消息后出来说话了:牛头坝这六棵松树无论如何不能砍,树在人在,树倒人亡。冯玄黄已经进入耄耋之年,但脑子不糊涂,村外的六棵松树在他心目中有什么样的位置无人知晓,大家看到,每到年节他都吩咐家人买些红布撕成布条,到村外给这六棵古松挂红,不少年纪大的村民也学着挂,日积月累,六棵古松被打扮的像穿了红袍的罗汉,列队守护着牛头坝。冯玄黄听孙女冯国梅说村里要伐树的消息后,颤巍巍拄着拐棍来到村长冯殿义家,冯殿义辈分低,见年事已高的堂叔来访,忙扶进来让座,冯玄黄进到院子却不坐,双手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说:听说你要砍村外的松树?冯殿义点点头说,没法子,新学期学校少课桌,村里没钱,只好砍树打课桌。冯玄黄摇摇头说:这树不能砍,树砍了,山洪下来乡亲们连个逃命的地方都没有。冯殿义笑着说,叔你别担心了,什么时候会发那么大的水?冯玄黄抬头看看远处三面光秃秃的山岗说:你知道个啥?古时候发大水,就是大树救了祖宗的命,没有大树,就没咱这些后人哩。冯玄黄有个天地通的绰号,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遇到困厄能掐会算,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由他来择定黄道吉日,在村民的眼中,他是个说话有沉重的人。冯殿义家保留一本冯氏族谱,他仔细查过,自己的确是冯玄黄的远房侄子,因为这一点,冯殿义在别人面前说一不二,在冯玄黄面前却不敢造次。叔叔这么一说,他犯难了,道:村小学缺几十套课桌板凳呢,不伐树就得大伙摊钱。冯玄黄用拐棍戳了戳院子里的红砖地面,喘着气说:我把自己的棺材板捐了做桌椅,就算替松树买命了。冯殿义脸腾地红了,摇摇头说,别着,你老敢捐棺材,可棺材做的课桌谁家孩子敢用呀?这树我不砍还不中嘛。就这样,村外六棵古松保住了。
  冯玄黄保住了坝上的古松,这张罗几十套桌椅板凳的任务却落到了他孙女冯国梅的头上。冯国梅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从教几十年,一向与世无争,安静得像片麻栎树叶,让人几乎会忽略她的存在。冯殿义背着手来到村小学那间一面青房子的办公室,对正在批改作业的冯国梅说,国梅呀,你爷爷不让我砍树,这桌子凳子的事我也没辙,你不是有个学生在地区当大官吗?你去想想法子吧。冯国梅知道他说的大官是自己的学生丁国发,在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可是自从丁国发参加工作后就少有联系,除了丁国发来村小学看过她两次,她从没有主动和这个发迹的学生联系过。过去的师与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怎么好去张嘴求人?看冯国梅脸露难色,冯殿义说,反正我不想在村里搞摊派了,我当了几十年村干部了,知道少派一块钱,就会多得一张票,你不想让叔叔我在换届中落选,你就去找找你当官的学生,再说了,村小学是三级办学,不能老靠揩农民的油过日子。
  
  冯国梅对冯殿义这个长辈心里可谓五味杂陈。冯国梅农业高中毕业那年,他的叔叔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希望他尽快到一个叫库尔勒的地方去,去了之后就可以吃供应粮,还说那里的梨特甜,咬一口不用嚼会化在嘴里。就在冯国梅准备动身去那个吃梨不用嚼的地方时,当时的大队支书冯殿义顶着一嘴水泡找到了她。冯殿义是寒假开学前来她家的,他一边在炕上的火盆烤着手,一边对爷爷说:咱牛头坝的气数尽了,叔你说咋办吧?爷爷不明就里,问他怎么了,他这才说学校眼看着要黄铺了,孩子们上不成学了。爷爷说我虽说有点文化可是年纪大了,不能去教书了。冯殿义说,不劳你老,你只要国梅去代几天课就中。冯殿义这一要求让爷爷很为难,识文断字的爷爷需要在村小学和新疆之间为孙女做出选择。
  牛头坝大队小学规模不算小,五个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两个班,本来学校的师资力量并不弱,十几个教师有一多半是下乡来的知青,谁知一夜之间,知青们一窝风地回城了,丢下孩子们没人管。冯殿义为此找了公社、县里,得到的答复是各公社、各大队都存在这个问题,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圆。冯殿义的嘴上烧起了一串大泡,当时家长们已经开始重视文化学习,从冯玄黄二儿子身上他们明白,让子女离开牛头坝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而读书就要有老师,没有老师,几百个孩子只能放羊。身为支书的冯殿义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家长们把盼头全垛在他的身上。他对会计刘铸说,自己要是孙猴子就好了,拔一撮猴毛变他一群教书先生来,就不用他妈尿黄尿了。无奈之下,他想起刚刚回村的冯国梅,冯国梅是牛头坝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尽管他知道冯国梅要远嫁新疆,去那里吃供应粮。
  冯国梅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家里大事一概由爷爷冯玄黄做主。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话让冯国梅自己拿主意,这是爷爷少有的做法,把这么个关系到孙女终身大事的决定权下放给孙女,并不是他思想多么开化,其实他老人家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冯国梅想了想,说:总不能看着学生放羊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孩子,咋能不管?就这样,她答应了冯殿义。后来她想,让她不忍心拒绝冯殿义的原因除了看到孩子们可怜外,还有冯殿义一嘴的水泡,冯殿义是牛头坝最大的干部,他嘴上生泡,全村人都会跟着上火,冯国梅心肠软,泡长在别人嘴上,却好像疼在她的心里,自己毕竟是牛头坝小学出来的高中生,山村孩子求学的饥渴她深有体会,她像一只衔虫而归的燕子,不能眼看着一群张大嘴巴等待进食的乳燕弃之不管。冯国梅家屋檐下有一窝燕子,那燕子黑黑的翅膀上透着瓦蓝,她喜欢这对儿燕子,去年秋天,她在一只燕子的腿上系上了细细的红绳,今年春天,这红绳燕子回来了,燕子南飞千万里,竟然能返回牛头坝,找到自家的屋檐,而且又孵出一窝可爱的小燕子,这让她很是感动。
  冯国梅与大队答成了口头协议:她代课一学期,工分由大队定,一学期下来她就去新疆,届时大队负责开好公社的介绍信。当时,社员们外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介绍信,没有介绍信,登记结婚找工作会困难重重。
  牛头坝小学的老校长是一个刚刚平反的右派,已接近退休年龄,多年的肺气肿把这个老知识分子折磨得骨瘦如柴。校长穿一套肥大的蓝色中山装,他的身板很显然支不起这责任重大的中山装,以致使他身上的衣服晃来晃去,满眼是四个鼓囊囊的口袋。校长把一身红棉袄、两根粗辫子的冯国梅领到五年一班的教室,对着一群小鸡一样的学生说:这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同学们鼓掌欢迎吧。教室里响起一阵稚嫩的掌声,冯国梅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她身上的红棉袄。听着掌声,看着一张张小脸,她脑子里突然呈现出自家屋檐下那窝喳喳待哺的乳燕。
  代课的头些日子,冯国梅总有些心绪不宁,礼拜天,,她独自一人到北山那片麻栎树林拾柴。麻栎林很茂密,地上沉积着厚厚的树叶,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舒服,林中有许多断落的枯枝,已经风干,拾回去当烧柴再好不过,冯国梅从小就喜欢到这里拾柴。听爷爷说这片麻栎林是土改后栽的,因为坝的北方犯风,冬季大风从北来,牛头坝就像走刀子一样冷;夏季大风从北走,把坝里一人高的苞米拉网一样刮倒。为了防风,土改干部动员刚分了田的老百姓上山栽了这片麻栎树林。如今,这麻栎树已经合抱粗细,能成檩做梁了。她拾了一捆干柴,坐下来靠着一棵麻栎树小憩,麻栎林里的气息干燥香甜,弥漫着一种干稻草散发出来味道,冯国梅喜欢闻这种味道,如果不是冬季,她会在这种气息中静静地睡上一觉。她看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她想象着远方的库尔勒会是什么样子,那里也有这样白的炊烟吗?那里的梨冬天也不用嚼吗?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对象会是怎样一个脾气呢?她想了很多,直到山下的炊烟散尽,她才背着柴下山。
  冯国梅教五年一、二班两个班的语文课,外加一门常识,一个星期二十节课,这样的工作量比上山拾柴要累许多,叫她感到累的还有班主任这个差事,山里孩子淘,稍不留心就会出点乱子。夏天,五年一班一个叫李合的学生闯了祸。
  李合是班里个子最矮的学生,像个没长开的冬瓜,鼻子底下总是吊着两根青虫,脖子后的灰有铜钱厚,他学习还过得去,就是特淘气。一天下午,他带着三年级的一个学生偷偷躲进瓜地去偷生产队的甜瓜,结果只摘了一个青瓜蛋子就被看瓜的社员抓了个现形。那个看瓜的社员是个退伍军人,把偷瓜行为一向视为敌特现象,抓到两个偷瓜的孩子他异常兴奋,押着俘虏来找校长,并把那个青瓜蛋子作为罪证摆上了校长的办公桌。校长看见青瓜就开始咳,一连咳了几十声,把张白脸咳成了青脸,那个看瓜的社员说:校长你别咳了,这事你们处理就行了,就把两个俘虏留给了校长。那个三年级的学生太小,从被逮住那一刻就吓得一直在哭,在校长办公室他哭声更大了,校长被哭烦了,就把他放了,只留下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的李合。校长叫来了冯国梅,当着冯国梅的面校长让李合把那个偷来的青瓜蛋子给吃了,李合不吃,校长又开始咳,又把刚缓过来的白脸咳成了青脸,李合说校长你别咳了,我把瓜吃了还不成吗。说完李合拿起桌上的瓜,使劲儿咬了一口,开始吃起来。校长果然不咳了 ,两只外凸的眼睛瞪着李合,看李合怎么来把这样一个未熟的瓜给吃下去。李合吃了一半儿,眼里盈上了泪水,冯国梅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那半个瓜,对校长说:校长别让他吃了,剩下这一半我来吃吧,我这当班主任的没管好学生我也有责任。校长摆摆手道:算了吧 ,我只是想让李合明白一种滋味,一种错误和教训的滋味。说完,校长摆摆手让冯国梅把李合领走了。冯国梅领着李合刚刚走出校长的办公室,就听到校长在里面又开始狠命的咳。
  冯国梅在班里没有再提李合偷瓜的事,她给李合放了两节课的假,让他回家洗去脖子后的灰,并告诉他从今往后鼻子底下不许吊着鼻涕,如果这两点做不倒,她就不让李合再进五年一班的门。不知是那个青瓜蛋子起的作用还是冯老师这约法两章管用,反正第二天李合再踏进五年一班的时候,他的脖颈上铜钱厚的灰不见了,鼻子底下那两根爬上爬下的青虫也不见了,一个水灵灵的李合让全班同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几个平日不喜欢剪指甲、洗脸从不顾耳后的学生变得羞愧起来,过去有李合,大家脖子再黑一点也没关系,现在人家李合讲卫生了,大家还有什么理由不洗脖子呢?五年一班学生的卫生从此大为改观,有几个女生甚至偷偷买了牙刷牙膏开始学着电影里那样刷起牙来。
  五年一班学习最好的当属丁国发,冯国梅很喜欢这个学生,丁国发懂事,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显示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他话不多,喜欢用眼睛和冯国梅交流,冯国梅便有一种预感,凭这孩子的悟性,说不准将来会有出息。丁国发家里穷,一条洗的发白的劳动布裤子上打着两个颜色较深的补丁,写作业用的铅笔头短成了黄瓜纽也舍不得扔。冯国梅做过家访,丁国发的母亲年纪不大,却早早地被五个孩子拖白了头,因为孩子多,丁家一年里总有那么两个月会青黄不接,全家断粮,为了熬过这两个月,丁家一到冬季就吃两顿饭,而早上只能是稀饭。冯国梅很为丁家的家境感慨,她越发觉得丁国发这孩子懂事,她想帮一下这个学生,但她通过这孩子的眼神知道,丁国发有着比同龄人更重的自尊心,这种穷人家孩子的自尊是宝贵而易碎的,任何不当的施舍都会深深地伤害这种自尊。冯国梅无意中发现了令她落泪的一幕:那是一个黄昏,学生都放学回家吃饭了,冯国梅因为有事晚走了一会儿,当她离开学校回家时,她发现校园后面的豆地边有一个人在拢火,天气已是深秋,大豆早已收割,空旷的田野里一团篝火很惹人注意,冯国梅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学生在玩耍,就绕过围墙走了过去,远远地,她发现那个弓着背蹲在地上的人影很熟悉,走近一看,她认出是丁国发。篝火是豆秸点的,火势已弱,残火上冒着一缕青烟,丁国发一边用木棍在火堆里拨弄着,一边在捡着什么吃。冯国梅站在不远处怔怔的好一会儿,看清了,丁国发是在烧豆子吃,冯国梅鼻子酸酸的,她没有走过去,悄悄转身离开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丁国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粮食,有谷子、麦子和大豆,丁国发手里拿着一个热烧饼,正朝她开心地笑着,她很惊奇,印象中的丁国发似乎从没笑过。不久,冯国梅做出一个极为超前的决定,对语文成绩学习好的同学进行奖励。冯国梅的奖励办法可以说是针对丁国发而制定的,她每天给学生留一个作文题目,作为语文作业的一部分,第二天交作业时一并交上来,作文得分最高的同学可以获得一毛钱的奖励,而且是当天兑现。那个时候一毛钱可以买两个馒头或一个烧饼,这样的奖励对于丁国发来说意味着什么,冯国梅心里很清楚,离学校不远处的村供销点就有烧饼可买,尽管那烧饼都铁饼一般硬。
  冯国梅的奖励政策一直持续到五年一班的同学们都升入公社的初中,而这一政策的唯一受益人就是丁国发,因为丁国发的每一篇作文都写的十分精彩,冯国梅每次也都把最高分判给了丁国发。后来,大学毕业后当了地区教育局副局长的丁国发来看望冯老师,还念念不忘那每天一毛钱的奖励,丁国发说这应该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最早的一项奖学金,而且还是一个民办老师自己出资,针对一个贫困学生而制定的奖学金。
  冯国梅在送走了五年级两个班的学生后,她向大队提出了辞职去新疆的请求。支书冯殿义听完她的请求后一直闷着头抽烟,冯国梅知道支书要变卦了,她说咱们是有约定的,就一个学期。冯殿义抽完烟后很难为情地道:按理说叔不该耽误你的前程,到新疆能嫁个军官,还能随军有工作,吃上供应粮,可咱牛头坝的情况你心里也有数,你一走,孩子们不撂荒了?
  冯国梅叹了口气,扭头走了。她噙着泪来到了山上那片麻栎林里,背靠着林中那棵熟悉的麻栎树,呆呆地望着迷蒙的山外发呆,她想了很多很多,想的最动情的就是《我们新疆好地方》那首歌,歌里唱的天山南北好风光让她充满了向往。她猜想叔叔给她介绍的那个对象会长得什么样,叔叔的来信一封接一封,一封比一封语气重,有一封信甚至说爷爷不能太糊涂,要给孙女指点迷津。叔叔当年去新疆兵团工作就是爷爷赶去的,走的时候极不情愿,哭天抹泪一步三回头。爷爷当时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蜷在牛头坝会有什么出息?叔叔去了兵团后果然发展很好,混成了一个副团职干部。爷爷为此很高兴,不经意间总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儿子入品啦。叔叔为侄女的事很上心,在信中说他给国梅介绍的对象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老家在河北遵化,生活习惯和牛头坝不会有什么两样,让侄女尽快到库尔勒去,侄女想教学,可以到兵团子弟学校当老师。爷爷看过侄子的来信后,悄悄去了小学两趟,趴在教室的玻璃上看孙女给孩子上课,回家后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他还找了冯殿义,让他抓紧求上级派老师来。冯殿义说他找了公社不好使,又去找了县教育局,可是教育局的人说,牛头坝太偏,师范毕业生没一个愿意去,说今年本来分了一个,人家一听到牛头坝连报到都没报到,马上联系地方走人。冯国梅很是无奈,这里脱不开,新疆去不了,她感到从没有过的苦恼。无聊的时候,就到这片麻栎林里消磨时光。她喜欢身靠的这棵树,许多心事无法对别人讲,就和这棵粗壮的大树对话,大树默默无语,她用铅笔刀在树干上刻了库尔勒三个字,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刻这三个字,刻好后她一遍遍地抚摸,担心大树会疼。她给叔叔写了一封信,说小学的工作撂不下,去新疆的事等一等再说。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等,竟错过了婚姻的花季,那个年龄不小的指导员却等不得,利用假期回河北娶了媳妇。叔叔为此很生气,回信说再不管她的事了。
  教师的奇缺使冯殿义不得不内部挖潜,新学期开学时他又招了两个民办教师,一个姓褚,外号叫褚麻杆,是老三届毕业生,褚麻杆的老婆在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后自己生了病,整天离不开中药,所以褚麻杆上班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另一个叫张大珍,是冯殿义的外甥女,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冯殿义把她从邻村招来到牛头坝小学当民办教师。
  褚麻杆自从当了民办教师就开始时来运转,他先是代理了一段时间的教导主任,后来又在学校管理后勤。他上来的第三年,县里下了一批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牛头坝小学也分到了一个,也就是说在冯国梅、褚麻杆和张大珍三个民办教师中,可以有一个人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已经病入膏肓的老校长主张把这个指标给冯国梅,原因是冯国梅威信高,教学好,而且人家为了牛头坝小学耽误了去新疆的事,村里和学校都欠着人家一笔帐。老校长找了支书冯殿义,冯殿义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说别再亏了国梅这孩子,这孩子太仁义了。但老校长没有想到褚麻杆为这事偷偷找了冯国梅,他说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过了这村可能就没有这个店了,国梅年龄小,将来有的是机会,能不能把这次机会让给他,褚麻杆说自己老婆有病,家庭负担重,老是当民办日子太紧巴了,在病老婆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说到动情处,褚麻杆竟涕泪交流,把冯国梅家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弄得一塌糊涂。冯国梅看不得别人的眼泪,尽管她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国家的正式教师,但她还是被褚麻杆的眼泪给泡软了肠子,她答应了褚麻杆,把这次转正的机会让给他。
  褚林杆如愿以偿,在转正后不久他就接替退休的老校长当了牛头坝小学的一把手,而冯国梅自从送走了那个五年一班后,就开始年复一年地教小学一年级。
  与张扬的张大珍相比,冯国梅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她一门心思全在学生身上,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村民经常会看到她背着学生走的身影,那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学生,姓高,叫高大壮。冯国梅年年被评为先进,各类证书、奖状装满了一抽屉,但冯国梅把这些东西看得很淡,她找到褚麻杆说,再有这样的机会就给张大珍吧,大珍这人心性高,有前途。褚麻杆也听到了张大珍说过的一些风言风语,无非是校领导怎么偏向冯国梅了什么的,他说你别理大珍,她这个人就是容不得别人比她好。
  张大珍同冯国梅没有什么矛盾,在张大珍看来,总是梳着两条俗气黑辫子的冯国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两人最终还是有了过结,这过结是因为新分来的音乐老师蒋辉。
  蒋辉是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牛头坝的,这是多年来牛头坝小学分配来的第一个正规师范毕业生。蒋辉唱歌动听,能拉一手好二胡,他在学校住单身,天天在炉子上煮面条吃,吃完面条就唱红军过雪山草地的那首“雪皑皑,夜茫茫……”他的嗓音很抓人,冯国梅从没听过这么好的嗓音,觉得牛头坝有了蒋老师的歌声连天空都变得又蓝又高了。
  蒋辉的家在临县的农村,父母已经过世,是哥哥勉强供他上的学,好在那个时候国家有助学金,蒋辉是靠每月十几元的助学金完成了学业。蒋辉的哥哥是个厚道的农民,对弟弟怜爱有加,可嫂子就不行了,嫂子那张长而不平的脸总是让他胆颤心惊,每次吃饭之时,嫂子总会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让他嘴中的饭难以下咽。蒋辉参加工作后就不再回去,暑假寒假都是一个人在学校过,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有一把二胡,他就不会寂寞。
  蒋辉一到牛头坝小学就被张大珍瞄上了。此时的张大珍已经是教导处主任,是蒋辉的领导了,有了这种工作上的便利,张大珍便频频去听蒋辉的课,尽管她本人唱歌跑调儿,但每次听课后她总能对蒋辉指导一番。时间一长,蒋辉便有些怕这位领导,一听说张主任要听他的课心就发慌,教学生唱歌时也就放不开,他压根儿就没明白张大珍听他的课是因为关心他。
  张大珍示爱的方式很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她暗恋蒋辉,但她从不表白,她自信在爱情上冯国梅不是自己的对手,因为她身材比冯国梅好,个也比冯国梅高,她是牛头坝当之无愧的一枝花,而冯国梅不仅长相平平,穿着土气,而且为人木讷,是个不解风情的村姑。有了这种自信,张大珍对蒋辉表现出更多的是训斥、是数落,比如头发该理了,衬衣该洗了,煮面条的锅随便放了等等,把个蒋辉一天天支得团团转。学校的老师们大都没有看出张大珍的用心,倒是觉得她对蒋辉有些苛求,一个新分配来的中专生,没有什么工作经验,领导应该多帮助才是,整天板着脸批评人家怎么行?但精明的褚麻杆看出问题了,因为自从蒋辉来到牛头坝小学以后,张大珍十分注意自己的发型,今天弄个马尾辫,明天盘个石榴头,可见在镜前下了不少功夫,不过褚麻杆曾对支书冯殿义说过,大珍和蒋老师成不了,因为大珍心高着那。
  又一个寒假到了,县里来了通知,要举办骨干民办教师培训,牛头坝小学分到了一个指标,褚麻杆高兴的不得了,他拿着通知找到了冯国梅,说国梅呀,你转正有希望了。冯国梅看完了通知说,不就是个培训吗,和转正有什么关系?褚麻杆得意地说,我这当校长的就不这么看,我看的是培训后会有什么说法,依我的分析,这是又一次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你想想,本来要培训也该培训那些不称职的,已经是骨干教师了为什么还要培训,这不说明有好事等着吗?冯国梅点点头,说真该谢谢褚校长了。褚麻杆不好意思了,说国梅你有恩于我,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
  可惜的是褚麻杆这桩好事并没做成。张大珍在得到了县里要培训骨干教师的消息后,以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找到了褚麻杆。张大珍问:校长你说明白,我这个教导主任是骨干还是一年级的班主任是骨干?要是你认为冯国梅比我工作强,你让她当教导主任好了。褚麻杆在决策这一问题时忽略了张大珍的存在,张大珍找上门来后他才感到了这件事不简单,论时间,冯国梅时间长,论工作,张大珍是教导主任,张大珍是个烫手山芋,满足不了她,牛头坝小学将会永无宁日,而冯国梅却是淡泊名利,去与不去都不会有大的波动。褚麻杆在权衡了利害之后,来找冯国梅,一见面,褚麻杆就躲开了冯国梅那双不含一丝杂念的眼睛,他惴惴地说:国梅,我对不住你。冯国梅已经猜到了褚麻杆要说的话,她笑了笑道:褚校长你别难为情,本来我也没有想去培训,我一个教小学一年级的,有什么培训的价值?你该让谁去就让谁去吧,别再为难了。褚麻杆差点流出眼泪来,他信誓旦旦地说:国梅,这账我心里记着,我褚麻杆一定要还的。
  牛头坝小学的寒假是恬静的,偌大的操场上布着厚厚的积雪,积雪象一张铺开待书的宣纸,似乎在期待着一个偶然造访的书法家。校园中青砖房的办公室和土坯房的宿舍之间,有一行雪地里踏出的足迹,这足迹便是蒋辉老师整个寒假的轨迹。蒋辉这个寒假又没有回家,褚麻杆索性让他留在学校值班,每天发给八毛钱的补助,这样一来,蒋辉这个寒假也算有个营生可干。
  收收报纸、接接电话的蒋辉闲着无事时,便在学校那架老掉牙的破风琴上弹些曲子,白天他是不拉二胡的,他那把二胡只有夜晚才会如泣如诉地倾吐心事,白天他就弹那架破风琴,他喜欢弹那首谱上曲的《重上井岗山》,边弹边哼上两声,他的歌声使猫冬的牛头坝多了一种韵味。
  一天,冯国梅在新疆的叔叔来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写着冯国梅亲启的字样,蒋辉不敢耽搁,便锁了办公室的门到冯国梅家来送信。
  冯国梅正在家中与父母一起包饺子,包了一些就拿到屋外去冻,等冻好了再倒进缸里贮起来,一只半大的缸都快盛满了。冯国梅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人,见了蒋辉便硬是拉住袖子不让走了,非要烧水煮饺子,蒋辉也想留下来吃顿饺子,天天面条都吃腻了,见了这白生生的饺子胃便有些虚,但他不好意思留下,他望着手中持信的冯国梅,他想如果冯国梅让他留他就留下来。
  冯国梅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看了一遍叔叔的来信后,掩面进了里屋。蒋辉疑惑地看着冯国梅的父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冯国梅的母亲在一边说话了,说国梅这孩子挺委屈的,本来要去新疆的,却让代课给耽误了,她叔叔费了那么大的努力都打了水漂,挺没面子的,每次来信都埋怨她,听她叔讲,给她原来介绍的那个对象都当营长了。冯国梅的父亲接着说,蒋老师你是国梅的同事,你就劝劝她吧,我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咋劝她。
  一向腼腆的蒋辉听了冯国梅父亲的话,径直进了里屋,可见了冯国梅他又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劝,只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样子一下子让冯国梅破涕为笑,蒋辉也站在那里跟着傻笑,冯国梅说:蒋老师留下吃饺子吧。蒋辉很激动地点点头,两人便出了里屋,开始烧水煮饺子。
  吃饺子时,冯国梅父母的眼光总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睃来睃去,后来两个老人互相交换一下眼光后借口有事都到了外屋。冯国梅和蒋辉都感到了老人的某种暗示,但他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闷头吃饺子。
  吃过饺子后,蒋辉要告辞了,冯国梅的母亲用一个白布袋装满了冻饺子,然后递给蒋辉说:听国梅说你天天吃面条,给你带些饺子回去煮着吃,也好换换口味儿。蒋辉愣了一下,冯国梅怎么会知道自己天天吃面条呢?他来不及多想,就把目光投向了冯国梅。冯国梅说我妈让你拿你就拿着吧。蒋辉很听话地抱起布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冯国梅的父亲又说:过年到家里来过吧,一个人在学校怎么行。蒋辉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冯国梅,因为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除了褚麻杆,到现在还没有人邀请自己。冯国梅脸一下子红了,说:恐怕蒋老师早就有人请了。冯国梅指的是张大珍,她的直觉告诉她,张大珍已经把蒋辉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过年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会错过呢。但冯国梅估计错了,在县里学习的张大珍自从放了寒假后就没有再顾上过蒋辉,或许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飞不走的缘故,张大珍并没有向蒋辉发出到家中过年的邀请。蒋辉紧抱着那袋冻饺子,望着冯国梅道:冯老师要是同意我来,我是求之不得呢!没等冯国梅说话,冯国梅的爷爷冯玄黄在炕上发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一个其乐融融的春节,让冯国梅和蒋辉过到了一块。因为是寒假,两个人的一切都是悄悄的进行,当寒假即将结束之时,冯国梅和蒋辉已经从乡政府领回了结婚证书。
  冯国梅和蒋辉结婚时,鼻子很灵的冯殿义来了,这时的冯殿义已经由过去的大队支书改成了村委会主任,大家习惯上称他村长,支书一职他还兼任,只不过他更喜欢人们叫他村长。他来贺喜的时候神情有些怪,冯国梅为他点烟的时候发现他一直斜着眼看蒋辉,席间他把蒋辉叫到屋外的雪地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冯国梅听说,从县里结束培训返回牛头坝的张大珍得知他们结婚时,她独自一人伏在那张培训结业证书上哭了许久,还找冯殿义数落了蒋辉一番。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冯殿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蒋辉休了冯国梅再娶张大珍,更何况蒋辉心里根本就没有张大珍,谈不上张大珍所说的脚踏两只船。不过,张大珍也算有失有得,正如褚麻杆所预料的那样,很快,县里培训的这批骨干民办教师都转正了,张大珍在四十五名转正教师中排名第四十一,给牛头坝小学争了光。
  蒋辉和冯国梅结婚后,张大珍失去了猎物,她开始折磨校长褚麻杆。她有事无事总在要下班的时候找褚麻杆汇报工作。张大珍是教导主任,主任汇报工作校长不能不听,更何况张大珍是村长的外甥女。张大珍汇报工作很少谈教学,只是谈教师的表现,冯国梅无可挑剔,蒋辉就不行了,说他音乐课不教乐理,只教唱歌,唱歌还净唱些靡靡之音。褚麻杆硬着头皮听,还得装着样子做些记录。张大珍汇报多了,褚麻杆病怏怏的老婆有了警惕,下班后只要褚麻杆没按时回家,她就喘着气来学校找。她找的方法也算给丈夫面子,人不进屋,只站在没有校门的大门口喊:褚麻杆,回家吃饭!喊上两声,褚麻杆就会仓皇逃出来,跟着老婆回家。
  
  现在,冯殿义让她去找学生丁国发要课桌板凳,她着实有些犯难,自己转正的事她曾想问问丁国发,却一直没有开口,她觉得如果自己开口,就像当年李合吃青瓜蛋子一样,肯定不是个滋味。但课桌板凳这事的起因是爷爷,是为了保护那六棵古松,她觉得可以找找丁国发。近年来,北山上的麻栎树几乎被砍光了,每次再登上北山,她都能感到一种空旷、一种孤独,山上只剩下一棵劫后余生的麻栎树,这是她想尽办法才保留下的一棵。村里大量伐树的时候,她正兼任生物课,课本中有一篇关于银杏树是活化石的介绍,受课本启发,她特意制作了一块木牌,刻上“栎树活化石,供学生生物课讲学用,请勿砍伐”一段文字,然后在上生物课时带着学生们上山,把牌子挂在那棵刻着库尔勒三个字的麻栎树上,她让学生们回去告诉家长,说麻栎树是很稀有的树种,有科研和教学价值,要留一棵做活标本。村民倒也配合,其它麻栎树都伐光了,唯独留下了挂牌的这棵。冯国梅每年六一,都组织学生爬山比赛,北山上这棵高高的麻栎树,就是比赛的终点,学生们爬上山后,在树下围坐一团,听冯老师为他们讲安徒生童话,讲卖火柴的小女孩,风从树的枝叶间刮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挺悲凉。
  让她心存惊悸的是村长冯殿义一直在打这棵孤树的主意。先是村委会翻修房子缺一根梁,冯殿义派会计刘铸带人上山伐树。冯国梅从刘铸的儿子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带着几个男学生先刘铸之前到了山上。刘铸人胖,却小鼻子小眼小嘴,他看到冯老师带着学生来护树,像个露陷儿的小偷一样先矮了三分,因为护树的学生里还有他的独苗儿子刘凤鸣,儿子正用敌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他心里发毛。冯国梅问:为什么要砍树?刘铸说要用它盖房子。冯国梅又问:整片林子都砍光了,就不能留一棵?刘铸的小眼睛翻了翻,道:这棵树太直了,要是一棵歪脖子树就没人惦记了。冯国梅说,这棵树不能砍,这是我们学生上生物课的活化石,砍了它等于毁了我们的教材。学生们也都嚷嚷起来,刘凤鸣更是胆子大,父亲的举动让他在同学面前很没有面子,他说,爹你回吧,谁砍树咱也不砍。刘铸对冯国梅和孩子们说,不是我要砍树,是冯村长让砍的,他年纪大不能上山,把这破活儿给了我,算了,我也不砍了,说完,带着几个人牵着骡子下山了。
  后来,又有一次,村里在西山坡修城隍庙,施工方一个瘦猴经理盯上了这棵树,想把树伐了来雕一尊神像。瘦猴经理特精,这棵树只用根部一截就能雕一尊神像,而其它部位可以用来做建材,会省很多建庙成本。瘦猴经理使了一计,知道伐这棵树有阻力,就放出话来,说这棵树有灵性,是雕神像的料。冯殿义被说动了心,就想伐树雕神像。这事被冯国梅知道了,村里的孩子和冯老师不藏心眼儿,尽是她的眼线,有什么关于麻栎树的事情会风一样跑来报信。冯国梅找到了褚麻杆,她说褚校长这回你要出面,告诉冯殿义这树不能伐。褚麻杆说村长要伐它我有什么法子?冯国梅说这个我不管,我只要你想办法留住这棵树,你是公办教师,不用领村里的工资,你不用怕他。褚麻杆哭着脸说,我不怕他行吗?学校的一砖一瓦都是村里的。冯国梅说,你怕不怕我不管,我只要你留下这棵树,这棵树就像你的一个学生一样,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学生遭毒手?褚麻杆的脸涨红了,他愤愤地说,真是怪了,冯殿义这老小子怎么总是跟树过不去呢?你不用说了国梅,这事不是你的私事,我管就是了。褚麻杆鬼点子多,他提着两盒槽子糕去冯殿义家,坐在炕沿上和正在炕上摆弄扑克牌的冯殿义拉呱。他俩天南海北地神聊,聊到投机处,褚麻杆说,村长,北山上那棵麻栎树还是别动了。冯殿义头也不抬地问:又是国梅这孩子搅合吧?这祖孙俩真是邪门了,爷爷护着松树,孙女护着麻栎树,难道前世是树精托生的?褚麻杆说,国梅老师反对砍树不假,但这次和她无关。冯殿义抬起投来问:谁胆子这么大,啊?褚麻杆说,有的公办老师听说你要砍了教学用树盖城隍庙,说要往乡里、县里写信反映情况。冯殿义摆弄扑克的手停下来,额头有些湿,他心里明白,牛头坝建城隍庙连个手续都没有,仗着山高皇帝远,是他偷着建的,这样的事一查一个准。他对褚麻杆说,建城隍庙保牛头坝一方平安,老师们跟着掺和什么?褚麻杆说,老师们本不想掺和,问题出在要砍麻栎树雕神像上,只要麻栎树不砍,你就是在西山上建个布达拉宫也没人管。冯殿义沉思了片刻,把手里脏兮兮的扑克牌往炕上一丢,生气地道:算了,麻栎树不砍了,你回去跟老师讲,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吧。褚麻杆喜出望外,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你不砍麻栎树,我保证老师们不会往上级反映一个字。就这样,北山上那棵麻栎树大难不死,如同舞台上一个不下场的主角,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和西山上那座简陋的城隍庙唱着无休止的对台戏。
  
  爷爷对古松的情感一如她对那棵麻栎树一样,有着血肉般的依恋,而年龄和职务都已经进入暮年的冯殿义担心换届丢选票也可以理解,冯国梅的软心肠又来了,她考虑再三,还是给丁国发打了个电话,丁国发听到老师的声音很兴奋,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了村小学缺少课桌板凳的事,说村长要伐了六棵古松打桌椅板凳。电话那边没有一丝停顿,马上回答说,这事好办冯老师,地区实验小学改善条件,刚好换下一些桌椅,有一百套,我明天就安排车送到牛头坝去就行了,至于那六棵古松,还是不要伐了,它们的年龄和牛头坝村一般大,都是文物了,伐了可惜。冯国梅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握着电话的手顿时有热汗浸出来,丁国发又问老师还有什么事情,有事请就讲,她说没了没了,你的桌椅来了,我对村长也有个交代了,我爷爷也能睡个好觉了。
  尽管冯国梅没有提转正的事,但转正的机会还真的来了。这次转正的机遇是全地区民办教师进行考试,成绩合格者可以转为公办教师。冯国梅一点信心都没有,褚麻杆安慰她说:考试题不会难,也就高中课本的范围。她说我还是别去了,考也考不上,我教了二十八年半的小学一年级,那些方程式如何列式都忘了,怎么会考过那些年轻人。褚麻杆说今后转正都要考试了,这是上级的规定,你也别怕,我给你整套考试复习资料,再给你放一周假,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褚麻杆果然就给冯国梅整了一套复习资料,还有两套模拟试题,褚麻杆说我已经和教育局的领导说过了,要特别关照像你这样的先进教师,只要你能考个及格就中。
  冯国梅在褚麻杆的陪同下来到县城的考场,由于晕车,到了考场时她还伏在考场前的花坛边吐苦水。铃声响起,她脸色煞白地进了考场,褚麻杆坐在花坛上等,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把褚麻杆的后颈晒出一层油珠儿,褚麻杆没有去寻一处树荫,他的心口一直在咚咚乱蹦,他担心冯国梅,冯国梅的胃不好,又晕车,恐怕要影响考试成绩。这时,听到对面的马路上有人喊他:褚校长!褚麻杆抬头一看,原来是牛头坝村出来的高大壮,高大壮腿有残疾,却不耽误开车,他开着一辆桑塔那轿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他喊:褚校长,你调到县里来了吗?
  高大壮是冯国梅教的第一批学生,高中毕业后因为体检不合格没有上大学,在县城里自谋职业办了个电脑培训学校,赚了不少钱。
  高大壮下了车走过来,递给褚校长一根香烟,用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为褚校长点上,自己却不抽,把一盒刚打开的云烟塞进了褚校长的口袋,褚麻杆也不推却,告诉高大壮说他是陪冯老师来考试的,是转正考试,冯老师思想负担挺重,本不想来是他硬给拖来的。
  这么多年了,冯老师还是民办?高大壮不解地问。都让了别人,轮到她自己了,却又要考试了。褚麻杆说。
  民办和公办差别很大吧?高大壮又问。
  褚麻杆道:这还用问么?民办老师村里一年就给一千多块钱,到时候还发不了,公办老师就是国家的人了,是吃官饭的。
  正说着,有几个人脚步忙乱地从考场里抬出一个人来,一位领导模样的老师在后边喊,快打120,要救护车!褚麻杆说声出事了,便兔子一样窜起来奔过去。
  果然是冯国梅,在考场内晕倒了,被监考的老师抬了出来。救护车还没有到,高大壮说用我的车上医院吧,别耽误时间了。就这样,高大壮用他的车把冯国梅送到了县医院,并陪着褚麻杆在那里守着冯国梅。
  冯国梅晕倒是因为她的胃,陈年胃炎让她遭了不少罪,遇到着急上火的事她的胃就会跟着添乱。在输了一瓶液体后,冯国梅醒过来了,见了褚麻杆,冯国梅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褚麻杆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次不行下次再说,机会有的是,这回咱就放弃了。高大壮出去买了一大包红糖拎到病房来,说医生讲了,冯老师的胃炎不轻,进考场前应该喝点红糖水。褚麻杆说:可不是么,冯老师来的时候晕车了,吐了好几回,就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么吐啊。冯国梅说:你别安慰我了校长,我知道我这是怯场,当老师的考试怯场,真丢人。
  下午,高大壮用他的车把冯老师和褚校长送回了牛头坝,临别时高大壮对冯国梅说:冯老师,我常常记起您当年背着我上下学的情景,您教会了我怎么去关心别人,我的电脑培训,对所有的残疾人都是免费的。
  冯国梅说:大壮好样的,你能这样做老师就像喝了红糖水一样,心里舒服。高大壮说: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办个希望小学,请您来当校长。冯国梅笑了,说:好呀,我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还没当过校长呢。高大壮把冯国梅拉到一边说,连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学生都知道,褚校长的位子该是您的,您让给了他。冯国梅道:瞎说,校长要由公办教师来当的,我一个民办的,当什么校长?
  
  冯国梅并不是没有提拔的机会,大龄剩女张大珍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终于续弦嫁了外乡的一个副乡长,人也就跟着调走了。张大珍走后,褚麻杆想让冯国梅接任教导主任,问她,她说学校有好几个公办教师,还是让他们当吧。褚麻杆说他们都是些刚毕业的娃娃,论资历论能力非你莫属,你别再推了,这一回说什么也要由你当这个主任。但褚麻杆没料到自己又一次坐了蜡,乡教育办没有批准牛头坝小学的任命请示,理由是教育局有规定,民办教师将逐步清退,不能再任学校的领导职务。褚麻杆气坏了,怎么什么事到了冯国梅这里都不行,这样对待冯老师也太不公平了,褚麻杆决定往上找一找,反正自己也干不了多久了,他想在自己任职期内把欠冯国梅的感情债还上,否则他褚麻杆的心口总有一个称砣压着。褚麻杆想,既然有死政策卡着任职问题,莫不如先跑跑活的身份,有了身份,再当教导主任就顺理成章了。
  褚麻杆想到了冯国梅的学生丁国发,丁国发已经当上了地区教育局的局长,一个局长,关照一下自己的老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褚麻杆把冯国梅和蒋辉叫到办公室,很郑重地对两人说:给你们几天假,到地区教育局去跑跑。冯国梅和丈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就里,问:跑什么呀?褚麻杆生气了,道:还能跑什么,跑身份呗,你的学生当局长,给你转个身份还不是小菜一碟。冯国梅想了想,道:转不转正是跑的吗?再说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就是去了也张不开口啊。蒋辉也说,跑也白跑,咱送不起礼。
  蒋辉已经不教音乐,他自学了英语,开始教孩子们念ABCD,音乐特长只在家里发挥。冯国梅喜欢听歌,没事的时候蒋辉就给她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好大一棵树》,蒋辉在唱歌的时候,冯国梅粉丝一样专注地听,听到激动处也跟着哼哼两声。蒋辉问过她,为什么总是喜欢这首歌?冯国梅说不为什么,就是一听到这首歌,心里就发热。蒋辉是个有心人,他找了这首歌的歌词,写下来,压在冯国梅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在去年的教师节晚会上,已经教了多年英语的蒋辉上台演唱了这首《好大一棵树》,没有音响,没有伴奏,蒋辉的歌声打动了在场每一个老师。
    头顶一个天
    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
    冰雪压不服
    好大一棵树
    任你狂风呼
    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
    有乐也有苦
    欢乐你不笑
    痛苦你不哭
    撒给大地多少绿荫
    那是爱的音符
  
    风是你的歌
    云是你脚步
    无论白天和黑夜
    都为人类造福
    好大一棵树
    绿色的祝福
    你的胸怀在蓝天
    深情藏沃土

  冯国梅知道丈夫为谁而唱,那一次,她泪流满面。
  褚麻杆劝不动冯国梅,就决定亲自去跑跑,他没有对冯国梅说自己要去地区找丁国发,他借口出去开会,便乘公共汽车去了地区教育局。从牛头坝到地区要倒三次车,需要一天的路程。一身灰尘的褚麻杆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到达教育局门口。地区教育局是个很现代的七层建筑,楼面贴着米黄色的瓷砖,每个方方正正的窗子下,都挂着一个空调机,褚麻杆当时就想,啥时候教育局换新的,让冯国梅求求丁局长,把这旧空调也送牛头坝小学一台,这么一想,褚麻杆就像已经享受到习习凉爽一样兀自笑了。一个保安走过来,喝问:你在这里傻笑什么?褚麻杆拎着一个尼龙绸包,赤脚穿着一双塑料凉鞋,头发汗糊糊的粘在一起,门卫把他当成了一个上访的。褚麻杆被保安打断了遐想,很有些不快,冷着一张脸说:你打个电话给丁局长,就说牛头坝小学的褚校长找他。保安用狐疑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腾腾地回收发室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丁国发亲自下楼来,握着褚麻杆的手好一番寒暄,褚麻杆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保安一眼,心想,别他妈狗眼看人低!丁国发把褚麻杆领进楼里的时候,正是干部下班时间,衣着考究的丁局长领着一个乡下汉子进搂,招来大伙不少好奇的目光。丁国发一直把褚麻杆领进自己在五楼的办公室,给他泡了一杯绿茶,然后才问他来地区有什么事。
  褚麻杆向丁局长说了冯国梅的情况,丁国发听后眼圈儿有些红,他算了一下说,冯老师当民办老师恐怕都二十九年了,连个身份都没有解决,我这当学生的失职呀!
  褚麻杆也动情地说:我这个身份是当年她让的,她自己却耽误了。
  丁国发请褚麻杆到局招待所吃了饭,安排他住下,第二天派车把他送到车站,临走时丁国发托他给冯国梅捎了两盒脑白金和几瓶德国进口的胃必治。他对褚麻杆说:教导主任任职的事他管不着,也够不上,但冯老师转正的事他再想想办法,现在地区教育局已经发了文件,明年暑假之前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要辞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力争对冯老师有个交待。
  褚麻杆乐颠颠地回到牛头坝,他把两盒脑白金和几瓶胃必治往冯国梅桌上一摆,卖了个关子说:国梅你猜我开会碰上谁了?正在批作业的冯国梅抬起头,看到褚麻杆一副高兴的样子,问:是不是碰着你的老搭挡张大珍了。褚麻杆摇摇头说道:碰上张大珍有什么高兴的,我一头瘦骡子还敢招惹那头大洋马?我开会碰上了你的学生:丁—国—发!
  丁国发?冯国梅眼睛一亮,道:丁国发不是当正局长了吗?他对咱们牛头坝小学是有贡献的,一百套桌椅呢。
  褚麻杆把两盒脑白金往前推了推,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领导,没忘本,瞧,这是他托我捎给你的。接着,褚麻杆便把丁国发准备想办法让她转正的事告诉了冯国梅.
  冯国梅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褚麻杆哪里去开什么会,他是去地区找了丁国发为她求情去了。但事已致此,她也不便埋怨褚麻杆的一片好心了,她抚摸着那几瓶胃必治,喃喃地说:国发这孩子还记得我胃不好。转正的事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能怪组织,别让国发为难。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趟未班车再不坐就没指望了,丁国发讲了,明年暑假之前全地区的民办教师都要辞退的。褚麻杆舒了口气又说:好在老天有眼,你冯国梅还教出这么一个学生。
  第二年暑假前夕,地区教育局下发了一个通知,全地区所有二十年教龄以上的民办教师可以通过一次答辩后免试转为正式教师。褚麻杆一接到通知脸上就乐开了花,这通知好像专门为冯国梅下的,要知道,二十年以上教龄的民办教师,全地区可谓是凤毛鳞角,划拉到一块也就那么三五个人,冯国梅的事总算有了个归宿,丁国发真行!褚麻杆心里想。
  果然正如褚麻杆所猜到的,全地区象冯国梅这样情况的民办教师共有四人,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志。四个人集中在地区教育学院的会议室里,隔壁的教室便是答辩的考场,答辩的专家均是教育学院资深的专家。这次,冯国梅是由蒋辉和褚麻杆一起陪着来的,而且提前来了一天,头天晚上丁国发来看过他们,告诉冯老师不要紧张,无非是问些教育大纲上的内容,专家们也都清楚这是一次解决遗留问题的答辩,他们是不会难为你们这些同行的。
  这天夜里十二点,冯殿义来了电话,说爷爷冯玄黄病故了,让蒋辉赶快回来料理后事。冯国梅当时就傻了,爷爷在她的心里的位置不可替代,爷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爷爷尽管高龄,但身子骨却硬朗,爷爷一直关心她的工作问题,耳聋眼花的爷爷常常在冯国梅面前自责,说当时要是让她去新疆就好了,这事他有责任,自己能掐会算了一辈子,却没有算好孙女的命。接到电话后,褚麻杆说上了年纪的人切忌大喜大悲,爷爷估计是觉着国梅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没了牵挂,才高高兴兴地走了。褚麻杆和蒋辉找高大壮借了台车连夜回去了。冯国梅睁着眼睛再无睡意,她想着爷爷,想着村外那六棵挂满红布条的古松,想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一幕幕往事从眼前掠过,有模模糊糊的新疆,模模糊糊的库尔勒,还有模模糊糊的那种不用嚼就会化的梨,很可惜,身处偏远牛头坝的自己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梨子。
  答辩是抽签进行的,冯国梅抽了个第三名,而抽到第一个上场的是一位少数民族老师,脸白得像刀切纸,她一抽到签腿就筛个不停,进考场仿佛上刑场一般,陪她来的一位农民模样的男同志大概是她的丈夫,一直用毛巾为她擦汗。她这样一紧张,很快就感染了其它三个人,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师竟哭起来,她说我一直教小学二年级我能答出个什么来,冯国梅安慰她说你教小学二年级,我二十多年一直在教小学一年级,都是半斤八两,咱们就由命吧。
  答辩进行的并不顺利,第一个用了一个小时,第二个用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出来时都是满眼的泪花。轮到冯国梅进考场了,刚才还十分紧张的她一下子倒镇定了。她进入答辩考场,发现面前有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凳子前面是一排桌子,桌子后面是六个穿西装的评委。
  坐下去的那一刻,冯国梅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受审的犯人,她的胃开始绞痛。
  稍一走神儿,冯国梅便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花,面前的六个评委像幻灯打出来的人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评委提出的几个问题她记不清了,好像有什么素质教育的问题,有教育改革的问题,还有教师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和能力的问题,这些问题冯国梅只在培训时听校领导读过文件或报纸,她自己理解不深也说不清楚。面对六个评委,冯国梅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是农中毕业的,没什么文化,你们问的我答不好,也不会答,我教一二年级的语文、算术、生物还有音乐,三十年来我像教自己的孩子那样教我的学生,从不敢马虎。
  说完这几句话,冯国梅一下子轻松了,她站起身向评委们行了个礼,然后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气氛紧张的答辩考场。冯国梅所用的答辩时间最短,总共不到五分钟。
  回到牛头坝,她忙着料理爷爷的后事,会计刘铸悄悄对她说,你爷爷真是个明白人,临终前还惦记着村外那六棵松树,让你爹把村长叫了去,说那六松树不能伐,伐了松树牛头坝的风水就破了。刘铸还说村长答应了爷爷的请求,说伐什么也不会伐那六棵松树,他要是做不到他不得好死。爷爷听到这话,才闭上了眼睛。刘铸疑惑地说,你爷爷只说六棵松树,没有提北山上那棵麻栎树。冯国梅心里一酸,她想,爷爷一定知道那棵麻栎树有褚麻杆和孙女在保护,才没有提,而那六棵松树一直是他在保护,不交代清楚爷爷会死不瞑目。
  
  暑期刚过,冯国梅被辞退了。上次面试的六个专家认为她不适合担任教师工作,连素质教育和教师的基本要求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教学?这样的老师在教师岗位上岂不是无误人子弟?专家的意见丁国发也没有办法,他给褚麻杆打来电话,责问他为什么不给冯老师一点复习的时间?几个问题都是死记硬背的题,就是胡诌也能诌个八九不离十呀!褚麻杆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局长啊,你是冯老师的学生,你知道冯老师是个胡诌的人吗?
  通知下来的第二天,冯国梅来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她把办公室钥匙交给褚麻杆,褚麻杆的鼻头红红的,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老师们都去上课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窗外的操场上有一个班正上体育课,老师喊着号子带学生跑步。走出校园时,她看到山上砍伐麻栎树那一幕,她站在那里,砍倒的树从山上拖回村,必须经过村小学门口。
  她曾经想到过麻栎树会有被伐的命运,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古稀之年仍然担任村长的冯殿义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但砍树的举动却如此迅速,冯国梅知道村长这次是打了个时间差,在自己刚刚被辞退的当口,派人把树砍了,省得出现第二个护树的冯国梅。
  麻栎树是村会计刘铸带人去伐的。高大的麻栎树干被锯成三截,每截用两匹骡子拉着,拖着三股黄尘从岗上下来。骡队在经过小学门口时,五官挤成一堆的会计刘铸停下来对她说:伐了,村长早就想用它做副寿材。冯国梅没有说什么,她觉着刘铸的五官很滑稽,油光光挺大一个脑壳,怎么五官就这么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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